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儿嫁出去

2020-02-14 05:50符浩勇
满族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杨老婆女儿

符浩勇

老米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慢慢悠悠地说,四月份早了,天还很凉,有点僵脚僵手的,放不开手脚,做起事来就磨磨蹭蹭的,像是磨洋工,看着着急,效果一点都不好。五月份呢,当然可以,时间没问题,天气也算暖和,可是,雨水多,做什么都不方便,农村不像城里,全是泥水,走路都打滑,还怎么干这样的大事情?老米不急不躁地否定了几个时间,像是排除了一些威胁或者障碍,心就轻松了一些。避开了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羁绊,老米成竹在胸地说,当然了,最好是六月份,天气好,雨水少,不冷不热,正是嫁女儿的好时机。开始,对于老米这样安排时间,老婆很反对,老婆说,人家王瞎子算了,说我们米兰和孙刚在四月份结婚最吉利。老米说,啥叫吉利?他王瞎子一辈子瞎着眼睛,自己的屁股在流脓,还给别人医痔疮,这样的鬼话你也信吗?老婆是一个好老婆,见老米发火了,就委屈地解释,当初不是你喊我去找王瞎子算的吗?老米就缓和了语气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计划没有变化快,连伟人都这样说,对变化预感不足,未必你还能先知先觉?挨了训的老婆真就老实了,嘀嘀咕咕回答,你安排就是!老米对老婆的态度很满意,表扬道,对嘛,家和万事兴!我当初喊你去找王瞎子算算,别人的意见也只是做参考,现在情况变了,天气不允许,我们不参考了,自己做主,就定在六月二十三日。

老米不愧见多识广,他在心里把全村的人算了算,再扳着指头核实了几遍,心里有數了,就准备来一个大动作。大动作就是邀请所有的村民来吃喜酒。老米这样做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他老米两口子不是没有实力的,也不是把女儿当着水泼出去的,到时候只要大家看看嫁妆就知道了。啥都不用说了,事实胜于雄辩,证据摆在那里,明眼人一看就会赞不绝口,他老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为慎重起见,老米再重复了每个细节的难度,最后反复交待一个意思,一定要把米兰的婚礼搞隆重。这些都是老米隔空指挥的,只听得见声音,见不着人影,这让老婆如临大敌,心生彷徨,老米每交待一样,老婆都反反复复地核实,生怕出错。但是,还是有一个问题卡住了,老婆在电话里反复问,怎么才叫隆重?老米也卡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回答说,提前一个月要通知到所有的村民。老婆说已经通知到了,都说一定来。老米就表扬道,很好很好。老米又作了详细的交待,六月二十一日,你就把猪请人杀了。老婆感到事情太重大,身子也跟着向下软了一下,她担心自己承担不了,就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杀猪那天你还不回来吗?老米说,我肯定回来了,我回来还有很多大事情要办,未必你离了我杀两头猪都不行吗?老婆不明白男人还有哪些重大事情要办,又不好再问,就悻悻地说,好吧,我喊人杀。老婆答应后,老米又交待第三件事情,把桌椅板凳准备好。老婆记了下来,为了显示真记住了,还用手在桌子上敲出了声音,老婆心中无数,小着声音虚心请教,准备多少?老米想了想,怎么着也得二十桌吧!老婆说,知道了。

老米是六月二十日才回到家的。四月、五月是肯定走不了的,所以才推到六月。就是以前老板答应的六月准他假,临老米真走的时候,老板好像也后悔了,不想让他走,事情太多,加上老米在工地还负责一个小项目,就更加繁忙了,给老板请假的时候,正赶工期,老板摸着没有几根头发的脑壳,使劲揉搓,把光溜溜的脑壳当一个肉丸子搓。老米知道老板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便开始软磨硬缠,老板把头皮都搓红了,才很不情愿的批了老米七天假。来回扣除三天,在家的时间,实际不足四天,因此,老米才一直把时间往后压。回到家后,老婆自是欢喜。老米检查一番,很不满意,老婆在家忙得像个陀螺,仔细一对照,啥都动了,又好像啥都没有落实。老米在房前屋后转了转,打定了主意,提着烟酒去了村支书老唐家,又提着烟酒去了村长老马家。回来后就对老婆说,你再去喊老吴来一下,又对女儿米兰说,你去喊老杨来一下。老婆女儿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按着老米的指挥,老婆屁颠屁颠的去了,米兰也摇摇晃晃的去了。米兰的左脚有点跛,是小儿麻痹留下的。看着米兰走路一跛一跛的,像喝醉了酒一样左摇右晃,每一步都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落到什么地方的样子,老米的心就痛了一下。这痛一来就像扎下了根,隐隐约约纠缠着自己的心,时不时地扯一下,就更加痛。当初,如果不是家里穷,随便去县城就能解决的小问题,孩子又怎么会留下后遗症?自己也不可能这么自责,老米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同高压锅放出来的第一口气,急促而猛烈。正因为米兰的脚,老米才发奋出去打工挣钱。正因为感到亏欠女儿,老米才下决心把女儿的婚事办得漂漂亮亮。

老吴来了,老吴是一个快六十的老光棍,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每天除了收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平时就在村里打工。帮着缺劳力的人家垒个猪圈、收个麦子什么的。现在村里已经看不见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了。比较而言,快六十的老吴还算身强力壮。老杨也来了。老杨相对年轻一些,五十刚过头。由于病老婆的拖累,没有出去打工。老婆的病,把老杨纠缠得烦了,也筋疲力尽了,就转移方向,缠着老米带他出去。有求于老米的老杨,马上就赶了过来。老米连忙发烟,又喊老婆倒水。老吴拿着烟,看了烟一会儿,才开始吸。老杨一接过烟,埋着头就开始深深地吸进五脏六腑里,一头花白的头发在晃来晃去。老米陪着吸了一支烟,才开始分配工作,老吴负责挑婚礼用水,老杨负责借还村里的桌椅板凳。老米问,你们能做好吗?两个人不吭气,没有接话,在心里掂量着工作量,仍然吃烟,吞云吐雾的,让雾气罩着自己那一张灰头土脸的脑壳,老米就说,每天工钱一百。

老吴没说工钱的多少,而是告诉老米,一个人挑水恐怕搞不过来。老吴扳着指头开始预算,你二十来桌,洗碗、洗菜、杀猪,哪一样不是用水的厉害角色?不等老吴把账算明白,老杨也愁眉苦脸地说,借这么多桌椅板凳,来回几十趟,就是机器,可能都要磨坏几个轮子,老杨摇着头感叹,工作量太大了,不是一般的大!

老米就开始解释,不是要你们一个人干,你们还可以找下手,下手每天的工钱我给六十元。只是要你们负责自己这一摊子事情。也就是说,你们就是组长,负责好自己的事情就妥了。

老吴说,既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就直说吧,老米,你出去久了,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六十一百的确实不好请到人了。情愿打牌喝酒晒太阳,人家也不一定来挣你这几十块钱,这是实话,不信你问老杨。我当然无所谓,只是请下手比较难。老米看看老杨,老杨也附和说,现在确实是这样。老米就把工钱提高到了八十和一百五。

二十一日一大早,杀猪匠背着一个小背篼,把穿猪脚吹气用的长铁杆当拐棍,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老米家。老米打趣道,杀猪匠,你一天吃那么多猪卵子,怎么身体还那么弱?走路像个战场上受伤的兵一样。杀猪匠年轻的时候不是杀猪匠,是骟猪匠,骟猪匠除了收工钱外,骟下的猪卵子就顺手带走了。主人家是不想留下这个的,一是腥味重,二是炒着费油。如此,骟猪匠自然吃了不少猪卵子。只是近几年,村里确实没有了杀猪匠,他才当了杀猪匠。杀猪匠也不生气,承认自己吃了不少猪卵子,倚老卖老回应道,快七十了,你以为吃再多猪卵子还有用吗?老米就感叹,日子过得确实快。

大家坐成一圈,喝了水、吃了烟,又休息了一会儿,杀猪匠精神好多了,就起身要去看猪。老米就带着杀猪匠去猪圈。圈里两头肥猪见有生人进来,相互抵了一下嘴,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像是预感到了末日将近,两头猪同时望着杀猪匠,扯开嗓子就是一阵嚎叫。杀猪匠往后退了退,摇摇头,还用手抓了抓头发,好像脑壳上挂了蜘蛛网。老米疑惑地问,你杀了那么多猪,身上的煞气哪去了?咋还后退呢?杀猪匠不回答,扭脸避开两头肥猪凶悍的目光,杀猪匠才答非所问,杀两头猪吗?老米说是。杀猪匠迟疑了一下,又问,每头猪怕有五百斤吧?老米老婆说肯定有了,喂了一年多了,专门给兰兰办喜酒用。这是老婆辛辛苦苦的功劳,说到猪,就是她的强项了,甚至每天长了多少、哪几天贴膘,老婆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杀猪匠对老米老婆的如数家珍不感兴趣,转头对老米说,那你多喊几个人来帮忙。

老米站在院坝里,就开始拉电线。老米和老婆把家里的音响也搬到了街沿上。电一接通,就找出几张碟子,开始放川剧。于是,“咚咚锵、咚咚锵……”的声音震耳欲聋,院里顿时热闹了起来。老米在院坝走了一圈,咳嗽了几下,对着话筒喊,各位乡亲,快来喝茶吃烟了!农村人已经没有早起的习惯,反复喊了几次后,人才开始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走得不紧不慢,懒洋洋的像是去赶场一样漫不经心。等人的时候,什么事情也干不成。老米就陪着杀猪匠喝茶吃烟。

人倒是来了不少,东一个西一个的,不觉就有二十多个。来一个,老米就笑眯眯的递烟。坝子里有了熙熙攘攘的感觉,又热闹了许多。老米望着人群,就泄气了。看看杀猪匠,杀猪匠更是一脸茫然,东望望西望望,像在找失散多年的亲人。满院的人,可是没一个壮劳力。不是老头老太婆吃烟吐痰,就是小孩子撒着脚丫到处跑。杀猪匠没有找着需要的人,英勇就义般站了起来,说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找人,两个猪杀出来,要几个小时,再拖就被动了。老米就站在院坝边喊老吴,两家隔着几家人,村里还比较寂静。老米声音嘹亮,一亮嗓子,全村基本上都可以听见。老米一喊,就喊醒了整个村子,几只早起的狗跟着老米的声音汪汪叫着,顿时,整个村子就有了人烟。老吴说我才起来,马上过来挑水。老米说,你喊上老杨一块儿来家里吃早饭。

老米老婆已经弄好了一桌饭菜。大家一起吃了饭,老吴就主动挑着水桶去挑水。老米说,我们先杀猪。老吴说就是知道杀猪用水多,所以我去挑水。老米说,我们先把猪杀死,你再去挑水。老吴说,当初没有安排我杀猪啊!老米马上给了老吴一包烟,低声说,这不是突发事件吗?没有你老吴,这猪怎么杀得了?老吴受了贿还得了表扬,心里就没有了怨气,就说,那就赶紧杀啊。

杀猪匠也吃完了饭,又吃了一支烟,就问老米,可以开始了吗?老米说可以开始了。老米老吴老杨三个人站在一起,如铜墙铁壁。这下,老米的信心就足了。杀猪匠开始围围腰,把那把杀猪刀又磨了磨,揪着自己的几根头发,“咔”的一声,头发就掉了。围观的人一起喊,好刀!杀猪匠吹吹刀上的断发,心满意足地说,知道就好。杀猪匠望望大家,庄重地、极富仪式感地说,那就开始吧!

老米老婆欢蹦乱跳的去开圈门,刚一打开,一头肥猪就射了出来,像一道闪电,生猛而快捷。有人惊呼,快关院门快关院门!这头肥猪冲出了圈门,就特别的亢奋,像是斗牛到了斗牛场,撒开蹄子在院坝里自由自在的跑来跑去,如同运动员上场前的热身。都说,这猪好肥。老米老吴老杨就追猪,猪就围着大家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最后像是找到了仇人,直接撞倒了杀猪匠,弄得院坝一阵哄笑。杀猪匠慢慢爬了起来,手提杀猪刀,恶狠狠地说,看老子等会儿怎么收拾你!三个人围着猪追了半个小时,猪的精神好像越来越好,而三个人呢,累得不成样子了。老吴喘着气说,如果是当年,老子上去就抓住了耳朵,看它还怎么跑!老杨咳嗽着接腔,要说当年的话,一头猪算个卵啊,就是一条牛,老子把牛角一扳,再野的牛也老实了,还跑?找死嘛!老米不说话,他知道大家说的都是实情。好汉莫提当年勇,过去的辉煌,再拿出来叽叽歪歪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回顾过去,关键问题是眼下怎么对付。他看见了小三子,就喊小三子,快去赶猪,顺手给了小三子一根木棍,要他追着猪跑。小三子和一帮十来岁的孩子得了命令,同时也找到了乐子,就叽哩哇啦的追着猪跑,和猪展开了马拉松。小三子跑累了,又喊张三子接着跑,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猪满头直冒热气,空气中有了一些猪腥味,终于老实了,也跑累了,趴在地上“嗷嗷”地吐着白沫。杀猪匠见时机已经成熟,顿时火气冲天,比划着杀猪刀说,来,杀了它!老吴首当其冲扑了上去,直接抓耳朵,当老吴抓住猪耳朵的时候,猪又来了精神,用力一甩,把老吴摔在了两米开外,老吴一下跌在了地上,半天反应不过来,很久都还懵懵懂懂的。老米问伤着了吗?老吴说,脚崴了。老米改变了战术,交待说,老吴你抓尾巴,我去抓耳朵。三个人围成半圆形,一起用力,撲在了猪身上。把猪狠狠地压了一会,喘了一会儿气,才把猪拖向杀猪墩。杀猪墩是矮宽的凳子,不及人的膝盖高,猪一旦上了杀猪墩,就算大功告成了。杀猪匠眼含凶光,把杀猪刀在空中照了照,咬牙切齿地照着猪喉咙就是一刀。很多小孩子都蒙住了眼睛,怕看见血流如注鲜血四溅。然而,挨了一刀的猪,嘀嘀咕咕一阵后,叫声却越来越声嘶力竭响彻云霄。原来,杀猪匠手抖了一下,杀偏了,杀在了猪脖子的项圈肉上,这里肉厚,没有杀进喉咙,猪痛得惨叫。杀猪匠失手,感觉很没面子,把刀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说,你们让开点,我不相信他妈的成精了。杀猪匠把刀直接对准猪的喉咙,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刀抵了进去,猪一下就不叫了,杀猪匠用整个身体抵刀,没腾出手来拿盆接猪血,猪血喷涌而出,喷了杀猪匠一身。

杀猪匠用手抹了抹满脸的血,舔舔嘴唇,咂巴了几下,说,可惜了一道好菜。老米老婆也说,真是可惜了,多好的血啊。杀猪匠说,大妹子,对不起了,没有吃上猪血,我少收二十元工钱吧。杀猪匠维护着自己的职业尊严,主动认错。老米老婆不说话了,看杀猪匠确实不容易,大喜日子,是不能吵吵闹闹的。

二十二日,是关键的日子。必须要完成两件事情。一是邀请的人都要来吃喜酒,不能空桌,最好是满满当当的。二是晚上要坐歌堂。缺一不可,缺一就不像婚礼了,就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然而,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这让老米很担心,连忙和老婆到处借来油布搭起了一个大篷,把院子罩住。一大早,厨师老谢就带着几个老太婆来了。看这阵容,老米就担心,搞得出来吗?老谢说没问题,你尽管放心,走南闯北多少年了,啥风浪没有见过!菜是老米喊小四轮到镇上去直接拉的。老谢望着一大堆菜,问,这么多吃得完吗?老米说,按二十桌办。老谢就不说话了,招呼队伍冒雨垒灶、洗菜、切肉。老米老婆搬出了好柴火,都是平时积攒下的,舍不得用,关键时刻派用场。几个灶同时启动,浓烟滚滚后,就是热气腾腾,喜庆的气氛就越来越浓了。

远远的,老杨扛着一张饭桌来了,他首先扛自己家的。饭桌把老杨的背都压弯了,只看见老杨的两只脚在移动。后面跟着老杨的老婆和孙子,婆孙俩抬着两根板凳,走在雨中,颤颤巍巍的有点扯五奔六,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害怕跌倒。老杨把饭桌放进篷里,捶着腰直喘气。加上老米家的两张饭桌,老杨还要负责到乡亲家再搬十七张。他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愁容满面。老米连忙给厨师和老杨以及帮得上忙的每人甩一包烟,以示慰劳。老婆也在忙上忙下,一会儿厨师大呼小叫的要这样,一会儿又咋咋呼呼的要那样,火烧眉毛一样急迫。只有女儿,坐在房间里看电视,做新娘了,自然是不能干活的。按照风俗,该在家最后享受一次做女儿的宠爱。未来的公公婆婆家虽然贫穷,但一家人老实本分,自己身有残疾,能在二十四岁嫁出去,也算了却了父母的心病。这样一想,女儿兰兰心里自然是喜悦的。

很快到了中午,该吃喜酒了。老米在每个桌上放了一瓶酒、一包烟。客人来得很少。其实,大部分已经不用再送礼了,左邻右舍的礼在工地已经给了老米。当时,老米还想带几个壮劳力回来,很多都是老米带出去的,听话。但他们都说,这个时候,你走了,我们还怎么走得了?想起老板的脸色,老米就忍了,现在很是后悔。老米就通过音响喇叭喊大家来吃饭喝酒。三三两两的来了几个,老米就问,你家婆婆呢,怎么不来?对方说,下雨,年岁大了,走不稳路,怕摔着,我给她端回去。老米一看,果然几个来客都带了盆盆罐罐,就说,这样也好。老米通过音响喇叭又喊了几遍,喊来了几个放学的学生。看看再没有人来了,老米就说开始上菜吧!

老米计划是二十桌,因为村里现在留下的也就三百来人。开始只坐了九桌,有一桌还是请来晚上为坐歌堂吹唢呐助兴的班子。只有村干部一桌喝了酒,老米就只能陪着村干部们喝了几杯。其他桌没有人动酒,连老吴也没有动。老吴是最爱喝酒的,老米问,老吴你是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喝酒?老吴揉着脚,说喝不下去,下午还要挑水,喝了就没有办法干活了。老米想想,确实这样,如果最年轻的老吴下了火线,肯定再找不到人替换他了。老米拍拍老吴肩膀,很受感动,推心置腹地说,那今天就委屈一下,不喝,过了这个事情,我送你四瓶酒。老杨也没喝酒,甚至连饭都没吃,躺在柴堆上翻着白眼养神,不住地揉着腰,说,腰好像断了。老米就喊老婆给老杨端了一大碗肉和菜,老杨才抖着手吃了起来。

最开心的是孩子,跑来跑去的,这桌吃了跑那桌,专挑自己喜欢的吃,忙得不亦乐乎。其他几桌的老年人,站着就想坐着、坐着就想躺着的样子,吃了饭,无精打采的,连招呼孙子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客人带来的盆盆罐罐都装满了,吆喝着准备回家了。至此,酒席就基本上结束了。老米看看时间,只吃了四十分钟,和以往的婚宴完全不是一回事。有的桌,菜还没有上齐,人就没有了。只有地上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几只野狗,在欢快地抢啃着骨头。老米招呼大家,晚上早点来吃饭,吃了好坐歌堂。都说,好的,晚上早点来!

吃完晚饭,才过七点。老米招呼大家进到堂屋来,高低柜、梳妆台、厨柜、大彩电、大冰箱、组合音响、洗衣机、新棉被等等嫁妆摆了半个屋子。都说,老米,你真是隆重啊!张婆婆说,我活了快八十了,这是我见过最丰富的嫁妆。老米就笑,老婆也笑,热情地招呼大家吃花生吃糖果吃瓜子。几个老家伙手痒痒了,就去摸红朗朗的家具,摸后看看手,不沾不粘,都赞不绝口。老米给女儿的家具,全部是最好的柏木打造的,这些家具,经过乡村匠人的巧手后,变得笨拙而结实、古朴而新颖,做成后,全部用土漆打磨了三遍,再上红土漆,可以说,漆和柏木已经互相交融了。老年人都知道,这样的家具耐风抗雨,就是过一百年也不会坏。

屋里稀稀拉拉的坐了二十来人,看看再没有人来了,老米就喊开始了。女儿米兰就坐在了正中的位置上。歌堂的排位应该是新娘的左右坐相好的姐姐妹妹,但是,米兰的姐姐妹妹早已经欢蹦乱跳的去了天南海北打工了。于是就安排了王七婆坐主唱位置。主唱很重要,要以新娘的口吻唱出女儿离别父母的哀愁,唱出恋恋不舍的依恋,唱出对父母的感恩。总之,要唱出的东西很多,这不但是一个技术活儿,还是一个体力活儿。王七婆多年没有当主唱了,开始还不太适应,得到确认后,充满了斗志,环顾大家一圈儿,就开始唱了:

月儿出来亮汪汪,我和姐妹搬桌忙。

搬来桌椅干什么,为我妹妹坐歌堂。

王七婆过于激动,起音高了一点,拼尽力气扯着嗓子只唱了一个开头,就气喘吁吁了,不住的叹气,你们哪个接着来?我唱不动了。说完,就猛烈地咳嗽,一口痰卡在喉咙,像扯风箱,噗嗤噗嗤的。大家聽见王七婆漏风跑调的声音,一时哄堂大笑。没有人自告奋勇来接力,他们之中,根本找不到来完成这个任务的人。有说感冒了,说话困难,哪还能够唱歌?有说,海椒吃多了,嗓子发干。一番推让后,都说,还是只有你王七婆唱,我们都没有学过。又回忆当年,说,全村嫁女什么时候也少不了王七婆这个主唱,她一亮嗓子,就是满堂彩,可以说,坐歌堂离了王七婆,那还真整不起来。那时候,也是王七婆最风光的时候,长年累月吃香喝辣,主人当菩萨供着,要求学艺者门庭若市。后来王七婆从中挑选了几个人,培养出了那么三五个学生,这些学生常年活跃在乡村婚礼上。可是没过几年,学生们早已经跑入城市不见了踪影,只有王七婆腿脚不灵便,留了下来,成了坐歌堂的不二人选。

老米见快冷场了,就招呼唢呐吹起来助威,这是老米事先预计到的。几个老头老太婆开始吹“百鸟朝凤”,没吹到一半,哩哩啦啦地停了下来。老米問怎么了?一个老头指着一个老太婆说,她的声音小了,她不带头,我们的声音就跟不上去。老太婆辩解道,我一用力,就把假牙吹掉了。大家就看见老太婆的假牙果然不在了,瘪着一张嘴,说话也不关风了,满嘴漏气。她弯下腰在地上到处找假牙,又引起一阵笑声。都帮着老太婆找,一帮小孩子又故意哄闹,一时说在这里,一时又说在那里,找来找去都是徒劳。结果老太婆自己找到了,假牙掉在了她的领口里面。老太婆自嘲道,狗日的,不在嘴巴里面好好呆着,好的不学,偏学流氓,还想跑来吃老娘的奶奶,翻天了!全部都笑了,笑得咳嗽,笑得吐痰,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二十三日,是女儿出嫁的日子。天空仍然落着麻麻雨。说是雨呢又不像,落到地上,一下子就看不见了。在路上走着,时间长了,又会让人头发发白,地也跟着潮湿泥滑起来。说不是雨呢,也不对,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大家叫这样的天气为雾雨。老米望望天,在心里祈祷了一下,希望这雨再不要往大里下就阿弥陀佛了。吃了早饭,就只等着男方来接人了。等人的时间是漫长的,也是无聊的。老米就以烟、瓜子、花生来招待大家,等到十点,才听见了鞭炮声。有小孩子跑来说,来了来了来了。

老米两口子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马上站在门口。一队人马朝老米家走来,领头的正是女婿孙刚。

一行人把挑来的彩礼交给老米两口子,计猪肉八十斤、大米一百斤。老米连忙让坐倒茶。对方来的一个小伙子,像是领头人,有点等不得的样子,莽莽撞撞地问女婿,要挑什么东西赶快安排好,我们还要回去上班。老米见势不妙,心想哪有这样迎亲的,不问主人,擅自做主的?就把孙刚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孙刚苦着脸说,村里没找到年轻人来接嫁妆,就去铁道施工工地请了六个小伙子,每个人二百元。老米感觉哪里有点不流畅,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想不明白。再想想,女婿做的也没什么错。就点点头,点出一个赞许的意思。老米还在孙刚的肩膀上拍了拍,憋出一些笑。老米说,辛苦了,那就赶快搬东西吧。对于女婿,老米两口子是满意的,女儿漂漂亮亮,但是身带残疾,能够找到这样不嫌不弃的人家也算万幸,自己多贴补一下女儿婆家,女儿到了婆家过日子也不会受气。

孙刚把几个小伙子请进堂屋,小伙子都傻眼了,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问,全部吗?老米说,全部。小伙子们就不同意了,早知道这么多,就是给五百,也不会来。一时僵持不下,老米说,麻烦各位小兄弟了,既然来了,我们都让一步,我给你们每个人再加二百吧。几个小伙子嘀嘀咕咕,最后还是懒懒散散开始捆家具了。边捆边大声武气地找老米两口子要抬杠,说带来的小了,抬不起这么重的家具,又要绳子,说要加固,免得摔坏家具。还要求老米把组合家具拆开,方便捆绑抬扛。老米不说话,压着心里的不快,招呼着老婆都一一照做了。

迎亲的一行人终于捆绑好了,一个个急匆匆地抬着嫁妆往外走,嫁妆在肩头上被上下颠簸了一番,有“嘎嘎”的声音,证明绳索越勒越紧,不用担心掉地上。

小伙子们咬牙切齿地在泥泞的村道上蹒跚前行。米兰依靠着孙刚,俩人手牵手幸福地走在后面,走在不长的迎亲队伍里。

老米望着望着,眼睛湿润了,他拉着老婆的手,一起看着女儿女婿远去的背影,轻声地说,我们的女儿出嫁了!

老婆一时也泪眼婆娑,回答道,嗯。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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