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湍急的流水

2020-02-24 07:06阿未
诗选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草色拳头对岸

阿未

在 彼 岸

我没去过的地方,包括江对岸那条

荒草萋萋的小路和路尽头

那座门窗一直紧闭的老房子

在彼岸,我常常临窗望去

谁在那条小路上走,谁又住在那座

老房子里,我终究没能看清

当深夜来临,我会在失眠的时候

虚构一个孤寂的场景,我看见

我在对岸,一个人在那条小路上

走来走去,越长越高的荒草

蜂拥着淹没我迷惘的样子,当然

也是我一个人住在那座老房子里

每日听哗哗的流水声叩响

失眠者的门窗,因此,我不认识的人

包括江对岸那个在小路上

走来走去的自己,和老房子里

一个坐在虚无中沉默不语的人……

向这场迟来的大雪献媚

此刻,向这场迟来的大雪献媚的,肯定

不止我一个人,为这场

铺天盖地的大雪写诗的,也一定

不止我一个人,当然,站在苍茫的

天地之间,一颗冰冷的心被雪花抚慰的

更不可能只有我自己

这冷于往日的十二月的午后

我还是禁不住去自己刚刚被刷白了的

视野里走一走,我看到那些媚舞的雪花

像无数剔透的魂魄,在摇曳生姿地

勾引我,在无法抗拒地诱惑我,让我

不得不去一首干干净净的诗里,与它们

幽会,被它们幸福地包围

更有无数在新鲜的雪地上雀跃的人

他们和我一样,逃出那些孤独又僵硬的

日子,与这段流风回雪的好时光

迎面相遇……

错 误

他的错误在于,他总是被一些莫名的

情绪押解,甚至一首

未完成的破诗,也会弄得他

心烦气躁,坐卧不安

他常常就这么挣扎在自己的沉默和

孤独里,一个人和六根不净的

人生對立,从来都没有

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的勇气

他始终认为自己有不留痕迹的内伤和

不谙世事的疑惑,如一间

废弃已久的旧仓库,以荒唐的内心

装满太多毫无一用的琐碎

他其实就被这些琐碎押解着

在荒凉与繁华中躲躲闪闪,并以一个

诗人的方式,掩盖自己忍受寂寥和

卑微的恐惧……

身后就是人来车往的嘈杂的世声

春水流时我遇见过他,和在这场雪中

遇见他时一样,依然

沉默不语,我读过他为落花流水

写过的诗,当然

也见过他诗中那场纷飞的大雪

我知道他写过早春的颂词和

严冬的咒语,还谴责过

物质和人性中越来越泛滥的毒素

他赞美荒无人烟的寂静

和纯洁如初的灵魂,而这些表达都是

默默无声的,都是

闭紧嘴巴或背转身去,悄悄躲开

这世间太多喋喋不休的人

我或许和他一样,有沉默的宿命

都能把持住自己的孤独

如同此刻,在这片

无人踏过的雪地上遇见,我们选择了

相对无语,而身后却是人来车往的

嘈杂的世声……

不 安

我如此不安,在今晚如此浑浊的暮色里

总该说点什么,面对一面墙

越来越模糊的阴影,我开始怀疑自己

根本就不是一个有依有靠的人

多年来我保持的关于墙的

种种幻想,竟然毁于这个十二月

寒气相逼的惶恐,毁于此刻

一场大雪所表达的塌陷

我知道,我已经被深埋于此

在寒冷又恍惚的时辰里,我不再对自己

怦怦作响的心跳信以为真

也不再对这场雪后可能出现的

大好月光有所期许,此刻,天已经黑了

我的不安在黑暗与铺天盖地的塌陷里

不可能大白于天下了……

又路过冬天了

又路过冬天了,正如我也曾经路过春天

我看着这个午后正在飘落的雪花

竟然和早春时节的某一个清晨

我看到一夜之间满目花开时一样惊喜

此时,恰有一群鸟从窗前飞过去

很像那个春天一群鸟从远方飞回来

我知道在深秋之后就关紧了的门窗

一定会被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推开

躲在有着和春天一样温度的房间里

我临窗,静静地望着窗外寒光烁烁的雪

竟想到了一场关于翠绿葱茏的往事

就像院子里那些早已枯黄了的草色

必将在下一个春天满血复活,我还知道

这些我已经路过和正在路过的日子

都是我无比眷恋的谙熟的风景……

敬 畏

敬畏一场雪,因为每一片来自高远的雪花

都准确地丈量着我与天空的距离

敬畏一块石头,其实哪怕一粒细沙

都保留了时间无法摧毁的秘密

敬畏一朵在冬季的阳台上盛开的蝴蝶兰

她默默坚守着的春色,轻易挽回了

一个季节的颓势

敬畏一杯刚刚沏好的淡茶,在这个

心霾渐重时代,就让它于内心下一场

砥尘荡垢的春雨

敬畏一本书,它真的能够在荒芜的思想里

开疆破土,深植粮草,并迎来

清晨的阳光和雨露

也敬畏一首诗吧,在离我的灵魂最近的

地方,它最先长出了三月的秀骨,落下了

早春的微雨,并且在心灵腾出的

一小片空地上,生血长肉……

我向你描述这个四月吧

我向你描述这个四月吧,那个迷失在

三月的人,那个对迟来的春天

心怀绝望的人,现在,我向你描述

已经到来的春天吧,刚刚在一阵

和风细雨中,我看到阳光温暖

花开水流,我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鸟鸣

把无数冬眠的词语叫醒,走出门去

院子里,就有一场接一场的花事

在我的眼前抛出满园温情,在溪边

我还听到了流水的喧响,那些僵硬的

石头,在哗哗的流水中忽然有了

柔软又湿润的表情,我看到

积雪刚刚融尽的远山和旷野,显出

微青的草色了,脚下正在复苏的泥土

已经开始畅快地呼吸了,已经掀開

荒凉的被子,露出了重焕生机的身体

那个迷失在三月的人啊,我宁愿

你是小溪中一块沐浴的石头,凸现在

这个四月湍急的流水中……

(以上选自《山花》2018 年6 期)

终于松开了这只攥了太久的拳头

终于松开了这只攥了太久的拳头,我竟然

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我被一直反剪着的双手

一下子松绑了,好像我这颗被掳的心

从此获释了,它开始在骨松肉软的身体里

野马奔腾,无拘无束

多么自在的时光啊,我变得目牛游刃

我可以樽前月下了,我就用这只

攥过拳头的手,举杯邀明月,也邀被我

刚刚放走的恶念,和曾经与我势不两立的

仇怨,再邀执着与羁绊,名闻和利养

把贪嗔痴这三毒,三垢,三火都叫上吧

我们就以悟为酒,在这场浩大的虚无里

碰杯,然后各自散去,并约定

此生永不再见,松开这只攥紧已久的拳头

我终于凑齐十根手指了,就在此处

我可以对着那些正在离我远去的

醉醺醺的背影,双手合十深鞠一躬了……

偶尔会忧伤一下

偶尔会忧伤一下,比如十月的某个傍晚

在刚刚下过的一场秋雨之后

我看到黑暗将至的阴影里,积满

废墟般的落叶和肮脏的雨水

或者,在回家的路上

无数逃亡的秋虫,正纷纷撞向我亮起的车灯

当然,我知道

当这些秋虫慌不择路的时候

它们就选择迎着光,用粉身碎骨

向越来越冷的日子告别

还有路边那些昨天还绿着的草,霜降过后

它们就成了一地血肉尽失的枯骨

当这些场景在我的眼前或心里一一呈现

忧伤就不请自来了……

(以上选自《山花》2019 年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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