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文本策略分析

2020-02-21 00:21周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白鹿原

摘 要:《白鹿原》 作为陈忠实历时六年创作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20世纪当代文学最经典的作品之一。小说到底向我们展示什么?揭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能只有对文本进行“祛魅”,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加以分析,才能对文本获得更进一步的认识。“没有了皇帝的白鹿原上的村民,怎样走到1949年共和国成立?”笔者认为这是作者通过文本最想回答的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也理当成为我们对文本阐释的重点。

关键词:《白鹿原》 文本策略 表层结构 深层结构

伴随着电视剧《白鹿原》 的热播,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 又一次引起人们的关注和热议。《白鹿原》 作为陈忠实历时六年创作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为20世纪当代文学最经典的作品之一,到底向我们展示什么?揭示什么?对于第一个问题长期以来研究者探讨的比较多,对于第二个问题研究者探讨的则比较少,而对于第二个问题我们可能只有对文本进行“祛魅”,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加以分析,才能对文本获得更进一步的认识。

《白鹿原》 向我们展示什么?作者陈忠实在《白鹿原》创作手记中曾这样记载:1986年春节过后,他坐上通往蓝田县城的公共汽车:“我临窗而坐,第一次以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准要干什么的眼光瞅住了白鹿原的北坡。坡地上的杂树已披上绿叶。麦苗正呈现出抽穗前的旺势。间杂着一坨一坨一溜一溜金黄的油菜花。荒坡上的野草正从陈年的枯干灰黑的蒙盖里呈现出勃勃的绿色。历经风雨剥蚀,这座古原的北坡被冲刷成大沟小沟,大沟和大沟之间的台地和沟梁,毫无遮蔽地展示在我的眼前,任我观瞻任我阅览。我在沉迷里竟看出天然雕像,有的像奔突的雄狮,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醉卧的老牛……我此前不知多少回看见过这些景象,而且行走其中,推车挑担或骑自行车不知有几十几回了,春草夏风秋雨冬雪里的原坡和河川,在我早已是司空见惯到毫不在意,现在在我眼里顿然鲜活起来生动起来,乃至陌生起来神秘起来。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悬在我的心里,且不说太远,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以这样的心理和眼光重新阅读这座古原的时候,我发现这沉寂的原坡不单在我心里发生响动,而且弥漫着神秘的诗意。”a这可以说是作者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审视白鹿原这块他熟悉的土地以及这块土地上曾经生活过的几代人。因此,在这个原子上的人们怎样活着?他们的喜悦、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艰难、他们的追求是怎样的?这些成为作者思考的内容,也成为作者在作品里想要极力表现和展示的内容。在《白鹿原》 创作手记中作者还写道,当他翻看了县志里的白鹿原后同样有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心中:“在我翻开县志里的白鹿原和漫步在白鹿原这村那庄的时候,心里一直悬挂着一个最直接最简单却也难回答的大问号,在最后一个封建帝国解体的时候,历经两千多年封建制度的这道原上大村小寨里的乡民,怎样活着?换一个角度说,两千年里轮番转换着的大帝国和小王朝的无数个或精明或昏庸的皇帝,给白鹿原数以万计的臣民留下了什么?稍微延伸一下,没有了皇帝的白鹿原上的村民,怎样走到1949年共和国成立?我的这个问号,开始就挂在發生辛亥革命的1911年这个年轮上,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划界。”b由此可见,作者不仅要通过文本展示从1911年辛亥革命的发生到1949年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下白鹿原上的乡民是怎样活着?他们是以怎样的生命状态存在着?同时作者更是提出困惑在他内心的大问号“两千年里轮番转换着的大帝国和小王朝的无数个或精明或昏庸的皇帝,给白鹿原数以万计的臣民留下了什么?”这个是最直接最简单却也最难回答的问题。也就是说作者陈忠实不仅想通过文本展示白鹿原上的乡民在近半个世纪以来是怎样活着,而且要通过展示白鹿原上的乡民的生活方式探究造成他们这种生存方式背后的深层社会机制,这也许就是作者想要通过这个文本要表达的。因此,白鹿原上的乡民们“怎样活着”就构成了文本的表层结构,而白鹿原上的乡民们“为什么这样活着”则构成了文本的深层结构。

那么白鹿原上的乡民们怎样活着,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作者以白、鹿两大家族为故事线索,演绎了两个家庭不同子孙曲折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归宿。小说以清末民初的陕西为背景,描绘了浓厚的关中风情,展现了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历史画卷,故事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扣人心弦。故事以白嘉轩为叙事核心,他是村子里的族长,一生娶过七个妻子,最后一个陪他终生,并育有三儿一女(白孝文、白孝武、白孝义、白灵)。鹿三是白家的长工,黑娃是他的长子。鹿家以鹿子霖为代表,他有两个儿子(鹿兆鹏、鹿兆海)。小说主要讲述了白孝文、鹿兆海、黑娃这一代人的生活。白孝文长大后接任了族长,黑娃在外做长工,认识了东家的小老婆田小娥,并将她带回村里,但受到以白嘉轩为首的村人的排斥,黑娃离开村子后投奔革命军,又成为土匪。鹿三以田小娥为耻,最终杀了她,自己也因长期的内心折磨而死去。鹿子霖、白孝文因吸鸦片,将家底败光,去异乡谋生……在作者陈忠实的笔下白鹿原上的乡民个个以苦难的方式生存,以悲剧的方式收场。造成白鹿原上的乡民这样“活着”的背后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深层社会机制?这也许理应构成我们阐释的重点。

美国当代著名的文化批评家詹姆逊在他的《政治无意识》一书中指出:每一种艺术形式都负载着特定的生产方式及意识形态所规定的意义。在艺术形式的生成、发展及演变过程中,当过去时代的形式因素被后起的文化体系所重构并进入新的文本时,它们的初始信息并没有被消灭,而是与后继的各种其他信息形成新的搭配关系,与它们共同构成全新的意义整体。由此,詹姆逊创造了“形式的意识形态”的概念。他指出形式的意识形态:“即是由不同符号系统的共存而传达给我们的象征性信息,这些符号系统本身就是生产方式的痕迹或预示”c。形式的意识形态既可以是一个文本也可以是文本中的一个人物,在《白鹿原》中笔者认为白嘉轩这个人物就是一个形式的意识形态的很好样本,他具有意识形态的一切特征,是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在文学中的投射,他的存在是一种社会的象征性行为。作者陈忠实为了展示近半个世纪以来原上的乡民怎样活着,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黑娃、鹿三、鹿兆鹏、白灵、白孝文、朱先生、冷大姐,等等。作者把这些人物的生命状态、生存方式可以说展示得淋漓尽致,但是最终是什么控制和限制着这些人的生存?

从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出白嘉轩作为族长在原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原上的男人女人大事小事一切事都要经过族长的首肯,而族长的行事原则则是生活在这个原上的人人能够耳熟能详的《乡约》。可以说白嘉轩和《乡约》 达成了一种契合,形成了一种共谋,白嘉轩是《乡约》 的践行者和监督者,他们共同来维护着原上的社会秩序,建构着原上的主体,在原上生活着的人们无一不是他们的牺牲品。在创作之初,作者指出:我首先面对的是白嘉轩,我的意识已经明确而又集中,解析不透把握不准这个人的文化心理结构形态,不仅影响其余所有人物的心理形态的把握,而且直接影响到业已意识到的这部长篇小说内容的进一步开掘。无疑白嘉轩是这个原上的核心人物,是作者最重要的展示对象,但这样一个核心人物,他的文化心理是怎样建构的呢?作者说“白嘉轩就是白鹿原。一个人撑着一道原。白鹿原就是白嘉轩。一道原具象为一个人”。白鹿原和白嘉轩合二为一,白鹿原是白嘉轩的白鹿原,白嘉軒就是白鹿原上生民的主宰,他肩负着对整个原上的人进行“塑型”的作用,原上人的命运紧紧控制在白嘉轩的手上。而《乡约》则构成了白嘉轩重要的心理支柱,成为白嘉轩教化乡民的尚方宝剑。作者写道:“这个《乡约》 里的条文,不仅编织成白嘉轩的心理结构形态,也是截止到上世纪初,活在白鹿原这块土地上的人心理支撑的框架。小说《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和地理概念上的白鹿原,大概就是在这时候融合一体了”。“《乡约》 的内容具体而又直接,毫不含糊,该怎样做人做事和不该做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事,规范划界清楚,操作性很强。”d为此,规训乡民、建构乡民就成为白嘉轩的一个重要的使命。小说里写道:“晚上,白鹿两性凡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齐集学堂,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句一字讲解〈乡约〉。规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须向白嘉轩请假;要求每个男人把在堂背记的《乡约》条文再交给妻子和儿女;学生在学堂里也要学记《乡约》,恰如乡土教材。白嘉轩郑重向村民宣布:‘学为用。学了就要用。谈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凡是违犯《乡约》 条文的事,由徐先生记载下来;犯过三回者,按其情节轻重处罚。”e《乡约》 不仅被乡民背诵,而且还被刻在石碑上镶在祠堂正门两边,以便时时提醒乡民,规范乡民的日常行为。在这种教化下,意识形态所强化的观念已经成为整个原上生活着的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也成为白嘉轩规训族人行为的依据,凡是符合这种规范的行为予以肯定,凡是不符合这种规范的行为则予以惩戒。《乡约》 每款的结尾处,均规定了对违约者的惩戒措施“小则密规之,大则众戒之”,处罚的条例包括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扳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 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的柔和纤细了”。

白鹿村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种规训小到日常行为,“白嘉轩从街巷里走过去,瞥见白满仓之妻坐在街门外的锤布石上给娃子喂奶,扯襟袒脯,两只猪尿泡一样肥大的奶子裸露出来,当晚就在众人聚集的祠堂里当作违反礼仪的事例讲了。白满仓羞得赤红着脸,当晚回去就抽了丢人现眼的女人两个耳光。从此,女人给孩子喂奶全都自觉囚在屋里”f。因此,生活在原上的乡民,人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受到惩戒。有的鞭刑伺候,伤痕累累,受尽皮肉之苦,甚至丢掉性命,如狗蛋在被鹿子霖设的圈套进入田小娥窑里被捉后,则被拉入祠堂当着众人实施鞭刑,在遭受毒打和羞辱后终因伤势过重凄惨地死去。又如白孝文这样一个既是族长白嘉轩的长子,又是原上的教书先生,一旦违反礼俗,同样被白嘉轩拉入祠堂当着众人实施鞭刑,并用驱逐出门、断绝父子关系作为惩戒。黑娃和田小娥就更加不幸、他们的爱情不能被认可,就被拒绝入祠堂、进族谱。尤其是田小娥活着受尽磨难,死后也不放过她,尸骨还被压在了六棱塔下作为惩戒。狗蛋、白孝文、黑娃、田小娥这些违背了“教化”的人们受到了如此的惩戒。但是,悲哀的是遵守这种教化的人们,同样一个个都是悲惨的结局。如冷大姐恪守妇道,却在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向往中疯去,最后惨死在父亲给自己下的一剂猛药中。鹿三作为白嘉轩家的仆人,对白家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当儿子黑娃携媳妇田小娥回到白鹿村时,作为父亲的他绝情地将儿子儿媳驱逐出门。尤其是当他听说田小娥是受鹿子霖指使色诱白孝文,是拉白孝文下水的坏女人时,他竟跑到田小娥居住的窑里用梭镖无情地刺向田小娥,刺死了自己的儿媳妇。就这样一个被白嘉轩称赞为“好人”的、被意识形态深深禁锢的好人,同样也逃脱不了悲惨的结局,在刺死田小娥后一直走不出内心的阴影而变得疯疯癫癫。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明确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一定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阶段相适应的关系。这些关系的综合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既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马克思认为,在阶级社会中,人们都处于一定的意识形态氛围之中,接受着意识形态的教化,从而形成与社会相一致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信念。这样的教化在现实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这种普遍性一方面表现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阶层的自觉宣传、灌输和教育,另一方面也表现为人们在普遍的社会交往中也自然而然地把意识形态作为交往的内容,把意识形态作为交往得以进行的精神平台。但马克思同时也指出,阶级社会中的这种意识形态氛围是一个虚假的、颠倒的精神世界;统治阶级对人民进行的“教化”即意识形态教育和灌输就是对人的非人化的训练,使人成为甘愿接受统治的奴隶。马克思说:“资产者唯恐失去的那种教育,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把人训练成机器”g,因此,从文本的表层结构看是白嘉轩控制着整个族人的命运,但从文本的深层结构分析,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意识形态才是真正的霸权,它左右着整个族人的命运,只是这种“政治无意识”已经镶嵌在人们灵魂的深处,使人们浑然不觉。

abd陈忠实: 《〈白鹿原〉创作手记》,《白鹿原》附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年版, 第682页,第691页, 第692页。

c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9年版, 第66页。

ef陈忠实: 《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3年版 ,第93—94页。

g 张秀琴:《论意识形态的功能》,转引自张秀琴:《论意识形态的功能》,《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5期 , 第27页。

基金项目: 本论文受到山西师范大学现代文理学院2018年度基础研究项目资助,课题编号:2018JCYJ55

作 者: 周敏,山西师范大学现代文理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与批评。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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