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部台湾电影在哪里？

黄钟军

2019年10月31日，台湾电视剧《罪梦者》在网络平台Netflix（奈飞）面向全球的观众同步播出，这标志着台剧生产在新型媒介环境中已进入到“全球化”行列之中;再往前推，8月份，由金马影后谢盈萱主演的电视剧《俗女养成记》播出后好评如潮，豆瓣分数达到9.1;而2019年上半年播出的《我们与恶的距离》更是在两岸掀起收视热潮，豆瓣评分高达9.5，并在今年的台湾电视金钟奖上斩获6项大奖。种种迹象都表明，在台湾地区“文化部门”的支持以及电视人的奋进创新共同合力下，“新台剧”在质与量上一路扬升，已成为近些年中国台湾影视生产的重要品牌。

那么，曾经具有票房号召力以及国际能见度的台湾电影呢？转瞬之间，由2008年魏德圣《海角七号》所开启的“后海角时代”已迈入十年，台湾电影业界和学术界曾高呼的“21世纪台片复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到来。十年来，台湾电影筚路蓝缕，起起伏伏，像一部反映小人物的励志电影一样，在迈入到两岸特殊局势的2019年后，仍在困境中寻求突破，希望有一天能够重返荣景之路。总的来说，今年台湾电影在数量上基本与过去几年持平，维持在60部左右，但又显现出几大不同的特征。

贺岁片风光不再

贺岁档历来是台湾电影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台湾电影在商业表现上能够与好莱坞、日韩等外国电影抗争的重要机会。沿袭香港贺岁档素来以合家欢为类型风格的传统，台湾贺岁档影片主要类型为本土喜剧，尤其是由台湾著名谐星猪哥亮主演的五部影片（《鸡排英雄》《大尾鲈鳗》《大稻埕》《大喜临门》《大钓哥》），更是创下台湾南部观众票房表现超过大台北地区的奇迹，缔造了贺岁片接连破亿（新台币）的辉煌纪录。

但随着猪哥亮于2017年5月告别人间，“票房神药”开始显效，之前过度依赖猪哥亮的台湾贺岁片风光不复当年。2019年本土三部影片《寒单》《大三元》《疯狂电视台疯电影》在商业表现上惨淡：其中《寒单》票房4929万新台币，勉强合格，但与导演黄朝亮之前和猪哥亮合作的《大喜临门》相比，还是差了很大一截;而集结台湾各路谐星、通告艺人的《大三元》《疯狂电视台疯电影》则分别收获了2360万、629万新台币票房，还不如上半年上映的两部纪录片《五月天人生无限公司》和《出发》。

曾经横扫春节档的电影折戟本土市场，究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缺乏像猪哥亮这样具有强大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另一方面也是电影作品本身质量堪忧的结果，尤其是像《大三元》《疯狂电视台疯电影》这类拼盘式作品，创作思路仍停留在20世纪90年代香港贺岁片的套路上，不思进取。当中国大陆春节档电影已出现诸如《流浪地球》《飞驰人生》《新喜剧之王》这样类型多元、质量上乘的作品时，台湾贺岁片还企图依靠谐星和电视通告艺人随意拼凑一部片子，而不是注重“内容为王”，积极创新、讲好故事和开拓类型，注定会被市场所抛弃。

中生代作品齐问世

近段时间新面孔、处女作不断的台湾影坛，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迎来大师的作品了？无论是第56届金马奖终身成就奖得主、评审团主席王童，抑或是新电影主将侯孝贤，都已许久不问创作，更不用提万仁、陈坤厚或柯一正。唯独张毅虽在20多年后重回大银幕，令人恍惚，但他致力的已经是《狗狗伤心志》这样的动画小品。如果把标准放低一点，台湾影坛的中生代导演们也已暌违大银幕许久。一直忙着拍装置艺术片、行为艺术片和VR电影的蔡明亮，似乎已经移情于美术馆这样的媒介空间，多年没有作品登陆台湾院线。但就在2019年，一批中生代导演一齐发力，都在台湾电影略微黯淡的时刻推出新作，颇有拨开云雾而“阳光普照”的意味。

首要提及的，便是钟孟宏拿下第56届金马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的《阳光普照》。在《一路顺风》铩羽而归的3年后，钟孟宏似乎终于将强势主导本次没有大陆影片参赛的金马奖，并且毫不意外地再次以“中岛长雄”的署名及其精致细腻的摄影角逐金马的最佳摄影奖项。《阳光普照》是钟孟宏在题材上的一次突破与转向，在多线叙事之下描摹台湾式家庭的父子关系与伦理情状;同时，电影亦没有完全褪下导演以往黑色质感的呈现，试图以少年犯罪、收容制度、自杀等问题照进台湾社会的多个阴暗角落，尤其是在后半段横生出黑色悬疑剧的色彩。因此，钟孟宏并没有堕入“温情”的陷阱里去，而是以光与影的捕捉在视觉上紧扣“黑暗之光”的主题，呈现挫折与光明并存的家庭命题。可以说，类型的混杂一直是钟孟宏电影的特色与招牌。

无独有偶，一直被认为是新电影后台湾艺术电影旗手的张作骥也在2019年推出了其出狱后的首部长片—家庭题材作品《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11月7日，影片作为金马开幕影片在台北首映，迎接观众的检视。这部作品刻画了一家人在阿公罹患阿兹海默病后各自的盘算与抉择，并同样涉及犯罪、出狱等题材，与《阳光普照》形成了同年度极佳的互文文本。张作骥向来善于精准地描摹在地空间与台式大家族，这次同样毫不令人失望地展现出丰富的在地元素：歌仔戏、闽南话、庙公、黑道……于是，寻常的题材有了实在的生活质感与社会背景，再朴素的情感都迸发出丰沛的“诗”的气质。影片既是导演在经历个人生命劫难（入狱、丧母）后的自我检视，更是一份真挚的台湾社会与家庭素描。另两位较为年轻的创作者林书宇、赵德胤同样在多年之后再次推出剧情长片，分别对准华人的历史与当下，并且都带来了一流的美术设计与服化道具。前者的《夕雾花园》是近年来制作水准最高与规模最大的马来西亚跨国合作影片，同时也是林书宇个人作品序列中最为厚重与严肃的题材。影片以双时间轴呈现马来西亚华人姐妹在二战时与二战后所遭受的长久的战争创伤，同时融入特殊年代跨越战争双方的恋爱，丝丝入扣地推衍国家大义与个人感情之间的艰难抉择，实为大气磅礴。后者赵德胤则首次离开熟悉的缅甸题材，以一部《灼人秘密》聚焦台湾当下的演艺圈秘辛。身为缅甸华人的导演有意突破创作限制，首度在影片中带来了较强的戏劇性与工整精致的美术设计，并以心理惊悚剧的形式来刻画“MeToo”运动背景下台湾女演员的悲惨境遇，只可惜符号感突出、剪辑凌乱，作品的完成度与观感并不上佳。

最具咖位又最为“闲云野鹤”的蔡明亮，则在2019年以纪录片《你的脸》重登台湾院线（尽管是艺术院线）。影片以特写镜头对准包括李康生与众多素人老者在内的13张被时光雕刻过的脸，舍弃任何的电影叙事手法，把原本属于美术馆的影像艺术作品搬入影院，创造出以“凝视”为核心的独特观影体验。因此，这次创作看似是与台湾电影市场“和解”，实则延续了蔡明亮一贯的先锋姿态与艺术革新力。在长久的过去与将来，蔡明亮将一直致力于电影边界的探讨，他的作品将是台湾影像艺术的宝贵财富。

新导演值得期待

台湾电影市场小，目前的影视行业也并不乐观，但每年还是会有无数的年轻导演前赴后继地跨进这个行业。可以说，这些年轻新锐的力量，是台湾电影的希望和未来。当一些已经成名的导演开始前往中国大陆及其他地区拍片的时候，是这些力量维持了台湾电影的数量，也保留了台湾电影的体面。

就2019年的台湾电影主创名单来看，新导演在其中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尤其是下半年，年轻导演们创作的作品更是让人期待：摄影师出身的林龙吟用16毫米胶卷拍摄了自己的首部长片—《蚵丰村》，以一个下沉的蚵村，作为台湾的缩影，从返乡青年的视角，重新审视台湾的乡土社会;而在《十年台湾》中凭借《虾饺》短片展露出喜剧天分的谢沛如，在今年交出她的首部长片—《大饿》，以身体和性别作为创作出发点，不仅让观众耳目一新，也让影片女主演蔡佳茵获得今年台北电影节最佳新人演员。此外，赖孟杰执导了校园成长片《陪你很久很久》，由台湾新生代明星李淳和邵雨薇主演。

而在今年的新导演名单中，有两位跨界新人更让人惊喜：执导《野雀之诗》的施立是一位知名作词人，此次拍摄的长片，通过刻画台湾四代女性不同命运，触碰到隔代教育和生命存亡问题，直面台湾现实社会生活;而台湾知名演员、金钟视帝蓝正龙，则在今年带来他演艺生涯中首次执导的作品《傻傻爱你，傻傻爱我》。影片的剧本由台湾著名编剧徐誉庭操刀，用喜剧的方式讲述了唐氏综合征患者的故事。影片感人，品质良好，在今年台北电影节首映时，收获良好的口碑，证明演员蓝正龙转型导演绝不是“玩票”。

多元类型发展

中国台湾电影经由“新电影运动”所培养的文艺片传统在“后海角时代”有所改变。长久以来，台湾电影圈中一直有围绕关于“究竟是该偏重艺术创作还是商业电影”问题的讨论，在近些年中“支持商业创作”的声浪开始变大。究其原因，是因为近几年台湾电影人积极开拓多元类型，商业完成度高，然后也都获得了比较骄人的成绩。这种状况令台湾电影人重拾信心。

过去，台湾电影只敢拍些文艺片，《海角七号》爆红后的几年里，校园青春、怀旧、搞笑的内容开始增多，其他类型则不多见。这一方面是拍摄成本有限所致，另一方面也是台湾电影人力求安稳守旧、不敢冒险的结果。近几年，台湾电影人开始思考新的可能性，把手伸向各种类型，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甚至开发出黑帮片“角头”、恐怖片“红衣小女孩”两个华语地区非常成功的IP。此外，还有警匪动作片《目击者》《狂徒》、恐怖片《粽邪》、喜剧片《切小金家的旅馆》等，打破了原来的僵化套路。尤其是去年的爱情片《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不仅在台湾收获2.4亿新台币票房，也于2019年3月在中国大陆上映，拿下超过10亿人民币的惊人战绩。

2019年，借助“红衣小女孩”的东风，灵异恐怖片继续成为台湾非常重要的商业类型，《缉魔》《第九分局》都取得了较为喜人的成绩，尤其是王鼎霖导演、邱泽主演的《第九分局》，将黑色、灵异与警探相结合，这是个不错的尝试;另外，曾经执导过《逆光飞翔》的张荣吉导演大胆挑战台湾罕见的体育题材类型，以HBL高中篮球联赛为背景，拍攝《下半场》，最终取得了2268万新台币的票房;此外，高炳权导演、邱泽主演的《江湖无难事》是2019年度台湾影坛不可多得的一部喜剧电影，剧本工整、笑点密集，让人印象深刻。这些成绩也证明了台湾电影市场不能只有艺术片，也必须要有商业片，这样影视产业才更加健康、丰富、多元。

纪录片占比较大

从2000年之后开始，台湾纪录片逐渐走进院线，主流纪录片（院线上映和影展上映）逐渐呈现出个人化、艺术化和商业化三个面向特征。纵观2019年台湾地区院线上映以及影展播映的纪录片，这三个特征得到了明显的体现。

首先是个人化的特征。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台湾地区兴起了“私纪录片”和“熟人题材纪录片”。从2001年萧菊贞拍摄的《银簪子》到2016年黄惠侦拍摄的《日常对话》，个人化表达的私纪录片影像逐步占据了观众的视野。2019年第11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更是邀请到了日本私纪录片大师原一男进行个人作品展映，其极具争议的私纪录片《极私爱恋·恋曲1974》在影展中获得了广泛好评。而其他展映短片，如境外参展作品《亲密正义》（丽赛特·欧洛兹可），《借问阿嫲》（巴林特·瑞斐斯）等，境内参展作品《乡愁/余像》（陈顗竹）、《Goodbye & Goodnight》（吴耀东）等，都是将镜头面向身边熟人题材的个人化创作。

其次是艺术化的特征。从2000年开始，台湾地区的纪录片创作者开始对纪录片创作的形式进行探索，如沈可尚的《噤声三角》（2000），黄亚力的《日曜日式散步者》（2017），都是以实验影像的方式进行创作，相对生涩的视听语言使得此类纪录片较难理解，而艺术思想性较强的拍摄内容更是让受众群体变窄。蔡明亮导演于5月份在光点华山上映的新片《你的脸》，在7月举行的台北电影节中获得了最佳纪录片奖项。正如前文所述，76分钟的《你的脸》拍摄了13位中老年人物的脸部近景镜头，其中12位是导演在街头寻觅的素人，另外一位则是作为蔡氏电影象征符号的李康生。13位人物或对着镜头沉默思考，或谈论过往情感经历，或是展演日常身体行为，甚至陷入沉睡之中，将自身日常的、过往的、当下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经验展现给银幕之外的观众。导演虽然没有采用实验影像进行创作，但是大量长镜头的使用以及非叙事内容的呈现，让许多观众在观看的时候感到吃力。

最后是商业化的特征。从2000年之后纪录片进入院线开始，票房成绩成为创作者和投资者的最终关注点。2013年上映的纪录片《看见台湾》（齐柏林）获得了2亿元新台币的票房，让不少投资者和创作者看到了纪录片市场的商业潜力。这类纪录片通常去政治性，关注于个人经验或集体记忆，用感性的叙事方式来拉拢观众。2019年在票房成绩上最为成功的莫过于《五月天人生无限公司》（陈奕仁），仅在台湾地区就获得了5360万新台币的票房成绩。明星效应加上感性叙事，粉丝群体的情绪一度高涨，各个华语地区的粉丝都是票房成绩的有力保障。

结  语

纵览2019年全年中国台灣电影的产业与创作，仍然愁云惨淡。漫威影业的年度大作《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汹汹来袭，在台湾预售后陆续打破一连串的票房纪录：首日票房为新台币8064万元，打破由2015年电影《速度与激情7》创下的5471万元的纪录，成为台湾影史最高首日票房;周六单日票房为新台币1.02亿元，打破2017年电影《速度与激情8》创下的7879万元的纪录，成为台湾影史最高单日票房……最终，影片拿下新台币9.1亿元的“疯狂”成绩，仅次于2019年电影《阿凡达》的11亿，成为台湾影史票房榜单第二位。

在好莱坞电影继续畅通无阻、屡屡刷新票房成绩的背景下，2019年的台湾地区本土电影仍然无法闯入全年票房榜单前十，在数量和票房上双双失意。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6月底，台湾地区共上映459部电影，票房为新台币50.62亿元，观影人次为2126万人次，但本土电影仅上映44部，票房为2.32亿，只占整体的4.59%。如果这样的票房占比持续至年底，那么本年度将成为自2009年以来的最差年份。

阴郁中似乎也透露出希望与光芒。在已上映的台湾地区本土电影中，已有11部的票房成绩突破新台币1000万元，多于2018年的数据。但在总体上，我们越来越清晰与无力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台湾电影在艺术与国际声誉上已再难达到新电影人所铸就的高峰，在商业表现上也似乎与自2008年《海角七号》后“在地大潮”所引发的市场期待渐行渐远。台湾电影的市场格局，越来越趋于稳定，即维持几十部的本土电影制作，在不到10%的整体票房占比中抢夺市场、争相厮杀，而结果可能只有1至2部电影可以杀出重围，拿下破亿的票房成绩，可见本土电影内部的结构化差异也仍然巨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对台湾电影的希冀只能停留在类型的多元发展、艺术电影的持续创作等方面，这也是蔡明亮、张作骥、钟孟宏等导演一旦推出新作就让人兴奋、期待的原因。我们期待中国台湾电影能步步为营、扎实求索，以更茁壮与积极的姿态回到“华语圈”的良性共振里来。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