上学路上

2020-02-11 13:07胡明宝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土坡土坝陡坡

胡明宝

这么多年来,我走过无数条路,有布满碎石的羊肠道,有尘土飞扬的黄土路,有宽阔通天的柏油路……有很多路走着走着就改变了模样,小路变成了大路,沙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还有很多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自己,最后被杂草分割包围,再也不见踪影了。

那条承载了我上小学时无数悠闲的、欢快的、苦恼的小路如今也彻底消失了,就如一条曾经水量充盈现在却杳无踪影的河。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它追逐着的洁白水花,聆听到它悠然自在的浅吟低唱。

小学时,学校距离我家约五里路,这不是直线距离,直线距离当然更近,但需要翻过一条又窄又深的沟,穿过一个废弃的苹果园,冲下一个长长的陡坡,依次跳下陡坡上的七层梯田才能抵达,这对当时瘦弱矮小的我来说,无疑是“难于上青天”。

首先,深沟里长满荆棘,有潜伏在杂草丛中伺机而动的蛇,有灌木丛里突然蹿出来的獾和黄鼬。废弃的苹果园里枯枝纵横荒凉瘆人,与果园毗邻的是一片阴森冷漠的坟包。而那条陡坡呈70度角倾斜而下,人走在上面一旦收不住脚就会像皮球一样往下滚,依坡而建的七层梯田周边围堰全用石头垒砌,层与层之间都有近两米高。深沟我不敢爬,果园我不敢穿,陡坡我不敢下,梯田我不敢跳,所以就和别的小孩子一樣只能老老实实走那条远路——“正路”。

这条五里长的“正路”出村后,沿着沟一直向北。走着走着,滑下一个小土坡,再折向西南的平路。平路虽平,拐弯却多,像个醉酒的人,东一脚西一脚,一会儿斜冲几步,一会儿又画个大弧,最后,歪歪扭扭地到了学校门口。

就是这条路伴着我走过了小学生活的一年又一年。

经常和我一起走在上学路上的是大我一岁的锤子。早饭后,我们背着书包一边叽叽咕咕说话,一边蹦蹦跳跳走在路上。锤子胆大,经常在路上做出一些危险动作让我模仿。我胆小不敢上前,他便大声嘲笑我是“胆小鬼”。我们一路北行,沟沿尽处的小路像绳子一样垂下来,与小土坡衔接。这衔接处有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平台,这是锤子和其他孩子的“演兵场”,他们经常在这里“撑葫芦架”,在青草里滚来滚去。我的任务是看守书包,给他们当“战时”裁判或者为他们放哨,以防家长突然闯入。在小平台右侧,有一个很大的土坝子,土坝子大约五六米高,坝子底下爬满了绿油油的红薯秧。

一天,锤子站在土坝子上时又打起了主意。

我们走到土坝子边上时,锤子拽住我的手说:“你敢从这儿跳下去吗?”我站在坝子边上探出脑袋一瞅,立刻一阵眩晕,急忙摇头:“不敢。”锤子轻蔑地说:“胆小鬼,我早知道你不敢了,看我的!”说完“嗨”一声,一个起跳,像大鸟一样向土坝子底下飞去。我吓得脸都白了,再探头看时,他却站在红薯秧子间神采飞扬地向我挥舞着书包大叫:“呀——嗨嗨,呀——嗨嗨”,像个疯狂的原始人。

他为成功地完成了一次自由飞翔而欣喜不已,可是我不敢,我呆呆地看着他,脑袋发懵。他跑出红薯地,跑上坝子,兴奋地对我说:“你忘了吧?前几天下过一场雨,地上就像海绵一样软,根本不用怕。”说着,他一把拽下我肩上的书包:“你也跳一个,很刺激的。”我抢过书包,不回答,而是一路俯冲向小土坡跑去。锤子在后面恼怒地追着喊:“胆小鬼!”我慌乱得像猎枪下的兔子,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小土坡上,又骨碌碌滚到了下面的路上。我被摔散了架,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锤子冲过来,把我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哇”一声哭了,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看着他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样子,以为我的鼻子或者腿断了,也紧张得大哭起来。我们抱着哭了一阵,才抽噎着停下来。锤子说:“吓死我了,往后我再也不和你开这样的玩笑了。”又抢过我的书包,“拿来,我替你背。”我顺从地将书包递给他。他突然轻松地笑了一下说:“你不会把这事儿告诉大人吧?”我摇摇头,又抬起左胳膊看,胳膊肘上擦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划痕,几粒沙子黏在上面。

这之后,锤子规矩了很多。当然,我也没有把他逼我跳土坝和摔伤胳膊的事告诉爹娘。

日复一日,我们每天走在上学路上。放寒假那天,下着大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白雪。老师发给我两张奖状,锤子一张也没有。我们做完值日往家走,路上静悄悄的。锤子碰碰我的胳膊说:“你说,咱俩是不是最好的朋友?”我莫名奇妙,说:“是啊。”锤子“嘿

嘿”一笑,指指我的书包,说:“你两张奖状太多了,咱俩一人一张怎么样?”我摇着脑袋:“这怎么行?又不是馒头。”锤子不乐意了,说:“不就是张破纸吗?怎么这么小气?”看着锤子发光的眼睛,我立刻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但锤子更是眼疾手快,他一把拽住裸露在书包外的奖状一角,使劲一扯,奖状“嗤啦”撕开了,我被锤子的一股蛮劲拽倒了,像青蛙一样趴倒在雪地里,棉帽子都滚了出去。这次,锤子竟没有拉我一把,他冷冷地看我一眼,抢过奖状撒腿就跑。等我粘着一身雪爬起来,锤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我边走边哭,眼泪鼻涕全在脸上,明晃晃的像个冰坨。回家后,我的模样把娘吓了一大跳,她立刻用温水给我洗手洗脸,又脱下我的鞋子,将我冰块一样的脚丫放进她温热的怀里。

我还没对娘诉完我的委屈,锤子就被他娘用一只手揪着耳朵闯了进来。他手里攥着少了一角的奖状,锤子娘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笤帚疙瘩。锤子不由自主地蹬蹬蹬退了两步,站住之后,耷拉着脑袋。锤子娘说:“这个熊孩子,抢了你家娃的奖状就往家里贴,真是笨到家了,奖状是能抢的吗?上面又不是他的名字。”她把手里的笤帚疙瘩往我娘手上一塞说,“你来教训这个不争气的!”我娘立刻摆手说:“孩子不懂事,锤子想要张奖状也很正常,只是以后可不能抢人家的东西了。”锤子娘朝锤子胸前推了一把,接着话茬说:“有能耐好好学习!让老师给你发上一百张!”锤子像斗败的公鸡低头耷脑,一句话也不说……

小孩子之间从来没有隔夜的仇。第二天,锤子便和我和好如初了。其实,我挺喜欢锤子这一点,胆大、直率、从不记仇。

锤子曾经带我抄过一次近路,就是需要翻山越岭的那条路。那是二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早晨我起床太晚,眼看要迟到了,锤子决定“特事特办”。在锤子的带领下,我背起书包就跑。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大地上的一切都湿漉漉的,沟里的荆棘、树叶和杂草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锤子拉着我的手,半拽半搀扶地一步一滑下到沟底,又踩着荆棘拽着藤蔓往上爬。在一块突出的岩石边,锤子脚下的碎石哗啦啦滚起来,锤子晃了两晃,险些摔倒,咧咧嘴说:“好险,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跌下去,也会把你拽下去的。”我们爬上深沟,穿过枯枝遍布的苹果园,又踏进阴森森的墓地里。

我越走越害怕,两腿发颤,浑身起鸡皮疙瘩,直想撤退。锤子回过头,呵斥说:“怕什么?”说着还把脚伸向了一个坟包,坟包上黏糊糊的黄泥立刻把他的鞋子吞没了,他使劲向外拔着脚,脚终于拔出来了,鞋子却留在泥里。锤子弯下腰,用手拽出了粘满黄泥的有好几斤重的鞋子。

他光着一只脚,一手提着沉重的鞋子,一手拉着我说:“走!”知道我胆小,不管路多么难走,锤子始终拉着我的手。

穿过墓地,慢跑着走下斜坡,就是七层梯田。锤子松开我的手,用询问的语气说:“怎么样?七级跳,试一试?”梯田的高度当然比不上锤子跳下去的土坝子,我点点头,心底多了一份豪气:“狼牙山那么险,五壮士都敢跳,小小梯田算什么?”

锤子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来,将两只鞋子扔下去,然后再一次跳起来,一层一层往下跳,他像鸟又像猿猴,动作优美轻捷。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扔掉鞋子,一层一层地往下跳。

当我俩提着沉重的鞋子,光着粘满黄泥的脚出现在教室时,上课的钟声刚刚敲响。

虽然我们狼狈的样子在班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我心里却因为冒险、刺激和成功美滋滋的,锤子的脸上更是洋溢着自豪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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