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层面看张爱玲《老人与海》汉译本中译者的主体性

2020-02-14 06:11范雯静贺安芳
戏剧之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译者主体性老人与海张爱玲

范雯静 贺安芳

【摘 要】译作的生命是译者赋予的,任何一部译作都是译者智慧的结晶。作为翻译策略的操纵者与实施者,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始终发挥着积极作用。张爱玲《老人与海》译本是海明威作品引进国内的第一个中译本,本文从语言层面出发,试从句法层面窥察张爱玲在翻译过程中表现出的主体性。

【关键词】《老人与海》;张爱玲;译者主体性;语言层面

中图分类号:H159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2-0178-03

一、张爱玲《老人与海》译本

张爱玲是我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女性作家,凭借其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和卓尔不群的艺术天分在中国文坛独领风骚。对于张爱玲的研究大多聚焦于她的创作,其译者身份研究并不充分。事实上,张爱玲的翻译作品也可谓是汗牛充栋。她于1952年在美国驻香港新闻处供职时,就参与了大规模的美国文学作品中译计划,先后译有劳林斯的《鹿苑长春》《爱默生选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睡谷故事》《美国诗选》(合译)等作品。其中张爱玲《老人与海》译本作为国内的第一个中译本,成为其翻译成就的精髓所在。近年来,张爱玲译者的身份逐渐显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其《老人与海》译本也引发众多讨论,讨论焦点大多聚集于翻译策略、语言风格以及文化传译等方面,这些翻译特色都源自张爱玲译者主体性的发挥。

二、译者主体性

在翻译实践中,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主体,其主体性是指译者在尊重翻译对象的前提下,为实现翻译目的而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其基本特征是译者自觉的文化意识、人文品格和文化、审美创造性(查明建,2003)。过去,译者被视为原作的奴仆,必须遵循原文,不得对原文进行任何创作与修改,因此译者的文化地位逐渐走向边缘化。直至1990年,苏珊·巴斯内特和安德烈·勒菲弗尔率先提出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问题,西方便开始从文本转移到文本以外的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等宏观层面的翻译研究,至此译者主体性才逐渐受到重视。

从其发展历程来看,译者主体性研究主要见诸于六个视角,即多元系统理论视角、阐释学视角、解构主义视角、适应选择论视角、接受理论视角和女性主义视角。其中,查建明和田雨(2003)从接受理论视角对译者主体性进行了深入探析,他们认为,作为译者,需要调动自己的情感、意志、审美、想象等文学能力,将作品“召唤结构”中的“未定点”“空白点”具体化,与文本对话,调整自己的“先结构”,与作品达成“视界融合”,从而实现文本意义的完整构建。学者许钧(2003bc)则论证了阐释学与翻译的关系,运用阐释学大师伽达默尔的“视界融合”“偏见观”“理解的历史性”等核心概念论证了译者与其他翻译主体存在一种对话、沟通和融合的关系。在对《老人与海》进行译者主体性研究时,唐羽(2011)引入了乔治·斯坦纳阐释学的四步骤理论,即信赖、侵入、吸收和补偿,系统分析了张爱玲在翻译过程中其主体性的体现。法鹏宇(2015)则以认知翻译观的识解理论和互动体验观为基础,重新审视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发挥的作用以及受到的限制,进而得出译者主体性包含主观能动性和受动性两个因素的结论。《老人与海》的译者主体性研究大多是将其置身于多元理论背景中加以透视,从纯语言视角进行讨论的并不多见,专注于句法层面的更是凤毛麟角。语言文字作为思维的载体,可以直接体现出作者的思想情感与艺术风格。故本文拟从语言层面出发,在《老人与海》英文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对张爱玲译本进行研读,试从句法层面窥察张爱玲在翻译过程中主体性的表现,以此拓宽张爱玲翻译研究的视角,细化译者主体性的表现形式,同时进一步肯定张爱玲译本的重要价值。

三、张爱玲《老人与海》译本中主体性的体现

语言是由不同结构要素构成的符号系统,其中句子作为一个完整意义表达的基本单位,被视为翻译的基本转换单位。句式的选择和结构的变化会影响单词重音与非重音的排列,进而影响语篇的整体节奏。语言大师海明威以“简约凝练”的写作风格著称,即运用最朴素的词汇、句法、篇章和修辞来构建出饱含深意的故事,不用文字修饰雕琢来哗众取宠。《老人与海》承袭了海明威一贯的“冰山风格”,围绕一位古巴老年渔夫展开,讲述了他出海打鱼时遭遇大马林鱼袭击并与之搏斗的凶险经历。从句法层面看,《老人与海》全文共使用了1919个句子,平均句长约14个词,这说明该语篇的文体偏简单,且多为短句结构。从句子的基本形态来看,《老人与海》原文包含简单句、并列句、复合句和复杂句这四种基本句型,占比分别为51%、28%、12%和12%。可以看出,海明威偏爱简单句和并列句,鲜少运用复杂长句。这是因为简约的句式可以除去文字浮华的外衣,让事物的本来面貌能清楚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面对如此独特的句法特征,如何有效传译原著的语言风格,成为了翻译的关键。不同译者因其认知模式的差异,在对原文进行認知处理时对词汇和句式的选择也会有所不同。据统计,张爱玲译文的平均句长约15个词,与原著相差无几,但其在处理原著的不同句型时充分展现了个人的翻译特色,呈现了译者的主体意识并发挥了译者的能动性与创造性。下面举例分析张爱玲对不同句子结构的译文处理方法。

(一)简单句的处理

简单句是只含有一个主谓结构的最基本的句子类型,也是最自然的句子结构。海明威偏爱短句,用简单句搭建起了《老人与海》的大半篇幅,清晰简约的文字中不乏深刻的内涵。

例1:“The old man was thin and gaunt 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

“老人瘦而憔悴,颈后有深的皱纹。”

原著中大多数并列句和复合句等句式都可以逐级拆分为若干个简单句,而这些简单句也大多为“主+谓+状”“主+谓+宾”“主+系+表”等结构简单的句子。该句是开头对老人外貌的描写,是由一个“主+系+表”结构和with复合结构充当的伴随状语构成的简单句,其中两个形容词“thin”和“gaunt”用词简约却贴切形象,不多费一分一毫的笔墨就描绘出老人弱小孤寂的形象。对于这种含而不露的写法,张爱玲选择最大化重现原著的风格与意蕴,延用简单句式,省去繁复的修饰语,将形容词并列译为“瘦而憔悴”。整个句子的用词不带有任何主观色彩,波澜不惊,却也符合原著的初衷,贴合老人少言寡语的人物形象。

(二)并列句的处理

并列句是通过连词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简单句连接而成的句子。并列句在这部小说中占了近三分之一的比重。并列句的使用可以带来一种舒缓明快的氛围,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奠定了全文自然平实的基调。

例2:“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

“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张爱玲译)

“他是独自一个人在湾流小船上捕鱼的老头,已经过去八十四天了,一条鱼也还没有逮到。”(吴劳译)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里的一只小船上打鱼的老头儿,他到那儿接连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有捉到。”(海观译)

这是全文的开篇之句,作者站在叙述者的第三视角,以平铺直叙的形式讲述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原文是一个并列复合句,由一个“and”连接的两个句子构成,带来一种循序渐进、舒缓平和的感受,寥寥几个单词就勾勒出“一人一扁舟”的寂寥画面。然而英语与汉语语言习惯和句法结构的差异给译者带来了翻译挑战,该句的前半部分是由一个简单句和一个“who”引导的定语从句嵌套而成的复合句。英语中定语从句通常置于修饰的中心词之后,而汉语习惯将修饰成分置于先行词之前。在这三个译文中,吴劳和海观皆选择将修饰成分尽数放在中心词“老头”之前,虽与原文保持了句式上的一致,却不免显得头重脚轻。相反,张爱玲采用了顺句驱动的方法,在“who”和“and”处进行切分,将原句中的三个句子成分一一拎出,分别组成完整的单句,每个单句都有各自独立的主语。先用一个简短的句子点明人物,再娓娓道来人物的身份信息,并恰如其分地与原句达到了字字对译的效果,此举不仅再现了原语句式应有的平衡感和节奏感,还保留了原作短小精悍的语言风格。

例3:“He was asleep in a short time and he dreamed of Africa when he was a boy and the long golden beaches and the white beaches, so white they hurt your eyes, and the high capes and the great brown mountains.”

“他很快就睡熟了,他梦见非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有些长长的金色的海滩,和那白色的海滩,白得耀眼,和那崇高的海岬,和棕色的大山。”

海明威在这部小说中娴熟地运用了大量的意识流手法。所谓意识流手法就是指运用多视角叙述、内心独白、象征与梦境等技巧来再现人物意识的流动性,从而揭示人物的主观感受与精神世界。该段话恰好使用了梦境的意识流手法,将真实与虚幻相结合,剖示老人的表层性格与内在情感,揭示了老人对大自然的向往与敬畏。该句为并列句,由五个“and”连接而成,用“he dreamed of”引出老人梦境中的一系列事物。该分句并未严谨地按照英语句法排列而成,物与物之间也没有明显的逻辑关系,甚至读起来有些冗余,但连接词“and”的连续使用加快了行文的节奏,呈现出了老人梦境的零乱性以及老人在梦中思绪不断跳跃,不受控制地在不同时间、地点随意流动,增添了人物内在意识的立体感与层次感。张爱玲没有刻意依照汉语的语法规范对原文的句式进行调整,而是照搬了原文的语言形式,移植了原作者的写作轨迹,还原了人物意识流动的顺序,但译文在几处“and”的地方用逗号进行切分,组成了汉语的流水句式,舒缓了整体的节奏,也在一定程度上折损了原文意识的紧凑感与整体感。英语重形合,依靠关联词将句中各意群组合成复句,而汉语重意合,更多依靠语序来确定语义并直接组成复句。在汉语语法中,主从复句的从属部分通常置于主句之前,而英语通常将由连词引导的从句置于主句之后。在翻译原文中“when”引导的一个时间状语从句时,张爱玲跟随英语的习惯,将其保留在主句之后,译成“他梦见非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形成了一种纯欧式译语,使之异域感陡增。这种融汇中西的创造性译法给读者带来一种别样的阅读体验。

(三)复合句的处理

复合句包含主句和若干个从句的多个主谓结构,由引导词连接而成。复合句的结构往往比较复杂,从句中囊括从句,逻辑关系十分明确。在处理纵横交錯的复合句式时,张爱玲往往将其回译成契合英语句法的句子,对形式与内容不作过大变动,只在行文中融入自身的特点,从而形成一种陌生化的表达方式。

例4:“He saw the phosphorescence of the Gulf weed in the water as he rowed over 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ermen called the great well because there was a sudden deep of seven hundred fathoms where all sorts of fish congregated because of the swirl the current made against the steep walls of the floor of the ocean.”

“他划过渔人所谓巨流的洋面,看到水里‘湾草磷磷闪光;该处海床陡降七百英寻,湾流撞在海底的峭壁上,形成漩涡,所以各种鱼类都在此汇集。”(余光中译)

“他看见墨西哥湾的海草在水中发出磷光,那时候他正划到海上,渔夫们称为‘大井的地方,因为那里突然深至七百寻,各种鱼类都聚集在那里,因为潮流冲到海底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张爱玲译)

该句符合英语中典型的树式结构,是一个主从复合句,由双重原因状语从句嵌套而成,从句间环环相扣,盘根错节。并且该句属于没有标点的无切分长句,是意识流手法的表现形式之一,这种形式可以呈现出思绪像流水般不受制约、没有间断地任意流淌。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长句似乎并不符合海明威的“电报体”风格,错综复杂的句式向读者传递着密集的信息,给人一种紧张的氛围。而由于中英语言结构和表达形式的差异,译者很难找到对等的长句来传译出原文的节奏与氛围。所以余光中与张爱玲两位译者都不约而同地将长句切分为若干个短句,使得句法正常化。不同的是,余光中对句子的语序进行了大幅调整,打乱了原文的逻辑顺序,消解了其中的因果关系,使这环环相扣的复合句式不再层次分明。相反,张爱玲一如既往地保持原文的语序,以从句的引导词为界,将其划分为几个独立的小句,既分而叙之,又上下关联。虽然中英句子成分所处的位置不同,但张爱玲只保留了汉语短句的形式,没有依照汉语的习惯调整定语、状语等成分的位置,反而保留了英语的语法标记,这种保留源语异质成分的杂合译法也不免带来一种欧化的气息。

此外,该句中有一个关键点似乎都未引起两位译者的注意,此段描写的是老人出海捕鱼时看到的景象,那时天尚未亮,所以不可能看到海草,只能先看到磷光,只有饱经风霜的渔民方知是海草(Gulf weed)发出的磷光,进而得知有海草的这片海域是“大井”(great well),并且此地会有许多鱼出没,因此原文如此精心的谋篇布局决定了“磷光”“海草”“大井”“各种鱼类”这四个关键词的次序不容更改。显然,张爱玲也忽视了这一点,调换了主句的词序,略有失实之嫌。可见,不同译文的遣词造句都彰显了译者浓厚的主观性色彩。

(四)复杂句的处理

原著中很少有长篇累牍的句子和晦涩难懂的复杂句法,更多的是运用结构紧凑的简单句式来构建饱含深意的故事。复杂句仅占全文的12%,大多用于描写与大鱼搏斗及捕鱼时的场景,这种语言偏离现象是为了吸引读者的注意,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且有意而熟练地使用长句可以打破单调的短句列表,达到增强语篇韵律感的效果。

例5:“His sword was as long as a baseball bat and tapered like a rapier and he rose his full length from the water and then re-entered it, smoothly, like a diver and the old man saw the great scythe-blade of his tail go under and the line commenced to race out.”

“它又长又硬的唇像一根棒球的棒一样长,像一把细长的剑一样慢慢尖了起来,它全身都从水里涌出来,然后又重新钻进去,平稳地,像一个潜水者,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似的尾巴没入水中,钓丝开始往外跑。”

在这个捕鱼场景中,海明威以一连串的动作描写和比喻来凸显马林鱼的凶猛和老人的薄弱。原文由几个独立分句串联而成,连续使用了“tapered”“rose”“re-entered”等一系列动词,使得马林鱼高大而灵活的形象跃然纸上。该段行文如湍急的河流般一气呵成,在“smoothly”处突然缓慢下来,延迟了后续信息的出现,给予读者缓和的机会,随即又加快了行文的节奏,这样的排列布局既发展故事情节于张弛之间,又满足了读者的心理期待。在处理这样的长句时,张爱玲采取了长短句交织出现的方法,依据自身对原文的理解,将几处分句化为短句,使得行文像浪花一样跌宕起伏。在这种动态的细节描写中,张爱玲对动词的处理也有其独特的想法,译文中“尖了起来”“涌出来”“钻进去”交替出现,极具动感,重现了马林鱼出现时强烈的视觉效果和非凡的形象。因为张爱玲欣赏原著迷人的文字韵律,也追求疏朗、淡远的境界,所以在翻译原文中的比喻、拟人等修辞时,采用最直白的语言表述,不加辞藻与修饰,也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

四、结语

作为一种跨语言的文化交际活动,翻译不仅是停留在语言层面上的技术性语码转换工作,更是译者在自身的认知模式下对原著进行理解和呈现的思维认知活动。任何一部译作都凝聚着译者的智慧,是译者综合文化语境、文化差异、翻译目的与翻译策略等维度的考量而实现的翻译活动。从语言层面窥探翻译成果,是译文成败最直接的证据,也是译者主体性最细化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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