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继承传统的真义, 是重新发现和创造传统

2020-02-14 05:47韩少功傅小平
西湖 2020年2期
关键词:韩少功虚构作家

韩少功 傅小平

“拒绝思想本身也是一种思想,而且是一种懒汉思想,没啥可夸耀的。”

傅小平:你作為一个思想型或说学者型作家,我好奇你一般是怎么进入小说写作状态的。你一开始进入写作,是出于思想的步步推进,还是受了某种强烈感觉或鲜明意象的触动?虽然我从材料里知道你早在20年前便尝试写77级的故事,等到几年前时机成熟了,你才开始写《修改过程》。但要从大的框架上看,我总觉得你的这次写作后面是有很多准备的,也隐含了某种深远的思想背景。

韩少功:原来我和史铁生有个共同的看法:能想清楚的写随笔,想不清楚的写小说。这就像人的视野里,有聚焦区能看得清的,也有聚焦区外比较模糊的,“虚”掉的那部分。文学是用文字来表达细节的艺术,但很多细节没法用思想来条分缕析,说不出个一二三,有多义性,甚至可能一时无解。不尊重这种多义和无解,就会强加一种概念化,相当于文学的自杀。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离思想越远越好。很明显,拒绝思想本身也是一种思想,而且是一种懒汉思想,没啥可夸耀的。就像一个球员上场以后拼感觉,怎么赢球就怎么来,但这种优秀的感觉能力,各种神操作,恰好来自平时严密的研判和规划,离不开刻板的训练,恰好需要理性的思想。

傅小平:是这样,相比你20年前写的部分,这次写作做了哪些修改?尤其是细节呈现上,有很大的变动吗?

韩少功:这次重写改变特别大,不算原作修改,是另起炉灶。总的走向、构架都变了。即使保留了一些细节,但功能也都有所变化。我没法向你一一交代哪些变了,怎么变的——写起来脑子发热,怎么合适怎么来,哪记得住呵?我只能对你说,打掉80年代那种大学生的自负和自恋,热肠配冷眼,可能是最重要的基调变化。原稿中也没有戏中戏的结构。

傅小平:有二十年的时间跨度,很多想法都会起变化。不过,作为一个亲历者,你写77级,一定会有人好奇,里面写到的人物、故事有没有原型?

韩少功:我本科那个班,有六十来位同学,全年级有两百多位,至今为止,没有人来“对号入座”。可见这是一个虚构的东西。但在我的小说里,大部分人物都有原型——只是这些原型会被改造、被推演、被夸张、被拼接、被举一反三。原型是种子,最后完成的形象是树苗。我从来都不习惯凭空虚构,更不擅长依托档案资料去写汉朝、唐朝、火星人什么的。我喜欢小说里那种细致入微、结结实实的逼真感。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原型依托,就会很困难,写起来不兴奋,也累人得多。

傅小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赞同评论家许子东在他的《当代小说阅读笔记》说的“韩少功在骨子是个‘知青作家”。因为不管你的写作有多大变化,“知青一代”,始终是你表达的中心或重心,也是你思考的原点。

韩少功:这一代人就是我最熟悉、最切近、最有发言资格的。我要面对现实,不面对它还能面对什么?我要写,不靠它还能靠什么?这些人当知青,再到当大学生,进入社会各行各业……这就是摊给我的考题。如果这道题我做不出,却夸口换一张卷子就能拿高分,不会有人相信的。何况这个考题有点意思,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就在这几十年,就在这两、三代人身上,确实值得复盘和琢磨。这就像你同一个好友,在下大雨的深夜回忆往事,床头对床头,聊得感慨不已,不也是一大乐趣?

傅小平:既然是写的回忆,其中定然有你亲身经历的印记。有意思的是,眼下年轻作家,尤其是网络作家很多都不写亲历的生活。这次获2019春风悦读盛典年度新人奖作品的《年羹尧之死》,也想必是主要借助于档案和材料写的。

韩少功:我还没读你说的书,无从判断。但我相信应该鼓励作家多种多样,哪怕是有一些作家,要做的恰好是关闭现实,在现实那里暂时告假。他们让读者放松下来,去游一游什么后宫、江湖、民国或唐朝,如果给作品贴上一个主题,也多是劝善那种低难度的“大路货”,其主要目的——说白了,就是娱乐。比如让读者在寻宝、艳遇、复仇一类白日梦里,享受感官刺激和心理满足。古有东方朔,是那时候的段子王。后有张恨水,鸳鸯蝴蝶派,那时候的“男频”或“女频”。直到今天,网上还有排山倒海文字的“游戏机”,文学的“棋牌室”,包括不断地通关升级,游戏一玩就几千万字,让读者沉迷上瘾。应该说,发达社会里识字率大大提高。小康条件下,很多人的闲暇和精力也过剩。那么这种文字的消费品、休闲品还能少得了?这不也是民生需求、文化服务的合理部分?因此,面对这个识字率大升后的新情况,“巨婴”化读者剧增的新课题,人类既要有管控,又得多一些理解和宽容。要知道,向鲁迅和曹雪芹对标,不是所有识字者都能做到的,即便在知识界,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强大社会心理动力的。用经典打击娱乐,说对方太low了;或者用娱乐打击经典,说对方太“老”了,都是传统文学理论一根筋的后遗症。

傅小平:现在登上文坛的这批年轻作家,要从年龄上讲,应该算是知青的下一代了。你近年的写作主要面向的就是后知青时代,你写了当年的知青返城后的生活,也写到了知青下一代的生活故事。反映在小说里,无论是《日夜书》里马涛的女儿笑月,还是《修改过程》里马湘南的两个儿子,都是很失败的。这是不是说,在你看来,知青的命运悲剧性传递到了下一代?

韩少功:知青一代身上有悲剧性的东西,但见证和亲历了千年变局,阅历较为丰富,晚年还能把广场舞跳到欧洲,把手机自拍拍到非洲,也是一份幸运吧。至于他们的下一代,谁知道呢,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的酸甜苦辣,都会有五花八门,不会有统一的命运。我写到了“知二代”的某些情况,打上了问号,其实主要是针对他们的父母。拉开历史的距离来看,这些父母苦过了,拼过了,可歌可泣过了,但是否在一句“青春无悔”之外,在高调的怀旧之外,就没有一点迟疑和尴尬?有没有对孩子做过错事?有没有回忆时会掩盖或遗忘的东西?在这里,文学应该是读者最温暖又最铁面无私的对话者。

傅小平:文学写到最温暖,容易。写到最铁面无私,就难了。我们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往事不堪回首么,我们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回避掉一些让我们苦恼和难堪的东西。时间也会给很多事物抹上一层诗意的面纱。但实际的情况是,有些被压抑的东西,有时还是会跳出来。这就能理解,即便是我们看着很成功的一些人,虽然他们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心灵上也可能有着很深的挫败感。小说里的马湘南,应该算是成功人士吧,他却会因为后代生活没指望跳楼自杀。

韩少功:说一点数据吧。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最近一、二十年,精神病患率在全球范围内急剧上升,致亡率可预见在2020年跃升至各种疾病中第二位。1/4的人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10%左右的中学生有严重心理障碍。前些年北京市政府的统计数据也差不多是这样。

傅小平:照这么说,马湘南的自杀,归结为一种病理现象?那即便是精神疾患,也是有缘由的。我就觉得知青岁月对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似乎并不仅仅是回忆,而是任多少时光都无法抹去的,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一种基因一般的深刻印记。你看,马湘南是一个极其现实的,活在当下的人物,他都会不自觉陷在对往昔岁月的回忆和模仿里,他带领员工跑步,唱革命歌曲《打靶归来》《沙家浜》。

韩少功:处于一个剧烈的社会转型时期,很多人是亦新亦旧,心理性格煮成了一锅夹生饭,只是自己可能不觉。马湘南搞军训,唱红歌,不一定是他打心底里只喜欢红色年代,还是因为他的青春记忆里只有这些。他要当资本家,经验和文化的资源都受到了自己履历的限制。就像马湘南,一个“双面人”,用他的话来说,这一派那一派都是“米米”。一帮书生曾争论谁是“这个派”谁是“那个派”,这在这个马老板看来肯定挺可笑的。

傅小平:我在想,当你听到这些书生气的讨论,或者是对那个年代的误读,你会不会产生纠偏的冲动?因为对你整体的创作有所了解,我就想到,你似乎从六十岁往后,或者说从《日夜书》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回望的创作阶段。这么说也是因为,包括后来的长篇散文《革命后记》,以及《修改过程》在内,你都是从你早年的经历出发,用长篇的体量来审视、解剖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不是说,你这十来年的创作里,是在有意识地对知青一代以及更广阔的时代做一个梳理?

韩少功:倒不一定有精心的预谋和选择,只是贴着感受走,听从自己的内心,自然就会这样了。当然,注重自己的第一手经验,理解也不一定对,有时也可能出现当局者迷的情况。但哪怕把自己的误解和无知记录下来,交给读者和历史,那也是一种责任吧。

傅小平:也有人会坦然道,我不写也会有人写。你这么想,也因为你有使命感。有评论说,《修改过程》可以当成《日夜书》的姐妹篇来读。你赞同吗?

韩少功:你要说是姐妹篇,也无不可。两部小说有叠加的部分,但77级不全是知青,只是知青中极小的一部分。这一点需要注意。

傅小平:回到之前的问题,你觉得知青一代的思想和行为模式,会传递到下一代吗?当然,很有可能两代人从外在看天差地别,但内在还是有关联的。

韩少功:代际之间有遗传,也有变异,不会有统一的模式。“有其父”并不一定“必有其子”。据说舜帝是一例,刘备也是一例,父子之间差不多是反向塑造。如果一代代人像俄罗斯套娃,也不见得是好事。比如子女从父母那里继承了禀性、观念、行为模式,但反过来把父母当作最方便、最直接、最容易成功的试验对象,事情会怎么样?你教会他们对外人冷漠自私,他们却首先冲着你冷漠自私,拿你来实习和练手——你受得了?当你想找回仁义道德,捍卫自己的权益,是不是还来得及?这种给自己挖坑埋雷的家教,在当下并不少见。

傅小平:这似乎是个解不开的结。当上一代人感叹说,下一代人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时,很少省悟到,要追溯起来,下一代身上的一些问题,根都在自己身上。

韩少功:是这样,很大程度上是这样。

傅小平:所以需要审视。豆瓣上有网友评论说,《修改过程》是“回忆之书,审视之书,嘲讽挖苦之书,犹疑不定之书。”,感觉挺有意思的。小说里,记忆力绝佳的中文系主任肖鹏,感觉记忆力消退之后,因为担心失去记忆,所以开始写作。这样的构思,像是包含了某种隐喻性的。你有没有肖鹏这样的紧迫感,担心自己再不回忆就晚了?肖鹏的所谓回忆,算不算他经历过虚无后的自我拯救?

韩少功:虚无主义是80年代的一种思想暗潮。有个作家当时说:我是流氓我怕谁?就有当时的时代印记。问题是,虚无主义看上去是一个狂欢节,但只要没有虚无到自杀,没把自己彻底虚无掉,一旦时间长了,就是漫长的不能承受之輕。肖鹏应该是能理解这一点的。

“如果作者要打掉小说的‘真实感,那自我揭伪,可能就不是无聊。”

傅小平:熟悉你写作的人都知道你注重文体创新,《修改过程》也不例外。这方面评论界已经有一些探讨,说到这是元小说写作之类。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文体具体指的什么,只是感觉除语言之外,结构应该是文体一个很重要的面向。我听到一种说法认为,在小说五要素里面,只有结构还有不少的创新空间。但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结构只是小说最表象的部分,最没有创新之处。

韩少功:这很难说,要看作者想表达什么,怎样才能最充分地表达那个什么。文无定法,因人而异,因题材、情绪、读者条件等等而异。比方说,这本书里用了一些“穿帮”和“出戏”的伎俩,写一次雷击,打得停车场上一片哇哇哇的自动报警,然后作者交代这是移花接木,故事现场并没有雷。又比如,写一个人匆忙出操,把皮鞋踢飞了,射出一条抛物线,砸到谁谁谁的头上,然后作者交代,这个细节也是挪用的,在这里临时拼装,您就凑合着看吧。如此等等,这些描写可能都有些无聊和多余,不这样写也完全可以。不是吗?但如果作者是要打掉小说的“真实感”,那么这种自我揭伪,可能就不是无聊。当然,伪不是真,揭伪是不是就真了?这相当于有两种作者,一个作者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请各位信我;另一个作者说:我说的其实不一定对,你们暂且姑妄听之。比较一下,哪一种态度和策略更合适,更能获得读者信任?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傅小平:具体到这部小说,另外一个比较大的创新,或许是你用了戏中戏的结构。

韩少功:我受了传统曲艺的启发。曲艺里常有这种入戏、出戏的穿插,是不是?这方便于剪材,省去一些过程交代。开个玩笑,我大概可以凭这个小说加入曲艺协会了。

傅小平:这样的结构,也让您省掉不少笔墨了吧?譬如说,这部小说里,肖鹏要正面写马湘南的话,就需要很大篇幅。但你让一个律师来帮他总结马湘南,那在不大的篇幅就概括了。这么一想,我觉得你的长篇大体看篇幅都不长,也或许是你有意要省掉一些笔墨。但换句话说,能把长篇往长里写,也是一种本事。

韩少功:现代人很忙,要读大砖头那样厚的书不容易。德国学者顾彬说得比较极端,说长篇小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倒不一定。尽管大长篇耗时成本高,但我相信还是会有的。

傅小平:说回到结构创新,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打破了首尾呼应的圆形结构。譬如《日夜书》里一开始没写贺亦民这个人物,到小说结尾,他却成了大书特书的人物。这部《修改过程》从陆一尘写起,到了后来,这个人物就不大出现了,戏份很少。当我回头再看小说的时候,就感觉他仿佛只是肖鹏小说里的一个虚构人物。在这一点上,应该说,你打破了我的阅读期待。你是有意为之的吗?

韩少功:有些人物有头无尾,有些人物有尾无头,没有前后呼应,这的确不太符合小说的常规。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可能都有这种残缺,缺三少四,七零八落,天下事不了了之。这才是生活的真实原态。我理解和尊重美学常规,但也愿给小说多留一点“毛边”,或粗加工、半成品的痕迹,接近回忆录的散漫自由。这是我个人偏好,可能没什么道理。在我看来,把小说里的生活剪裁得整整齐齐,结构上也起承转合,严丝合缝,特别圆满,会损失一些真切感。欧洲小说脱胎于古代戏剧,通常是用这种单焦点、封闭化的结构。但中国小说传统不一样,它脱胎于散文,像《史记》中的纪传体,大多是说到哪算哪,信天游,十八扯,清明上河图那种,好像也不妨碍人们阅读和理解。

傅小平:你这样写人物,可能会为你得来两个极端的评价。一是,你善于移步换景、闪转腾挪,拓宽小说的表现空间。一是,你很少写贯穿始终的人物,说明你不怎么擅长写长故事。

韩少功:《修改过程》编辫子还算是编得蛮紧的。但自己的习惯一时改不了,得失都在其中吧。

傅小平:我印象中,你的小说里很少有核心人物,也很少有贯穿到底的故事线索。這一般来说会让小说缺乏一种一气呵成的完整感。但你的写作不同,可能是因为你擅长细节刻画,虽然你写的人物群像,但其中很多人物都让人印象深刻。

韩少功:当然,要收要放,都得讲究分寸。至少,一个长篇保持在十来个人物以内,大概是比较合适的容量。三两个主要人物的故事,最好能基本完整。有的同行,在一本书里写出上百个人物,好比满汉全席,一百个菜,你吃了这个就忘了那个,到最后吃串了味,可能过于冒险。现在也很少有作家列什么人物表,帮助读者忘了的时候去前面翻一翻。

傅小平:那你写小说,有列提纲,列人物表的习惯吗?

韩少功:一般会有个提纲,但最好的情况,是你写着写着就大大突破提纲了——那是好事,应该高兴,说明你进入状态,有新的想象喷涌出来。

傅小平:不确定你给小说里的楼开富、史纤安排AB两种命运,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还是写着写着想到的?另外,像马湘南和马涛分属《日夜书》和《修改过程》两部小说,也可以说是同一个人物的AB面。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种实验性写法。但要我钻个牛角尖的话,我还是为一个人物的AB两个面向,何以会如此判然有别,感到疑惑和不解。因为从生活常理来讲,我们回忆一个人,可能会在某些细节上有出入,但对他的大体印象还是比较确定的。所以,你写一个人AB面区别这么大,是出于戏剧化表现手法的运用,还是在生活中见过类似的现象?

韩少功:我经常感慨,我们人生的角色和轨迹,并不是非此不可的。一个很小的偶然因素,就可以让我们的道路完全改变。拿楼开富来说,AB章里都写到他妻子患先天性小脑萎缩。如果这个病早发几年,A章就成立了,他老婆不可能通过体检,一家人就出不了国。要是晚发几年,B章就完全可能,一个小官迷,在国外那种生存环境里,倒完全可能走到自己原先极力反感的对立面。这种不确定性,出于我平时对不少熟人的猜测和想象,写到楼身上,就成了这样子。

傅小平:《日夜书》的马涛,就是后一种情况。

韩少功:写马涛时其实意犹未尽,写楼开富算是再来一局。

“在一种自我中心的时尚风气之下,很多作家的世界永远丰富不了。”

傅小平:听你说下来,感觉你很注重人物的性格逻辑。你在写作过程中,会不会在这上面反复推敲?

韩少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格即命运……这些老话都值得体会和重视。写人物性格,应该说是作家的基本功,是小说创作的入门。

傅小平:我倒是觉得,作家要写好人物,不只是得掌握写作技巧,还得有相当阅历。换句话说,作家看透人情世故后,才会跳出自我,也更懂得设身处地。

韩少功:对,积累这种阅历,首先需要一种关心。因此能不能把人写活,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不是一个技术问题。有些作家能写好自我,包括写好与自己同类型的人物,但一旦写到自我之外,写男女老少都不像,写雅俗贵贱士农工商都只是些轻飘飘的影子。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平常根本就不关注那些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关注,连自己的邻居都不关注,到时候拿什么来写?可惜的是,在一种自我中心的时尚风气之下,很多作家的世界永远大不了,丰富不了,写到哪里都是重复的自我独角戏,穿上了不同的衣装而已。

傅小平:怎么说呢,人是有惰性的,作家也不例外,他们即便有好奇心,要不是外界环境驱使,也宁可呆在自我的小安乐窝里面。相比而言,你们这一代作家有特殊性,在青少年时代,很多社会大事件,尤其是上山下乡运动,都与个人命运休戚相关,即使你们想自我也没机会,社会形势迫使你们关注周边的世界。

韩少功:或许有那么点关系?我不知道。知青当年是弱者,一些小草,随时都可能被什么大脚印子给踩死,所以活得格外小心翼翼,危难中的神经也特别敏感,会更多关注他人和社会一些吧。

傅小平:是这样。我注意到这部小说的人世变迁,是在时代转型大背景下,一个很大的时间跨度里展开的。而且有时在同一个章节或几个段落之间,你也会让人物在过去、现在乃至是未来之间闪回、跳转。我好奇的是,你很少用“他回想起”之类的修辞,却不着痕迹地完成了这种转换。

韩少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怎么顺手就怎么写了。我只是觉得,拉开一个历史跨度,相当于有了近景聚焦,还有了中景和远景的变焦,可能更容易看得清楚一些。

傅小平:所以,有些写作是时间的礼物,它只会在我们生命中特别阶段生成。当然这部小说,你说它是“不着痕迹”,其实是处处留有痕迹。包括你让小说结构露出“破绽”,还有书出版后新增的附录二,特意点明第一章肖鹏在陆一尘的干涉下,把待发表的涉及陆哥真爱小莲的一章删除了,而现实生活中,退役的举重运动员小莲其实是肖鹏的护士。所以书名里的“修改”俩字是有深意的。

韩少功:怎么说呢,这部小说其实还有个副主题,就是对小说本身的认识。这就像我们透过镜片看风景,你也需要了解镜片是怎么回事。我们透过平镜、凹镜、凸镜、棱镜、哈哈镜,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任何客观都是要被主观不同程度“修改”的。这是另一重“修改”。所以,小说打一开始就绷紧镜片和风景的紧张关系,第一是认识什么,第二是对认识什么的认识。这需要两头出击,还不能落入虚无主义。一个小莲,在小说中被删掉了,但又在现实生活中冒出来了,大概形成了一个暗喻,提醒读者注意“真”和“假”的双重风险,在双重风险中寻找那么一点点真。

傅小平:说实在,书名《修改过程》,虽然主旨很明确,但太缺少诗意了。这个书名是你一开始就想好的吗?在出版过程中,是否经过斟酌?

韩少功:《红楼梦》很抒情吧,《石头记》就很直白,显得拙。究竟是哪个书名好,不妨见仁见智。

傅小平:说得也是。但在小说里,你也耍了一个花腔,你让一个叫蓉儿的女孩给肖鹏写邮件,建议他给这部小说取名《修改过程》。

韩少功:坦白一下内情,实际上,我早就想好了这个书名,在电脑里存了“修改过程”四个字,底下什么内容都没有,一存就是十多年。我觉得,这四个字作为小说书名挺有意思,没想到这次就用上了。

傅小平:这也算是“主题先行”吧。

韩少功:无所谓,叫书名先行也行。《爸爸爸》,《马桥词典》,那些书名都平实,都拙。《山南水北》算是比较诗意一点,但这样的书名对于我来说不多。我还是喜欢朴拙、平淡。

傅小平:但从我的阅读趣味上讲,我还是更喜欢你以前那种有着充沛诗意的表达。我感觉从《革命后记》开始,你这种诗意或者说诗性的表达就越来越少了。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体现在这部小说里,你这种缺乏诗意的表达,又恰恰是最具有时代感的。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为了准确描摹当下这个时代,有意运用这样比较粗粝,又带着点泥沙俱下的感觉的语言?那你怎样看你之前作品语言里充溢的诗性?我还想说的是,在你看来,文字诗意与否,是否和时代构成某种同构关系?

韩少功:诗性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我们看相声就知道,演相声的人,越是讲到好笑的地方,越不能笑,得绷住。越是到了煽情的时候,自己越不能哭得稀里哗啦,倒是该特别平静,甚至冷峻。這样,效果可能反而更好。这里有一种美学上的辩证关系。在另一方面,诗意因人而异,没有统一的品格和标准。有人觉得粉色很诗意,有人觉得大黑大白才够诗意。有人看见小花会流泪,有人看见枯藤才会流泪。更进一步说,任何时代都有诗意的,冒出唐诗宋词的那年头,就没有苦难、血腥、贫穷、庸俗、肮脏?就没有大把大把的烦心事?但那些唐诗宋词是怎么冒出来的?实际上,我经常在写作时很冲动,眼热鼻酸是寻常事。但落到文字上就得冷处理。章太炎先生说过,文艺是“发乎情,止乎义(宜)”,大概也有这个意思。

傅小平:也就是说,你往往在情感潮涌的时候,才进入写作状态?

韩少功:不冲动,不可能写好的。

傅小平:但具体到人物,写作者的情感可能要复杂一些。对自己颇为认同的人物,当然会投入很多情感。但对自己都反感的人物呢?

韩少功:要写好一个你反感的人,也得动感情,得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不能漫画化和妖魔化。这样做并不妨碍你的反感,倒能使你的反感更准确、更深入,更有说服力。你可能记得楼开富。如果我不理解他的家世、他的艰辛、他的委屈、他内心柔软和向善的一角,那么他就是一张漫画,而不是一个人。你同一个假人过不去,其实很弱智,犯不着。

“情怀是指你关切半径多大,对他人、对家国,对世界,有没有热情。”

傅小平:这部小说从总体基调上看是反抒情的。但也恰恰是一些带有抒情性的段落和情节,特别打动人。像附录一,年班会献礼视频提纲《77:青春之约》里,林欣在配音中“文学是人间的温暖,是遥远的惦念”的感叹,等等。另外,小说里的不少情节,像毛小武被警察抓走以后,那条痴痴等他回来的黑狗,等等,也有浓郁的抒情色彩。从这些书写里,我就觉得或许我们对抒情这个词有误读。

韩少功:所谓情感无非就两种,一种是悲伤,一种是欢乐。你说是不是?一部小说要不能让你笑,也不能让你心酸,就失去了灵魂和温度。诗情并不都是粉色的,有各种色彩。鲁迅写《阿Q正传》,用开玩笑的口气,老是调侃他,更说不上椎心顿足。但你读的时候,你觉得鲁迅心里是很疼的,有一种深刻和沉郁的黑色伤感。

傅小平:也是。鲁迅的这种写法,可能会让人以为是一度流行的那种零度叙述,或者就是冷漠,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他写得内敛和节制,给人这种错觉罢了。就像读加缪的《局外人》,我们都会说主人公默尔索挺冷漠的,但你还是会感到这看似冷漠里面有一种引而不发的力量。当然了,《局外人》是从开头第一句,就定下了那种看似冷漠的基调。体现在这部《修改过程》里,总体基调也有别于你之前的作品。我读的时候觉得这部小说文字有些粗粝,不像以前那么精致。

韩少功:也有评论家说这本书特别“讲究”,我也不知该听谁的。我猜你主要是指人物的语言。这么说吧,语言跟着人物走,是什么样的人物,就得用什么样的语言。这一些年轻人,一群“野生动物”,从十年动乱中走出来,还没好好规训就开始了校园生活。写这样一些人,你大概没法写得文绉绉的,某种野性甚至粗粝恐怕难免。

傅小平: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想到有一个特点,在你的写作是一以贯之的。我说的是,融汇在小说字里行间的那种亦庄亦谐的格调。

韩少功:得有变化,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傅小平:你用亦庄亦谐的语调来写这部小说,是否也有意要对过往某些知青书写的滥情,或不真实的抒情,做一个解构与颠覆?

韩少功:没怎么想过这事。

傅小平:哈哈,没怎么想过,也或许说明你多少想过。反正,在你的作品里读到抒情的段落,我倒是能读到一种情怀的。这部小说里也有一个标题为“情怀党”的章节。我想是有所指的。不妨说说“情怀”这个词,对于写作意味着什么?

韩少功:情怀不是什么心灵鸡汤,不是小资的多愁善感。在我看来,情怀是指你关切的半径有多大,对他人、对家国,对世界,有没有热情。

傅小平:说得也是。一个作家写作时有没有投注热情,我们是能感觉出来的。如果是写人自然看得分明,要是他写动植物,都能写出精气神来,写得出神入化,他一定是投射了很多情感。只有这样,他才能抵达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啊。

韩少功:有没有情怀这个东西,你从文字里一嗅就能嗅出来。靠多愁善感和豪言壮语秀情怀,来一大堆形容词和感叹句,多半是假货。相反,一个作家,不管是写城还是写乡,不管是写人还是写物,一落笔就见心性,藏也藏不住。有些人,连写爱情都没心没肺的,写上好几页还是陈词滥调,天下文章一大抄,情怀在哪里?倒是有些人,哪怕是写石头、写机器这种冷冰冰的东西,也能写得活色生香,有捂都捂不住的感觉和想象。就像鲁迅说的,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水管里流出来的自然是水。

傅小平:这句话精辟。鲁迅很多话都一针见血。说到底,从作家笔下能流出什么来,除了才华之外,也考验情怀。我不记得从哪读到过一句话,我估计是亲历者说的,大意是,知青一代,是很有情怀的一代。不过很多作家的确自觉不自觉把这一代人,塑造成有情怀的一代。但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或许恰恰是这一代人变得最为现实。我想这个转变的后遗症,在年轻一代人身上依然有所体现。

韩少功:笼统地说知青一代有情怀,是假新闻。每一代都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甚至每一个人内心里都有明有暗,有佛有魔。三分钟的热度,谁不会?问题是三年,三十年……真正的情怀是一种耐用品,属于长时段、长周期的。情怀这个帽子最好不要随便戴。

傅小平:所以,《1977:青春之约》里,“理想的修辞”和“世俗的语法”两节,乃至这种提法本身,应该体现了你的某些思考?你在《革命后记》里,也对这种杂糅与夹缠,做了深入的解析。

韩少功:记得《革命后记》里有个细节:有些革命电影,把国民党的生活统统描绘得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美女如云,其实很夸张——那年头国民党的大多数并没那么气派,很多时候也穷兮兮,就像黄仁宇回忆的,一人三颗子弹,同样穿草鞋,生虱子,饿肚子。那么,导演为什么要这样拍?在这种夸张里,是否也掺杂了某种羡慕嫉妒恨?是否也流露了很多白日夢?事实上,一些小孩后来模仿电影场景,最喜欢模仿妖艳和威风,与控诉反动派没什么关系。由此可见,“红皮白心”的事打一开始就多见。“理想的修辞”和“世俗的语法”,打一开始就暗中纠缠。只有一些书生,才会把历史看成一个高纯度的过程。

傅小平:在这一点上,倒是需要文学发挥一点解构的力量。

韩少功:文学的好处就在于,可以用小指头捅破伪装,通过一个细节,把事物的这种复杂性表达出来。在很多时候,理论家做这事倒是很费力,很麻烦,绕口令式地说一大堆概念,还不一定说得清。以前有些人批评我,说我写的东西不够鲜明,不够尖锐,不解气呵。对不起,我总是怀疑,很多解气之作失于简单化了。在某种意义上,我更愿意对那种“鲜明”表达鲜明的不同意,对那种“尖锐”表达尖锐的不服从。当年不少“伤痕”文学,解气是够解气,尽管情有可原,尽管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留下了思维方式的一根筋和图解化,不是什么好事。

傅小平:受时代影响,有些作家习惯于黑白分明的表达吧,哪怕他们明白生活不是这么回事,也做不到“我手写我心”。但也有一些作家是受利益驱使。为了让人读着解气,把人妖魔化,不也是一种妥协吗?

韩少功:是这样,作家很容易对市场、对舆论、对评论家妥协。这里又可两分,一是国内的接受空间,二是国外——特别是西方国家的接受空间,都可能形成压力和绑架。

“非虚构在严格意义上也是虚构或半虚构。history(历史)离story(故事)并不太远。”

傅小平:在这部小说里,你引入了网络小说的框架。当然,肖鹏写的所谓网络小说,与当下最具典型性的网络小说是两回事。他不过是用了网络这个媒介而已。我读材料也看到你原想把这部小说写得更接近网络状态,只是最后放弃了。

韩少功:早期的网络小说实际上与纸媒差别不大,上世纪90年代初,像《成都,今夜请把我遗忘》,获过奖的网络小说,其实与传统小说差不多。进入新世纪后,穿越、玄幻、宫斗、仙侠等题材在网络上爆炸,才有资本的进入,才有新一代的网络文学。肖鹏到底是用网络还是用纸媒来连载小说,这个在技术上处理不难,无可无不可。但文学的产业化问题,确实在这本书里有所涉及。两个串场人物,都是肖鹏的学生,一个网络小说大神,另一个是研究生,追随潮流投奔文化产业的热门课题。他们让肖鹏这个老师很不适应。

傅小平:这或许能反映很多年轻写作者的状态。

韩少功:我在深圳时听说,大学文科老师,眼下不去研究文化产业,几乎拿不到项目,拿不到任何科研经费。这就太过分了。

傅小平:你是不是觉得,一味走产业化的路子,会对文化发展产生不良影响?

韩少功:肯定是的。你听说过政府产业化?新闻产业化?法院产业化?宗教产业化?文化如果只剩下“产业化”,肯定是一大灾难。

傅小平:我觉得你要能让小说里惠子与肖鹏争论一下“文化产业化”的问题,挺有穿越感的。在惠子生活的那个年代,或许还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吧。当然,他们围绕“文学能多大程度地呈现真实?”这个议题展开争论,也挺有意思。有人也许会说,非虚构写作能最大程度呈现真实啊。但也恰恰是在能否呈现真实上,非虚构受到很大的质疑。且不说有些非虚构写作者杜撰真实,严肃的非虚构写作,也未必能不带偏见写出眼下丰饶多面的现实。你对当下非虚构写作有何判断?

韩少功:非虚构,在严格的意义上也是虚构,至少是半虚构。提倡新历史主义的海登·怀特说过,史学其实是文学,虽然说得很极端,却也有启发性。“名”和“实”可以相近和相似,但不可能达到百分百的契合,不可能等同。档案就是真的吗?回忆录就是真的吗?不一定。哪怕一个人特别真诚地写日记,也可能误解自己,欺骗自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非虚构写作也是一种“名”,“名”不一定符“实”。《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也都是“名”,只是两相比较,虚构成分有多少之分,有深浅之分。history(历史) 离story(故事)并不太远。换句话说,人类在逼近彼岸的认识上,既不能虚无和无所作為,也不能狂妄,不能把话说满,不必把日记、档案、回忆录一类东西,当作通向彼岸的捷径。

傅小平:是这样。从这个角度上讲,“非虚构小说”的称谓有其合理性啊,它相当于承认了,非虚构里也包含了虚构,不是有更高的可信度吗?不过国内读者似乎更能接受,虚构的归虚构,非虚构的归非虚构。而不是一部作品冠以“非虚构”之名,还从根本上摆脱不了哪怕是极小程度的虚构之实。我有时候想,像纪录片或是一些音频资料等,严格说来不也是非虚构么,这样的记录方式会不会更能反映真实呢?想想也未必,作者主观意识介入,就一定会带有成见或偏见,但要没有主观意识的介入,事物本身都得不到认知和反映。这是一个悖论吧。

韩少功:影像是视觉的延伸,音频是听觉的延伸……这些都是有助于人类的好工具。但严格地说,这些工具能增进感知,但也不能完全避免失真。我在《暗示》那本书里就说过,电影院里的战争场面,哪怕是纪录片,与实际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哪是一回事?如果是一回事,观众还敢进电影院?在这里,再现真实的最大难点,是在视觉、听觉之外,味觉和嗅觉都不好办,触觉就更不好办,其信息的采集、储存、传导、复制等等,几乎还无法想象。大数据看来也帮不上忙。现在的大数据还相当幼稚。有些电商依据大数据向我定点推送广告,在我看来就特别可笑。他们统计我,定位我,读我的心,但一大半会读错的。

傅小平:实际上,虚构、非虚构之辨,关系到人的认知问题。肖鹏在与惠子对话里谈到文学是一种把“事实”转化为“可知事实”的基本工具。我想,你说的“可知事实”的“可知”两个字是有所指的。你还说,我们必须依靠文字和文学来支撑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由此可见,你特别看重文学的认识功能。我觉得这里面还包含了一个问题,亦即什么样的文学,能真正提供给人这样的认识功能?

韩少功:我区分“事实”与“可知事实”,是针对比较极端的主体论。像维特根斯坦说,对于那些我们不能谈论的,我们只能沉默。海德格尔也有类似表达,说人类只能在语言中安家,世界即语言。我愿意比他们多说一点,就是说,在语言不能抵达的地方,在无“名”的黑暗里,并不都是nothing。人们至少可假定另有一些事实存在,可望逐步纳入语言的覆盖区和显影区。撤除这个假定,人类几千年的认知史就会变得不可理解,语言和知识就会被神化,其有限性反而会被遮蔽。

傅小平:你有没有可能高估了文学的作用?文学让人有认知功能,哲学等其他学科,甚至仅只是图像,也都可以提供这样的功能啊。

韩少功:在英语世界里,文学的概念非常宽泛,广义的literature不单指文学,还包括所有文献,几乎涉及所有学科。其实中国先人理解“文”,定义“文”化和“文”明,也差不多。

傅小平:我有时也疑惑,认为文学有这样那样的功用,会不会是作家的一厢情愿。以拓展知识面角度,如今大量资讯就可以让人开眼“认识”这个世界,“认识”事实。我看近几年的中国人读书报告显示,中国人年均阅读量,一直在五本上下徘徊。那我想有人或许会反驳说,不读书本又会怎样,我们不也在手机上、网络上阅读、学习很多东西么。网络时代的所谓阅读,的确是更复杂了。

韩少功:你一下就落到具体的问题上来了。具体问题就得具体分析,这与哲学里说的认知机制不是一回事。广义的文学,包括道听途说,包括说书、戏曲、视听材料等等,文盲都可以参与的,与阅读数据关系不大。日本朋友告诉我,他们那里数据高,但包括太多的动漫,太多的名著简写小册子,学生和教授应付功课时最喜欢的那种。这些都需要具体分析。

傅小平:所以,关键问题不在于你读了多少书,还在于你读后吸收了多少。福楼拜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谁要能熟读五六本书,就可以成为大学问家了。即便这样,还得问问我们有了学问之后,有没有可能让学问发挥真实的效用?

韩少功:文学是文化的一部分,当然有作用,否则就不会有市场,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唠叨这么多。但我也不赞成夸大这个作用。这对于哲学、法学、史学、艺术、宗教、甚至科学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几千年下来,文学影响过很多人,特别是青少年,甚至引发一些历史事件,但总体而言,人性的表现形式有变化,人性的弱点和风险却大体上一如以往,该贪污的还是贪污,该杀人的还在杀人,似乎是一个恒量。文学以及其它学科的价值,也许不在于实现世界的完美,而在于阻止这个世界变得更不好。

“深知识,真正能进入骨血的那种,只可能靠书本和学校以外的知行合一。”

傅小平:我记得《革命后记》发表的时候,有人质疑你有强烈的精英意识。但实际上你对精英意识是有深刻反思的。这部小说里就体现了你的反思,包括你也说过“70年代有可贵的热情和勇气,但那时的精英心态也害人。”

韩少功:精英是什么?有钱人?成功人士?高学历者?……这个概念很笼统,比较粗糙。学历教育当然重要,但“纸上读来终觉浅”,杜甫说的。书本和学校只能提供浅知识,即间接知识。这对于人类来说当然必不可少,因为一个人没法对所有事情都亲历亲为,必须借助大量间接知识。不过,深知识,即直接知识,真正能进入骨血的那种,只可能来自实践,靠书本和学校以外的知行合一。

在这个意义上,精英如果说是有价值的话,那就在于他们最乐于、最善于实践,包括向实践的同行学习,向工人、农民、商人、科学家乃至三教九流学习。眼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文凭崇拜”,动不动就夸谁谁谁“受过完整的良好教育”,无非是把名校挂上一堆。这话我们听听就好。任正非读过“常春藤”吗?马云读过985?古代皇帝,挑最好的名师陪太子读书,集中了最好的教育资源,下足了功夫,但真能成器的太子没几个,赶上开国之君的更是零。西方同样如此,比如经济学是特别精英化的一个领域,数理工具运用得最好的社会人文学科,一般人根本混不进去。但实际上它相当失败,对全球性的经济危机既没及时预警,也迟迟找不到有效的对策。几百个著名经济学家曾联名反对特朗普上台,但他偏偏就上了。这是否值得精英们反思一下?

傅小平:我也在想,怎样才算是精英?作家,尤其是那些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家,算不算位列其中?或者“精英”这个词本身,已经包含了社会关怀的一面?但有不少作家,恐怕也只是关注文学这点事,再说文学已经是个很宽阔的领域了。

韩少功:“功夫在诗外”。如果诗人们只读诗,散文家只读散文,肯定营养不良。作家不宜偏食,最好是杂食。

傅小平:但一個作家杂食了,兴趣广泛了,也可能使得他的写作没那么聚焦。要一个作家有强大的思想能力,或许就能让他把一些分散的碎片融会贯通,从而使得写作显现出一种整全性。在你看来,有思想能力,是不是很重要?

韩少功:那要看做什么。作家是多种多样的,像写田园诗、爱情诗、儿童诗……也许不必太懂哲学和历史。如果做评论,思想能力当然是首选条件。

傅小平:我不确定国内文坛对昆德拉的争议,是不是也因为他太重思想表达,太热衷于议论了。我记得,昆德拉作品刚被国内引进出版那些年,几乎是一片叫好声。但近些年,我先后听到有多位先锋作家不约而同认为,昆德拉只是个二三流的小说家。你的创作深受昆德拉影响。你现在对他有没有什么新的见解?

韩少功:我对他没有新的看法。要说的,以前都说过了。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不错的作家,不一定是全能选手,但有些单项指标可得高分。

傅小平:我们有时也会笼而统之地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有很高的原创性。但原创性到底是什么,包含了哪些方面,又是很难说清楚的一个问题。

韩少功:原创性这个东西,谁都没办法量化。你说,唐诗宋词经常化用前人的典故,是有所继承的。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中,《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有前身,有民间传说打底,在很大程度上,差不多是集体接力赛的结果。但原创性这东西,大家心里都有杆秤,混是混不过去的。白先勇比较《红楼梦》的几个版本,就很有洞见和说服力。这就是说,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的沉淀,回头一看,一切都水落石出。一个出版集团的老总还告诉我,国内当代得过大奖的作品,眼下80%以上都没法再印,没人读,没人议论。这不才一、二十年吗?怎么就淘汰得这么厉害?可见,要判断原创性什么的,最好还是交给时间。一个作品刚发表,就去速断速决七嘴八舌,可能不大靠谱。

傅小平:那关于“寻根派”的讨论,是不是也是扯谈的讨论?对于“寻根文学”代表作家的标签,我记得你做过一些辩解,认为这样的论定简单、狭隘。

韩少功:大家都有说话的权利,争议完全正常。我猜想这方面的争议还会有续篇,因为牵涉到中西文化比较这个大题目,取得共识一时很难,有些话只能以后再说,慢慢说。按照钱穆先生当年的意见,拿中西双方来比较,要心平气和深思熟虑地比。他说得不无道理。因为西方率先实现工业化,中西比较一开始,就无奈叠加了古今比较。在我看来,前者是指地缘文化,比如宜牧相对宜农,奶酪相对豆腐,是多元格局的横坐标。而后者则是指迭代文化,比如铁器取代石器,汽车取代牛车,是趋同路线的纵坐标。把两个维度拧在一起,拿高度和长度编辫子,当然只能七嘴八舌拎不清,还动不动就来情绪、冒火气、脸红脖子粗。我们最好还是听钱先生的,再等一等看。

傅小平:你到现在依然被安上这个标签,或许不单是你写了那些有寻根色彩的作品,还因为你写了那篇被视为“寻根派”宣言的《文学的根》。

韩少功:其实,说这个派那个派,把文学当成一种团队赛,真没必要。这个话题我们就跳过去算了。

傅小平:话说回来,“寻根派”这个标签,或许没什么意义。但当时寻根派警惕一味西化,主张到民族文化传统里去“寻我们的根”的思想,至今还有价值。

韩少功:如果没有全球视野,这个本土的“民族文化传统”也看不清,深入不了。因此,继承传统的真义,是我们重新发现和创造一个传统。这是另一层道理,好比我们不知道男人,很难知道女人是什么;没有经过白天,很难理解夜晚是怎么回事。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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