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微笑:杂谈短视频

2020-02-11 13:07梁豪
创作评谭 2020年1期

梁豪

从前逞能,写过关于网络直播的小说,也写过关于网络直播的论文,自以为对直播应当算不得很陌生。直播讲究现场感,讲窥视的愉悦。它是成也未知,败也未知。未知可能会满足好奇,但也很可能无法得偿所愿。这便是未知的成本。未知的成本也就是时间的成本,观者要求“即插即用”,快速兑现自己的兴奋和欢乐—一种灵与肉的高热状态。一旦舒心变耐心,冷下去,不必不可忍耐,观众便已扬长而去。现实向来冷酷。

作为直播的变种,短视频径直放弃了“世界的速度”而专取“心灵的速度”。也就是说,它放弃了线性时间可能预示的凌乱、粗疏、虚弱,让观看行为变得更精当、致密、稳妥。人其实是乐见加工的,或者说,讨厌可能为真的风险。从这层意义讲,人性的本质爱虚伪,真实倒成了插曲或点綴。因此,虚中有实的短视频火了,实中带虚的直播仍在,但遭到了分流。于是,虚虚实实间,两厢合谋,取长补短,这是后话。

一 、“病”与“药”

我们甘愿盯紧一样东西,说到底,它要么满足我们的审美需求,要么填充我们的审丑欲望。在当前的短视频文化里,充斥更多的是审丑因素。道理也简单,审美需要甄别和思考,它是人的“雪线”,“雪线”之上,光洁剔透。人对上线的攀缘总是艰难的,而下线的坠落则是轻易而急剧的。在“小红书”等所谓“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平台”里,受众可以实现对美和仪式感的追求与共享。短视频的重心不在解决这类诉求,它甚至不需要过高的营养摄入,只需要迅速聚拢人气,然后流量变现。一旦讲究人气,就不可能精致。精致是贵族社会的典型特征,照顾多数则是民主时代的产物。在托克维尔看来,贵族社会更富丽堂皇,而民主社会“苦难不会太多”。人世的苦难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不断地转移和分散。在这个意义上,古典社会(贵族社会)属于一个焦点透视的时代,现代社会(民主社会)属于一个散点透视的时代。短视频高度契合了散点透视的观看法则,问题被铺散开来,问题在不断漂流。

法则之下,短视频开始了对人之“病”的窥探。所谓好奇,就是对“病态”和“病变”的围观和追踪。看“病”,更古老也更经典的说法便是审丑。病人,就是憔悴了的、不堪了的、畸形了的人,跟健康的个体(包括自我)对比,病人永远是更丑的人,也即,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将是、已是或正是一个具体的丑人。

所有人都有病、都丑陋,也就是所有人又都没病、都很好。抛开这个互相缠绕的逻辑谜语,这分明是一个极为平等的世界。世界的运转永远不会纠结于自身的逻辑。入场的观众在这里被剥夺了现实自带的光环,也一并剔除身上过于碍眼的荫翳。“病”,被轻而易举地轻盈化了,一个更走俏的说法是,泛娱乐化。

“病”也好,“丑”也罢,它表现出的怪异性、不规则感,最终令大伙发笑。在观看过程中,我们并不在乎“病”的“病理”,或者说,已经蓄意将其掩盖,转而以反差化的背景音乐和剪辑效果,将“病态”诙谐化、荒诞化,从而避免承担视“病”无睹本应承担的一切道德压力。短视频以揶揄的方式,悖谬地合法化了像giao哥这样的网红自身的缺陷。缺陷,反倒成了相当一部分网红达人身上最为魅惑、迷人的部位。在观众如潮的起哄和欢呼中,展示者进一步坐实林林总总的标签,这些标签旋即成为观众进入这个既人满为患又永远填不满座位的“病态世界”的通行证,所有人都可以在里面尽情狂欢。在这里,人们不以之为耻,反以为乐,甚至反以为荣。

蔡哲敏子随便哼唱的“可乐之歌”(“可乐是个害人精,不喝可乐又不行”),以其率直的“歌词”、独特的方言语调和随性的旋律,受到观众的热捧。她消解了歌手的常规定义,呼应的是五音不全、没有音乐细胞的广大受众。这种对音乐消解的极致呈现,是以瓦格纳为代表的无调性音乐。可以看到,一样东西发展到极致,就有可能获得专业的认可,这是人类给自己的陷阱。人就是不断在挖掘陷阱(“有病”)、掉入陷阱(“发病”)、爬出陷阱(“治病”)的循环中,自娱自乐,这符合人的能量消耗规律。再如以大嗓门和泼妇形象登场的廖同学。廖同学的整体形象,对应的是日常生活里粗鄙、暴躁的我们。观众在这种戏剧性的呈现中,获得了强烈的自我认同和情绪纾解。又如以制作毫无实用价值的工具为能事的手工耿,“发明”成了对以效率和精密著称的工业科技文明的巨大反讽,而对制品不紧不慢的演示,又是对自诩没病的、聪明而权威的启蒙精神、精英主义的强烈嘲弄。成为“废人”,拒绝“有用”,至少在那一刻,成了观众的最大志向和最强心声。

借由观看这类短视频,大伙默认自己的无聊、卑微、倔强、粗糙乃至猥琐,从而获得对“病”的免疫,或者说,让自身的“病情”得到相当程度的缓解与释放,如同古希腊人的放血疗法。而“病”,也一并在这种沸沸扬扬的群体活动中,获得更多的解释空间。一种庄重的严肃性甚至是神圣感,不无诡异地在“病体”内部破土而出,最终让人莫衷一是;并在莫衷一是中,试图让他者最终服膺其内部的阐释逻辑,从而将更广大的旁观者迎入这个庞杂的“病”主题派对中。此外,对于那些冷淡者、排斥者,保留随时将其斥为自我感觉良好的无知者、无趣者、不识民间疾苦者的可能。

这里面有两个维度。其一是视频之内。视频之内,是装“病”或真“病”的人。他们既是“病源”,也是“医生”。作为“病源”,他们以其自身的“疯癫”感染视频之外另一维度的大量的他者;作为“医生”,他们又以“发病”的方式,“以毒攻毒”地让“感染者”获得某种程度的“疗愈”,这就是对受众屡试不爽的“放血疗法”。可实际上,观众其实是“不治而愈”,就如同当年西班牙流感的自生自灭,“放血疗法”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讹传。从这层意义上讲,这是一场以观看为媒介的、关于“病”与“医”的现代迷信。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短视频中,文字的使用正变得越发频繁。视频发展壮大的基础在于,它将人从文字的语法中彻底解放出来,它直接触碰、逗引我们的感官,给予我们极大的官能刺激。短视频的此番“反者道之动”,是要利用文字的归纳效果。这类视频通常为赛事集锦、音乐讲解、恋爱攻略、食谱推介、史料科普和新闻荟萃,文字具有小贴士的标签作用,旨在让人快速记住关键词,进而自行串成记忆。在这里,文字的语法是支离破碎的,文字被影像化,被精心拆解、流转和悬挂,夸张而卖俏,如同一件件道具,或者说,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单向度的语言孤岛。

如果说,对于“病”的观看和参与,是一种心灵的减法,那么对于资讯接收类视频而言,其旨在让观者对人生现状“查缺补漏”,是身心的加法。只需要通过粗浅的数据分析,短视频就能快速而又相对准确地填喂个人急需的知识点,并做到适当的延展。他们—是的,视频之内的他们再度出现—为我们做好归纳总结,不无用心地提供种种攻略和指南,哄弄着我们的懒惰和躺在懒惰里的求知欲。我们透过小小的屏幕,汲取着在现实生活中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收获的“真理”。而它的危机在于,一者流于表面,即治标不治本,二者失之简单,简单容易造成谬误。尤其是那些带有实际操作性质的“干货”,如恋爱行动指南、说话之道、旅行攻略等,因为时限、论者水平和形成记忆点的需要,绝大多数经不起推敲,或是一得之见,或是一得之见的泡沫。在这里,是观者拥有了“病人”和“医生”的双重身份。可说是“自救”,但未必能“自愈”,甚至会“病情”加重。

审丑式(减法式)的视频容易让人成瘾,充电式(加法式)的视频则可能产生副(负)作用,它们既不负责事后担保,也无从“根治”现实而具体的种种疑难。我们的肉身和灵魂,那栖居在这个比屏幕更为晦暗也更为辽阔的世界上的肉身和灵魂,它们面临的所有真正尖锐和深层的问题,依然需要我们在雷打不动的线性时间中,在这个讨厌而又迷人的世界内部,寻找问题的来路和出口。也唯其如此,行文里的“病”和“药”,才能永远禁锢为耸人听闻的修辞,引号作为紧箍咒,不嫌累赘地维系短视频节制、健康的发展。

二 、梦与网

好奇诱发探索,短视频顺畅地延伸、放大着人的器官或说官能,极大丰富了人的各种内部和外部体验。我们永远好奇别人的生活、别处的生活。一方面,从别人和别处看到自己的影子,觉得亲近,然后归附、认同,收获内心的踏实。另一方面,我们又得见差异,捕捉新鲜,在陌生的氛围里明朗自我的暗处、长处和短处。所以在抖音里,旅人嘴里“干净又卫生”的印度街边小吃,看似以一己之力奔赴西藏的长途跋涉,芭堤雅饭馆泰国小哥随随便便的几句上海话,都吸引了大量的围观者和评论者。甚至于,一个视频与一个视频之间的滑动,即刷屏的行为和过程,已经孕育了未知的奇妙,好比当今风靡一时的盲盒。观者如同赌徒一般,不断投入自己的时间、精力乃至金钱,以期获得理想中的或是意料之外的报偿。

换句话说,收看短视频,能让我们尽情做梦。什么是梦?梦就是对客观现实的延伸和变形,这正是短视频里人的形态和心态。在一个既暧昧不清又意有所指的庞杂梦境里,我们徜徉其间,感到自在和痛快。

最近有个很火的短视频,一个名叫米粒的小孩,姥爷一直追问:“想姥爷没?”米粒一如既往回答:“没!”看似无聊的场景对白,却大受热捧,以至引来众多模仿者。首先,牙牙学语、胖嘟嘟的小孩足够天真、可爱,看着就舒压,这跟年轻人痴迷“撸猫”是一个道理。其次,无邪的小孩就是凌驾于俗世规约之上的吉祥物,它满足了观众对不想长大于是也就无须担责、充分享受溺爱的幻想。再者,简单的对白契合了人心深处的顽童心理,这种心理包含对抗、不服从的色彩,它使得在现实的成人世界中饱受规训和磨蚀的个体,得到精神的松绑和元气的复活,也即借由同理心和代入感,获得情绪与意念上的自由。

有些短视频里,一些相貌难称美艳的女士,尽情舞动自己的肢体,配以粗俗的特效和浅白的情话。在这种高度的自我重复中,展示者不断确证着自己作为异性的魅力,同时满足观看者肾上腺素的释放。这是一次低廉的关于欲望的观赏与被观赏,双方都不需要支付任何意义上的高成本。而低成本恰是对生活的高模仿。在这里,人们需要的是逼真。梦中人,因逼真而不愿醒来。在另一些视频里,相貌格外平庸的男士,对着镜头深沉地言及自己的俊朗和随之而来的苦恼,唏嘘种种算是意淫的情感创伤。有时候,我们需要大大方方地做一场荒唐的梦。有一个账号,上传的视频尽是主人公尝试用各种方式挑逗、刺激一条狗。除了笑闹以外,评论区最集中的关注点是,主人公何时被狗咬到。这是双方人格的降维,它激活了我们人体内的兽性和野蛮的攻击快感。

这些热门的短视频,无外寄寓了某种观众无处宣泄的私心或私欲。它要么让自身的缺陷看起来足够完美或无足道哉,要么揠苗助长一般,让内心的强悍硬生生从懦弱和卑微里蹿出、拔高,哪怕很快就将凋零。

再谈谈vlog(全称video weblog或video blog)。不同于抖音、快手等传统短视频平台的内容,vlog通常被认为是更“高级”。首先它对设备有着更严格的要求,需要像索尼A7 II、Go Pro这类的相机,甚至可能会动用航拍飞行器;此外,它的后续剪辑设备也来得更加专业。从成片效果看,vlog更轻逸,不需要夸张的影像修辞策略,它更专注于流线般的影像设计感。设计感就是艺术感也即人对自己的仪式感。自己开心,别人称叹,于是有所交流。孤独的個体在此出现了交流的机会,或者说,互相慰藉的机会。个体的孤独,需要集体的热闹去搁置,甚至是瓦解。

某种程度上,我们谈短视频,就是痴人说梦。人是痴人,梦未必都是痴梦。有规划的梦我们叫梦想,无必然条理的梦我们叫臆梦。梦想可能实现,臆梦得意尽欢。短视频同时满足我们做两种梦的可能。我们在视频的观看中,遁离身心受束的客观时空,钻入一场浩大的梦境。另外,我们常忽略一点,人其实是需要噩梦的。噩梦的反差效果,醒来的获救感,让我们庆幸自身当下的处境。康德讲:“笑产生于一个忽然化为乌有的期待。”期待化为乌有,未必酿成失落和自嘲,也可能使人庆幸和窃喜。庆幸对于现代人而言,是一种很重要也很珍贵的体验。抖音、快手里的短视频,多少都带有噩梦的性质,这跟它们的“病”属性一脉相承。

在这场人气十足、杂花生树的漫长梦境里,也有一种绝对的或说相对绝对的清醒存在。除去不同的个体,这里还有各色各样的群体,像不同的社团、公司、企事业单位等,群体的性质及其之于平台的态度、用途也千差万别。从根本上来说,短视频平台是一个钱场,也是一个话语场。有资金,就有对资金的交易和运作。有话语,就有对话语的掠夺、掌控和阐释,也就滋生出福柯所谓的知识/话语权力。流量在中间充当白手套一样的角色,流量就是资本、话语权的代名词。短视频平台最终服从的还是商业逻辑和话语权力逻辑,前者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一直在应对的问题,后者是知识考古学着手的问题。

在内容方,不同的账号有不同的定位,平台有自己一套算法。据悉,抖音是中心化推荐机制,凭大数据模型加以推荐视频,而快手更注重个体黏性和用户体验。当然,事情正在起变化,事情一直在变化。不论如何,系统大数据算法聚焦的是这几样指标:点赞、转发、评论、完播率、驻留时长、驻留轨迹、账号自身活跃度和粉丝量。一旦系统判定某条短视频受欢迎,系统便将该视频推荐到更大的流量池加以展现。

作为视频的制造者,这种运算模式会强化人对自我的公式运算;作为观众,观看行为最终被窄化为扁平而冷漠的数据信息,进入流量至上的宏大系统编算之中。不论哪一方,人,都变成公式和套路的一个环节、一个符号,世界的本质成了一种云计算。这种云计算倒是与人类的基因相似,本质是数学、是符码。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以短视频为代表的大数据运算系统,就是一个全新的太阳。想想,我们深感好奇、有趣的视频背后,其实是一个大无趣,这就有了宿命的意味。网,一张精致又无聊的大网,便是在这个向度上被编织了起来。在大无趣底下的众生,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是那脱不出框来的DNA。以为不可见、都是初见,实则都能预见,或许,这就是最大的悲哀。

视频之外,是怀揣新奇的受众如梦般的寻觅,而在内部实际操作上,则是清醒、冰凉而又古典的商业测算。作为短视频的参与者,我们试图在此间认识自我、捍卫自我和再造自我,但背后的那张网,又分明正侵蚀、遮蔽和消解着那个洋洋自得又弱不禁风的我。我即我们。它的温水效应在于,织网者和做梦者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利害冲突和对抗关系,做梦者只是织网者实现目的的小小手段。做梦者散逸各处,零碎、弱小、不自知,被利用起来,感觉是无关痛痒的,甚至是舒适的、让人缱绻的。而那个网,我们甚至无从人格化,也不敢将其对象化。不敢,不在于它有多美好或多峻厉,而是对象化的后果,很可能是对自我和可能性的双重否定,每一重否定都堪称灾难。于是,网,也就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是撒网,也是自投罗网。昏睡者自不必说,而那些半睡半醒的梦中人,又相信自己不会越陷越深。他们自信清醒,他们需要梦境。梦里没有法度,梦里的法度也是虚幻的。但这个梦,说到根上,也不过是一个浅梦。这是一场浅睡眠。因此,它无法指向“通灵”,也就是创造真正的艺术和美,或者说,“通灵—巫术”成了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奇迹和意外。毕竟,短视频是一门非常“科学”的算术。

梦是无,也是无穷。网亦如此。

三 、学习微笑

对短视频,我感觉已论述完毕,但似乎又差了一点什么。不止力求结构完整,再来一个第三部分那么简单。是了,谈一点希望,别把短视频写得好像让人喘不过气来似的。短视频的诞生,就是给大伙喘一口气的。这是它最朴素的起点。千不好万不好,短视频兴起的一大好处正是,它让国人重新学习微笑。

高品质的脱口秀节目,发挥语言的思辨和修辞功能,佐以表演者的情态动作,营造诙谐的气氛,以此对时事热点、敏感话题加以品评。风靡一时的带有脱口秀性质的辩论节目,同样如此,只是它的知识含量更高、思辨性更强。短视频的幽默,无疑是另一种风格。没错,它依然无法过分深刻,它对问题的归纳总结,仍旧是散装而踉跄的。但它贵在活色生香。而深刻,就孕育在各式各样的活色生香里。最出众的那类短视频,它们直奔生活的真相和人性的要害而去,它们无意或也无力进行智性的论辩和知识的提炼,而只管淋漓饱满地呈现生活之趣与生活之真。其形式是变形的、夸张的,角度是刁钻的、讨巧的,但内核却非常真实,真实是因为对生活足够了然。它实际上是在传递一种“快乐的理式”,生活自身的逻辑和逻辑无法解决的死角,穗一样,贴挂在这种理式的外壁上。其中极具代表性的,是毛毛姐和papi酱。

男扮女装、阴阳相济的毛毛姐,以“畸形化”的方式将自己变作一个照妖镜,肆无忌惮地照见生活里种种光怪陆离的幺蛾子。成名更早的papi酱,她最开始为人熟知的短视频,是《男性生存法则》,还有台湾腔加东北话和上海话加英语等系列。先让自己处于无性别、无年轮的“橡皮泥”状态,再通过新视角看老问题、混搭、反差等手法,实现全员“通吃”,这是毛毛姐们屡试不爽的“吸睛”“吸粉”套路。成功的短视频,都精于转换、开拓视角,以看似无厘头的形式,最终看似歪打正着地将表象之下的“生活筋骨”给剔出来。它们是对纷杂无序的生活的点题,观众得以从中看见生活的骨感和骨缝里的荒诞感。优秀的短视频笑匠们,都是一流的生活观察家和人性“点读机”,由此,才能自然而然地,“长在笑点上”。

在今天,让人痛哭流涕正变得越发容易,而真正让人“笑到月经失调”则越发困难。所谓喜闻乐见,落实下去,绝非一件简单轻松的事情。短视频是一个巨大的笑场。在专论笑与滑稽的《笑》里,柏格森指出:“如果一個人有孤立的感觉,他就不会体会滑稽。”也就是说,“笑需要一种回声”。短视频平台,正是这样一个“回音壁”,一个真真切切的“笑林广记”,这里众生喧哗,所有人都能引为同道。大伙在这里互相倾听、彼此切磋、习得幽默、学会微笑,还能温故知新,让幽默成为一种眼光,一种个人习惯乃至生活方式。短视频和包括脱口秀、辩论节目在内的娱乐媒介、平台,其积极的社会意义在于,它们正在不经意间,解决当代中国人不笑和笑得不够自然的问题。

李佩甫当年的中篇《学习微笑》,写了一个坚决不笑、“不匪”的食品厂女工刘小水。刘小水之所以不想笑,是因为笑,那千篇一律的笑,成了外部权威对个人的威逼和侵犯。笑变得陌生、可疑起来。拒绝微笑,成了个体捍卫自我人格操守的反制举动。而当我们日渐远离微笑之际,当我们已经不会微笑和不轻易发笑的时候,我们呼唤、期盼着一个微笑时代的来临。但究其根本,是我们需要幽默和笑,好卸下心灵的辎重,进而培养一笑置之的能力和笑对艰难的勇气,也即获得柏格森所说的身体和精神的弹力,以提防“性格、精神甚至身体的任何僵硬”。最终,我们借此重整旗鼓,去面对人生的灰色地带和至暗时刻。在这之后,下一个阶段,我们不妨再去思考如何笑得优雅、得体的问题。

发自肺腑的笑,总是无辜的,因而也是灿烂的。发笑,成为一件迫切而有意义的事。

(作者单位:人民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