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2020-02-14 05:47叶迟
西湖 2020年2期
关键词:项链表哥舅舅

叶迟

我有一串项链,与一般项链并无不同,挂坠是一只蝴蝶,琉璃质感,蝴蝶不大,也就玻璃珠大小。我总感觉它有问题,“感觉”这种说法很暧昧,但我只能这么说。

曾经有很长一阵子,我会趁父母出门时,偷偷去翻户口本,再三确认家中只有我一个孩子。不管翻多少次,户口本上清清楚楚的,只有我一个独女。但不知为何,我的第六感就是觉得有。我不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表哥,在此之前从没见过,听说和我舅舅住在国外。上高二那年,春节,我舅舅回国探亲,他一同随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第二天,我舅舅带着我们去了隔壁城市的植物园,不是他要求的,是我那舅舅叫他去,他就去了,我们并没有建立起算得上是亲近的关系。并且我又是头一次见我舅舅与表哥,内心拘谨,勉强聊了几句,就不愿再说话了。

蝴蝶室,舅舅当时嘴里是这么说的,表哥便带着我,在植物园到处找蝴蝶室。

在当时这并不常见,光听词语也无法想象出,是正方形的密封房间吗?透明的,光秃秃的,无处可藏,凭空立于地上?我心想,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无趣。但结果出乎意料,那天所见,哪怕连它们缓慢摆动的样子,我都能在脑中重现。

那是一个巨大的金属鸟笼,笼子外又用一个巨大的钟形玻璃罩着,数不清的蝴蝶就在这里肆意地飞舞。四处种满了巨大的植物,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工瀑布。水汽在空中弥漫,隐隐透出彩虹的光芒,蝴蝶徐徐落下,像裹着糖果,漫天飞舞的彩色包装纸。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样数量庞大的蝴蝶群。

“那……是蓝闪蝶。”他中文不错,指着一株植物上扑腾着蓝色翅膀、外围有着一圈黑色花纹的蝴蝶说道。他突然说话,让我觉得紧张,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于是走近那蝴蝶,伸出手想碰一碰那色泽饱满的大翅膀。“别。”他喊道。我急忙缩回手,他的声音让我更不喜欢这里了,蝴蝶有蝴蝶的可爱,但肯定不是在这个玻璃罩子里飞来飞去的小生物,这不是真正的蝴蝶。比起猫狗鸟鱼,蝴蝶要放肆多了,蝴蝶与人类隔绝,它们在与人无关的地方,人手无法触及之处,肆意地飞,肆意地活,肆意地死,简直是太完美了。即使被抓住,也不会乞怜或者求饶,就算被做成标本,也保持着高傲的姿态。

“蝴蝶效应,你知道吗?”他问。

我点点头,说:“不就是一只蝴蝶煽动翅膀,引发了一场风暴么?我知道的。”把蝴蝶这样美丽动人的生物与毁灭人类的风暴联系在一起,这让我觉得浪漫无比,但我又很担心,担心总有一天我也会被某个效应给毁了。

“这是什么蝴蝶。”我随手指了一只看上去很漂亮的蝴蝶,问。他想了想,对我说:“这是马德拉大白凤蝶……非常珍稀。”“有多珍稀?”我又问。“数量稀少,或许会灭绝。”他回答。我哦了一声,有些失望,珍稀的意思我懂,我想知道这珍稀的具体重量,我注视着远方,白蝴蝶,黑蝴蝶,一大群五颜六色的蝴蝶飞过,心想,这珍稀的白凤蝶,普通的黑翅蝶,被冠上各种标签,一点也不美好。

这时候,我舅舅突然在远处叫我们,他摆着一张臭脸,关照我们不要离开他太远,这与我母亲的云淡风轻截然不同。

离开蝴蝶室的时候,表哥走到我身边,我感到口袋一沉,有些分量,但又很轻盈,我把手伸进口袋,一摸,是个橘子,继续深摸下去,是一条链子,显然是我表哥送给我的礼物,我掏出橘子,心里开始打算盘,手也没停下来,把橘子皮一扯,一瓣一瓣地掰着吃。

他移了移腳,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愣了一下,问:“叶……表哥,要吃吗?”

我叫他叶表哥,是因为那天是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我的确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走那天,我才从我母亲口中得知,我表哥叫叶文,当然这是后话。他听到我叫他叶表哥,露出笑容,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摇了摇头,说:“你吃吧。”我还是没反应过来,掰了两瓣,递出去,说这橘子很甜,你真的不要吃吗?

植物园很大,我和他并肩走着,我刚吃完手中的橘子,他不知道从哪里就又掏出了一个橘子,这让我对他产生了基于食物的信任,我一下子放松下来。开始聊些有的没的。比如,我们开始互相打听对方的生活,他问我,我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尤其是在一些细节上,我大略地告诉他,轮到我问的时候,我的问题无非是关于吃,比如我问他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披萨,他就说:“家里请了个中国阿姨,做的基本都是中国菜,比中餐厅的要好吃些,但是这次来了国内,才发现平日里吃的并不正宗。”我惊叹,说:“天啊,你家还有阿姨。有一天我父母一整天都不在家,我就一整天没吃饭。”他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西了吗?”我说:“我父母半夜都没回来,后来我就跑到隔壁卖甘蔗汁的哑巴夫妻家,要了一碗白米饭,他们家有一只大白猫。”我看他好像对中国食物很感兴趣,于是接着说:“回到家,我就往白米饭里倒了点热水,从冰箱里拿了瓶酱菜。饭多泡一会,管饱。”叶文马上又问:“我是说你爸妈那么晚都没有回来吗?他们去干什么了。”我说:“哦,他们俩吵架了,家常便饭了,每次吵架就离家出走,谁都不愿意先回家。”他又问:“他们为什么吵架?”其实我不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省去一些,说:“周末的时候,我那天起得早,听到厨房有说话声,我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要不要把小孩接回来。我刚出厕所,父亲一脸怒气,急急忙忙跑了,我问我母亲要接谁?她含含糊糊,说同事家的孩子。我知道她在骗我,因为我看到饭桌上放了本户口本。过了一会儿,我母亲也出门了。”表哥诧异,说:“哦,都跑了,那么,那天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的?”我想了想,说:“我也记不太清楚,总之第二天我醒来,他们有说有笑,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叹道:“你妈看来挺可怕的。”我撇撇嘴,说:“你总在问我,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妈怎么没来?”他迅速看向别的地方,就是不看我,过了一会才说:“我爸是独自把我带大。也没见过我妈。”我问:“你不好奇吗?”他点点头,说:“当然,但每次他都会强调因为夫妻价值观不同才离的婚。”我听到夫妻关系,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在扒自己的皮。我冷笑了一声,说:“就算离婚了也不可能见不到你妈,你被骗了,你没有妈,你不仅没有妈,你这个爸是不是你亲爸也难说。”

他一听,脖子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但好像也不生气,他说:“你爸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个表哥?”我想了想,摇摇头,说:“还真没有提过。”他又问:“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装傻,问:“有什么奇怪的?”他说:“你有一个表哥,你却从来不知道。你爸妈是不是有事情瞒着你?”

我没想出答案,反问他:“那你知道你有一个表妹吗?”他挠了挠头,说:“我也是头一次知道你。”我吃完橘子,拍了拍手,说:“那不就是了吗?”

蝴蝶室真热,在这里,不仅阳光,仿佛连少年心思也被放大,不知何时,一滴汗水顺着我的下巴向下滑,砸到地面上。

我们穿过花海,向着蝴蝶群行走时,叶文随手摘了一朵花,递给我,说:“像不像蝴蝶?”我没理他,他又自顾自说:“万事万物皆有来由,就像这蝴蝶花。但我从哪里来,我是不知道的,男人肯定是生不了孩子的。”我说:“现在不是有什么试管婴儿。”他说:“试管婴儿也有试管婴儿的妈,小孩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的。”

说完,叶文咧开嘴,笑着说:“我爸在国外也没什么朋友,更别说亲戚了,这次回国,遇见你,我感到很意外。”我说:“我也是,我家亲戚朋友一堆,但我也没想到我竟然有个外国表哥。”

正說着,我们出了花海,眼前是一段石子路,石子路边是一条狭窄的溪流,溪水泛着白光,夕阳射进玻璃罩,正打在脸上,我感觉火辣辣的烫。叶文走得有些热了,于是卷起袖子管,但是好像不满意,于是又重新放下,他叠了好几次,直到每一块都精准得有相似的体积。我表哥浓眉大眼,脸很紧致,皮肤泛出小麦的颜色,可惜他普通话不太标准。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说不上的眼熟。

我刚想再问他点什么的时候,我舅舅突然站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问,玩得开心吗。

我脸都青了,僵硬地笑了笑。

但是一想到口袋里的那串项链,我知道这是我表哥给我的某种讯号,我突然来了精神,心里也随即忐忑起来,好像我家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一周后,他们便启程回去了,走的当天,我起了个大早,还有话想问他,比如我以后去他那儿,他怎么招待我,会带我去吃什么好吃的。我洗漱完,走到厨房,家中没人,看到桌子上塞了一张纸,我展开,滑出一张十块钱,我把钱塞进口袋。不看也知道,我父母上班去了。我舅舅在此之前就从没被家里人提及过,这次也理应不会有人送行。

第二周,上课的时候,班主任讲到欧亨利,提到《麦琪的礼物》,在讲到麦琪把头发剪了换钱这一段时,我心里莫名地觉得不好受,我后悔我没送他一个礼物,我不仅没送他礼物,不仅如此,我甚至还得到了一串项链,吃了他一个橘子,然后连谢谢都没说。恰好那天的课后作业是围绕珍贵的礼物写一篇作文。优秀作品的作者可以参加国庆学校组织的表演,就演今天学的这篇《麦琪的礼物》。我同桌张王飞听完笑嘻嘻地对我说,不知道谁这么倒霉会被选中去演这破玩意儿。哪怕他从来没收到过礼物,但这也说明他没法写这作文,只能胡编。坐我前面的语文课代表孙某某听到了,回过头,说:“那我送你一个礼物,你就可以写了。”说完从课桌里掏出一本崭新的习题册。张王飞笑了,说:“你这不算礼物,礼物是美好的回忆,你这则是噩梦。”说完,看了我一眼,说:“你说呢?”

我心情愉悦,回道:“噩梦不可怕,可怕的是以为是美梦,其实是噩梦。”

放学后,我吃完饭,坐在课桌前,磨蹭了一会,才提笔写道:“我住在加拿大的表哥回国探亲,我周末与他还有我舅舅一起去了植物园,我们看了植物,还去了蝴蝶室,看了蝴蝶,我本来并不喜欢蝴蝶,但是我表哥送了一串项链给我,那项链的吊坠就是一只小小的蝴蝶,这项链或许很昂贵,也或许很廉价,但是我不在乎。有机会我一定要当面谢谢他……蝴蝶虽小,却意义非凡……我希望有机会能再次见到他。”写到这,我突然被自己感动了,打了一个哈欠,流下了两滴眼泪。我擦了擦,急忙跑回房间,找出那串项链,仔细地看了看。

我和张王飞运气不好,不出所料,都被选上了,我演黛拉,他演吉姆。因为演出是在两天后,我们匆匆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大致排练了一下,说是排练,也就是读了读剧本,我觉得尴尬,好像真的跟他成了心心相惜的恋人。念了一会儿,我不高兴念了,于是吹牛,把我表哥回国以及送我礼物的事情都跟张王飞一五一十地说了。

张王飞一声不吭地听我把话说完了,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很反常,但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演出总共分四幕。

第一幕很短,场景中我正走在漫长的街道上,街道很寒酸,一个杂货铺就摆在我面前,前头搭着俩菜篮子,里头塞了几本练习册。一个菜铺,店面前放着根白萝卜,萝卜是张王飞从学校食堂后门口偷来的。再边上是卖猪肉的,猪肉不好带,于是我就从家里拿了两件咖啡色的秋裤,卷起来装成猪。

我头上顶着廉价的假发,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假发是班主任给我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我戴着显大,额头被挡住了一大块,看着就像六十年代电视剧里街道上的路人。背景音乐响起,我站在舞台正中央,掏了掏口袋,发现口袋里那个一块八毛七不见了,我吓一跳,又仔细摸了摸,只有几颗珠状异物,我掏出放在手心里,灯光聚焦,移向手心,我一看,差点灵魂出窍,因为我手里竟然摆着三颗珠子,而且这珠子明摆着就是我项链上的。

这时候,旁白响了起来:“一块八毛七,就这么多。其中还有六毛是一分的硬币。都是一个两个攒下来的,在杂货铺摊主那儿,在卖菜小贩那儿,在屠宰户那儿软磨硬泡……”

好在我站在台上,台下的人也看不出我手里的东西,我哀怨地数了三遍手里的珠子,擦了擦眼睛,心里悲痛,没有任何演戏的成分,此时此刻,我真的非常伤心。

舞台黑下来,换场,我跑回后台,心情郁闷,看到张王飞,随口问他:“你作文写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会选你?”他支支吾吾,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才鼓起勇气,说:“我也没人好写,只好写你,写你性格好,成绩好,长得也好看,你就是老天送我的礼物。无可比拟,是无价宝物。”

我瞬间开心了一下,但立马又想到那串失了踪影的蝴蝶项链,我回道:“放你妈的屁,礼物是东西,我是东西吗?”张王飞穿了一身西装,他那张黑脸被衬托得更黑了,显得非常好笑。他站在我旁边,漫不经心地晃着手腕上那块假金表,他歪过脑袋说:“你不是东西,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的意义。就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一块八毛七换成几颗破珠子,但它对你应该很重要。”我说:“我突然找不到那一块八毛七了,也不知道这些珠子从哪里来的……好在也没人注意。”张王飞突然盯着我的眼睛,问:“这珠子看着有些奇怪,该不是你之前的那个表哥给你的项链上的吧?”

我想起表哥,有点沮丧,点点头说:“是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张王飞说:“或许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就是随手给你的。”我质问他:“你怎么知道没意思。”张王飞说:“你表哥什么都没说就把项链送给你,他能有什么意思?况且你这项链看着也是便宜货。”我嘲讽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这串项链便宜?你说的都是狗屁。”他说:“要我看,如果这玩意儿不便宜,那他哪来的钱买昂贵的首饰?”我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向往和睦家庭,就算如此,你也不可能有什么失散多年的亲兄弟的。”

他看着我,舞台下的喧嚣仿佛被一阵风吹失殆尽。

这时,第二幕开始了,演出效果还不错,当然只是我自认为的,台下乱七八糟,我闻到了橘子的香气,是剥开橘子那一瞬间迸发出的酸甜气息香气,混合着剧院里的霉味,碰撞出一种特殊的化学反应。我有些愣神,又想起了我的表哥,想起家中那本封皮微烂的户口本,我在想他会不会真的是我的亲哥。这时远处不知道谁嘘了我一声,我才发现我很长时间没有关注舞台了,我视线重新回到张王飞身上,但显然注意力不在舞台上。张王飞一脸焦急,我们四目相对,他压低声,向我走近两步,这两步让我迟疑了一下,不知我在害怕什么,我后退了两步,张王飞笑嘻嘻地看着我,又向前两步,这两步让台下的人都迟疑了下,因为剧本里并没有你进我退的这一段,我已退出光圈外,这时,张王飞有些激动,他微微低下头,脸也随之没入阴影之中,他说:“抱我。”我说:“你想怎么样?”

这时,旁白响起:“他俩的感情真好啊。”

台下突然有人起哄,他们要亲嘴了,邊说着,嘴里发出咻咻咻的声音。我冷笑了一声,两步走上前,抱住他,手臂使劲,他有些吃痛,我得意地笑了笑,但他反倒笑了出来,他说:“你真是……非同一般,我喜欢。”我贴着他的脸,问:“你是不是对我表哥有什么意见?”我刚说完,他立马回道:“你以为你和你表哥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我侧过头,盯着他,发现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说:“你不也是吗?”

演出进行到第四幕的时候,我脱下假发,装作刚剪完头发在“家”中等待吉姆回来。实际上我自己的头发也不短,但是台下已经没人再看我们的演出了,我站在舞台中央,也有些不耐烦,只想快点结束。这时,张王飞推开家门,走上舞台,他脸上被涂得惨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憋着嗓子,叫了一声亲爱的。他仔细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把头发剪掉了?”我点点头,突然,他恶作剧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赫然躺着我项链上的那只蝴蝶。

他说:“这是你的礼物,希望你好好珍惜。”

我连忙摸自己的口袋,发现项链果然没了,想必是张王飞趁我不注意时拿的。

我一愣,按剧情来说,接下来我饰演的黛拉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照我的理解,那哭声理应夹杂着悲痛与喜悦。但我现在根本哭不出来,我冷冷地说:“谢谢你,吉姆,我会好好珍惜的……但无论如何,你不能偷我的东西。”张王飞立马接道:“这东西本就不属于你,你表哥怎么买得起这么贵重的项链?”我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张王飞嘲讽地看着我,说:“当然有关系了,现在这礼物在我手里,同样的礼物,你那么在意这个礼物是谁送的吗?”

台下骚乱起来,突然有两名学生打了起来,台上灯光刺眼。我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打架的正是学校传闻中十分出名的一对情侣。我冷笑了一声,扭回头,看到张王飞也正盯着台下那对情侣看,乘他不注意,我把口袋里的表链往他脸上砸过去,大喊了一声,扑了上去,也扭打起来。张王飞吓了一跳,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惊慌失措,也没敢还手。我用力一推,他脚一软,一屁股倒在沙发上,我拳头虽然不大,但好在速度够快,两只手像暴雨般砸在他的身上,他双手捂住脑袋,打了一会,我累了,半蹲着,小憩片刻,喘着粗气往后退了几步,脚跟踩到什么东西,没站稳,往后滑了一跤,人飞出去一米多,幸好舞台地板下是空心的,我急忙爬起来,嘴里一股腥味,我去摸那东西,此时,一束灯光打在我身前,我发现是几颗项链上的珠子,捡起来,看着张王飞,他仍旧保持那个双手抱头的动作,我走上前,拍了他一下,他吓了一跳,放下手,鼻子略微出了点血,暗黑中,他笑了笑。

我说:“你被打了还笑。”

张王飞说:“总比哭好。”

我双手捏着蝴蝶,紧紧抱在胸前,问:“你从哪里拿到的?”他抬头,说:“我在台前捡到的。”说完,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前面一片漆黑,我也不知道他指向哪里,就趴在地上,伸出手往地上摸,这让我想起了之前看的视频,是一只浣熊靠在沙发上摸男主人手里的爆米花,既狼狈又可爱。我想现在肯定一点都不可爱。

台下都是看好戏的,灯光打在我身上,我眼前突然一亮,果然,地上零散地落着好几颗珠子。

我站起来,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对张王飞说:“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这时候,我的班主任带着几个学生走上台,想靠近我又不敢上前,我擦了擦鼻子,头一抬,自己走了下去。

台下一片安静,过了几秒钟,不知道谁带头起哄鼓起掌,如同爆炸一样。

这次事件直接导致我被留校察看,不仅假期没了,还得写2000字的自我检查。我在教导处办公室磨蹭了一个下午,绞尽脑汁就写了几行字,是这样的:“我因为表哥送我的项链不见了,迁怒张王飞,导致《麦琪的礼物》成为一场闹剧,产生了非常不好的影响,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该为一串项链就打人,这与黛拉的精神背道而驰。我没有通过《麦琪的礼物》学到爱的真谛,一定好好反省。”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又没有人,刚进家门,我便接到一个电话,这电话不是别人打来的,正是我表哥,他在电话里说,之前走得着急,没和我打招呼,他过意不去,所以想到给我打电话。

我突然警惕起来,说:“我过得挺好的。”我们互相寒暄了几句,他突然问:“那串项链,你喜欢吗?”我明知故问:“什么项链?”他说:“就是那天在植物园的那串蝴蝶项链。”我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有些心虚,说:“哦,喜欢啊,怎么了?”电话里传出他叹气的声音,几秒过后,他说:“我有话跟你说……”我说:“你说吧。”他顿了顿,说:“那项链,我用了不该用的钱,是我父親的钱……他回去以后发现钱少了,跟我对质,我只好实话告诉他。”他还没说完,电话被我舅舅接过去,他说:“你别上心,叶文给你买东西的意图很好,舅舅本来也想给你买个礼物,我就是确认一下。”接下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电话里还说了什么。

挂了电话后,我打开抽屉,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处理这挂坠。这个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蝴蝶挂坠竟然不翼而飞了。

事发后的第二天碰巧是我生日,我母亲特地请了假,没去上班,这是她有史以来头一次请假给我过生日,我觉得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中午的时候,张王飞突然来找我,他拎着一个蛋糕,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包得五颜六色的包裹,看也知道,他是来给我送生日礼物的。他有些紧张,扭捏了下,说:“之前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故意激怒你。”我看了眼蛋糕,说:“没事,我原谅你了。”坐了过了一会儿,张王飞突然说:“礼物,你不打开看看吗?”我看了一眼那彩色包裹,心里不是滋味,叹了一口气,骗他说:“晚点再打开。”张王飞顿了顿,又说:“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但是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回事。”我说:“我以前也没喜欢过你,以后也不会。”他一下气馁下来,驼着背问我:“你这么在意你的表哥?”

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多此一举,仿佛我表哥才是联系我与张王飞的枢纽。我表哥给我买的礼物未必是发自内心,那更别说张王飞了。

我不甘心,突然感到还会有另一种可能,这又让我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没有比“可能”这两个字更让人沮丧的了。我此时正坐在张王飞对面,我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我胡编道:“是啊,听我母亲说,我那表哥就是我亲哥,我舅舅那里有问题,生不了孩子,也找不到对象结婚,家里重男轻女,我外公逼我母亲把他过继给我舅舅。”

张王飞一下羞愧起来,他张大嘴,手足无措,问道:“啊?真的吗?”

我说:“你潜意识里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觉得我说的是假的,那就是假的,真真假假,还不是取决于自己?”

“你就那么喜欢那项链?”张王飞憋了半天,总算问了出来。

我就等着他这句话,我回道:“不是,我有我的理由。”

张王飞问:“什么理由?”

“你听过蝴蝶效应吗?”我说。

他点点头。我说:“我就是那蝴蝶,知道不?”他想了想,摇摇头。

我不想解释,觉得心累,说:“改天再告诉你,我还有检查要写,你走吧。”

他走了以后,我来到阳台,把那个裹着漂亮包装纸的礼物从楼上扔了下去,那包裹上的粉色绸带在空中疯狂摇摆,就像一只巨大的彩色蝴蝶,我想应该是落入了居民楼旁的臭水沟里。那一刻,我脑中的蝴蝶宛如蒸发似地消散一空,充塞我心里的钝重心情一眨眼烟消云散。

大概一年后的某个夏天,我听我母亲说,我那表哥非常争气,考进了常春藤,想必以后仕途顺利,风光无限。那天晚上,我在家又翻出户口本,心里再也没有怪异的感觉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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