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外

2020-02-12 12:34王松
江南 2020年1期
关键词:张氏棺材掌柜

王松

寿枋街不是街,只是一条胡同。是胡同,也不叫胡同。

明永乐年间,北京内城的九个城门有个顺承门,正统四年(1439)改叫宣武门。直到清末,宣武门仍叫宣武门。宣武门外的骡马市大街路北有个铁门胡同。铁门胡同是南北向,北口儿通着西草厂大街。胡同里有个“云翔冥衣铺”,是专为白事扎纸人纸马车船楼轿的,老北京叫扎“烧活”。这烧活铺的旁边有一条挺宽的夹道儿,里面有几家棺材铺。叫“棺材”听着丧气,胡同的人就绕着说。当年运河边有桅厂,专给南来北往的船只维修,修船要用杉木,做棺材也用杉木,赶上活儿少的季节,杉木堆着也是堆着,桅厂就代做棺材。日子一长,棺材铺也叫“木厂”。于是这烧活铺旁边的夹道儿就叫“木厂夹道”。但后来棺材铺的人发现,叫木厂夹道也不行,太隐晦,挡生意。上档次的棺材也叫“寿枋”,于是就叫“寿枋夹道”。再后来,这几家棺材铺越做越大,夹道儿也越拓越宽,就改叫“寿枋街”。

寿枋街在铁门胡同也是有缘故的。当年官府的解差从大牢提了死囚犯,押着出宣武门去菜市口儿的刑场,铁门胡同是必经之路。胡同往南不远,有一个衙门,在这衙门里盖了红章,再去菜市口儿砍头。前来送路的事主儿亲友等着完了事就得买棺材,这种时候自然不会舍近求远,寿枋街上买一口赶紧就把事办了。当年这铁门胡同押死囚犯就像过车队,哪天也得三伙五伙。老话说,卖棺材的盼死人,寿枋街也就跟着火了起来。

寿枋街是东西向,靠西口儿有一家“华记棺材铺”。这华记棺材铺再早叫“于记棺材铺”,老板姓于,叫于明三。于明三做生意很实在,棺材板不夹心儿,大漆也油得好,且福建的香杉,四川建昌的阴沉、金丝楠,都是正经的真材实料。但生意一实在成本就大,成本一大,利自然就小,再加上同行挤兑故意砸价儿,于老板这棺材铺也就越开越艰难。

这年秋天,突然出了一件事。

一天下午,两个官府的差人来到寿枋街,直奔于记棺材铺。这时正是生意清静的时候,于老板没事,一个人坐在后面的账房喝茶。两个差人进来问,你叫于明三?于老板放下茶盏,說是。差人一听不由分说,上来就用链子把他锁了。于老板一下懵了,挣着问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差人只说了一句,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说罢,就把他牵着走了。

这一下寿枋街上就炸了。既然开的是棺材铺,自然什么事都能遇上,可于老板是个老实巴交的买卖人,平时在街上跟谁都没红过脸,怎么突然一下就摊上官司了。于老板的老婆叫张氏,这时也已吓得没了主意,坐在家里只剩了哭。云翔冥衣铺的钱掌柜是明白人,平时跟于明三也有些交情,就来对张氏说,光哭也没用,得赶紧想办法。张氏哭着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想出什么办法。钱掌柜说,于老板这事儿,怎么想都觉着蹊跷,他平时是个走道儿都怕踩死蚂蚁的人,肯定是犯胃的不吃,犯逮的不干,可这回官府的人是指名道姓把他抓走的,应该不会抓错人,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真有,就应该不是一般的事。

又问张氏,你好好儿想想,他这一阵,是不是在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人?

张氏摇头说,他从来都是宁愿自己吃亏,哪会得罪人。

钱掌柜说,先别急,我想办法打听一下吧。

钱掌柜只猜对了一半。于明三这次突然被官府抓去,果然有事,但不是生意上的事,而是让人咬进去的。京南大兴县有一个叫华金宝的人,是个飞贼,经常在进京的路上打劫,且不劫百姓,专劫官人,又来去如风不见踪影,官府几次想抓他,都让他逃脱了。后来设计,趁他酒醉时总算抓住了。这华金宝果然是条汉子,到大堂上,对自己所做的事供认不讳。这一来也就无须再审,案子送上去,只等上边发落。但就在这时,华金宝突然在牢里说,他还有话要说。牢子一听赶紧去禀报。从牢里提出来一问,华金宝说,他还有一个同伙,是寿枋街上开棺材铺的,叫于明三,这些年一直帮他窝脏销脏。官府的人听了,先是将信将疑。以往这种事也有,犯人情知自己是死罪,临死就想拉几个垫背的,于是左咬一口右咬一口,东拉西扯地乱说,把自己平素有仇有怨的人全都扯进来。但这华金宝说的不光有名有姓,也有鼻子有眼儿,且还是在寿枋街上开棺材铺的。官府的人当然知道寿枋街,这一下也就对他的话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当即派人去把这个于明三抓来。于明三毕竟是老实人,哪见过这种阵势,一到大堂还没等问话,先已尿了裤子。再一问,也是结结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

于是也没再审,就给关进了大牢。

钱掌柜烦人托壳地找到官府的朋友,才打听来这些消息,可这场官司最后到底怎么发落,还是不知道。回来跟于明三的老婆张氏说了,又问她,知不知道这个叫华金宝的人。

张氏听了想了又想,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人。

钱掌柜一听就更糊涂了,说,这就怪了,倘于老板跟这个华金宝不认识,又没任何干系,他自己犯事,干嘛把别人也扯进去,这不是往死里坑人吗?

但没过几天,于老板就回来了。

于老板虽在大牢里蹲了些天,看上去有些憔悴,竟也毫发无损。寿枋街上有好事的人,就来试探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老板只是苦笑着摇头。再问,还是摇头。来问的人一看于老板不想说,猜到是场糊涂官司,知道再问也是白问,也就不问了。

这以后,于老板的“于记棺材铺”反倒一天天缓起来。这几年从南方进料欠了一堆账,平时碰上没钱的苦主儿,又总往外赊棺材,棺材当然没赊的,其实也就是白送,所以一直入不敷出。这次从大牢出来,外面的账竟一下都还上了,还把旁边的半间铺面也盘了下来,门脸儿又重新装修,也比过去更气派了。云翔冥衣铺的钱掌柜在街上说,这就叫否极泰来,于老板虽摊上这一场糊涂官司,也有惊无险,日后老天肯定会补偿他,等着看吧,他的生意以后应该越来越顺。果然,这年夏天,官府查处一起贪贿案,一下子牵扯出二十几个人,上面朱笔一挥全部处斩。秋后问刑这天,这二十几口寿枋又都是从于记棺材铺出的。

也就在这时,于家果然又有了一件好事。

于老板的老婆张氏虽然比他小十几岁,但自从过门,一直没生养。后来请大夫看了才知道,是有病,不能生育。张氏自知理亏,也曾劝于老板再娶个小。但于老板知道,娶小有娶小的麻烦,这事也就搁下了。这年秋天,于老板去京南大兴的榆垡谈生意,竟然领回一个男孩儿。这孩子也就两三岁,看着虎头虎脑儿,两个眼晴也挺大,名叫小宝儿。没几天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敢情这孩子是于老板在外面跟一个女人生的。

于老板这些年因为生意上的事,经常去榆垡,晚上回不来就在那边住店,这样跟一个客栈的老板娘熟了,一来二去也就好上了。于老板倒不是个好色的男人,生意又忙,跟这女人好上了也就好上了,并不常去,也就不知道这女人已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这次去才知道,就把这儿子领了回来。这一下寿枋街上的人就知道,于家要有好戏看了。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是常有的事,但有了私孩子,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就是再没脾气的女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但等了几天,于家一直没动静。又过了些天,竟看见于老板的老婆张氏领着这个叫小宝儿的孩子出来买切糕。这才知道,于家已经相安无事了。

小宝儿六岁时,于老板得了一场病。

这场病是由一口“斗子”引起的。棺材叫棺材,其实也不一样,正经的棺材是两边起鼓,前后出梢,叫寿枋。还有一种棺材应名儿叫棺材,但只是用薄板钉的,叫匣子,也叫斗子,还有人叫“四块半”。俗话说人倒霉,常说倘有“三长两短”,指的也就是这种“四块半”。西草厂街上有一户人家儿,男人是卖耗子药的,整天走街串巷,染上痨病,在家躺一年就死了。于老板这天正在棺材铺的账房算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来买斗子,一问才知道,是家里的男人没了。于老板心好,见这女人孤寡,料她不懂装殓的事,就跟著把斗子送过来,帮这女人把男人打点发送了。但这痨病传染,于老板不懂。这次从西草厂街回来,先是总觉着身上发热,慢慢地又开始干咳,再后来一看大夫才知道,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痨病。于老板本来就是个心思重的人,痨病又最怕心重。这样挨了不到一年,人就落炕了。

于老板心里明白,自己也没多少日子了。

这天晚上,于老板让老婆张氏去把云翔冥衣铺的钱掌柜请来。钱掌柜毕竟是扎烧活的,这种事见多了,来了一看,于老板的两个眼犄角儿已经耷拉了,抬头纹也开了,就知道是时候了。于老板不是个好交的人,平时在这寿枋街上也就跟钱掌柜说得上来,这时就说,这些年,虽然从没跟谁红过脸,可也没交下几个真朋友,说起来,钱掌柜是唯一的一个。

钱掌柜一听就明白,于老板是有事要托付。

于老板点头说,是,我这一走,扔下他们娘儿俩,实在不放心。钱掌柜一听叹口气说,咱一条街上这些年,要说起来,也都知根知底,你有事只管说吧。

于老板这才把搁在心里这几年的事对钱掌柜说了出来。

于老板要说的是小宝儿的事。但说小宝儿,就得先说当年摊上的那场糊涂官司。这场官司说来也奇。那一次,于老板直到进了大牢,还一直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给抓进来。直到第一次过堂,才明白了,是一个叫华金宝的飞贼把自己咬了,说自己跟他是一伙的,一直为他窝脏销脏。可这一下于老板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于老板为生意上的事确实常去大兴,华金宝这个名字也听人说过,知道是这一带有名的飞贼,可自己跟他连面也没见过,更别说有什么来往,况且又无冤无仇,他干嘛要这样坑害自己呢?

这一想,也就越想越想不明白。

于老板本来是关在一个大监房,有十几个犯人,都是非盗即抢,或街上打架,要不就是小偷小摸,案情倒都不太重。于老板一看心里也就有数了,看来自己的事儿应该也不会太大。但一天晚上,牢子突然把他提出来。于老板以为又要去过堂,心里害怕,脚下迈着步儿两腿就又开始打颤。可拐了几个弯儿,并没去外面,牢子打开角落的一个小门,一把把他推进来。于老板进来先稳住神,又朝四周看了看,这是个小牢房,只关了一个人。这人正坐在角落的草堆上,是个红脸膛儿,约摸四十来岁,因为坐着,看不出身量儿,但显然挺魁梧。这时一见于老板进来,就慢慢站起身,果然是个大个儿,比于老板高出半头。

他走过来,上下看看问,你是于明三于老板?

于老板这时还惊魂未定,点头说,是。

这人说,我是华金宝。

于老板当初去大兴时,曾听过关于华金宝的各种传说,知道他杀人不眨眼,还有人说,他杀人不是把刀拿在手里,只要随手一扔,这刀转着过去就能把对方的脑袋镟下来。这时一听,面前这人竟然就是华金宝,心里登时一紧。但再想,已经到了这时候,又是在大牢里,也就没什么好怕了,于是没好气地说,我正要问你,我跟你认识吗?

华金宝说,不认识。

又问,咱见过吗?

答,没见过。

于老板一听更来气了,说,既然不认识,又连见都没见过,你干嘛把我咬进来?

华金宝朝墙角的草堆一指说,咱坐下说话吧。

于老板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哼一声说,不用,就站着说吧。

华金宝说,也好。

然后问,大兴县的榆垡镇有一个洪源客栈,你知道吗?

于老板听了心里一动,沉了一下说,知道。

华金宝又问,有个叫吴三姐的女人,你可认识?

于老板看着华金宝,没答话。

华金宝说的这个吴三姐,是榆垡镇洪源客栈的老板娘。于老板当初为生意上的事经常去榆垡镇,也就经常住在这洪源客栈。洪源客栈不大,挺干净,客栈里也能吃饭。于老板住了两回,发现这里的肉片儿炒丝瓜挺好吃,酱大,微咸,单一个味儿。一问才知道,是这客栈老板娘的拿手菜。老板娘一听有人爱吃自己的肉片儿炒丝瓜,就出来了。

于老板这才知道,老板娘姓吴,官称吴三姐。

于老板后来才听说,这吴三姐本来是个内眷女人,从不抛头露面,客栈一直是她男人支应。后来这男人跟着运河上的一条商船去南边做生意,就再没回来,不知是死在外面了,还是不想回来了。可这客栈总还得有人支应,吴三姐就只好自己出来了。一次于老板又来榆垡镇办事,本来完得早,但赶上雨,回不去了,就又来这洪源客栈投宿。吴三姐的心里一直觉着于老板这人挺好,虽还不到四十岁,但挺沉稳,看着也没邪的歪的,是个正经的买卖人。这个晚上一见他又来住店,挺高兴,特意炒了一个于老板最爱吃的肉片儿炒丝瓜,又让人去街上买了一只“陈记脱骨鸡”,打了一壶南路烧酒,说要跟于老板一块儿喝几盅。男人跟女人喝酒,女人不容易醉,容易醉的是男人。但这个晚上,吴三姐一边喝着酒,说起这几年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支应这个客栈的各种不容易,说着说着话一多,就醉了。但醉酒跟醉酒也不一样。一种醉是人醉,还一种醉是心醉。心醉是从里到外都醉,醉得已不知东南西北。人醉则未必全醉,这时看着是醉了,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平时不敢说,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就都敢往外说了。吴三姐这时就是人醉,但心没醉,说着自己这几年的苦处,一边说着就忍不住流下泪来。于老板这时则是人没醉,心也没醉。于老板是个真正的买卖人。真正的买卖人不能有性情,人一有性情,说话做事就难免唐突,一唐突也就容易失分寸,而喝酒最容易出性情。正因如此,于老板虽然有酒量,平时喝酒也就总是浅尝辄止。这个晚上,于老板知道,吴三姐说的这些话还都只是帽儿,后面应该还有话。果然,吴三姐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就说到了于老板的身上。她端起酒盅说,于老板,咱先喝了这杯酒,我还有句话说。

于老板这时已经意识到,这杯酒大概不是一般的酒了,但也不能不喝,只好端起来,朝吴三姐举了一下一口喝了。吴三姐也喝了,撂下酒盅,这才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于老板是个正经人,不光是正经人也是个好人,好人是心好,正经人是没邪的歪的,如果这两样儿都占,这个男人就没挑儿了。说着又给于老板斟上一杯,我不知你家里是只有一个老婆,还是有三妻四妾,我不问,也不想问,只想跟你做个露水夫妻。尽管于老板的心里已有预感,但吴三姐这话一出口,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吴三姐又凄然一笑说,你也不用怕,实话说,我今年三十二岁,虽还不算大,可论你们男人娶小,也已是人老珠黄的年纪了,我也没想过要给你做小,你每回来我这小店,咱能夫妻一夜,我也就知足了。

吴三姐的这一番话,说得于老板已无话可说了。

吴三姐又说,说句实在话,我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寒碜,这几年,动我心思的男人也没断过,有图我这人的,也有图我这店的,可别看我这岁数了,还一个都没看上,我是个宁吃馒头一口,不啃饽饽一屉的女人,你于老板是入我的眼了,要是没入上,别说让我说这一堆话,就是你上赶着说,也是白说。于老板虽然不是个爱拈花惹草的男人,但也不是铁石心肠,像吴三姐这样一个女人,又一字一句地说了这样一番话,再不动心也就不是正常男人了。况且于老板的心里也一直觉着这吴三姐是个挺好的女人,跟自己也挺投缘。于是这个晚上,就真跟吴三姐做了一夜露水夫妻。这以后偶尔再来榆垡办事,也就都来这洪源客栈住一夜。

这时,于老板看着华金宝,不知他怎么突然提到吴三姐。

华金宝说,其实,咱俩也算有缘。

于老板仍看着他,没说话。

华金宝说,真要论起来,咱俩还是表连襟。

于老板一听更糊涂了,不知他这表连襟是从哪儿论的。

华金宝这才告诉于老板,他也有个女人,叫吕小莲,跟这吴三姐是亲姨表姐妹。吕小莲也是榆垡镇上的人,华金宝已跟她好了几年,但知道自己做的是刀尖儿上舔血的营生,有今没明儿,所以好归好,也就一直没娶这吕小莲。华金宝常听吕小莲提起她这表姐,提的是这表姐的为人,自然也就说到于老板。吕小莲说,这于老板是宣武门外寿枋街上开棺材铺的,按说一个卖棺材的,一个卖坟地的,都是吃阴阳饭的,这一行里的人最难打交道,可据她表姐说,这于老板却是个难得的好人,不光人好,心肠也好。吕小莲说,有一回这于老板住在她表姐的店里,遇上一个唐山女人带着个孩子,这孩子病在店里了,又没钱请大夫,眼看就要不行了,于老板一见就把身上的银子都给这女人留下了。也就是听了吕小莲说的这事,华金宝就把于老板这个人记在心里了。这一回,华金宝被抓进大牢,知道自己没几天了,也就开始寻思身后的事。这一寻思,就又把吕小莲曾说过的这个于老板想起来。

这时,他先让于老板冲南站定,然后自己倒退两步,咕咚就给他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于老板一见慌了,赶紧过来,要扶他起来。华金宝慢慢抬起头,挺硬的汉子,黑红脸膛儿上已经挂着泪。他说,于老板,你就让我跪着说吧,为见你这一面,我寻思来寻思去,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把你当个同伙咬进来。

于老板听了叹口气,这才明白,他是有事要求自己。

华金宝说,是,今天也是让人买通牢子,才把你关到我这监房来。说着又磕了个头,我知道你于老板是老实人,也是实在没办法,这些天,让你受惊了。

于老板说,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有事,就说吧。

华金宝仍不肯起来,就这么跪在地上,把话对于老板说出来。

华金宝要说的事,说来也简单。他跟吕小莲这几年有个儿子,叫小宝儿。华金宝是个重情义的人,本想再干几年就金盆洗手,把吕小莲明媒正娶地迎进门。可现在看,已没这个日子了。既然好了一场,也就得替她的以后想,吕小莲刚二十岁,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守一辈子,况且她在华金宝这里没名没分,就算守,也守不出个道理。华金宝对于老板说,他这次故意把于老板咬进来,就是想把儿子小宝儿托付给他,这样吕小莲也就可以放心地再走一步了。当然,华金宝又说,托付也不是白托付,榆垡镇往西不远有一片杨树林,林子里有一座没主儿的荒坟,他在这荒坟的石碑底下埋了五百两银子和一些珠宝,于老板可以去刨出来,有了这些珠宝银子,把小宝儿领回去,往后的日子也就不用愁了。

于老板听了,半天没说出话。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华金宝把自己咬进来,敢情是为这事。于老板本来就是个心善的人,一听小宝儿这孩子,想想他日后没了爹,娘又这样,也确实挺可怜,就算没有华金宝说的这五百两银子,这事他也不忍心不管。但又想想,就没好气地说,你现在这么说,还有用吗?

华金宝一听赶紧说,我已是要做鬼的人了,又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说的都是实话。

于老板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已把我咬进来,再说这些,也是白说。

华金宝说,这好办,我能让你进来,自然就还有办法让你出去。

于老板哼一声说,你要是真有这本事,干嘛不把自己弄出去?

华金宝说,这是两回事,你只說,答不答应吧。

于老板又叹口气说,好吧,倘我真能出去,就答应你。

没过几天,华金宝的案子发下来,上面果然是判了一个斩字。行刑的头一天,华金宝突然翻供了,说于记棺材铺的于明三老板跟自己并非同伙,只是当年有过节儿,所以临死才想咬他一口。可现在死到临头,也想为自己积点阴德,这才把实话说出来,也还于明三于老板一个清白。于是就这样,第二天,华金宝被押去菜市口问斩,于老板也就放出来了。

这个晚上,云翔冥衣铺的钱掌柜听了这才知道,敢情当初的这场糊涂官司是这么回事。这时,于老板已是出气大,进气小了,又使着劲对钱掌柜说,当初在狱里,他本来已答应华金宝,把小宝儿这孩子拉扯大,可现在看是不行了,所以想求钱掌柜一件事。

钱掌柜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钱掌柜猜到,于老板是想把这小宝儿交给自己。可他知道,这个叫小宝儿的孩子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当初刚来时,有一回这小宝儿站在门口的街上吃糖葫芦,一个算命先生扛着招幌从这儿过,站住端详了端详,问这孩子是谁家的。有人说,是这棺材铺于老板的。这算命先生过来,捏了捏他的后脑勺儿说,这孩子有反骨,将来不成大器,必成大祸。可这时,眼看于老板已经只剩了一口气浮在嗓子眼儿,钱掌柜想拒绝,又说不出口。

这时,于老板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对钱掌柜说,他要托付的不是孩子,是铺子。于老板说,给他们娘儿俩留下的银子,已足够日后用度了,可这铺子毕竟是这些年的心血,自己这一走,不能就这么扔了,他老婆张氏虽是个明白人,但只是个妇道,支应不起这么大一个铺子。钱掌柜听了,心里暗想,这倒是个好事,倘价钱合适,真能把这棺材铺盘过来也未尝不可,眼下自己在铁门胡同已经有个烧活铺,如果这寿枋街上再有个棺材铺,也正好一合手,这下生意一条龙,以后买卖上的事也就更顺畅了。这么想着,就点头说,你说吧。

于老板说,我是想,把这铺子托付给你,不过,只托付十年。

钱掌柜一听愣了愣,没听懂。

于老板说,这十年里,铺子的买卖全归你,赔了赚了都是你的,不用跟他们娘儿俩说,但十年以后,等小宝儿满十八岁了,这铺子你还得还给他,这也是他将来一辈子的饭碗。

钱掌柜这才明白了。再想,也合适,这于记棺材铺毕竟是个现成铺子,接手就能赚钱,这也就等于捡个聚宝盆白用十年,自然是只赚不赔的事,于是点头说,好吧。

于老板又说,还有,这铺子的字号也得改一下,叫“华记棺材铺”。

钱掌柜听了心想,这倒是无所谓的事,当即说行。

这时于老板就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抓着钱掌柜的手说,这孩子,你看着点。

说完,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小宝儿八岁生日这天,又惹了一场祸。

寿枋街本来是铁门胡同里的一条夹道儿。铁门胡同是南北向,这寿枋街也就是东西向。在街西口儿有个茶摊儿,摆茶摊儿的姓关,街上人都叫关二爷。小宝儿生日的头天下午,去街西口儿溜达着玩儿,走过这茶摊儿时,关二爷把他叫住了,问,要过八岁生日啦?

小宝儿不想理这关二爷,没答话。

关二爷平时好喝酒,把自己喝成个酒糟鼻子,一张嘴臭气熏人,还总爱说招欠的话,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门口儿的街坊就都不爱搭理他。小宝儿要过八岁生日,是张氏在街上说的,这关二爷的老伴都叫二奶奶,二奶奶听见了,回来跟关二爷说的。这时小宝儿一听关二爷问,就知道他后面没好话,不想接茬儿,只顾往前走。关二爷还没完,又在他后面说,你都八岁了,也该闹明白自己是谁了,到底是姓于啊,还是姓华?

小宝儿一听关二爷越说越没人话,就更不想搭理了。关二爷接着就又说了一句,都说菜市口儿西鹤年堂的刀伤药最好,你也没问问,到底管用不管用啊?

小宝儿这一听,心里就恼了。

关二爷说的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在菜市口儿刑场西面的路边有一家药店,字号叫“鹤年堂”。每到刑场有杀人的时候,这药店里的伙计就都出来,把门口儿的一个大铁算盘摇得哗啦哗啦地响,为的是弄出动静儿吓走冤魂屈鬼,别往药店里来。老北京的人也就留下一句话,一说,你这病好不了了,得去西鹤年堂买刀伤药,就是骂人,意思是该挨宰了。小宝儿这时已经八岁,当然听得懂,知道关二爷这话是暗指自己被砍了头的爹,就站住了,慢慢回过头看着关二爷。关二爷这时不知他心里怎么想,还冲着他乐。小宝儿又沉了一下,就转身朝茶摊儿这边走过来。关二爷卖的是大碗儿茶,茶摊儿是一个长条桌儿,上面摆着一碗一碗已经沏好的大叶子茶。小宝儿走过来,两眼看着关二爷,端起一个茶碗,往里边吐了口痰。又端起一个茶碗,又吐了口痰。关二爷噌地就蹦了起来,酒糟鼻子涨得通红,嘴里一边骂着,小兔崽子,我今天非给你塞回去不可!就冲小宝儿扑过来。小宝儿站着没动,两眼仍看着关二爷,等他过来了,突然把茶桌儿使劲往起一掀,桌上的茶壶茶碗就都稀里哗啦地掉到地上,这时关二爷也正好来到跟前,两腿让茶桌一绊,身子又往前一窜,一个大马趴就摔在地上。

再看小宝儿,已经跑了。

关二爷自然不肯吃这个亏,立刻让二奶奶来找张氏告状。二奶奶告状当然不提关二爷的嘴怎么招欠,只说小宝儿,手招欠,去街西口儿在茶摊儿跟前过,好端端地就把茶桌儿给掀了,茶壶茶碗都碎了一地。张氏也知道这街西口儿的关二爷讨厌,不光人讨厌,嘴还不好,总拿小宝儿垫牙。但自从死了男人,棺材铺也交给云翔冥衣铺的钱掌柜打理,张氏知道自己孤儿寡母,在门口儿的街上再遇事,也就宁愿自己吃亏,跟街坊邻居都和和气气。这时一听二奶奶说,知道小宝儿平时也淘,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时候,就赶紧拿出几厘银子赔了二奶奶。但这时小宝儿已经回来,在旁边看见了。张氏送走二奶奶,也没说小宝儿,只是让他赶紧洗手吃饭。小宝儿也没说话,吃完了饭,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门口儿来个推车卖切糕的。小宝儿从家里出来,见二奶奶也正要买切糕,就朝这边走过来,挤到跟前对卖切糕的说,给我来个薄片儿。老北京的切糕卖薄片儿,都是从中间切。卖切糕的一听,先在当中拉开一刀,又切了一块薄片儿,就用纸托着递给小宝儿。小宝儿接过看了看,忽然说,卖切糕的,你这枣儿里有虫子。卖切糕的说不会啊,我这都是正经的乐陵小枣儿,择了又择,哪儿来虫子啊。小宝儿就又对旁边的二奶奶说,二奶奶你看,是不是有虫子?二奶奶不知怎么回事,伸过头来一看,小宝儿啪地就把这薄片儿切糕糊在二奶奶的脸上。等二奶奶把脸上的切糕抓下来,再睁开眼,小宝儿早已跑得没影儿了。这一下卖切糕的不干了,一把拉住二奶奶,非让她给这块薄片兒切糕的钱。二奶奶这时已经气懵了,知道小宝儿是为昨天的事,可这卖切糕的冲自己要钱,也没这个道理,于是一边抹着脸上的切糕就跟卖切糕的打起来。最后撕扯了半天,还是把钱给人家了,自己也没心思再买切糕,心里越想越气,就又来找张氏。但张氏这会儿出去买线了,家里没人。

二奶奶顶着一脸的江米粒儿正在街上运气,胡胖子推着一辆独轮儿车过来了。这胡胖子四十多岁,在寿枋街上开个小油盐店,也卖些零七八碎儿的日用杂货,这会儿是刚上货回来。一看二奶奶这模样儿,就噗地乐了,问怎么回事。二奶奶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正愁没人说,就拉住胡胖子把刚才的事都说了。胡胖子一听,也是为给二奶奶顺气,就点着头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难怪这孩子不是正道儿来的,你家关二爷说得对,将来也得跟他爹似的,去菜市口儿的西鹤年堂买刀伤药。但胡胖子说这话时,并没看见,小宝儿就站在附近的一棵槐树底下,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其实小宝儿的心里早就对这胡胖子憋着气。胡胖子虽是开油盐店的,也势利眼,平时卖东西看人下菜碟儿,再说难听一点儿也就是狗眼看人低。他欺负张氏是孤儿寡母,每次去买油盐酱醋,总不给够分量,跟他一说,他还一堆不着四六儿的片儿汤话。张氏不想跟他矫情,可受了窝囊气,自个儿又别扭,回来就偷着抹泪。这会儿,小宝儿站在槐树底下看着这胡胖子,见他推车走了,就转身回家来。

这天傍黑,小宝儿拿着一个空酒瓶子来到胡胖子的油盐店,说要打香油。胡胖子正吃炸酱面,见小宝儿来买东西,先有点不耐烦,又一听是打香油,香油利大,赚得多,就赶紧放下筷子过来。这时油盐店里光线挺暗,胡胖子也没细看,接过瓶子插上漏斗儿,就舀了一提香油倒进去,可没想到,底下哗地一下就都漏到地上,还溅了胡胖子一鞋一裤子。再看才发现,这瓶子没底儿。胡胖子气得一蹦就跳起来,正要骂,小宝儿早已经跑了。

当天晚上,云翔冥衣铺的钱掌柜来找张氏。张氏正给小宝儿做冬天的棉裤,钱掌柜一进来先问,小宝儿在不在。张氏说,在里屋,睡了。钱掌柜就把声音压低了说,这孩子,你可得好好儿管管了,再这么下去非得惹出大祸不可。

张氏听了,抬头看看钱掌柜。

傍黑的时候,二奶奶和胡胖子刚来家里给小宝儿告状。二奶奶鬓角的头发上还沾着早晨的切糕,这时已干成了嘎巴儿,胡胖子脚上的麻布洒鞋也成了油蒌,还油了半条裤腿儿,一进来满屋子都是香油味儿。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的火儿大,这个说完那个说,都争着给小宝儿告状。这回张氏也改了办法,没再赔银子,也不好好儿说话了,只对他俩说,这孩子不是我生的,眼下他大了,我也打不动,管不了了,他这会儿就在街上,你们去管吧,真管过来,我谢谢你们,失手打死了算他命短,自个儿认倒霉。张氏一说这话,二奶奶不爱听了,撇着嘴说,都在一条街上住着,用不着说这种片儿汤话,是你生的不是你生的,眼下总是你家的孩子,你不管谁管。胡胖子也一蹦说,我们给你管孩子,我们管得着吗?张氏不紧不慢地说,再怎么说,也是这么回事,这孩子眼下是爹死娘嫁人,你们说他是野种也好,不是正道儿上来的也罢,反正他就是这么个东西了。说着又看一眼二奶奶,你家关二爷不是总说,让他去菜市口儿的西鹤年堂买刀伤药吗,眼下他还小,别忙,有他去的时候。

二奶奶听了,知道张氏说的这不是好话,脸一红,就扭头走了。

钱掌柜这个晚上来,是因为二奶奶和胡胖子从张氏这里出来,又一块儿去云翔冥衣铺告状。当初于老板得痨病死了,于记棺材铺就转到钱掌柜的手里。后来寿枋街上的人才知道,这于记棺材铺并不是倒手给了钱掌柜,当然也算倒手,但钱掌柜一厘银子没花,且是十年,十年之内归钱掌柜,十年之后,再还给小宝儿。但这一来也就不光是这棺材铺的事了,说明于老板当初跟钱掌柜也不是一般的交情,倘交情一般,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这铺子就这么交给他。再一看,平时张氏家里的事,尤其小宝儿,钱掌柜也确实很关照。也正因如此,这个晚上,二奶奶和胡胖子让小宝儿给气了,又在张氏这里讲不出理来,才一块儿来找钱掌柜。钱掌柜当然明白二奶奶和胡胖子的意思,也想息事宁人,就对他二人说,这个张氏看著性子挺绵,其实也是个倔脾气,肯定是你们说了她不爱听的话,这小宝儿毕竟是个孩子,也没必要跟他计较。这么说着,先把二奶奶和胡胖子劝走,这才来到张氏家里。

张氏这时对钱掌柜的态度也已不像从前。当初于老板临终的那个晚上,把钱掌柜叫来托付再三,张氏就在旁边,都听得一清二楚,钱掌柜当时也答应得好好儿的。可等于老板走了,也发送完了,钱掌柜把铺子一接手,先把“于记棺材铺”的牌匾摘了,然后就像没这么回事了。张氏等了些日子,见钱掌柜一直没动静,就来找他。张氏看着是个妇道,也认几个字,且是个心里明白的人,跟钱掌柜说话也就留着分寸,只是说,按说这铺子已交给钱掌柜,她不该再多嘴,可铺子的门面总这么秃着,门口儿没个牌匾字号,也不像正经做生意的。钱掌柜一听就说,牌匾已经让人去做,过几天就送来。张氏一听,就又问了一句,牌匾是怎么个牌匾。钱掌柜哦一声说,我铁门胡同这边的铺子叫“云翔冥衣铺”,字号也就顺着排,叫“云鹤寿材店”。张氏听了没说话,只是盯着钱掌柜看了一会儿。钱掌柜让张氏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就问,怎么,你还有话?张氏这才说,当初我当家的怎么跟你说的,你大概忘了吧。钱掌柜眨巴了几下眼说,没忘啊,十年后,这铺子还是小宝儿的。

张氏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钱掌柜说,还有话?我真不记得了。

张氏一看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也就只能挑明了,于是点头说,看来你是真忘了,当初我当家的跟你说的是,这铺子到你手里,字号得改叫“华记棺材铺”,你当时也答应了。

钱掌柜的脸立刻红起来,想了一下说,有这事儿?

张氏说,有这事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钱掌柜立刻说,行行,这倒无所谓,我赶紧让做牌匾的改过来。

后来棺材铺的牌匾做来了,果然叫“华记棺材铺”。这以后,钱掌柜该怎么关照张氏母子,也还怎么关照他们母子。但已觉得出来,关系不像从前了。

这个晚上,钱掌柜来了一说,小宝儿得管教,否则以后会惹出大祸,张氏就知道,是二奶奶和胡胖子去他那儿告状了。但张氏真正担心的,还不是小宝儿在二奶奶和胡胖子这里惹祸。倘真像钱掌柜说的,小宝儿日后会惹大祸,是怕这祸惹到钱掌柜的身上。张氏早已发现,小宝儿每次看钱掌柜,眼里总发黑,这不像是这么大孩子的眼神儿。这个晚上,张氏知道,小宝儿在里屋还没睡着,外面说的话都能听见。于是应付了几句,就想赶紧把钱掌柜打发走。但钱掌柜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对张氏说,老话儿说,子不严,终不孝,纵子如杀子,这话你懂吗?张氏当然明白钱掌柜的意思,点了下头。钱掌柜就又说,眼下你虽是孤儿寡母,可也不能太溺爱,该管还得管,可别养虎为患,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张氏叹口气,摇头说,他一天比一天大,也管不动了。

钱掌柜说,有一句话,你听说过吗,棍棒底下出孝子。

张氏朝里屋看一眼,做了个让他小点声的手势。

钱掌柜明白了,做了个手势就走了。

小宝儿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件事。

于老板死时,小宝儿五岁。那年秋天,于老板的丧事刚办完,一天钱掌柜来对张氏说,要带小宝儿出去玩玩儿,也让他散散心。张氏听了,问去哪儿。钱掌柜先是支支吾吾,再问才说,有个多年的朋友,老太爷刚过世,正办后事,走的时候刚过了九十六大寿,是老喜丧,去的亲戚朋友都带着孩子,小宝儿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带他去,也沾点儿喜气。

张氏一听也就答应了。

这天早晨,张氏早早儿地给小宝儿换了身干净衣裳,就让钱掌柜领出来。钱掌柜本来说是去东城,可出来雇了辆车,没往东走,却直奔南边来。跟钱掌柜一块儿的还有个人,是个枣核儿脑袋,头顶挺尖,下巴也挺尖,鼻子两边又鼓又胖,叫徐茂,说是钱掌柜的朋友。两个人带着小宝儿来到大兴,钱掌柜说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剩下这个徐茂,带着小宝儿来到榆垡镇。这徐茂先把小宝儿放在镇上的一个小饭铺里,嘱咐他别动,然后就走了。一会儿回来,又带来个年轻女人。小宝儿一看恍惚还记得,当初走时两岁多,这时认出来,好像是娘。这女人果然是吕小莲。吕小莲一见小宝儿,一把拉在怀里,抱着就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才对徐茂说,她眼下嫁的这个人家儿,并不知道她还有过一个儿子,所以不能出来时候太长。又问徐茂,来有什么事。徐茂说,当初华金宝把小宝儿托付给寿枋街棺材铺的于老板,本来一直挺好,可前些日子,于老板突然也病死了,临死前,就把小宝儿托付给他,于老板说,他也没给小宝儿留下什么,恐孩子日后生活艰难,所以让徐茂来找吕小莲,问一问,当初华金宝是不是还在哪儿埋了东西,也让这孩子有口饭吃。吕小莲想了一下说,你这一问,我还真想起来了,当初他爹说过,在这榆垡镇的西面有一座土地庙,庙里的供桌跟前,有四块方砖,起出来,底下还埋着东西,以后小宝儿真没饭吃了,就告诉他,去这土地庙把东西挖出来。吕小莲哭着对徐茂说,现在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了,这个土地庙离这儿不远,你去把东西挖出来吧,到底是啥我不清楚,不过肯定够我儿子吃用一阵子了。

这样说完,就慌慌地走了。

一会儿,钱掌柜来了。两人带着小宝儿来到镇西,果然有一座土地庙。徐茂去找来一把铁锨,把供桌跟前的几块方砖撬开,往下挖了一阵,真挖出一个铁盒子。打开盒子一看,有几个元宝,还有些金银首饰。当时钱掌柜故意拿出这盒子里的东西让小宝儿看,问他,知不知道这是啥。小宝儿看着挺晃眼,也知道是值钱的东西,但心里还一直想着娘,就摇头说,不知道。钱掌柜一听这才放心了。这天回来时,已是傍黑,钱掌柜又故意带着小宝儿转到东城,在东四一家办丧事的人家儿门口站了一会儿。这家的丧事办得挺热闹,请来一帮和尚,笙管笛箫吹得震耳朵。钱掌柜问小宝儿,好不好听。小宝儿说,好听。钱掌柜就带着小宝儿回来了。回来的路上,钱掌柜跟那个叫徐茂的人一直吵架,还越吵越凶,直吵得脸红脖子粗。后来出了东西牌楼,快到正阳门时,这个徐茂就下车走了。钱掌柜又给小宝儿买了一串糖葫芦,跟他说,上午去见你娘的事,回去别说,说了你这个娘就不要你了,只说下午去看老和尚吹笙的事。说完了还不放心,又问小宝儿,記住了?

小宝儿点头,说记住了。

小宝儿这时虽然刚五岁,但有的事也能大概明白了。于老板也是个明白人,虽然当初把小宝儿领回来时,这孩子刚两岁多,也知道,这种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应该记事儿早,他家的事也就没瞒他,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就还是都跟他说了,告诉他,他爹是个真正的爷们儿,但后来犯了事儿,让官府抓住砍了,他娘还年轻,得改嫁,可改嫁不能带着他,这才把他交给了自己。于老板对小宝儿说,从今往后,这寿枋街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爹,又指指张氏说,她就是你娘,以后渴了饿了,冷了热了,要吃要穿就冲我俩这爹娘说。小宝儿挺乖巧,改口也快,当即就叫于老板爹,又冲张氏叫了一声娘。张氏已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可进了于家的门,还一直没生养,这时一听小宝儿脆生生地叫自己娘,就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只说了一句,小宝儿听话,以后娘疼你。说着,眼泪就流出来。

钱掌柜这次带着小宝儿去大兴的榆垡镇见吕小莲,叫徐茂一起去也是考虑再三的。小宝儿毕竟跟自己熟,整天见面,倘就这么把他带出来,说去东城看丧事,却跑到大兴的榆垡镇去见他亲娘,这事儿甭管怎么叮嘱,也不敢保证这孩子回来不说。但再拉上一个徐茂就好说了,小宝儿从没见过徐茂,不认识,去见吕小莲时自己也不出面,这样即使将来小宝儿真把这事说出来,自己也有话说,只说跟这徐茂不熟,不知他带着小宝儿去干嘛了,毕竟小宝儿还是个孩子,就是真说,也不会说得太明白,一打混也就过去了。这个徐茂说是钱掌柜的朋友,其实也算不上是真朋友。钱掌柜知道,干这种事也不能找真正的朋友,真找了真朋友,就算事情干成了,后面的事也就缠头裹脑地纠缠不清了,不如叫一个只有几面之交的所谓朋友。生意场上,见过一回面就能论朋友,可真到事儿上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事最好是一单一结,甭管干成没干成,完了事大家一拍两散,日后再见面,也都只当没这回事,这才最清爽。但让钱掌柜没想到的是,这回这事却没有这么清爽。不光不清爽,还越弄越抹叽。

这徐茂是个打响尺的。办丧事出大殡,扛夫抬着棺材,前面还得有个人拿着两块板一边倒着走一边敲,这叫打响尺,是给亡人引路的意思。街上的人把干这一行叫“引路鬼”,还有一说,干“引路鬼”的没好人。这徐茂跟钱掌柜是在西四牌楼的一堂丧事上认识的,钱掌柜做烧活生意这些年,也会看面相,从第一眼看见徐茂,见这人长个两头儿尖的枣核儿脑袋,心里就是一动,俗话说,异人必有异相,这徐茂甭管是不是异人,至少应该是个难剃的脑袋。这么想着,也就跟他多聊了几句。这以后又见了两回面,也就论了朋友。

其实自从于老板临终说了他那场糊涂官司的事,又说出华金宝临砍头时说的那番话,钱掌柜的心里就一直在谋划这事。华金宝毕竟是个江洋大盗,俗话说狡兔三窟,况且又对这个叫吕小莲的女人下这么大心思,这吕小莲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怎么想,他也不会只给他儿子在那个林子里的荒坟埋几百两银子,在别的地方应该还埋了东西,倘真是这样,这件事,也就应该只有吕小莲知道。钱掌柜思前想后,先把这事儿谋划好了,又意识到,这件事说好办好办,说不好办,还真不太好办,要想让吕小莲说出埋东西的地方应该不是容易的事,唯一的办法,只能带着小宝儿去,跟吕小莲拿小宝儿说事儿。这小宝儿毕竟是吕小莲的亲生儿子,倘跟她说,是为小宝儿日后的生计打算,吕小莲就应该把实话说出来了。

也就在这时,钱掌柜想起了徐茂。

钱掌柜想来想去,觉着徐茂干这事应该最合适。打响尺的吃的是真正的阴阳饭,整天牵着鬼在街上走,都是人精,说白了也就是油渣子。如果让徐茂带着小宝儿去跟吕小莲说,他肯定能把这场戏演下来。果然,徐茂带着小宝儿去榆垡镇,很顺利地就从吕小莲的嘴里把实话套了出来。但让钱掌柜没想到的是,本来事先已说得好好儿的,让徐茂来干这事,只是花钱雇他,事后甭管成与不成,都给他十两银子作为报酬。可事情一完,这徐茂却变卦了。

徐茂变卦并不直接说,只跟钱掌柜翻腾起一笔旧账。当初钱掌柜在虎坊桥有个相好的女人,是开茶叶店的。钱掌柜三天两头去买茶叶,就跟这女人好上了。后来这女人的老爹死了,钱掌柜为显示一下在“白事儿”这行的实力,也让这女人看一看自己的本事,就把这堂丧事大包大揽,说全由他来办。当时钱掌柜刚跟徐茂认识,也是大意了,看他是个打响尺的,在这一行应该有头有脸儿,徐茂也自告奋勇,于是就把这堂白事交给了他,所有请的人包括一应执事,也都让他去办。徐茂当时也拍了胸脯,说不光把这堂白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还要请僧道禅尼四棚经,热热闹闹地给老爷子超度一下。可真到办事这天,把棚也搭起来,再听这些请来的僧人念经,却怎么听怎么不像这么回事。钱掌柜毕竟也是干这一行的,再一细看就明白了,这些人都不是从庙里出来的。老北京单有一伙人,本来都是俗家子弟,却也吃念经这碗饭,平时推车卖菜的或是饭馆儿的伙计,五行八作干哪一业的都有。他们也有个领头儿的,一有白事儿,领头儿的一招呼,就都戴上佛冠披上袈裟像模像样地来了,说白了也就是一帮业余和尚。钱掌柜一看,心里的气立刻不打一处来,心想你骗别人行,我干这行的时候你徐茂还拉绿粑粑呢,把我也当外行骗,这回让你知道知道。于是当时没吭声。第二天一早,等这伙念经的和尚完事了,钱掌柜故意找个徐茂也在的时候,就过来跟这领头儿的说了一句话。钱掌柜在这行干的年头儿多了,送路接三的经文也懂一句半句,他跟这领头儿的说的是一句梵语,领头儿的一愣,不懂,这一下就露馅儿了。不过当时钱掌柜还是给这伙人留了面子,甭管真的假的,毕竟也把经念了一宿,不容易,就还是象征性地给了几个赏银。但事先跟徐茂说好的银子,后来却一厘没给。钱掌柜没给,徐茂请的人这边却还得给,徐茂也就只好自己掏银子垫上了。这以后,徐茂虽不好明着要,但旁敲侧击绕来绕去地也说了几回。后来钱掌柜干脆就跟他挑明了,说这事儿到此为止,以后就别再提了,不提,大家面子还都过得去,再抹叽这事儿,圆脸儿就得变长脸儿了。徐茂也是江湖上走动的人,一听钱掌柜这话就明白,倘自己再说,就得翻脸了。这以后,也就只好不再提。这回从大兴回来的路上,徐茂就又说起这事。他说那次自己是搭了面子又搭银子,钱掌柜这事儿办得不够意思。其實徐茂早不提晚不提,这个时候突然又提这事,钱掌柜就应该有所警觉。可他当时没往这上想,只是一提这事又有些来气,跟徐茂矫情了几句,也就不想再为这事搭理他了。当然,钱掌柜这时也是猪油蒙心,一见真挖出东西,心里光顾高兴了,也就没多想。后来从东四出来时,徐茂又背着小宝儿对钱掌柜说,这个铁盒子倘让钱掌柜拿回去,万一小宝儿跟家里说了,张氏找来,再闹大了,兴许事情就捂不住了,不如让他先拿着,钱掌柜把小宝儿送回去,当晚来找他也行,第二天来也行,怎么分,怎么算,两人再说。当时钱掌柜就已听出这话不太对劲,徐茂只是自己花十两银子雇来的,这盒子里的东西甭管多少,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什么叫怎么分,怎么算?不过这时当着小宝儿,再一想,徐茂说得也有道理,况且料他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就说,让他先回去,自己送了小宝儿就去找他。徐茂听了点头说行,我等你。

然后就抱着盒子下车走了。

可这个晚上,钱掌柜把小宝儿送回家,再来找徐茂,却找不到人了。徐茂没家,也不是没家,是没人知道他家在哪儿。他平时跟一个唱大鼓书的女人住一块儿。这女人叫小月花,住在后海的烟袋斜街,是个大杂院儿。钱掌柜这个晚上来到烟袋斜街的这大杂院儿,小月花去园子演出了,家里没人。钱掌柜一看家里没人,就知道事情不好。一直等到半夜,小月花回来了,还是不见徐茂的人影。小月花也说,她走时就没见徐茂回来。

钱掌柜一听没说话,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钱掌柜又来了。小月花说,徐茂一宿没回来。这时钱掌柜就明白了,徐茂是拿了东西,成心躲了。于是对小月花说,你告诉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手里的东西不是他的,别人的东西再值钱,搁在手里也是祸,赶紧拿出来,规规矩矩挣他那十两银子,大家还是朋友,以后的道儿比黄泉路还长,事儿本来不大,别弄得太难看了。

其实钱掌柜这话已说得挺重了,徐茂也是外面混的人,不会听不出来。可这以后,钱掌柜又连着几天来烟袋斜街找徐茂,还是一直不见他的人影。这下钱掌柜真急了。钱掌柜毕竟是开冥衣铺的,吃的也是阴阳饭,对付徐茂这种人自然有办法。这天早晨,烟袋斜街大杂院的人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院子的大门口儿立着一根白花花的“哭丧棒”,旁边还贴着个一尺多长、六寸多宽的告白条儿,上面写着“恕报不週”。这是老北京的风俗,谁家办丧事,门口儿才搁这东西。旁边的街坊还以为这院子里死了人,都过来问,是谁家的事。小月花出来一看就明白了,肯定是徐茂招来的事,可又不敢在院里说,也就只好装聋作哑。第二天一早,院里的人出来一看,更吓了一跳,在院子的正当中,杵天杵地地立着一根“招魂幡儿”,挺长的白纸花儿穗子还随着风一飘一飘的。这一下院里的人不干了。有人知道,跟小月花住一块儿的男人是干白事儿的,也就猜到,应该是她家招来的事。正要来找她当面问问,钱掌柜就带着人来了。这次钱掌柜的圆脸儿已经变成长脸儿了,把小月花叫出来,对她说,你别跟我说,不知徐茂在哪儿,我知道,你肯定能找着他,我只让你给他带句话儿,现在是把祸招到你这儿来,他要是再躲,这股祸水就得引到他家去了,北京这地方儿说大大,说小也小,真等我找到他家,他光把这点儿东西吐出来就不行了,那得另有说法儿。

钱掌柜这么说完,就带着人走了。

果然,当天下午,就有人来铁门胡同传话,说徐茂这个晚上要在后海的“满福楼”请钱掌柜吃饭,请务必去。钱掌柜一听就乐了,说没有务必不务必,他这顿饭,我当然非吃不可。

这个晚上,钱掌柜来到后海的“满福楼”。徐茂没露面,等着钱掌柜的是一个叫金爷的人。这金爷过去是开木厂的,后来在北京南城的白事儿这行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说话占地方,行里人也都给点面子。钱掌柜这个晚上一来,见桌前坐着金爷,心里就明白了。金爷一见钱掌柜也哈哈大笑,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谁都有猪油蒙心的时候,一脚登实一脚登空,真遇上迎面大踢,栽了跟头自然也就明白了。钱掌柜当然懂,金爷说的,这是抬棺材杠夫的行话,所谓“迎面大踢”,也就是绊脚的石头。金爷又说,放心,你的东西原封儿不动,这会儿已经送你家去了,这事儿从现在起,一片乌云散,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

小宝儿这时虽然只有五岁,后来也没跟这边的娘提过,但去大兴榆垡镇这一趟,心里还是模模糊糊地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以后,也就记在心里了。

钱掌柜这个晚上来找张氏,还不光是因为二奶奶和胡胖子来他这里告小宝儿的状。其实钱掌柜心里想的是,来跟自己告小宝儿状的人越多才越好。这个晚上,二奶奶说话还算客气,胡胖子已经气得直蹦脚儿,冲钱掌柜嚷着说,我看她张氏是个寡妇,闹起来算欺负她,不过你把话带过去,这孩子她要是再不管,我可就要替她管了,这小兔崽子,我今儿还就不信了!钱掌柜心里高兴,脸上还陪着笑说,都在一条街上住着,又是个小孩子,何必动这么大气,再说张氏不是他亲娘,都管不了,我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说话就更不顶用了。二奶奶立刻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那于老板既然把这铺子交给你,自然不是白交的,他家的事你就得管,这小宝儿在外面招灾惹祸,不冲你说冲谁说?胡胖子也说,就是啊,眼下这街上的人都知道,甭管真的假的,你就跟这小兔崽子的亲爹一样!钱掌柜一听这话,心里更舒坦了,但嘴上赶紧说,话别这么说,人家可是寡妇,咱都街里街坊的,还是留点儿口德吧。

钱掌柜这么说着,心想,要的也就是胡胖子的这句话。

钱掌柜的心思是,最好街上的人都来冲自己告小宝儿的状,这一下,以后张氏家里再有事,自己去管也就名正言顺了。但钱掌柜的心里还是有点怵小宝儿。钱掌柜还记着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这孩子的脑后有反骨,将来不成大器,必成大祸。钱掌柜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小宝儿每回看自己的眼神总发黑,好像有一股狠歹歹的阴劲儿。当初他爹华金宝被押着去菜市口儿砍头,经过铁门胡同,从云翔冥衣铺的门前过时,钱掌柜曾给他端了一碗酒,见过他的眼神,小宝儿这孩子刚七八岁,却跟他爹当年的眼神一模一样。

几年前那次去大兴的榆垡镇,回来之后,钱掌柜一直忙着跟徐茂纠缠那盒东西的事,也就没顾上小宝儿。后来东西拿回来了,才想起小宝儿这边还有事。注意观察了几天,发现这孩子嘴挺严,回来果然没提这事。但一天晚上,钱掌柜从棺材铺出来,正要回去睡觉,小宝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钱掌柜吓了一跳,觉着这孩子像个鬼魂儿,一点动静没有,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当时小宝儿站在钱掌柜的面前,两眼盯着他,看了一阵才说,跟你一块儿去的那人叫徐茂,就住在后海的烟袋斜街,这个人,我记住了。

钱掌柜刚要说话,小宝儿已经转身走了。

这个晚上,钱掌柜让张氏管教小宝儿,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他说这话倒不是真让张氏用棍棒打小宝儿,只是想让自己这话显得知近。钱掌柜曾跟张氏说过,当初于老板在时,你没生养,现在有了这小宝儿,甭管是不是自己生的,将来养大了,也是个依靠,总比在街上找个不知根不知底的抱回来强,要这么说,这孩子就得好好儿管教,不能让他像棵小树似的随便疯长。张氏自从于老板走了,有时也在钱掌柜的面前抹泪。张氏看着性子绵,其实是个要强的女人,平时出来总低着头,在街上也不多说话,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在钱掌柜面前抹泪,也是觉着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于老板的朋友,当初于老板在时,两人有交情。

张氏还是估计对了。這个晚上,她跟钱掌柜在外屋说话,小宝儿躺在里屋都听见了。

钱掌柜的云翔冥衣铺出事是在第二天晚上。

老北京的冥衣铺有个规矩,铺子的门面也是用烧活搭的。用烧活搭门面不是为省钱,是图方便,赶上有钱的大家主儿办丧事,扎的纸船纸楼自然是越大越好,有的人家儿要得大出了圈儿,几乎快赶上真的,这样在铺子里扎好了,也就等于“闭门造车”,根本抬不出去。用烧活搭铺子的门面就行了,赶上扎了大活儿,可以先把门面拆了。钱掌柜的云翔冥衣铺这时生意已越做越大,铺子的门面也就用烧活搭得像个纸牌楼,很气派。这天晚上,钱掌柜来了个朋友。这朋友在一个大宅门儿里当差,这家老爷一个心爱的小妾刚死,老爷心里难受,一连几天吃不下饭,就想把这堂白事办得排场一点儿,也解解心疼。于是这个朋友就来找钱掌柜,想把这一堂烧活都交给云翔冥衣铺。钱掌柜一听来了大活儿,自然高兴,说先把具体的事儿都商定了,再请这朋友去西草厂街的“天宝楼”吃涮羊肉。俩人在账房细细地开列了一个烧活单子,一样一样都想周全了,这一下也就拉了点晚儿。正收拾起东西,准备去吃饭,就闻见一股一股的烟火气味。钱掌柜是扎纸烧活的,一提鼻子就意识到,这不是好味儿,赶紧来到前面一看,铺子门面的烧活已经烧起来了。烧活都是纸的,还刷了油彩,沾火儿就着,火再借风势,也就越烧越大。几个伙计正忙着用盆端水往火上泼,可根本不顶用,眼看着大火就已烧进铺子里来。钱掌柜知道,这火一进来就要有大麻烦了,铺子里放的都是纸人纸马,还有刚扎成的纸车纸轿,屋子上面又是用苇子扎的纸顶棚,这一烧,肯定连房子都得烧起来。好在这时旁边的街坊都赶过来。胡同里最怕着火,都是老房子,且一间连着一间,一家一着火,眨眼的工夫半个胡同就都得烧起来,所以这救火就不是“各扫门前雪”了,救别人,也就等于救自己。幸好赶来的街坊人多,大家七手八脚一阵忙,总算把火扑灭了。钱掌柜看了看,损失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小,临街烧了大半个铺子。这时钱掌柜才想起把伙计叫来,问这把火到底是怎么着的。几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钱掌柜又把一个叫吴二的伙计叫到跟前。这吴二是铺子里的大伙计。大伙计仅次于二掌柜,赶上掌柜的不在,大伙计也能说了算。钱掌柜问吴二,别人说不出来,你这当大伙计的总不能也说不出来吧?吴二吭哧了一下,才说,当时他和一个伙计正忙着扎一个纸马,还差一条腿就扎完了,就见铺子外面一闪一闪的有亮光儿,然后就听街上有人喊,着火了。赶紧出来一看,铺子门面的烧活就已经着起来。钱掌柜听了想想,又问,当时街上喊着火的人,听出是谁了吗?

吴二说,听声音,像杂货铺的胡胖子,可不敢保准。

钱掌柜一听,扭头就来杂货铺找胡胖子。胡胖子刚跟着救完了火,烟熏火燎一身的灰,回来洗完了,正喝茶。一见钱掌柜,就知道他是为什么事来的。但没立刻说话,只是拿眼看着他。钱掌柜也不拐弯,直接就问,刚才我铺子着火,你是不是第一个看见的。

胡胖子点头,说是。

钱掌柜又问,你看见是怎么着的了吗?

胡胖子哼唧了哼唧说,你要不问,这事我还真不想说,倒不是为别的,事关重大,再说我也不敢保准是不是看清了,话一出口,真不是这么回事,都在一条街上住着,不合适。

钱掌柜说,你只管说,没关系,看清有看清的说法儿,真没看清,只当你没说。

胡胖子这才说,着火之前,我看见小宝儿了。

钱掌柜一听,心里一动,但只嗯了一声。

胡胖子说,他这个晚上去西草厂街收账,回来时天已大黑了。沿着铁门胡同过来,往西一拐刚进寿枋街,就见一个人影儿在云翔冥衣铺的门口转游。这人影儿不大,看着应该是个孩子。当时胡胖子也没在意。后来无意中又朝那边看一眼,就见这人影儿站住了,跟着,只见一个闪着火花儿的东西朝冥衣铺的门口飞过去。然后这人影就朝街里跑了。跑进东街口儿时,离胡胖子只有两丈多远,所以看出像小宝儿,可当时街上黑,也没看太清。胡胖子说,当时他也没在意,可刚朝街里走没多远,一回头,就见冥衣铺的门面已经着起来。

胡胖子说着又连连摇头,拿过茶碗喝了一口说,我早说过,用纸烧活搭门面不是事儿,这东西一着起来,烧得太快,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阵风就燎起来。

钱掌柜听了又沉吟一下,问,这事儿,你还跟谁说过?

胡胖子乐了,摇头说,这种事非同小可,你钱掌柜要不使劲问,我也不会说。

钱掌柜又叮问一句,跟谁都没说?

胡胖子说,是啊,跟谁都没说。

钱掌柜说,那就别说了。

说完,就从杂货铺出来了。

钱掌柜一听胡胖子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北京的风俗,办白事儿都要放鞭炮。死人放鞭炮,当然不是为庆祝,只是崩一崩丧事的晦气,也有把亡魂吓走的意思,别让它留在家里转悠。冥衣铺里都是纸烧活,最怕火,所以鞭炮都是棺材铺代卖。寿枋街上的小孩子平时也就都爱玩儿炮仗。但街上的人家儿也有不开棺材铺的,忌讳放炮仗,觉着不年不节的放这东西,不吉利。小孩子们为了不让炮仗有响动儿,就把炮焾儿拔掉,再用剪子把一头儿剪开,露出里面的炮药,用鞭杆子香一点,当烟花扔着玩儿。烟花白天自然不能放,得晚上才好看,所以小孩子们一到晚上也就都爱在街上玩儿这种烟花。钱掌柜一听胡胖子说,就知道,他这个晚上看见的,一定又是谁家的孩子放这种烟花。接着再想,就觉得这事儿只有两种可能,也许是哪个孩子点着了烟花乱扔,一下扔到自己铺子的门面上,把纸烧活引着了。但胡胖子又说,当时他看见的这孩子像小宝儿,这就又有另一种可能了,是不是小宝儿成心把点着的烟花扔到自己的门面上?倘真是这样,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钱掌柜想来想去,觉得这事不能直接去跟张氏说。第二天下午,见小宝儿从棺材铺的门前过,就出来叫住他。小宝儿每回见了钱掌柜都不说话,只是拿眼角看着他,直到把钱掌柜看得不自在了,把脸转开。这时,小宝儿一听就站住了,又抬起头用眼角盯着钱掌柜。钱掌柜走过来,看看四外没人,就说,你昨天刚过了生日,也八岁了,我八岁时已经出来学徒了。

小宝儿没说话,仍然看着钱掌柜。

钱掌柜又问,你昨天晚上在哪儿?

小宝儿说,在家。

钱掌柜问,在家干嘛?

小宝儿说,睡觉。

钱掌柜笑笑說,昨晚,我的铺子着火了。

小宝儿说,知道。

钱掌柜说,这事是怎么回事,我都知道了。

小宝儿没说话,看着钱掌柜。

钱掌柜问,你让我说出来吗?

小宝儿又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钱掌柜这才意识到,小宝儿这孩子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别说才八岁,就是十几岁的人也没他这心计。这回自己铺子的这把火肯定是他放的,这已经确定无疑。问他时,他虽然没承认,但也没否认。他敢不否认,就说明他心里有根。钱掌柜也知道他心里这根在哪儿。几年前那次去大兴的榆垡镇,回来后,小宝儿曾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当时说,他已知道,一块儿去的那人叫徐茂,也知道,他就住在后海的烟袋斜街,他说,他把这人记住了。当时这几句话虽然不多,但分量挺重,就是一般的大人也说不出来。现在看,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在这儿等着了,他明知道,他把这云翔冥衣铺点了,钱掌柜也已知道了,但心里也有根,知道钱掌柜不敢去找他娘张氏,更不敢跟他追究这事,因为,倘钱掌柜真敢追究,他就敢把当初去大兴的那事说出来。钱掌柜这才明白,自己一个有把儿的烧饼,已攥在这小宝儿手里了。

小宝儿十六岁生日这天的下午,出了一件怪事。

这天下午,张氏去牛街,想买点骆驼肉。骆驼肉的肉丝比牛肉粗,炖烂了却比牛肉香,小宝儿平时最爱吃。牛街有一家“骆驼黄”,老板叫黄一刀,别管买几斤,一刀准,专卖口儿外刚杀的骆驼肉。但这黄一刀嘴骚,张氏又年轻,长得也有些模样,黄一刀知道她是个寡妇,一去买骆驼肉,就说些不着四六儿的诨话。张氏又没法儿跟他较真,稍一较真,他的话立刻就缩回去,细一琢磨,又好像说得没毛病,只能吃哑巴亏。张氏平时也就轻易不去。

但这天是小宝儿生日,张氏就还是去了。

小宝儿这时经常去天桥。本来钱掌柜跟张氏说,小宝儿眼看快十六了,也该学点正经事了,别总在街上这么晃着。张氏也跟小宝儿说过。但小宝儿对棺材铺的生意没兴趣,对扎烧活也没兴趣,干脆说,就是不想吃阴阳饭,再一问,对哪行也不感兴趣,这辈子就不想学买卖。张氏这时才发现,小宝儿经常往天桥跑,还认识了一帮耍刀弄棍的人。张氏的心一下又提起来。当初小宝儿的亲爹就是耍刀耍枪把脑袋耍丢的,现在他再学他爹,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一天晚上,张氏就对小宝儿说,娘把你养这么大,将来不指望你养老,可你得给我送终,总不能让娘死的时候在脚脖子上拴个烧饼,让野狗给拉到城外的坟地去。

张氏这么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小宝儿这时已有了男人样儿,一见娘这话说得伤心,就安慰说,您放心,我不光给您送终,也一定给您养老,当年您说过,您疼我,这辈子就是我亲娘,这话我记住了。但说归说,他该去天桥,也照样还去。张氏也知道,儿大不由爷,这以后也就不管了。

小宝儿这天过生日,知道娘去牛街买骆驼肉了,下午就早早儿回来了。到家一看,娘还没回来,喝了口水就又出来了。街西口儿有个唐记馒头铺,想去买几个戗面儿馒头,等娘回来把肉炖了,娘儿俩就能吃饭。刚来到街上,就见一个穿“汗溻儿”的光头男人东瞅西看地过来。小宝儿一看就知道,这人应该是从乡下来的,城里人没有穿这种“汗溻儿”的。等他来到跟前,就问,你找谁?这男人突然被小宝儿一问,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说,不找谁。但朝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看看小宝儿,犹豫了一下问,这街上,有个叫华大鹏的吗?

小宝儿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他说的华大鹏,是小宝儿的学名。

这人又说,他小名叫小宝儿。

小宝儿问,你认识他?

这人说,不认识。

小宝儿问,不认识,你找他干嘛?

这人说,就想,打听一下。

小宝儿说,你说吧,想打听什么事?

这人也不耐烦了,说,你到底认不认识?

小宝儿乐了,看着他说,你这人有意思,来打听人,还一脑门子官司。

说完扭头就走。

这人赶紧追过来,这才说,听说这小宝儿病了,好像没几天了。

小宝儿一听站住了,转身瞪起眼,但想了想,又把口气放平了问,你听谁说的?

这人凑过来说,这位小兄弟,你就甭管我听谁说的了,你要是认识这小宝儿,就赶紧告诉我,到底咋回事,不认识,我再去问别人,道儿远,我今天还得赶回去。

小宝儿这才说,好吧,告诉你,我就是小宝儿。

这人倒退了一步,上下看看小宝儿问,你,就是华大鹏?

小宝儿说,对啊,不过这个大号这些年没人叫,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

这人又打量了一下小宝儿,小心地问,你,真没事?

小宝儿两手拍了拍身上说,我这不是在这儿站着吗,你看呢?

这人嘟囔了一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小宝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哪儿来?

这人才说,我叫连升,从榆垡来的。

小宝儿一听榆垡,心里就是一动。

这连升又说,我再问你,你现在的爹,是谁?

小宝儿听了又一愣,觉着他这话问得有点儿欠揍,于是没好气地说,我现在没爹。

连升一听,好像又糊涂了,说,没爹,你现在没爹?

小宝儿说,对啊, 我现在就是没爹。

连升又问,有个叫张福的,你认识吗?

小宝儿想了想,摇头说,不认识。

连升说,你再想想?

小宝儿说不用想了,就是不认识。又问,这张福又是怎么回事?

连升说,算了,先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回去,那边还等着呢。

说完就急急地走了。

小宝儿直到看着这个叫连升的人走远了,还没回过神来。这人说是从榆垡来的,那就是说,应该是从那边的亲娘那儿来的。张氏这些年对榆垡的事,一直不瞒小宝儿,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他爹死后,亲娘就嫁人了,可嫁的时候并没告诉这边的人家儿,当初还有过一个儿子。后来嫁的这人是个杀猪的,听说脾气挺大。所以,张氏对小宝儿说,他就是再想亲娘,也别去榆垡,省得给那邊找麻烦。这些年,小宝儿的心里虽也惦记这个亲娘,也就一直忍着,从没去过榆垡。但这次,小宝儿终于忍不住了。忍不住还不光是想亲娘,也不放心。显然,这个叫连升的人是亲娘让他来的,来是因为不知听谁说,自己已病得不行了。小宝儿想,这是什么人,跑到亲娘跟前说这种话,或者娘是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的。自己这里活得好好儿的,却有消息传过去,说自己已经没几天了,这里肯定有事,否则无风不会起这样的浪。

这天傍晚,张氏回来,小宝儿跟娘吃饭时没提这事。吃完了饭,说了句外面还有事,就从家里出来。小宝儿这时在天桥认了个师傅,是沧州人,40多岁,姓马,不光练得一身好拳脚,还会摔跤,因为出手快,也狠,天桥的人都叫他马黑子。小宝儿自从认了这马黑子,不仅跟着习武,平时有事也总跟师傅商量。这时天已擦黑,小宝儿来到天桥。马黑子正带着几个徒弟在场子上卖艺,一见小宝儿来了,看出他有事,跟大徒弟交代了几句就从场子里出来。小宝儿和师傅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就把上午的事跟师傅说了。马黑子听小宝儿说过家里的事,也早就知道他爹是华金宝,当年就很佩服这个人。这时一听,想想说,这事儿好像不太对,应该还有别的事。又想了一下,说,现在倒不担心别的,只怕你那边的娘有什么不测。小宝儿本来就很担心,听师傅一说,就更沉不住气了。马黑子说,明天一早,你带两个人去一趟吧。小宝儿想想说,还是我自己去吧,先看看怎么回事,真有事儿,再回来叫人。

小宝儿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就直奔大兴的榆垡镇来。

榆垡镇挺大,要想打听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但小宝儿听说过,亲娘后来嫁的这人姓陈,是个杀猪的,这就好打听了。果然,在街上一问,有人说,这镇上杀猪的有三家,一个姓黄,一个姓李,你说的这姓陈的,是个瘸子,外号叫陈瘸子,镇上的人都知道,就住在河边大柳树的底下。小宝儿顺着打听的方向来到镇南的河边,果然看见一棵大柳树。可朝这边走着,远远地就看见这门口立着一棵白花花的哭丧棒,显然正办白事。小宝儿愣了一下站住了,想了想,还是朝这边走过来。这是个不大的院子,看得出是小门小户儿。门口立的哭丧棒挺新,应该是早晨刚拿出来的。小宝儿来到门口儿不敢站住,怕里边的人疑心,放慢脚步儿正犹豫,里边出来一个人。小宝儿一看,认出来,这人是连升。连升这时也已认出小宝儿,没说话,只冲他打了个手势。小宝儿会意了,就继续朝前走,连升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来到一蓬柳树棵子的后面,小宝儿这才站住了。

连升也跟了过来,问小宝儿,你怎么来了,听谁说的?

小宝儿没听懂,问,听说什么了?

连升说,你还不知道?

小宝儿没说话,但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连升叹口气说,你娘没了。

小宝儿虽有预感,但一听,脑袋还是嗡地一下,忙问,怎么没的?

连升说,事已至此,你也别着急了。

小宝儿真急了,说,你快说啊。

连升这才告诉小宝儿,出事是在前天上午。吕小莲后来嫁的这个陈瘸子爱喝酒,平时就有个习惯,晚上喝酒,夜里杀猪。但猪这东西有四品,目不识天,百骨不正,行不绝声,死不认命。猪没脖子,也就抬不起头,一辈子看不见天,浑身的骨头都七扭八歪,没一块是正的,走路总哼哼,也就没有不出声的时候。但这三品还好说,关键是第四品,死不认命,杀它的时候,倘捆不结实,几个壮汉都按不住,且叫声震天,能传出几里远。陈瘸子总在夜里杀猪,也就吵得全镇的人整夜不得安生。后来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就来跟他商量,是不是杀猪改在白天。但白天也不行,陈瘸子白天得睡觉。前天上午,陈瘸子又杀了一夜的猪,刚回来睡下,有人敲院门。当时吕小莲正在院里洗衣裳,出来一看,是邻院的一个孩子。这孩子说,外面有人找。吕小莲问,是谁。这孩子说,不认识,在河坡儿那边等着呢。吕小莲就从家里出来。到河边一看,果然有一个尖脑顶尖下巴的男人,好像有点眼熟。再看就认出来,这人前些年曾来过,是带着小宝儿来的,当时对吕小莲说,棺材铺的于老板病死了,把小宝儿托付给他了。可他的日子也紧巴,来是想问吕小莲,小宝儿的爹当初是不是留了东西,好让小宝儿日后也有口饭吃。当时吕小莲一见儿子,心疼得直哭,想起华金宝曾在镇西的土地庙里埋了东西,就告诉了这人。这时,一见这人又来了,就知道又是为儿子小宝儿的事,赶紧过来问,小宝儿又怎么了。这人面带难色,对吕小莲说,有个事,你听了别着急。

吕小莲一听自然着急,催他快说。

这人说,小宝儿得了急病,且病得不轻,倘不赶紧治,也就这几天了。

吕小莲一听就急了,问是什么病。

这人说,大概是绞腸痧,一疼起来满地打滚儿,还抽风,口吐白沫。

吕小莲哭着问他,你不给我儿子想办法,跑来找我有什么用。

这人说,办法是有,可光有办法也不行,还得有钱。

吕小莲说,你先说吧,有什么办法。

这人说,已经找了京城的名医,人家也有特效药,可诊费和药费都贵,没钱人家不来。

吕小莲毕竟是改嫁的,且这陈瘸子对她也不好,平时喝了酒还经常打她,当初华金宝留给她的银子,也就没给这陈瘸子都拿出来,自己还留了一点私房钱,想着万一哪天真跟这陈瘸子翻脸了,离开陈家,自己也有饭吃。这时一听这人说,就问,你来就是要钱?这人说,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是想来问你,能不能在钱上想想办法,这也是为救你儿子的命。吕小莲这时已顾不上跟这人矫情这几句话,对他说,你先等一会儿。

说完就急急地回来了。

吕小莲是想回来拿自己偷着藏的银票,再带这人去镇上的钱庄取银子。但她当初毕竟跟了华金宝几年,有些见识,外面的事也懂一些。刚才是突然听这人一说,有点儿懵住了,回来一边找着东西,静下来一想,又觉着这事儿有点不对。儿子小宝儿得绞肠痧,到底是这人说的还是大夫说的?他刚才又说,已经找了京城的名医,名医说有特效药,只是诊费和药费都很费。可这个名医没来看病人,怎么就知道得了什么病,还敢说有特效药?这一想,又寻思了寻思,就又回到河边。这时这人还等在这里,一见吕小莲就问,拿了多少钱来。又说,钱少了可不行,就算把大夫请来了,病也看明白了,买不起特效药也没用。吕小莲就对他说,钱她有,但不在手边,得去取。这人赶紧说,取没关系,他可以跟着去。吕小莲说,他去不方便。这人说,那就等,他可以等。吕小莲说,那你就等等吧,最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把钱取来。这人一听得明天上午,就有点不乐意,吭哧了一下说,小宝儿的病现在是一会儿一个样,等着钱请大夫啊。吕小莲说,这我当然知道,况且是我的亲儿子,我比你还急,可钱取不来,说别的也是白扯。这人一看,只好答应说,行,那我就先在这镇上住店,等你取了钱,明天上午再来拿。说完就走了。吕小莲看着这人走远了,就赶紧来找连升。

连升是吕小莲的表弟。吕小莲并不清楚当初这个于老板的具体情况,只听表姐吴三姐说,是个开棺材铺的,在铁门胡同的寿枋街。吕小莲先对连升把刚才的事大致说了,然后让他赶紧去城里,到寿枋街上打听一下,最好能找到小宝儿,看看他究竟怎么回事。连升一听,就赶紧奔城里的寿枋街来。当然,来了一看,小宝儿还好好儿的,根本就没这么回事。吕小莲跟这个来人说话时,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儿,问这人叫什么。这人说,姓张,叫张福。所以连升临出来时,吕小莲就叮嘱他,到了寿枋街也打听一下,看这个张福到底是个什么人。但连升见了小宝儿,一问,小宝儿根本就不认识张福。这一下也就全清楚了,这个张福当年带着小宝儿来找吕小莲,说于老板临死把孩子托付给他,根本就没这么回事,只是想让吕小莲说出华金宝当初藏东西的地方。这回又是这样,想再来骗吕小莲一道。

第二天上午,这个张福又来了。这回吕小莲就跟他挑明了,说,上次土地庙里埋的那些东西,他挖了也就挖了,以后别再来了,就当大家谁都没见过谁。这个自称张福的人一听就明白了,于是二话没说就扭头走了。但吕小莲还是不了解张福这种人。江湖上有句话,叫贼不走空。这个张福这趟已经来了,又等了一夜,就绝不会空着手回去。这个上午,张福并没离开榆垡镇,一直还在陈家不远的地方盯着。其实这时,陈瘸子对吕小莲也已经有所察觉。陈瘸子前天杀了一夜猪,昨天上午回来睡觉,睡了一会儿让尿憋醒了,爬起来去屋后的茅房撒尿,出来时,正看见吕小莲蹑手蹑脚地出去。陈瘸子当时也没留意,回到炕上又躺了一会儿,听见院门响,欠身一看,是吕小莲回来了。陈瘸子装着睡着了,眯眼看着,就见吕小莲在外面的屋里待了一会儿就又出去了。这时陈瘸子才起来,出来扒着院门朝外看,就见吕小莲正在河边跟一个男人说话。这陈瘸子看着是个杀猪的,也有一肚子心眼儿。这个中午吃饭时,本想问吕小莲,在河边跟她说话的那男人是谁,但话到嘴边,却没问。

下午,陈瘸子去镇上收账。从家里出来,刚一进街,一直守在附近的张福就跟上来,走了一段,在后面叫住他。陈瘸子回头一看,认出是上午在河边跟吕小莲说话的那个男人,立刻用手摸了摸腰上的杀猪刀,上下看看他问,有啥事。张福知道这陈瘸子是杀猪的,朝他腰上的杀猪刀看一眼说,你也用不着跟我动刀,我跟你老婆没事儿,要真有事儿,我能自己跑来往你的刀尖儿上撞吗,不过,我有一句值钱的话,你想听吗。

陈瘸子看看这人,把手从腰上拿开了,点头说,你说吧。

张福说,我说了,这是一句值钱的话。

陈瘸子问,值多少?

张福说,五两银子。

陈瘸子一听噗地乐了,说,我要有五两银子,就不杀猪了。

张福说,三两吧,你再回嘴,我扭头就走,只当没说。

陈瘸子又想想,只好答应了。

张福先问,你这个叫吕小莲的老婆,她当初是干嘛的,你知道吗?

陈瘸子听了眨眨眼,还真不知道,当初就听媒人说,她嫁了个男人没一年就死了。张福一听乐了,摇摇头说,不是嫁一年,是几年,也不是死了,是让官府押到菜市口儿给砍了。

陈瘸子一听,吓了一跳。

张福问,当年这一带,有个叫华金宝的江洋大盗,听说过吗?

陈瘸子当然听说过华金宝,大兴这一带没有不知道华金宝的。

张福说,你这个老婆,当初就是他的女人。

陈瘸子一听,惊得张大嘴,半天没说出话。

张福又说,还有你更没想到的,你老婆当年还给这华金宝生了个儿子,这儿子大号叫华大鹏,小名小宝儿,眼下就住在宣武门外铁门胡同的寿枋街,你要是不信,就去问问,眼下应该已经十六了。张福说完,又看了陈瘸子一眼,就转身走了。

陈瘸子这天下午在街里的小馆儿喝了一斤酒,把晚上杀猪的活儿都推了,就晃晃荡荡地回来了。一进门,见吕小莲正躺在炕上睡觉。吕小莲自从嫁到陈家,一直没生养。陈瘸子也闹不清,究竟是自己有病,还是吕小莲有病。也听吕小蓮说过,她在娘家做姑娘时,曾请大夫看过,说她宫寒,将来可能不好生养。这时陈瘸子一想起这话,心里的气登时不打一处来,自己娶了这吕小莲这些年,还一直蒙在鼓里,敢情是娶了一个江洋大盗的老婆,且还给人家生过一个儿子。于是越想越来气,也是喝了酒,上前一把就把吕小莲从炕上揪起来。吕小莲一下给吓醒了,再仔细一听,陈瘸子虽然说的是酒话,也能听出来,是张福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他了。吕小莲知道,这陈瘸子喝了酒又得打自己,于是一闪身就从家里跑出来。也就在这时,正好连升赶来了。连升已经看见,这个叫张福的人并没走,还一直在陈家的附近转悠,就知道要出事。这时来到陈家,还没进院,就见吕小莲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再一看,陈瘸子还拎着一把杀猪刀跟在后面追。连升论着应该叫陈瘸子表姐夫,这时一见要出人命,就赶紧上前一把抱住他。但陈瘸子这时刚喝了酒,一身的邪劲,一伸手把连升扒拉开,跟着就朝吕小莲扑上去。吕小莲也是慌不择路,赶紧顺河沿儿往前跑。但脚底下一绊,就顺着河坡儿骨碌下去。这条河说是河,其实也就是一条臭水沟,但有一人多深,且岸坡儿挺陡。吕小莲这一下一直骨碌到河里,但再想上就上不来了。河坡儿不光陡,一沾水还滑,吕小莲掉下去呛了几口臭水,已经蒙了,在河坡儿上抓挠着爬了几下,又出溜下去,在水里冒了几个泡儿就沉下去了。这时陈瘸子的酒也醒了,赶紧扔了杀猪刀,就要下去救人。但连升知道他不会水,赶紧把他拉住,自己脱了衣裳跳进河里,等把吕小莲再捞上来,人早已没气了。

小宝儿听了,阴着脸,半天没说话。

连升叹口气说,人是已经没了,你回去吧。

小宝儿说,我得去看看我娘。

连升赶紧说,这种时候,你就别去陈家了。

小宝儿像没听见,沿着河边径直走回来。到了陈家门口,一推院门就走进来。院里有几个陈家的亲戚正忙着拾掇东西,一见小宝儿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小宝儿径直来到堂屋。堂屋的正中搭着一块门板,吕小莲就停在这门板上,身上蒙着一块白布。小宝儿走过来,轻轻掀起白布,看了看。吕小莲的脸色煞白,两眼虽然闭着,但没闭紧,似乎还微微睁着。这时陈瘸子从旁边走过来,上一眼下一眼地看看小宝儿,问,你是谁?

小宝儿没理他,把白布盖上就转身出来了。

连升还等在河边。小宝儿从院里出来,朝连升走过来问,你说的这个张福,长什么样?

连升想想说,也说不出啥样,反正看着,不像个好人。

小宝儿问,是不是枣核儿脑袋?

连升立刻说,对,脑袋两头出尖儿,看着像个大枣核儿。

小宝儿点头说,知道了。

说完就扭头走了。

小宝儿从小到大没流过泪。不光是不想流,也不知道怎么流。寿枋街这边的娘跟他说过,人流泪,是因为遇上了伤心事,流泪不是从眼里流的,是从心里流的,所以不用想,到了该流的时候自然就会流了。但小宝儿似乎从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该流泪,好像心里就没有泪。可这天下午,他从榆垡回来的路上,第一次流泪了。

流泪,是因为看见了娘。

小宝儿上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娘时,是五岁。当时也是这个徐茂带他去的,还有钱掌柜。那次看见娘,小宝儿就牢牢记在心里了。可没想到,这回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再见娘,娘就已经死了。小宝儿在寿枋街上长大,从小就知道死人的事,这次看见娘时,发现娘的两眼没合上。他知道,这是娘的心里还惦记自己。

一想到这,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小宝儿这天回到寿枋街,天已大黑了。想了想没回家,朝东一拐直接来到云翔冥衣铺。铺子的伙计说,掌柜的不在,大概去棺材铺了。小宝儿就又来到棺材铺。果然,钱掌柜正坐在账房里算账。抬头看见小宝儿进来,稍稍愣了一下。小宝儿平时从不来这里,也没主动找过他。这时,小宝儿走到他的账桌跟前,看着他说,问你个人。

钱掌柜慢慢摘下眼镜,看看他说,谁?

小宝儿说,你当初的朋友,那个徐茂。

钱掌柜听了,轻轻哦一声。自从十多年前那次从大兴的榆垡回来,小宝儿就一直没再提徐茂这人,钱掌柜自然也不提。但两人的心里似乎有默契,不提,并不是把这事忘了。这些年两人对视时,眼里显然还都有这事,只是都不说。这时,小宝儿突然又问起这人,且用的说法儿是“你当初的朋友”。钱掌柜意识到,这话的分量就有点不同寻常了。于是说,跟这人,已经几年没来往了,他过去是打响尺的,大概早不干这行了,不知又吃哪碗饭去了。

小宝儿说,我是问,他住哪儿。

钱掌柜一听笑了,说,你不是知道吗,住后海的烟袋斜街。

小宝儿说,那是从前,我问的是现在。

钱掌柜又看一眼小宝儿,你怎么想起问他?

小宝儿没说话,看着钱掌柜。

钱掌柜说,我前些日子去烟袋斜街办事,还在那院里见过他。

小宝儿看着钱掌柜,仍没说话。

钱掌柜又嗯嗯了两声,这才说,好吧,是这么回事,我也是听说,他后来索性娶了那个唱大鼓书的女人,可这女人抽大烟,再后来就抽死了,现在是一个人住那儿还是又有了别的女人,就不清楚了。钱掌柜说完又盯住小宝儿看了看,问,你找他,到底要干嘛?

小宝儿又瞥一眼钱掌柜,就转身出来了。

其实钱掌柜只说了一半实话。徐茂后来确实娶了那个叫小月花的女人,再后来这女人也确实抽大烟抽死了。但他跟徐茂并不是几年没来往了,就在几天前,还刚做了一桩生意。徐茂后来不打响尺了,但吃的还是阴阳饭。老北京单有一种吃这行饭的人,自己不开寿衣店,也没有冥衣铺,更没有棺材铺,但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也包括亲戚朋友,有了白事都来找他。找了他也就不用操心了,从头到尾,包括死人身上穿的戴的,铺的盖的,到装棺入殓,一直到出殡抬到坟地入土,就全给张罗着办了。在天津,把干这行的人叫“大了”,后来北京人学会这个说法儿,也叫“大了”。徐茂几年前不打响尺了,是嫌挣的少,但阴阳饭还得吃,也就干起了“大了”。试着揽了几堂白事,干得顺风顺水,而且左手进右手出,身不动膀不摇事情就都办了,来钱容易,也快,这以后也就干脆以这行为业。但这回跟钱掌柜做的这桩生意却不顺。这回是德胜门外的一个朋友,叫郑順儿,来找徐茂,说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死了,论着该叫表大爷,他家人多,也不缺钱,这堂白事有人操持,只是想买一口正经的福建香杉寿材,又怕买打了眼,问徐茂有没有办法。徐茂一听就笑了,说你找我算找对人了,要想买金丝楠或阴沉木的寿材,且不说值多少钱,眼下还真不好办,这一阵四川建昌发大水,料都过不来,福建香杉就好说了,有现成的,保证正宗,一点不掺假。这个叫郑顺儿的朋友过去是吃洋饭的,专在东交民巷一带转悠,替洋人踅摸中国人手里的古董。这时一听高兴了,当即说,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这事儿就托你办了。徐茂说行。但又说,不过这福建香杉也不是一般的木料,总得先拿点定银。郑顺儿一听,立刻面有难色,吭哧了一下说,我已在亲戚那边大包大揽,说这行里有朋友,所有的事儿都可以先办后说,现在又要拿定银,恐怕那边回不过这嘴。想了一下就又说,不行就算了,你也别为难,我再另找人吧。徐茂知道这郑顺儿过去是跑洋合儿的,虽然吃的不是阴阳饭,跟自己干的这行也有差不多的意思,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时一听他说,又怕这桩生意跑了,就赶紧说,话先别说死,我回去商量一下,能不用定银就尽量先不用定银。徐茂这边跟这郑顺儿说定,就赶紧又来寿枋街找钱掌柜。

钱掌柜自从接手于老板这棺材铺,已经改弦更张。过去于老板都是先做好了各种尺寸的棺木,摆在铺子里,有丧主儿来了,看好挑好,就可以送去。钱掌柜则不然,除了上好木料的寿枋先做好几口摆着,一般的不光不做,连木料也不多进。有丧主儿来了,提了具体要求,再现给做。钱掌柜吃这碗饭已经二十几年,心里有数,能买得起上好寿枋的人家儿,也就不在乎价儿,只要看着好,只管给送去就是了,钱多钱少并不在意。而买一般棺木的丧主儿,为图省钱,也为放心,得先看好木料,还得反复讲价,都觉着合适了,就是等着现做也认头。做棺材不叫做,叫摔,好在摔一口棺材也不费事,手快的师傅,再带几个徒弟,有几个时辰也就摔出来了。况且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可以不压银子。徐茂这天下午来到寿枋街,跟钱掌柜说,急用一口棺木,必须是正经的福建香杉。

钱掌柜问,多长时间用。

徐茂说,当然越快越好。

钱掌柜就说,先拿一半定银吧。

徐茂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怕的也就是这个。钱掌柜倒不怕这桩生意跑了,不慌不忙地说,你吃这碗饭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应该懂这行的规矩,现在到哪儿都是一样,谁要的棺木给谁摔,虽不算定做,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万一摔出来,这丧主儿又不要了,再卖别人也就不好卖了,况且又是福建香杉,我这铺子是小本生意,也压不起钱。

徐茂这人有个最大的特点,甭管什么事,胆大,只要看准了就敢干。于是一咬牙说,行,一半定银就一半定银,你这儿先动手,我明天一早儿就把银子送来。

钱掌柜说,摔口棺材用不了多大工夫,还是拿来定银再动手吧。

徐茂一听,知道钱掌柜是条钻进油桶的泥鳅,别说抓,一碰就一出溜。既然他这里不见兔子不撒鹰,知道再跟他对付也是白对付,只好赶紧回去为定银的事想办法。等把这一半定银凑上送来,钱掌柜这里却已经把棺木摔出来,也上了油,就等送去了。钱掌柜一见定银拿来了,自然也就说现成话,大家毕竟都是这些年的朋友,这点事还信不过,既然人已经倒头,没有等着棺材入土的道理,赶紧说地方,这就让人给送去。徐茂一听,自然也感激得无可无不可,临走跟钱掌柜说定,等那边的丧事一办完,就把另一半银子送过来。

但徐茂回来等了几天,德胜门外那边一直没动静。后来沉不住气了,再一打听,这个叫郑顺儿的朋友这边丧事早已办完了。又等了几天,就只好过来催银子。可没想到,这个郑顺儿一见徐茂就面带难色地说,咱是朋友,共事也这些年了,有话就都说在明面儿上,这回这事儿,你办得可不够意思。徐茂听了一愣问,怎么不够意思了。郑顺儿说,我当初要的可是正经的福建香杉,就因为怕打眼,所以才找你。徐茂说对啊,没错儿,这口棺木就是正经的福建香杉啊!徐茂拍着胸脯说,这棺木摔出来,上油儿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确实是福建香杉,不会有差。郑顺儿一听就笑了,摇头说,徐老弟,你要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吃阴阳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行里的门道儿应该比我清楚,这口棺木做的手脚连我这外行都看出来了,你能看不出来?徐茂听了心里一沉,赶紧问,做了什么手脚?郑顺儿说,好吧,我只当你真不知道,要不就是真没看出来,跟你说,你给我摔的这口棺材,是夹心儿的。

郑顺儿说的夹心儿,是棺材造假的一种手段,做法很简单,也很常见。一般只有摔上好的棺木时,才用这种手段,棺材板看着挺厚,且是正宗的好料,其实里面的心儿是硬杂木,只在外面包了一层阴沉或香杉,说白了也就是三层板儿,一般的外行根本看不出来。

徐茂一听差点儿蹦起来,说不可能,我当时亲眼看了,都是一实到底的正经好料。郑顺儿一听就拿出一小片木头碴儿,扔到徐茂的眼前说,你自己看吧,这是我从棺材板的夹心儿里抠的,知道你不承认,成心留了一块,就为给你看。

徐茂拿起来仔细一看,果然不是香杉。

郑顺儿说,你还算对得起我,夹心儿没夹硬杂木,夹的是柏木,可要这样,我还不如干脆敲明就响就摔一口柏木的,这种夹心儿一到土里用不了几天就得离骨儿,还不如斗子结实。

徐茂一听没话了,想了想,对郑顺儿说,咱既然已说到这份儿上了,光拿这一小块木碴儿也不能当凭据,俗话说,眼见为实,将来我跟那边也好说话,现在就去看看这棺木吧。

郑顺儿一听就笑了,说,看来人还真不可貌相,你不像吃碗饭吃了这些年的,我能把人装进棺材,还等着你来看吗?这样的节气,还不臭了?甭管这棺木是不是夹心儿,早已经埋了,这辈子到了儿到了儿混了一口夹心儿棺材,算我这表大爷点儿背,前世没积阴德。郑顺儿说着,又看一眼徐茂,不过先说下,这口棺材的银子,我是不能给你了,说起来我这表大爷的家里还算厚道,也看在我这表侄儿给帮忙的这点儿孝心上,没跟我矫情这事儿,装聋作哑地闭着眼只当看不出来,也就过去了,现在,你总不能让我从自己兜里再掏这银子给你吧。

其实徐茂一听郑顺儿说,这棺材已经埋了,就知道这笔银子肯定是烂了。这时也就明白,再跟这郑顺儿矫情也是白矫情,就算翻脸,也只能白饶一面儿。

于是没再说话,扭头就回来了。

徐茂也不是吃素的,这事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他也知道,就算自己善罢干休了,钱掌柜那边也不干。现在这口棺材,还欠着钱掌柜一半银子,可他这棺材要真是柏木夹心儿,别说欠的这一半,就是自己预先给的那一半定银也不值。徐茂从德胜门外回来,就径直来寿枋街找钱掌柜。钱掌柜正在棺材铺的账房算账,抬头一见徐茂来了,就说,那一半银子不等用,不用这么急就送来。徐茂一听,心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没说话,就把这一小片木碴儿扔在他面前的账桌上。钱掌柜看了看,问这是怎么回事。徐茂就把郑顺儿那边的话说了,最后又酸着脸说,咱都是干这行的,又已经打了这些年的交道,你不该这么干。

钱掌柜先拿起这片木碴儿看了看,然后扔到账桌上,笑笑说,你也是外面混的人,街上的规矩应该比我懂,光凭这一小块木碴儿,就说我的棺材夹心儿,且不说你欠的这一半银子,你这么说话,要是传出去可伤我的生意,这事儿,咱还真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徐茂这时也已有要翻脸的意思,说,好啊,那就说道说道吧。

钱掌柜说,有句俗话,叫私凭文书官凭印,咱这事儿是既没文书也没印,不过还有这口棺材在,你说我的棺材夹心儿,这好办,我现在就跟你去,咱当面锣对面鼓,一看就知道了。

徐茂没好气地说,已经这些日子了,棺材能在家里摆着吗,早埋了。

钱掌柜说,埋了也好办,埋是埋在坟里,刨出来就是了。

徐茂一听就明白了,钱掌柜这是要跟自己玩儿阴的了。俗话说入土为安,除了官府办案,可以开棺验尸,谁家把死人埋到坟里也不会让你再刨出来,更何况只为看这棺材夹心儿不夹心儿,钱掌柜这么说,显然是成心,用句宝局里的话说,是要滚赌。但徐茂的心里也清楚,甭管在街上还是在行里,真要论本事,自己的道行还远没有这钱掌柜深。当年去榆垡刨那盒东西的事,自己本想独吞,后来钱掌柜使的手段,徐茂已经领教过了,这次这口棺材,欠的这一半银子,徐茂也就知道,倘自己真想赖账,钱掌柜也绝不会答应。但徐茂这几年干“大了”这行,都是买空卖空,一手托两家,用一句道儿上的话说也就是“空手套白狼”,当初又跟那唱大鼓书的女人小月花学会了抽大烟,家里也就从没有隔夜的银子,有一点儿就都抽了。上次给钱掌柜的那一半定银还是借的,现在郑顺儿这边一拨愣脑袋,一厘银子也不给了,别说欠钱掌柜的这一半银子,就是那一半借的定银,还不知怎么还人家。

徐茂这次去榆垡,钱掌柜是知道的。三天前的晚上,徐茂突然又来找钱掌柜,来了也没待着,只是问,这街上叫小宝儿的那孩子,当初他亲娘改嫁,嫁的是哪儿的人。钱掌柜一听就明白了,徐茂这是为这笔银子的事走投无路,又要打那吕小莲的主意。这对钱掌柜倒无所谓,徐茂想去只管让他去,真从吕小莲那儿再诈出些银子,能把欠自己的这一半棺材钱还了,也是何乐不为的事。于是就对他说,当年带小宝儿去榆垡那次,他曾找过吕小莲,怎么忘了。徐茂说,没忘,那次是让洪源客栈的老板娘把她叫来的。钱掌柜一听,这才想起来,于是告诉他,吕小莲后来嫁的这男人姓陈,听说是个杀猪的,就在榆垡镇上。

徐茂听了没再说话,就扭头走了。

所以这个晚上,小宝儿突然来问徐茂住哪儿,钱掌柜就知道,应该是榆垡那边出事了。

这个晚上,小宝儿来到后海的烟袋斜街。当年那次从榆垡回来时,钱掌柜跟这徐茂矫情了一路,小宝儿是从他俩说话中知道,这个徐茂住在烟袋斜街。后来过了些天,小宝儿把张氏平时给的零花钱找出来,在街上雇了辆洋车,到后海的烟袋斜街转了一圈,也就知道这徐茂住哪了。小宝儿这个晚上又来到烟袋斜街,没费劲就找到当初的那个院子。这院子仍是个大杂院儿,住着十几户人家儿。小宝儿进了院子没往里走,朝徐茂家的窗户看了看,黑着灯,知道没人,就又转身出来了。站在街上想了想,徐茂回来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走地安门这边,或者走银锭桥这边。再想,就还是选择了银锭桥。其实选择哪边是无所谓的事,倘这边堵不上他,一会儿去家里掏也一样。小宝儿这时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身量儿已经长成了,又一直跟着师傅马黑子习武,胳膊根儿挺粗,肩膀的翅子肉也奓着,一看就挺壮。

這时已是半夜,街上清静下来。

小宝儿这才想起来,已经跑了一天,还没怎么吃东西。街边有个馄饨铺,刚要抬脚进去,想了想,又怕这会儿徐茂回来,就买了两个火烧。正站在街边吃着,就见徐茂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徐茂显然刚喝了酒,但还没完全醉,只是脚下有些绊蒜。小宝儿几口把火烧塞进嘴里,就朝他迎过来。徐茂没注意小宝儿,一见有人挡路,朝旁边躲了一下。刚要走,小宝儿又过来挡住了。徐茂这才抬起头,使劲看了看,觉着面前这人有点儿眼熟。小宝儿没说话,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朝旁边一拽,就来到后海的湖边。这时徐茂的酒已吓醒了,也认出来,面前这年轻人是寿枋街上的小宝儿。这几年徐茂去寿枋街找钱掌柜,偶尔在街上也见过小宝儿,只是小宝儿没注意。徐茂这时并不知道他离开榆垡之后的事,也不知吕小莲已经死了。但一见小宝儿来找自己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好。这时他一边掰着小宝儿抓自己脖领子的手,用眼角已经看见,水边有一块石头,埋在泥里一半,露出來一半,于是嘴上说着,这位小兄弟,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先放手,咱有话说话。

小宝儿只顾瞪着徐茂,并没看脚下。

徐茂突然朝旁边一闪身,小宝儿的脚让这石头一绊,趔趄了一下,就松了手。徐茂趁这机会一窜就朝银锭桥那边跑去。这一下小宝儿真急了。小宝儿毕竟年轻,又习武,腿脚利落,徐茂则整天抽大烟,已经把人抽空了。小宝儿三步两步追过来,徐茂已上了银锭桥,刚要下去,小宝儿过来一抓,徐茂一晃又挣开了。这一下小宝儿更急了,一拳打在他脸上。徐茂的一只眼登时睁不开了,刚要转身跑,小宝儿又横着飞起一脚,一下就把他从桥上踢下去。徐茂这时已瘦成人干儿,身上没有多大分量,轻飘飘地落到水里,也没溅起太大的水花。小宝儿扒着石头桥栏朝下看看,借着月色,只见徐茂在水里冒了几冒,就沉下去了。

小宝儿十八岁这年没过生日。没过,是因为忘了。直到转年,又快到生日了,还是师傅马黑子提醒了一句,小宝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十九岁了。

意识到十九岁,也就又想起一件事。

娘曾对他说过,当初爹临死时,把这“于记棺材铺”交给钱掌柜打理,但有个条件,铺子的字号要改成“华记棺材铺”。爹还向钱掌柜交代,他打理铺子这几年,赚了赔了都是他的,跟他们娘儿俩没关系,但是到小宝儿十八岁时,这铺子还得还给小宝儿。现在小宝儿已十九岁了,钱掌柜却一直不提这事。其实小宝儿对这棺材铺倒没兴趣。他早对娘说过,这辈子不想再吃阴阳饭,也不想做买卖。可话是这么说,钱掌柜当初既然已经红口白牙地答应了,现在还把着这铺子不松手,而且黑不提白不提,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当然,钱掌柜不提,也有不提的道理。

两年前,张氏已经嫁给了钱掌柜。这事也让小宝儿一直想不明白。张氏虽然少言寡语,但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平时跟小宝儿说话,提起这钱掌柜,话里话外也不是感觉很好。有一阵街西口儿的二奶奶总来家里,来了就跟张氏小声嘀咕。二奶奶最爱跑媒拉纤儿,这街上的人都知道。小宝儿也猜到了,二奶奶往这儿跑,大概是要给娘当媒人。但张氏曾对小宝儿说过,她不想再走这一步儿了,就这么踏踏实实地守着小宝儿,将来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两年前,张氏突然就答应嫁钱掌柜了。这事儿让小宝儿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直到这时,小宝儿十九岁了,才突然明白了。其实明白,也是让街上的胡胖子一句话点醒的。

自从娘嫁给钱掌柜,也就搬到钱掌柜那边去住了。小宝儿平时在天桥跟着师傅习武,到了晚上才回来睡觉。这天回来得早,在街上捎回二斤包子。到家看看没醋了,就拿着瓶子来胡胖子的小杂货店买醋。胡胖子正坐在一个躺椅上,一边喝着茶哼哼唧唧地唱戏,一见小宝儿来买醋,就起身过来,一边给他打着醋说,你现在的日子可是越来越不用愁了。

小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他一眼。

胡胖子就又说,有了钱掌柜这个爹,还用愁吗?

小宝儿明白了,看着胡胖子,眼里又有些发黑。

胡胖子并没注意小宝儿的脸色,把醋瓶子打满了,放到桌上摇着头说,要说这钱掌柜,人家才是真正做买卖的,其实谁都有心眼儿,有心眼儿就会算计,可人家钱掌柜不光会算计,还能算到骨头里,真是服了。说着喝了一口茶,又说,本来这华记棺材铺应该是你小宝儿的,现在好,连你娘都归他了,这铺子再给不给你还有意思吗,不过是从左兜里拿出来放进右兜的事。小宝儿听胡胖子说这半天片儿汤话,本来已经忍不住,正要跟他急,可一听后面这话,心里突然忽悠一下。又看了胡胖子一眼,就拿起醋瓶子转身回来了。

小宝儿这个晚上一边吃着包子,不知不觉喝了半斤多南路烧酒。小宝儿这时整天跟着马黑子习武,已练得酒量很大,这时一边吃着喝着,越想胡胖子这话越觉着不对劲。再一想,也就明白了,娘嫁给钱掌柜,不单是嫁过去这么简单,这一嫁,这“华记棺材铺”本来应该是自己的,也就跟着一块儿嫁过去,成了他钱掌柜的。小宝儿这一想,就扔下筷子从家里出来。朝街东口儿这边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想了想,见街上跑过一个孩子,就叫过来,在身上摸出一个铜子儿给他说,去叫我娘回来。这孩子是寿枋街上的,知道小宝儿的娘是张氏,也知道张氏现在是在钱掌柜家里,看看小宝儿问,怎么说?

小宝儿想了想,就说我又吐又拉,让她回来看看。

这孩子一听,攥着这个铜子儿就跑去了。

小宝儿刚回到家,张氏就急慌慌地来了。进门一看,小宝儿没事,正坐在屋里喝酒,这才松了口气,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宝儿先让娘坐下,问,来时,钱掌柜在不在。

张氏说,不在,晚上有应酬,出去了。

小宝儿点点头,对娘说,有个事,一直想不明白,总想问,可没机会,也问不出口。张氏一听摆摆手,低头沉了一下,眼泪就流下来,叹口气说,别说了,娘知道你要问什么。

小宝儿一听就不说话了,看着娘。

张氏说,娘一直等着你问,也一直等着,跟你说这几句话。

小宝儿说,娘你说吧。

张氏说,娘先问你个事。

小宝儿点头,您问。

张氏说,两年前,你背着娘干什么事了?

小宝儿听娘这一问,就猜到是什么事了,心里也一沉。

两年前的那场事,小宝儿也没想到会闹这么大。他那天夜里从后海的烟袋斜街回来,心里想的是,后海通着大运河,况且经常有人投水,偶尔也有无名的尸首漂上来,这徐茂就是不跟着水流冲走,哪天尸首真浮上来了,也不会有人注意。但心里虽这么想,还是不太踏实。过了些天,又来到后海的烟袋斜街。这时才听说,两天前,银锭桥的底下果然有一具尸首漂上来。起初谁也没在意,有人把这尸首捞上来,叫来仵作,本来勘验一下也就拉去城外的乱葬岗子埋了。但仵作仔细一看,说不对,这尸首的身上有伤,且不是一般的伤,死前应该有过打斗。这一下也就变成了一起杀人案。接着就有人认出来,这尸首是个吃阴阳饭的,叫徐茂。官府一听是吃阴阳饭的,也就顺藤摸瓜,开始找他出事的前几天曾接触过的人。这一下也就找到了德胜门外的郑顺兒。郑顺儿一听徐茂死了,且是死在后海,让人杀了,也吓了一跳。但跟官府的人咬牙跺脚,指天发誓,说自己跟徐茂无冤无仇,前不久确实让他给买了一口棺材,但这棺材是夹心儿的,为这事,两人确实有点不愉快,自己也没给他银子,可要这么说,就算杀,也应该是徐茂来杀自己,没有自己不给银子,还反过来去杀他的道理。接着又想起来,说,这口夹心儿棺材是在寿枋街上摔的,徐茂曾说过,掌柜的姓钱。这一下,官府的人就又顺着这条线捯到寿枋街来。官府的差人来找钱掌柜,小宝儿是知道的。这时后海银锭桥的无名浮尸案,已经轰动了京城,但小宝儿看见官府的差人来棺材铺,也并没往徐茂的身上想。吃阴阳饭的人,自然什么事都遇得上,官府的差人办案调查,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张氏对小宝儿说,也就是那回官府的差人走了,当天下午,钱掌柜就来了。当时小宝儿去天桥了,张氏一个人在家。钱掌柜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对张氏说,他死老婆已经几年了,街上也经常有人来提亲,但他一直没有续弦的心思。这一阵才明白了,自己不想续弦,并不是不想续,而是看续谁。钱掌柜说,其实他心里一直觉着张氏挺好,不光模样好,人也好,所以心里一直想娶的是她。张氏也早有感觉,钱掌柜这些年跟自己说话,明里暗里总有这个意思,只是给他的个耳朵,一直装听不出来。可没想到,他这时突然挑明了。男人跟女人的事就是这样,不挑明,也就一直相安无事,一旦挑明了,成也就成了,倘不成,再想相安无事也就不行了,没有退路。这时,既然钱掌柜已把话说出来,张氏也就只好明着跟他说,常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嫁二夫,自己虽然说不上是什么贞洁烈女,也不想再走这一步,这辈子只想守着儿子小宝儿,安安生生地直到终老也就行了。钱掌柜听了,却忽然冷冷一笑说,你想安安生生地守着小宝儿过一辈子,可安生得了吗?

张氏一听,觉着钱掌柜这话里有话,就说,你把话说明白,咱是打盆说盆,打碗说碗,今天既然话已说到这儿了,也就索性都说出来,谁也别藏着掖着。钱掌柜点头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顺着你的话往下说,后海出了一桩无名浮尸案,你听说了?

张氏说,听说了。

钱掌柜说,今天上午,官府办案的差人刚来找我了。

张氏一听,立刻睁大两眼,盯着钱掌柜。

钱掌柜又不紧不慢地说,他们来,是问徐茂的事。

张氏说,我不知道徐茂是谁。

钱掌柜点头说,你不知道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于是钱掌柜告诉张氏,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小宝儿刚来跟他打听,这个徐茂住哪儿,然后徐茂就死了。据官府勘验,人是淹死的,而且死前,有跟人打斗过的痕迹。

张氏听了说,这又怎么样,小宝儿问,也不能说就是小宝儿杀的。

钱掌柜笑笑说,我要是再告诉你一件事,恐怕你就不这么说了。

钱掌柜告诉张氏,他也是这事出来以后,又去打听,才知道的。就在出事前,这个徐茂曾去榆垡找过吕小莲,想讹吕小莲一笔银子。但银子没讹出来,却让吕小莲现在的男人知道了,就把吕小莲给打了。这吕小莲也是个有脾气的女人,一气之下就投水死了。钱掌柜说到这里,又盯着张氏,说,那天晚上,小宝儿来跟我打听这个徐茂住哪儿时,是刚从榆垡回来,当时他亲娘吕小莲还没出殡,就在家里停着,也就在这个晚上,徐茂死了。

钱掌柜这样说完,看着张氏。

张氏就不说话了。

钱掌柜又说,这些事,上午官府办案的差人来时,我没说。

这样说完,就起身走了。

这个晚上,小宝儿一边听娘说,一直在喝酒。

这时娘说完了,他闷着头,没说话。

张氏又说,你今天要是不问,这事儿,娘还不想说,当年你爹临死时,我曾答应过他,这辈子不会再走这一步儿,可现在,娘说话不算话,将来都没法儿去地下见他了。

张氏说着,两手捂住脸,就呜呜地哭起来。

张氏死的这天,正好是小宝儿的生日。

小宝儿这天一早就去了天桥。师傅马黑子还记着小宝儿的生日,也知道小宝儿的家里已经没人,提前就说,到了这天,他给小宝儿操持过生日,也让大伙儿一块儿热闹热闹。小宝儿本来已没心思再过这个生日,但师傅已经说了,也就只好依着。这天上午,本来场子上人挺多,但几圈儿钱敛下来,马黑子早早儿地就让收了。大伙儿正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就见寿枋街上的胡胖子急急地来了。胡胖子一见小宝儿就说,你快回去吧,你娘出事了。

小宝儿赶紧问,出什么事了。

胡胖子叹口气说,事已至此,就跟你说吧,你娘没了。

小宝儿一听就急了,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和胡胖子一起赶回来。

张氏是在自己家的里屋门框上吊死的。这时人已放下来,躺在床上。胡胖子说,看样子是早晨的事。二奶奶一早从这门口过,见敞着门,就进来看了一眼。这一看吓一跳,就见张氏已吊在里屋的门框上了。于是赶紧出来喊人。街上的人赶来,把张氏放下来时,身上还是热的。小宝儿慢慢走过来。张氏躺在床上,身上蒙了一块白布。小宝儿想掀开看看,手已伸出来,想了想,又停住了。转身去取出几两银子,先给了二奶奶一两,让她给娘洗干净,再去买一身像样的寿衣穿上。然后就把另几两银子都交给胡胖子,让他雇辆车,先去大兴的榆垡把连升接来。小宝儿对胡胖子说,这连升是我表舅,跟他说,我娘的这堂后事就交给他了。

胡胖子看看手里的银子,又看看小宝儿说,你这表舅,可是亲娘那边的表舅。

小宝儿明白胡胖子的意思,说,他看着这边的娘养我这么大,这事,他也得管。

说完,就转身出来了。

小宝儿来到寿枋街东口儿,进了铁门胡同朝北一拐,走不远有个“成记肉铺”。肉铺掌柜的姓周,胡同的人都叫他周大头。周大头这时正拿着一把剔肉的牛耳尖刀,在石条儿上一下一下地钢,见小宝儿进来,以为他要买肉,就把钢刀石放下了。但小宝儿来到肉案跟前没说话,看了看,先从周大头的手里拿过这把牛耳尖刀,翻着腕子比画了一下,又还给周大头。周大头不知怎么回事,刚要说话,小宝儿又看见了肉案上的一把剁骨刀。这剁骨刀有七寸多长、六寸多宽,背儿有半寸多厚,刃却飞薄。小宝儿拿起来掂着试了试,就拎着出去了。

这时已是将近中午,胡同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小宝儿径直来到云翔冥衣铺。这铺子的进深很大,里面是两进院子,放的都是扎好的烧活。小宝儿来到后面,就见钱掌柜正跟一个伙计说话。钱掌柜显然已知道张氏的事,抬头一见小宝儿,愣了一下。这时小宝儿已经来到他跟前,一扥自己的衣襟儿,露出插在腰上的这把剁骨刀。钱掌柜一看就明白了,转身要走。小宝儿却已经把这剁骨刀从腰里拽出来,跟上前横着一扫,钱掌柜的脑袋就像一顶帽子似的飞出去,齐刷刷的脖子上登时喷出一股耀眼的血沫子,一直喷到了顶棚。小宝儿扔下刀,把自己的小褂儿脱下来,捡过钱掌柜的脑袋,用小褂儿包成个包袱,就拎在手里从铺子出来了。

这时外面已听见了动静,铺子的伙计连胡同的人,都堵在门口朝里看着。只见小宝儿拎着还在嘀嘀嗒嗒淌血的包袱走出来,就径直朝衙门那边去了。

这年秋天,北京城里出了一件奇事。

华大鹏,也就是小名叫小宝儿的案子上面发下来了,大红朱笔批了一个“斩”字。可到问斩这天,却一桩怪事连着一桩怪事。据监房的牢子说,先是这天三更时分,官府的天字第一号牢门被打开,差人要提死犯小宝儿去菜市口儿行刑。可监房的牢门打开时,只见犯人小宝儿身上的刑具还在,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牢里却已空无一人。

接着外面又传来更奇的消息。

官府的衙门除去冲南的正门,还有东西两道门,东为“青龙门”,西为“白虎门”。青龙是供差人平时出入的。白虎则一直大门紧闭,只有到杀人的时候才开,是让死囚走的。每到要杀人的这天凌晨,白虎门就会四敞大开,迎面放着一张方桌,摆着一杯酒,一碗饭,饭上还顶着一块两寸见方的生猪肉。酒叫“永别酒”,饭叫“长休饭”,生猪肉则有让死犯投往来生的意思。不要小看这一酒一饭一片肉,是朝廷专拨50两库银备办的。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定下规矩,死囚上路前,要给做一桌“八珍席”,以飨来人间一世,吃最后一顿饱饭。但死犯到了这时,已没人吃得下去,后来“八珍”就改为“八碗”,又由“八碗”改为“六碗”,直到后来,也就只剩这盏酒片肉。盏酒片肉当然也都难以下咽,死囚架出来时,只是把肉在嘴头一抹,酒朝口里一灌,然后杯碗一摔,筷子一撅,也就算作罢。但这个早晨,天字第一号牢里已经空无一人,自然没有死囚押出来,两个差人拿着招子都不知往谁的身上插。这时有人过来,却发现白虎门外方桌上的盏酒片肉已被人吃了,筷子也已撅在地上。

接下来的事就更奇了。按以往的习俗,每到官府杀人这天,从西草厂街沿着铁门胡同一直到骡马市大街,再到菜市口儿,两边就会站满了人。来的人是要看一看,这死囚犯被押赴刑场时是怎么个走法儿,有的已经瘫了尿了,是被拖着走,还有的是大摇大摆自己走,更有给自己壮胆逞威风的,还要一边走一边嚷,更有开口唱的,两边看热闹的人就都要给叫好儿。街边的买卖铺子也都要把酒摆出来,死犯一路走,想喝哪家喝哪家。可这个早晨,铁门胡同这边的人已经灌满一街筒子,等了半天,却一直不见有犯人押过来。就在这时,却听菜市口兒那边的马蹄炮已经响了。人们这才知道,人已经押到了菜市口儿那边,再去晚了就已人头落地了。等赶到菜市口儿,却只见西鹤年堂药店的伙计们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摇铁算盘,监斩官蜡人一般地坐在那里,仍不见死囚犯。就在这时,却有人来报,说是死犯已经人头落地。

据说,人头落地的就是小宝儿,这一点确定无疑。

西鹤年堂药店的旁边有个皮匠摊儿,皮匠姓陈,街上的人都叫他陈皮匠。这陈皮匠看着是个缝鞋的皮匠,其实还做另一路生意。死犯问刑之后被砍了脑袋,有钱的人家儿一般不愿就这么发送了,还想让这人走的时候落个全尸。于是也就来找陈皮匠,让他把脑袋再给缝上。据陈皮匠说,这天晚上,寿枋街的胡胖子曾来找他。胡胖子说,知道陈皮匠的官价儿,缝一个脑袋一百两银子,可这小宝儿的家里已经没人,街坊只凑了二十两,后面买棺木下葬还得有用度,所以没多有少,就请陈师傅担待,十两银子就给缝上吧。

陈皮匠一听,也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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