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夜(短篇)

2020-02-14 05:47路魆
西湖 2020年1期
关键词:小吕切机机器

路魆

第一夜

周六晚上八时,马亥还在研究厂里刚进口的一台新式压切机。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机器,说明书上全是看不懂的英文和日文,偏偏没有中文版本,而且操作按钮所标示的也是日文。总管希望在下周开工前,马亥能把它的操作弄通弄透,接替那台发生事故、现在报废了的纸品压切机,继续投入生产。总管丢下几句话,就开车去了医院,因为他妻子即将临盆……

马亥捻亮办工桌的电灯,一页一页地翻看说明书,根据日文里的中文字词,揣摩整句话的具体意思。这样的方法要是让其他工人来干,肯定不奏效,其实上网翻译不是难事,但马亥对自己的想象和阅读能力非常有把握,只要轮班间隙有空,他就在办公室里看书。总管纵容书籍出现在繁忙的工厂里,特别是出现在马亥手中,这也是为什么碰上生产事故谈判,他第一时间就把马亥找来。

死者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小吕。昨天,在马亥的说辞帮助下,厂方才最终跟死者家属达成了调解。原本这种生产事故的赔偿谈判,赔偿方嘴上总是充满虚假的人道主义,实则还是冷冰冰的契约条文,只会让死者家属觉得,即使把整座纸品包装厂拱手相送,也不足以平息内心的悲愤。

但有马亥在场,事情就不一样了。

马亥把灯调得更亮,把油腻发黑的墙壁照得熠熠生光。他回想起昨天跟死者家属谈判时的措辞。马亥总是读各种各样的杂书,面对死者家属,一些句子随口就来,从容优雅,有条不紊,充满诗意的临终关怀。马亥觉得自己在安抚死者家属时,不是在谈判,而是在读诗。

小吕家庭经济一般,所幸投了意外身故保险,加上工厂答應赔个十几万,事情就此作罢。两位老人的情绪很快就被安抚妥当,小吕的遗孀叫阿茹,她也不再说什么,应允了赔偿条件,挽着二老,离开了工厂。

纸品包装厂被勒令停工整改一周,现在车间里众多机器纷纷沉睡了。寂静中,马亥想着要不要为死去的小吕念一段《送魂经》。

这时,一个电话打来,是医院护士。

护士跟马亥说,他妻子的宫口现在才开了三指,如果不能顺产,之后就要为她进行剖腹产了。护士要马亥现在过去医院陪同。想不到自己的孩子跟总管的孩子竟然会在同一天出生,马亥不禁开始想象,一个资产者的后代和一个工人的后代,他们各自的命运会如何,能不能当一对纯洁的好朋友?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马亥才回答了一句:“明白。”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才挂了电话,一个新电话又打进来了。

这台座机没有来电显示,马亥不知道打来的是谁。他盯着电话出神,每一声粗劣聒噪的铃声都震动着周围机器,在表面扬起一层纤维灰尘。马亥只想安静一会儿,现在厂里的工人只剩他一个……妻子分娩,肯定得哀嚎好一阵子……孩子出生后,哭声也将伴随他多年……所以此时此刻,在偌大的工厂里,只有切断电源的冰冷机器在弥漫汽油味的寂静空气中,默默陪伴他。仿佛过了今夜,一个充满噪音和无穷灾异的新时代,就要割据侵蚀他的生活了。

马亥把今夜看作一个生活临界点:只要夜晚不睡觉,白天闭上眼睛,那么无数个夜晚就能融合为一个不间断的夜晚;只要不去弄懂机器的操作,机器就一天不会通电运作,那么开工的日子就会无限延后;就像《仇敌》的作者亚罗米尔,行刑队的子弹射穿他头颅前的那半秒钟,上帝把它延长到一年的长度,思想比肉体享用多了一整年的时间。电话急躁地持续了整整半分钟,然后停止了。

没过多久,第三个电话又进来了。马亥终于忍不住抓起话筒。这次打来的是总管。

“小马!我老婆生了个儿子!”

“哦……”

喜讯传达后,总管在那头喘着幸福的大气,然后不说话,等着马亥祝福他。但马亥出现了个错觉,以为医院又来了电话,告诉他,他老婆生了个男孩……直至他意识到那是总管的儿子出生时,才吁了一口气。这个临界的夜晚,还在持续啊。

“小马,那台机暂时不弄了。你下班吧,先不说了哈!”说完,总管就挂了电话。

马亥抬头看了下墙上的钟:晚上九点。刚好进入亥时——

亥时,人定时分,晚上九点至十一点。

马亥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生的时辰就是亥时。他家自古取名有个传统,婴儿出生在哪个时辰,就取哪个时辰对应的名称作名字。马亥的父亲出生在午时,日中时分,因此大家都叫他马午,或者马日中。马亥出生在亥时,叫“马亥”或“马人定”,二者取其一。马午最终为自己儿子选择了一个“亥”字。

当马午为儿子上完户口几天后,才忽然意识到:“马”加“亥”,不就是“骇”吗!字意不太吉利。可是,既然这个家族遵循这种命名传统,就有种无法更改的宿命感:人定时分,本该夜深人静,他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辰出生,一声尖锐的啼哭,扰人清梦,就是所谓的“骇人”啦。于是,马午这么安慰自己,便不再回派出所更改马亥的姓名,认为一个人采取顺应的态度,会比一味反抗活得更长久。

不过马亥早就意识到,这种命名方法存在一种可笑的缺陷:假如碰巧在鸡鸣时分,亦即丑时出生,那么他孩子就必须取名为马鸡鸣,甚至叫马丑……啊,他无法接受这么难听的名字,所以这个晚上,对于妻子耗了半天宫口才开三指的事,他不太着急,毕竟要开到十指,待到何时呢?要么现在就把孩子生下来,要么熬过丑时,待到寅时(清晨三点到五点),他孩子就能取名马寅……马亥觉得必须在这件事上拿捏好,总不能以后向工友们介绍自己的孩子时,说的是:

“这是我儿子,马丑……”

马亥决定继续阅读操作手册上的日文,在一本旧日历的空白处抄下每句日文里的中文字词,解读残损经书的完整含义那样,依靠严谨而富有想象力的思维,逐句逐句地解读操作要点。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尽早将机器投入使用,而是出于一种文学喜好,他又想起亚罗米尔是怎么在被枪杀前的半秒钟内,在脑海里继续完成他的作品《仇敌》的:不断增删,寻找准确的字词,直到补全最后一个性质形容词。马亥把博尔赫斯这篇《秘密的奇迹》读了很多遍,但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故事中的亚罗米尔所谓的“最后一个性质形容词”,究竟是什么……

马亥一直抄写到晚上十点,把空白处填得满满当当,凭借以往的操作经验,很快能得出一套明晰的操作方法。在这之上,又多了些趣味。马亥决定离开工厂,先回家睡一觉。

刚拉下车间电闸,窗外一排长长的照明灯齐齐射进乳白色的雾光,厂房如同郊外月色下的墓地。机器由于浓重的光影对比,看起来比平时更巨大,更有立体感,也更鬼影幢幢,像一座座坟茔。这时,那台新式压切机在马亥眼中,成了一头张着大嘴的机械马,它伸着长长的脖子,在流动的灯光中,缓缓站起来,抬起沉重的金属腿,移动到马亥面前。马亥很高兴,抚摸压切机的金属表面,像在抚摸家里养的那条宠物狗。

马亥给自己的脚找了个支点,爬到机械马背上,骑着它就这么走出工厂大门,朝阒静少人的夜晚大街上走去。身下的这头机械马轻轻地喘气,是他威风凛凛的坐骑。他闭上眼睛,幻想自己站在高处。大约两天后,也就是下周一,总管就要确定副总管职位的最终人选了,马亥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总管将在大会上向所有员工宣布:

“副总管的职位,属于我们学识渊博、兢兢业业的小马!”

马亥爱极了这个处于临界点的夜晚。这台机器给予了他想象力层面的享受,而且凭借着对它的专业研究,以及多个日夜的辛苦工作,他还将坐上副总管的位置。

回家路上,经过一座桥,马亥在桥头看见了工友小吕的遗孀,阿茹。

阿茹倚在栏杆上抽烟,看见马亥走过来,她的手指轻轻一弹,把烟弹到了桥下。马亥看见一点猩红的烟火在空中旋转,像流星一样坠落黑暗的水表,灭了。

“来,上马!”在离阿茹还有几米处,马亥对她说。

“什么啊?”阿茹吐出最后一口烟,问道。

“噢……”马亥从幻想中清醒过来,身下并没有一头所谓的坐骑,“没事,说梦话而已。”

“是吗?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梦话?”阿茹笑着问。

“你倒挺留意。”马亥回答。

在妻子怀孕前,深夜下班后,马亥一般会在工厂宿舍过夜。期间,马亥认识了阿茹。那个月,小吕为了完成指标,连续加班将近一个月,阿茹只好到宿舍里来照顾他。由于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夜深,马亥一般只会在阿茹起夜时才在走廊上碰到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彼此点点头。

马亥偶尔会听到小吕两口子在被窝里做爱的声音,他只好戴上耳机听歌,装作听不到。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那就是阿茹似乎并不怎么满意——或者说,她对小吕非要在宿舍窄窄的床上搞这档子事感到不快,而且隔壁床还睡着另一个男人呢……马亥越察觉到阿茹的这种情绪,平日对他们在深夜做爱的事就越表现得毫不在意,更多时候装作毫不知情。

“这么晚,你在这里干什么?”马亥问。

“今晚,他出殡。”阿茹回答。

“晚上出殡?”

“奇怪吧?是那个道士师傅定的时间,鬼知道……可能是因为他也是晚上死的吧。”阿茹说,“待会出殡的队伍会经过这座桥,我本来应该在家里等着的,但夫妻一场,我想再看他一眼。”

“他被压成了一张纸那么薄……”马亥回忆。

“可怕……没这么夸张吧……”阿茹说,她朝桥的另一头望去,等着队伍到来,“你昨天说得挺好,我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父母。看,你嘴皮子一动,就搞定了。”

“过奖,过奖。你现在可是百万富婆了。”马亥说。

“钱不在我手上。”

“等二老归西了,钱还不是一样到你手上?”

“你可真坏。”

马亥咯咯地笑了两声。接着两人在栏杆上点了一根烟,等着出殡队伍经过。这座桥的路灯坏了,只有一头的灯还亮着,阿茹望着的正是灯亮着的那头,看来出殡队伍会从那边走来。抽第二根烟时,他们先是听到细微的叮铃声,接着,一声刺耳的唢呐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一条出殡队伍从光亮处忽然出现,缓缓走上桥来,雾光中的人们举着巨大的花圈位列两侧,幡旗在夜风中翻动。经过马亥和阿茹身边时,队伍中似乎没有人留意到桥上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死者的工友,一个是死者的遗孀,仿佛这两人被黑暗隐没了形体……

马亥有点害怕,觉得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世上,像个无人看得见的苍白幽灵。当小吕的骨灰瓮经过眼前,马亥把手里还在燃烧的香烟丢过去,心里想着:给你上一炷香啦,上路吧。阿茹目送出殡队伍从这座桥光明的一侧逐渐隐没进晦暗的另一侧,铃声和唢呐声交替,最后逐渐衰弱下去。

当大桥的黑夜再次恢复死寂时,阿茹问:

“你老婆今晚不是要生了吗?”

“护士说,宫口开得很慢。”

“你不去医院陪产?”

“没事的。我很疲倦。”马亥看着阿茹说,“茹,还要去吗?”

“嘴上说累,身体倒是……”阿茹明白马亥说的到底是哪里,不是去医院,而是叫她去厂里打野炮。她犹豫一会儿,点点头。两人便逆着出殡队伍离开的方向,一前一后地朝工厂走去。

“你怎么会用‘疲倦这种词?”来到工厂门口时,阿茹问,“文绉绉的。”

“书看多了。诗人,哲学家,大师……这么多头衔,随便你叫。”

“但你还是食人间烟火的嘛。”

“不,我只食你身上的烟火。”

阿茹拧了一下马亥的耳朵。

保安亭没人,草地上连一条流浪狗也没有,工厂围墙上的铁丝网在月色和街灯双重照射下,往斑驳的墙上投落一道道交叉的花纹阴影。阿茹跟在马亥身后,沿著墙走到厂房大门前,他们侧身溜了进去。整改期间,工厂很快失去了人气,每一缕汽油味都仿佛是机器呼出来的鼻息,两个人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古老废墟,在楼道平台上停下来,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分不清今夜的性质到底是末日的前夜,还是新生活的伊始……

马亥把阿茹拉到自己怀里,准备亲她。

但阿茹无力地仰着头,灯光落在她脸上,好像涂了一层霜冻。马亥注意到她脸上有一丝犹豫的神色。于是,他松开手,独自上楼,再次回到那台压切机前,坐下来翻看着日历上的笔记。

“你叫我来是陪你加班的吗?”阿茹倚在压切机的金属支架上问道。

“不是……你离那台机器远一点……”马亥说,“别伤着自己了……”

阿茹背后就是压切机的那张金属大嘴。马亥隐隐觉得,这位美女下一秒就会被吞进金属野兽的肚子里。马亥不敢开灯,怕引人注意。厂房浸润在乳白色的光线中,机器阴影斜斜地把阿茹的身体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碎片,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

凝视阿茹的身体,马亥的记忆坠回小吕发生事故的那个晚上,以及前一个晚上。发生事故的前晚,小吕一回到宿舍,很快就由于劳累倒头睡了过去。马亥和阿茹趁机来到一个空置的车间,在黑暗中第一次触摸彼此的身体。马亥记得,当他用舌头舔阿茹的乳房时,尝到的是咸咸的、金属质感的汽油味……

“想不到,小吕已经死了。一秒钟,人就卷了进去,变了肉酱,真可怕。”马亥说。

“绞死他的那台机器呢?”阿茹问,她有点紧张,点了一根烟,又靠在机器上。

“在后面。”马亥指着后面的一个房间说,“过几天会有人来处理。”

“他是怎么被绞进去的?”

“我来示范给你看。”

“你要干什么?”

马亥的双手环在阿茹腰部,从背后衣衫处轻轻滑进去,她的腰肢有点僵硬,也许是因为害怕。马亥迅速解开阿茹乳罩的扣子,从衣服里将它扯了下来,丢到压切机的把手上。他握住那对乳房,下身隔着裤子轻轻顶触阿茹的身体,把她抵在压切机的作业平台上,像要把她送进金属怪兽的大嘴。

这一系列动作有个奇怪的趋向,似乎正一点点地把阿茹往机器的更深处推进去。在马亥记忆中,小吕就是这么被机器卷进去的,只是当时更迅速,生死爱欲之性质也跟缠绵的场面截然相反。

“上次没让进,这次可以了么?”马亥在阿茹耳边问道。

“下次吧……今晚他出殡……”阿茹推开马亥,从压切机作业平台上小心翼翼地滑出来,四肢有点发抖,还不时望着机器黑漆漆的金属腔体。

“好吧。”马亥说。

“明晚,明晚,好吗?”

这时,一种熟悉的铃声,如升起渐浓的夜雾一样……从微弱……到清晰……接着,车间的门便被一股外力推开,刺耳的唢呐声几欲要唤醒所有沉睡的机器!那条出殡的队伍竟然钻进了车间,还在车间里巡游一圈。道士也许是在为小吕招魂呢,毕竟这里是小吕死去的事发现场……

马亥迅速地把阿茹重新压在压切机的作业平台上,借机器作掩护,两人面贴着面,屏住呼吸,朦胧的光线让两副躯体看起来就像两个巨大的零件。出殡队伍再一次忽略了两人,巡游几圈后,才从车间另一侧的大门离开。两人心有余悸,依然紧贴着不敢动,刚才似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个恐怖的梦里。但他们知道那不是梦,他们的破事差点就露了马脚……

马亥趁机吻阿茹,干燥发涩的舌头从她脖子一直游走到耳背处……她喉咙深处吐出温暖的喘息,头向后仰着,两颗眼球不由自主地向上翻起,露出了一大片布满血丝的眼白。马亥的视线这时再次变形,他看到阿茹的瞳孔随着眼球的不断上翻,也正一点点地向眼窝深处翻转过去,这么下去,她是不是能达到某种极限,看到自己眼窝背后的头颅——那片黑暗的实体空间?如果说瞳孔的正前方是日常生活的光明,那么眼球背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待出殡队伍消失无踪后,两人马上整理好衣衫,再次一前一后地离开工厂。关上车间大门前,马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晚上十一点。

今夜亥时,恰好结束。

第二夜

在收到民警的传召前,整个周日白天,马亥都在家里的床上虚耗着,眼皮在睡眠和清醒之间切换。他不止一次回想起昨夜阿茹被他的舌头挑逗时,那两颗向上翻的眼球,藏在眼窝深处的眼白,布满血丝……他咂咂嘴,舌头还残留那种金属汽油味,似乎服下了一剂毒药,影响了神经官能。

阿茹的皮肤怎么会有这样的味道?不用猜,这种味道来自小吕身上……

毋庸置疑,小吕在工作上比马亥勤奋多了,工作是他目前生活的全部,至少是一大部分。他简直是个在机器身上筑巢的男人,工装不离身,也极少洗澡,身上沾着永远洗不掉的汽油味和汗酸。阿茹从他那里惹了传染病似的,把这种味道也沾上了。

马亥听阿茹说,小吕认为这个家庭目前无法承担一个孩子的养育开支,只有等到升职后,他才做这一步打算。因此结婚这么久,两人一直没生孩子。

马亥跟小吕不同,甚至有点瞧不起他,自己学历比小吕高一个档次,平日的阅读使他总是不自觉地睥睨车间里的其他工人。尽管他们做着相似的工种,但马亥认为,跟这一具具在机器隆隆声中震颤着的肉体相比,他拥有一颗异常高贵的心灵。所以,马亥不分场合地看书,毫不避讳,还跟总管说,自己在工厂里常常承受着灵魂分裂的痛苦。

“在我面前,不必这么文绉绉……”总管回答说,他不关心马亥的私生活,唯一在意的是工作指标,“但工人确实该丰富一下精神生活呢。”

马亥把总管的话默认成赞许,况且坐上副总管职位的人才,脑袋里的管理知识肯定要比技术重要。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小吕死了,那个计划中的孩子也随着他的死消失在未形成的世界里。这是马亥唯一羡慕小吕的地方,因为他再也不用当一个父亲了。马亥如今有点厌恶婚姻。

说到孩子,昨夜离开工厂后,马亥去了一趟医院。护士跟他说,他妻子的宫缩停止了,但情况暂且稳定。这意味着,孩子还要延后到某个日子才出生。隔着病床的窗户,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回到家里,开始接下来一整天的睡眠。像他之前设想的那样:只要白天不出门,闭上双眼,那么每个夜晚都将融合为一个夜晚;本该发生的事情由于时间的停滞,将不再发生。

然而,睡到下午时,天昏地暗,马亥开始质疑自己的想法,是否看书看太多了?他以前认为,书本生活与真实生活可以并行不悖,现在想法在动摇。他再也睡不着,起床打算再读一遍《秘密的奇迹》。当他读到行刑队射死亚罗米尔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竟恰巧是派出所的电话——他哆嗦了一下,书滚到了床底。

“骇?”

“嗨。”

“我问你,你是不是叫骇?”

“警官,我的名字要分开读:马、亥、马、亥……”

“得了。你过来派出所一趟。”

“我那天把事情都说清楚,都说完了。”

“有新情况,需要你过来回答几个问题。”

“好的,警官。”

看看時间,已是下午四点,昨天跟阿茹约好今晚八点在工厂见面。如果在派出所耽搁一阵,估计会来不及了。但马亥还是拖到了傍晚七点才出门,那时天色已昏暗,夜色好像从没有离开过,是从昨夜延伸过来的同一个夜晚。护士也没打电话过来,马亥确信方法奏效了,临界点的夜晚确实如他所想的,在无限度地保持下去,他妻子将一直处于待产状态,子宫里的孩子即将降生,却又不是真正意义上来到了世界上。

一阵愁绪涌上心头。马亥多么希望自己成为父亲的日子能再往后推推,再和阿茹发展发展,再多享受一下副总管最终人选宣布前的期待和虚荣。他希望世界的发展进程都能缓一下,最好倒回到自己决定结婚的那天。

派出所民警小张刚到任不久,上级给他安排了这个小任务。他打完电话后,抽了半包烟,心想要是马亥再不来,他就要亲自上门请人了。当看到缓缓而至的马亥,民警小张掏出照片比对一下,认出马亥,将他一把揪住,要把他拉到审讯室。但来到审讯室门口,他犹豫了,没有把马亥关进审讯室。因为在以下这件事上,他暂时还不能判定马亥是否该为此负责。

马亥睡了一整天,现在反而更困。他半抬起眼皮,看到一个形似阿茹的女人坐在某房门前的长凳上。那个女人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了房间。这个房间摆设很简陋,两张凳子一前一后地正对着摆放,搁有几个文件夹的办公桌靠着墙,墙上还有一台电视,屏幕停留在蓝色画面,偶尔闪烁几个雪花。这房间怎么看都是一个非正式的审讯室,只是在形式上少了几分威严。

民警小张要马亥坐在最里面的椅子上,自己坐靠门口的椅子。那个女人站在办公桌后面,紧张地等着。民警小张把马亥头上的吊灯扯亮。马亥被明晃晃的日光灯霎时刺了一下,终于清醒一点,看清那个女人的确是阿茹。即使看不清,他也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汽油味。

这股气味是阿茹独有的,即使马亥妻子跟自己同床这么久,也不见得散发这样的体味:雌性气息混杂着令人反胃的汽油味,却产生了化学反应似的,偏偏引起马亥的性欲,以及——不寒而栗:当汽油味盖过雌性气息时,它会转变为一种没有生命感的、机械化的恐怖联想。

“阿茹?……”马亥觉得自己在说梦话。

“安静!”民警小张打断道,然后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了一下。

电视画面从空白的蓝色一下跳转到监控录像的灰白色。马亥对画面中发生的事再熟悉不过,毕竟他亲眼看着小吕被卷进了压切机。但民警要他重新回顾这段录像,似乎别有用意。显然这是阿茹第一次看到自己亡夫事发时的录像,她走到电视跟前,恨不得钻进去,亲手阻止事故发生。

录像时间和事件节点,按以下进度划分:

1、录像开始时间:晚上12点05分。

画面右上角有一个工人,小吕本人。小吕把纸品送进压切机,明显脚步不稳、摇摇晃晃,每隔半分钟,他就得停下来,扶着机器的外金属框,稍作歇息。

2、录像时间快进:晚上12点10分。

(民警小张特意用光笔指着)画面左下角,出现第二个人的后脑。那个人本来朝小吕走去,却停下脚步,退回到身后的一台机器旁,侧身观望正在作业的小吕。(马亥知道那个人是自己,但他没有立刻从后脑勺认出那是自己本人,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背部,竟那么陌生。)

3、录像时间:晚上12点12分。

画面中的第二个人继续观望两分钟,与小吕相隔约二十米。

4、录像时间:晚上12点13分。

画面中,小吕突然俯身,左手捂住胸口,抬起右手,试图抓住机器的金属外框,借力撑住身体。画面左下角,第二个人没有行动,依然保持观望的姿态。

5、录像时间:晚上12点13分14秒。

小吕的手滑了一下,身体失衡,手先是伸入了作业平台,被压切机的压板卡住,他试图挣脱。但很快,压切机将他卷了进去。

6、录像时间:晚上12点14分。

画面左下角,第二个人退出画面。

7、录像播放结束。

马亥一脸茫然,看着犹疑不定的民警小张,以及两颗眼球几乎要蹦出眼窝的阿茹。被两人打量和质疑,一方是冷漠的刑法,一方是暧昧的感情,马亥依然想不透这个监控录像有什么可疑之处。

“你有什么解释吗?”许久,民警小张才问。

“我要解释什么?”马亥坐着不敢动。

“那个人不是你吗?”民警小张继续问。

“是我。但录像看得出来,很明显,小吕的死是个意外,又不是我推他进去的。”马亥辩驳。

“你为什么不救他?”阿茹颤抖着说,“你本来可以救他……”

“救他……”马亥被阿茹这句话问住了,晃了神,“是啊,我当时想什么……”

仿佛一层迷雾被轻易吹开,马亥终于意识到一个本来属于道德范畴的问题:他本该施以援手,而不是旁观……在事故发生前,马亥有两分钟时间走向小吕,可以及时在他快累倒时,把他扶到作业范围以外的安全地带。显然,他没有这么做。

马亥仔细回想,自己是怎么在即将走向小吕时,被一种强烈异样的情绪拖住了脚步,仿佛预见了一桩事故将要发生,躲在死亡视线之外,等待它的来临。一直以来,马亥很想亲眼目睹死亡的实体,他已经从书本中汲取了足够多的关于死亡的形而上之描述,直到他在小吕身上看到了一个雏形,而他要做的,只是等待。想到这儿,马亥被自己当时的想法吓坏了……

在道德层面,马亥已无法脱身。即便如此,他依然要为自己争取法律上的权益,想必民警就是为了此事才把自己找来的。

“我没有故意伤人,也没有中途放弃施救。在法理上,我无罪。”马亥解释。

“的确,的确……”民警小张嘀咕。

“我当时根本就没想着救他,不是因为恨他,而是……”马亥原本打算组织个什么理由,比如谎称自己当时吓坏了——可是事故发生前,他就已在观望了,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他决定说出那个听起来像是捏造的真相,“我只是想看看,人是怎么死的……”

“那你真是个大诗人!大哲学家!大师!”

阿茹好像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她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亡夫的工友,自己的出轨对象,竟然会说出这种毫无人性的话。马亥再次注意到阿茹的眼球,像两个要破裂的熟鸡蛋……民警小张也犯难,想不到上级丢给自己这么一个基本结了案、仅仅在道德层面上尚有讨论余地的案子。然而法律武器根本无法惩罚马亥的退缩,或者说,他的旁观行为。民警小张转过身,想问问死者妻子的意见,发现那个女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你觉得要怎么处理?”民警小张反而问起了马亥。

“如果你能在刑法上定我一项思想罪,我认栽。”马亥回答。

“刑法上有这样的条例吗?”民警小张再问。

“不知道。”马亥说。

“噢……”民警小张点点头,低头作思考状,“我得想想怎么向上面交代。对了,多谢配合,以后可能还得叫你过来协助调查。”

走出房间前,两人还握了握手。

离开派出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派出所保安亭的保安说,看到一个女人离开。马亥在附近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没看到阿茹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小吕的死没有引起马亥的什么波澜,只是有一丝难以描述的、近乎罪恶的喜悦:小吕死了,明天副总管的位置非自己莫属,甚至阿茹也会是囊中之物。当然,他的初衷并不是希望小吕去死,也不是决心要把阿茹搞到手,所有事件都是巧合。不过照现在的情况看,马亥在阿茹眼中,差不多是杀夫仇人啦。

马亥朝医院走去。但妻子不在病床上,妇产科护士跟他说,产妇又被推进产房了,也许今晚就会分娩,要马亥在走廊耐心等待。护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马亥:

“孩子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

“好吧。两天才来这一次……”

“护士!”马亥对走远的护士说,“晚上一点到三点,不能让我老婆生!可以吗?!”

护士似乎没听见,消失在转角处。但马亥知道护士听见了,只是装作不知道,她作为医护人员怎么可以因为丈夫的一句话,罔顾产妇的自然分娩进程呢?他不打算在走廊等下去,又想起了那台压切机,打算回工厂好好摆弄一下。如果新生活注定要开启,那么就让新生婴儿和副总管头衔同时降临在自己的左右手吧。

马亥经过那座桥时,桥上无人,仅剩的灯柱散发惨淡的光线。他在那儿抽了根烟,给阿茹发了个信息:“我准备去车间,过来吗?谈谈。”

工厂门口,保安亭的灯亮了。保安回来巡查,确保明天复工顺利。马亥走上楼梯时,听到保安在空旷的车间大楼里巡查走动的声音,但不见人影。他打开车间的灯,里面空无一人,他是这里孤独的王。但到了明天,这里的工友都将祝贺他升职。

马亥接通压切机电源,但不打算启动它,而是在脑海里操作了一遍。马亥看看手机,阿茹还没回复信息,他打算等阿茹过来,向她展示这台进口机器的处女秀,享受一点微不足道的虚荣,表明自己未来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对她作出补偿。生活昼夜颠倒,此刻马亥很想好好睡一觉,于是趴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

当他被叫醒时,已经是晚上的十二点。叫醒他的是阿茹。阿茹换了一条绿色的裙子,倚在机器旁,抽着烟,神色冷漠,说道:

“你要说什么?说吧。”

“你很香。”马亥说,闻到阿茹身上有股沐浴后的香气,原先的汽油味终于淡了。

“别说没用的,进正题。”

“什么正题?你是说……”马亥站起来,凑近阿茹,把她手里的烟接过来,丢到地上,踩熄。

“走开。”阿茹把最后一口烟吐到马亥脸上。

马亥没有转过脸,而是穿过那团烟气,再次亲了上去。马亥知道阿茹是为了自己,才特地洗了澡、换了裙子。果然,阿茹没有抗拒。马亥抱起阿茹,把她压到机器的作业平台上。

“说实话,”阿茹说,“小吕的死真的跟你没有直接关系?”

“监控录像你已经看过了。”马亥轻声说,“我害死他有什么好处?我当时的行为纯粹因为看书走火入魔了。但既然现在他已经死了,我跟你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你老婆怎么办?”

“今夜过了再说。”

马亥掀起阿茹的裙子,褪下她的内裤,将那两条白皙的长腿分别架在压切机的金属把手上。看着她这个令人血脉偾张的姿势,马亥却奇怪地想起了妻子正在分娩時的姿势。一种从未有过的诡异和羞耻涌上他心头。在因为这个想法而停顿的短暂间隙,马亥再次看到阿茹由于兴奋而向上翻起的眼球,那些布满血丝的眼白……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谁在里面?!”保安经过,一束电筒光射进来。

“哦!没事!是我!我在试验新机床呢。”马亥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下了启动按钮,机器启动的噪音,迅速掩盖了阿茹的呻吟声。秘密也被掩盖了。保安简单应了一声,便转身下了楼。

当马亥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并按下紧急制动按钮时——阿茹已经被卷了进去。由于巨大的压力,她的头颅被压扁了,一颗眼球从眼窝里迸出,滚落在作业平台上。马亥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第一次看到了眼球的背部:那些暗红的脉络,那个白色的圆弧,曾经连接头颅内部、紧贴那片从未被目睹过的黑暗空间——“最后一个性质形容词”,首次以某种被确证的重量坠入他的视线内:那便是死亡。

惊魂未定,马亥艰难地抬起压切机的压板,将了无生气的阿茹从这头冰冷的金属机器兽的腹腔里拽出来,骑上保安停在门口的摩托,急速开向医院。从工厂到医院的那段短短的路程,马亥仿佛把整个地狱都背在了身上。

“她的眼球呢?!”急诊室护士问他。

“请好好看看她的眼窝……”马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马亥浑身是血,缓缓走向妇产科,在走廊上,碰见了那个护士。护士对他说:

“先生,你终于来了。你老婆难产,很抱歉,孩子已经在三分钟前确认窒息死亡。”

在病床前,马亥看到妻子紧抱着一个浑身发紫的婴儿不放,失声哭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在场的人反而被他衣服上的鲜血吓坏了。马亥抬头看看墙上的电子钟:01?誜30。丑时!

马亥突然从妻子怀里抢过死去的婴儿,冲出医院。他跑到昏暗的大桥上,朝那片黑暗如眼窝的水面举起死去的婴儿,重重地扔了下去。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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