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灯盏

2020-02-25 03:17江少宾
四川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瓦匠牌楼二伯

江少宾

烟灰色的苍穹

青砖墙,灰瓦房。从村口望过去,苍天的绿树,掩映着层层叠叠的烟灰色的瓦。这是鼎盛时期的牌楼,人丁喧腾,六畜兴旺。瓦,分阴阳,凸的为阳,凹的为阴。阳瓦朝地,阴瓦朝天。瓦楞凹凸相扣,在屋脊两侧,扣出一个“人”字形。层次分明的瓦楞,梯田一样纷披下来,远望如鱼鳞。这是哲学和审美在穷乡僻壤的一次生动投影。不过在农家的屋顶,密如鱼鳞的瓦凹凸相扣,只为了遮雨走水的便利,既无关哲学,也无关审美。连绵起伏的瓦,构成了村落和人间的烟火景象。天地如巢穴。瓦,薄而脆,笼着我们的生命之巢。这是一小片倒悬的烟灰色的苍穹,我们在瓦下,穿衣、吃饭、睡觉、缝缝补补、生儿育女……瓦,让我们的生活有了安全感与温暖感。

农家的老屋大多上了年纪,尤其是屋顶上那根高突的横梁,长年累月,早已不堪风吹雨打。要是大雪连天连夜,横梁会猝不及防地爆出一声声脆响,被猛然惊醒的人,无不提心吊胆。然而,雪一停,担心就去了爪哇国,瓦还是那些瓦,梁还是那根梁。但老屋要是已经漏雨,情况就很糟糕了。多年的老屋,最怕的就是连阴雨。因此,每到梅雨季节,老屋的主人都要去请朱莊的朱瓦匠。和其他的手艺人一样,瓦匠也要称“师傅”,而且,在乡下,瓦匠师傅的尊崇地位,不可小觑。

乡下的瓦匠不少,但真正会修瓦、捡瓦的瓦匠师傅却不多。物以稀为贵。朱师傅知道自己的手艺,于是坐地起价,坐地起价还不算,他还有一套雷打不动的仪式:上屋之前,他要先祭拜姜子牙。为什么要祭拜姜子牙呢?民间传说,姜子牙封神,最后忘了给自己留一个神位,没地方了,于是委曲求全,将自己的神位放到了屋顶上。上房修瓦,要先祭姜子牙,否则会惊动他老人家。在姜子牙默默地享了香烛、得了纸钱之后,朱师傅才一丝不苟地穿好雨衣,扶着高梯,上屋捡瓦。朱师傅身量短小,双臂却很长,屋顶上的他像一只猿猴,在雨中跳跃腾挪,灵活自如。主人在雨地里仰着脸,悉听朱师傅吩咐,朱师傅让递瓦他就递瓦,朱师傅让换梁他就换梁。没有犹豫,不惜代价。雨中的老屋,残缺的薄瓦,或许已经枯朽的横梁,一般人身重手笨,不是踩碎了瓦,就是立足不稳,哪里还能捡瓦分阴阳、修瓦不漏雨呢?能在屋顶上自如滑行的瓦匠,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主家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

乡下人,敬畏瓦匠。某一年,小跑家的老屋漏雨,堂屋漏,灶台漏,床上也漏,小跑的母亲只好在床上撑着一把油纸伞,自己则顶着斗笠,在灶台边淘米、炒菜、做饭。小跑的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酒鬼”,又好吃懒做,村里村外,谁家只要有红白喜事,他总会不请自来,讨酒喝。那一年的雨季特别长,小跑的母亲无计可施,最后好说歹说,总算请来了一个瓦匠师傅。瓦匠师傅是个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靠给乡邻打零工维持生计。打零工的,要价都不高,酒要喝足,饭要吃饱。然而,当老光棍喝过酒,吃过饭,顶着斗笠,在屋顶上捡瓦时,小跑的父亲突然醉醺醺地踹倒了梯子。老光棍探头一看,雨地里,小跑的父亲正指着他仰天长骂:“你个狗日的,黑了心啵!今天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左邻右舍从雨檐下探出头来,见是小跑的父亲,摇了摇头,又赶紧缩了回去。

老光棍暴跳如雷。屋顶上的瓦,一片接一片,从屋顶上飞了起来。

小跑的母亲当时正在灶台边洗碗,她一下子慌了神,冲到雨檐下,朝自己的酒鬼丈夫挥舞着锅铲,大声骂。骂完了,又向屋顶上的老光棍低声下气地哀求,“师傅,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他不喝酒还算个人,喝了酒就是个鬼啊……”

“他不喝酒还算个人,喝了酒就是个鬼啊……”这话,已经成了小跑母亲的口头禅。每次酒鬼闯祸,小跑的母亲都要出面赔礼,做低伏小。祸事要是闯大了,母亲还会牵上小跑。看到怯生生的一言不发的小跑,乡亲们不禁止住了怒火。这母子俩,不容易啊!终于不忍再和酒鬼计较。哎!算了,算了。你们回去吧……每一次,见母亲在人前做低伏小,小跑都想躲得远远的,他想骂人,又不敢开口。每一次,小跑都眼含泪水,看乱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兴奋地钻出草堆……

小跑家的老屋其实很矮,老光棍甩动双手,纵身一跃,两坨泥浆随之溅了开来。当老光棍气呼呼地摘下斗笠,准备上前质问小跑的父亲时,小跑的父亲已经醉倒在雨地里,成了一摊烂泥。

小跑的噩梦,始于这个漫长的雨季。他的酒鬼父亲像中了邪一样,一到雨天就在村子里裸奔,天气一放晴,又恢复成了常人。这奇怪的病症让破罡街上的唐医生束手无策,发展到后来,只要天一下雨,唐医生就关上诊所,去县城买药。

小跑的母亲拜了巢山的土地庙,也拜了扫帚沟的桃花庵,最后,她牵着小跑,找到了立春妈。立春妈是个“过阴的”。“过阴的”,通灵的人,俗称巫婆,尊称仙姑。在牌楼,立春妈的名气超过大队和公社两级干部,她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以自己之口,发亡魂之音。能去往阴间,让亡魂附身的立春妈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的化身,她一年忙到头,根本歇不下来,十里八乡,到处都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然而,当小跑的母亲揣着二十颗鸡蛋,同时也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她时,却被她委婉地回绝了,她说,“这是魔怔啊!仙姑管不了的……”小跑的母亲软磨硬泡,好说歹说,直把自己说得热泪滂沱。那时候,小跑已经念四年级了,他突然朝立春妈跪了下来,哭着说,“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大大(方言,意为父亲)……”

小跑的跪求,让立春妈吓了一大跳。她一面心肝儿肉地拉起小跑,一面对小跑的母亲说,“你去问问那个捡瓦的,我是怀疑哦……”

小跑的母亲如梦方醒。乡下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瓦匠会画符(符上写满了各种咒语),若是谁家慢待了,瓦匠便会在瓦下画一道符,被诅咒的人家,轻的,几年内不得安生,重的,家人或有血光之灾。虽然此说并无真凭实据,但乡下人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只要是请瓦匠上房,就敬若菩萨,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小跑的母亲如释重负。她千恩万谢,向一个常年搁在房门口,专门收礼的菜篮子里放鸡蛋。立春妈很宝贝这个菜篮子,藤条编的,提手上饱绽着温润如玉、光可鉴人的包浆。当小跑的母亲寻寻觅觅,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那个捡瓦的老光棍时,老光棍正虚掩着破旧的木门,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收音机里,是牌楼人耳熟能详的黄梅戏选段,《天仙配》。

小跑的母亲有些犹疑,她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里,一只脚还搁在门外,进退两难间,老光棍一骨碌坐了起来。小跑说,他两眼放光,像一匹被猛然惊醒了的狼。

在小跑母亲的再三哀求下,老光棍又去小跑家里捡了几次瓦。老光棍一来,小跑的父亲总会借故出门,牌楼的田野上,时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一道瘦削的远影,无所事事地扛着一把锄,像个飘忽的幽灵……那时候,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魔怔,也已经习惯了老光棍来他家捡瓦。事实上,他的病态,已经奇迹般地消失了,甚至主动戒了酒,从里到外,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过,最大的变化还是他的自闭,碰到乡亲,他既不招呼,也不搭腔,一张枯脸,被刀劈斧砍过一样。擦肩而过的乡亲诧异地回头,他已兀自走远,一头白发。

和木匠一样,瓦匠的祖师爷也是鲁班。传说赵州桥是鲁班所造,但在扬州,又有“张班造桥鲁班修”之说,因此,扬州瓦匠尊崇的祖师,是张班和鲁班两个人,俗称“张、鲁二班”(张班,传说是鲁班的师兄)。无论张班还是鲁班,都足见瓦匠这门技艺,在我国已有相当悠久的历史传承。最早见于史书的瓦匠,应该是商朝的傅说(音yuè)。傅说原本是个做瓦匠的奴隶,一次偶然的机会,商王武丁发现了他的才华,不仅废除了他的奴隶身份,还破格提拔,最终让他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作为一代明君,武丁没有看错傅说。史载,傅说才华出群,品德高尚,他辅佐商王开疆拓土,改善民生,商朝在他的推动下达到了巅峰。

鲁班和傅说,其实是瓦工,而不是上面写到的那种“捡瓦分阴阳、修瓦不漏雨”的瓦匠。随着时代的发展,那种薄而脆的瓦,烟灰色的瓦,已经从屋顶上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捡瓦、修瓦这门技艺,以及专门上房捡瓦、修瓦的瓦匠师傅们。不过现在的“瓦工”也叫“瓦匠”,约定俗成了,没有人刻意区分。“工”和“匠”虽是同义字,但若具体到“人”,“工”就是“工”,“匠”就是“匠”,两者并不完全相同。“东家墙壁恰涂交,西舍厅堂初窀了,南邻屋宇重修造。弄泥浆直到老,数十年用尽勤劳。金张第游麇鹿。王谢宅长野蒿,都不如手镘坚牢。”(《水仙子·瓦匠》)明人陈铎的这首小令,写的就是瓦工而非瓦匠,专门盖房子的手艺人。

在牌楼村,瓦工既不叫瓦工,也不叫瓦匠,叫“砖匠”。砖匠,准确而形象,盖房子离不开瓦(牌楼的房顶上,现在已经找不到幾片瓦了),更离不开砖。牌楼的少年,要是念了初中考不上高中,或是念了高中考不上大学,最后一条“光明大道”就是去学砖匠。虽然盖房子的砖匠比不上专门捡瓦、修瓦的瓦匠那样受人尊敬,但砖匠收入高,只要出了师,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基本上就能够应付了。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砖匠是一门不会淘汰的手艺,一技在身,将来讨媳妇,就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乡下人的价值观是“实用主义”,掌握一门过硬的手艺,就等于温饱了一生。

凡事有一利,大多有一弊。做砖匠的弊端是显而易见的,砖匠苦,比木匠、篾匠、修锁匠、铁匠、弹棉花匠、剃头匠……都苦。砖匠,起早贪黑,一年四季都在外面站着,冬天北风呼呼地吹,夏天日头火辣辣地晒……春秋两季气候好,但春种秋收,这两季盖房子的农家少之又少。做砖匠的,其实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任北风吹,任日头晒。几年做下来,人就被风吹老了,被日头晒干了。更苦的是腰,出门的时候还是直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弯了。弯了还不算最苦,最苦的,是渐渐突出的腰椎。白天,拉扯着,钻心的痛;夜里,躺不下来,只能和衣而“睡”。那已经不是睡了,是靠——拿厚厚的枕头抵着腰,靠着睡觉。想想吧,那还能叫睡觉吗?那只能叫受罪啊!

吃苦和受罪还在其次,砖匠还是一个危险系数极高的行业。那些年,雇佣双方的安全意识都很淡薄,唯一的安全设施,就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松松垮垮的脚手架。年轻一些的砖匠更加麻痹大意,他们甚至不戴头盔,赤手空拳地行走在脚手架上。常在河边走,迟早要湿鞋。那些年,飘摇的脚手架上,湿滑的屋脊上,总要摔死一两个起早贪黑的牌楼的砖匠。自然也有人幸运地逃过一劫,或者摔断了胳膊,或者摔断了大腿,于是吵架,群殴,打官司。官司也不是真打,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最终,还是中间人出面协商,赔钱了事。

死的死,残的残,牌楼人的生活还在继续。几十年了,就算再苦,再累,再危险,依旧有一拨又一拨的牌楼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奔向高高的脚手架。十七岁的小跑,也在高考来临之前,成为其中的一员。

当父亲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夏夜大口咳血,溘然长逝后,小跑的漫长雨季终于结束了。下葬那天,小跑捧着父亲的画像(乡村画师的手艺,类似于素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雪白的招魂幡连天蔽日,在小跑的身后迎风招展,呼啦啦的,像一记又一记破空而来的耳光。小跑的母亲在恸哭。小跑的祖母在恸哭。长长的队伍里,呜咽声此起彼伏。小跑知道,他应该像母亲和祖母一样哭,他也很想哭,但他就是哭不出来。

做完了“头七”,又做完了“二七”“三七”“四七”……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小跑如释重负,他身上的重孝,终于结束了。那是崭新而自由的一天,空气清新,阳光热烈。十七岁的小跑毫不犹豫地扔掉了书包,他兴冲冲地,几乎有些兴高采烈地,求二伯带他学砖匠。

小跑的二伯是老师傅了,名声在外,牌楼年轻一批的砖匠,十有八九是他带出来的。但小跑的请求让二伯非常为难。小跑个子小,文文弱弱的,像个白面书生,二伯怕他吃不了这份苦。然而,小跑的父亲尸骨未寒,那一份重托,他又不忍辜负。他记得,小跑的父亲,临终前,曾握着他的手,久久地,无力地晃着。那张刀劈斧砍的脸毫无血色,胸口剧烈起伏,山呼海啸,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冰凉而虚弱的一握,还留在他的手心里,蓄满了不甘与不舍,历历如在眼前。他太为难了!一时竞不知如何决断。一番思想斗争后,他郑重其事地登门,劝小跑用功读书,将来考一所理想的大学。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得苦口婆心,但小跑却不置一词,像是在听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小跑的母亲热泪横流,她一面幽怨地盯着儿子,一面感激地瞟着二伯。从小跑扔掉书包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盛满了大把的自责与愧疚。

她的自责与愧疚,并不完全是因为小跑。小跑的父亲过世之后,牌楼人看她的眼光就变了。死亡,弥合了一个人所有的污点。牌楼人都在私下里叹息,小跑的父亲纵有千般不是,但他的壮年早逝依旧让乡亲们扼腕。男的之所以壮年早逝,是因为女的做了“雷打的事”——这是牌楼人一贯的思维逻辑,毫无道理,却毋庸置疑。

随后的那段日子,每天天刚蒙蒙亮,早起的牌楼人都能看到小跑,抱着肩膀,蹲在二伯家的大门口。二伯到哪,小跑就跟到哪,风雨无阻。二伯这才知道,自己不仅小觑了小跑的决心,也低估了小跑的意志,他想学砖匠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二伯拗不过小跑,再次出工时,便递给小跑一把崭新的砖刀。小跑感激地看着二伯,幸福地抚摸着砖刀,呵呵呵,一脸傻笑。

木匠的斧子,砖匠的刀。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規矩。每一个砖匠,都有一把随身携带的砖刀。学徒也不例外。砖刀,既是一个古老行业的标志性工具,也是从业者的一个指向性符号。

二伯教小跑掺水泥砂浆。一开始,二伯自己掺,小跑闷声不响地站在旁边,低着头,看。两天之后,二伯就让小跑直接上手了,他自己坐在砖头上抽烟,看着小跑掺。小跑在二伯的注视里耳热心跳,额头上滚出一层又一层豆粒大的汗。二伯看出了小跑的紧张,就说,你掺你的!又说,要凭自己的手感。手感,什么手感?小跑有些懵懂,问二伯,二伯喷出嘴里的烟蒂,一时竟答不上来。答不上来却又不好明说,只好佯装没有听见。

掺水泥砂浆,是学砖匠的第一课,而且是必修课。水泥砂浆的比例,直接关系着墙体的结构与质量,因此,只有掺好了水泥砂浆,师傅才会让徒弟接着往下学。先是打屋基,然后才是砌墙。房子要打多深的屋基?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屋基的下面都垫着长条形的青石,夯实了之后,再在青石上面砌墙。后来村里有了楼房,楼房的屋基更讲究一些,在青石上浇灌钢筋水泥,然后再砌墙。砌墙是个细活,我曾在小跑身边仔细观察过,大致步骤如下:

1.放样。先将地面清理干净,找出要砌墙的位置,弹出墨线,要确保线条垂直。2.浇水。砌墙之前,砖要放在水里过一遍,过过水的砖,对水泥砂浆的附着力会强一些。3.吊线。在墙体的头尾两侧,分别放垂直线和水平线,确保墙体不发生偏移。4.砌砖。砌砖时,砖与砖之间的缝隙一厘米左右,中间用水泥砂浆填充。砌砖的方式也有讲究,砖块要以“交丁”的方式进行堆叠,交丁又分为“三顺一丁”“一顺一丁”“梅花丁”三种形式。

“三顺一丁”“一顺一丁”“梅花丁”,这些都是小跑的说法,当时,小跑把砖头摆在地上,向我耐心地打比方。小跑一摆砖头我就看懂了,但现如今,许多年过去,记忆里一片漫漶,印象极为模糊。2013年,我装修新房,装修公司派来的瓦工是个姓刘的年轻人,话多,精明,妻子也在公司里干活,油漆工。有一次闲聊,我问小刘什么是“交丁”,小刘先是一愣,接着便满嘴跑火车,顾左右而言他。云山雾罩的小刘让我疑心,这些专门按图纸施工的瓦工,其实已经不会盖房子了,他们的手艺,来自各种批量生产的速成班。当然,也有跟在师傅后面学出来的,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学徒们的心态已经变了,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快速脱贫。现如今,装修公司多如牛毛,虽鱼龙混杂,利润却不菲,手艺好的瓦工,收入早已超过普通的工薪阶层。就连那些蹲在街头,守株待兔的瓦工都已经按天收费了,他们在路边搁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两个毛笔字:“瓦工”。一天两百八。一趟问下来,差不多都是这个数,不还价。

这个狂飙突进的时代,需要大量的瓦工。是瓦工们的批量生产,让一座座飞速扩张的城市日新月异,欣欣向荣。遗憾的是,小跑没能赶上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到来之前,他就成了一个“废人”。

砖匠其实并不难学,悟性好的学徒,半年就能出师了。小跑学得专心,二伯教得用心,因此还不到半年,小跑就能单独干活了。按老规矩,学徒只要出了师,就应该另起炉灶,也只有另起炉灶,才能名正言顺地领一份工资(刚出师的学徒,工资只有师傅的一半)。但小跑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二伯不放心,只要有活干,依旧带着小跑。然而,二伯的善意并没能赢得牌楼人的理解,大家在背后窃窃私语,并将风言风语,有意无意地,递给小跑的母亲。

小跑的母亲,本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农村妇女,但长久的寡居、小跑的叛逆,以及大家对她的冷遇,将她的心性慢慢扭曲了。一个傍晚,她从风言风语里冲了出来,双手叉腰,大声诅咒,污秽不堪,像个恶毒的泼妇。

虽然她在指桑骂槐,但大家都知道她在骂谁,也知道她为什么要骂。不过,小跑的二伯始终大门紧闭,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出门应战。

就在那场叫骂后不久,小跑就离开了牌楼,漂泊于他乡,成为牌楼第一批在工地上干活的砖匠。一开始,小跑做不了砖匠,只能做小工,他看上去太小了,身板又弱,没有一个老板敢让他上脚手架。因此,小跑在工地上拎了四年的泥桶,直到碰上一个好心的老师傅。在老师傅的一再推荐下,小跑终于拿起久违的砖刀,在工地上砌墙。

世事难料。如果小跑不学砖匠,如果学了砖匠而不离开牌楼,如果离开牌楼而没有遇到那个好心的老师傅,或许,小跑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景象。然而,人生没有如果,今天过去就成了昨天,每一天都是现场直播。

小跑是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命保住了,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当小跑坐着老师傅送的轮椅,回到阔别多年的牌楼时,他半瞎的母亲先是喜极而泣,接着便晕倒了。乡亲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连卧病在床的立春妈也下了地(年迈的立春妈体力不支,已经不帮人“过阴”了),老人一只手颤巍巍地拄着拐棍,一只手抓着小跑,“我的伢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一刻,小跑的泪水突然像泉水一样喷了出来,他一直哭,一直哭……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

就在那年春节,我去看小跑。他们母子俩还住那栋老屋,陈旧而低矮,在一栋又一栋楼房的阴影里,像一座随时要倒塌的草堆。一条黑狗卧在草堆前,汪汪汪,老远就冲我叫。在黑狗的叫声里,小跑的母亲迟疑地探出头来。她差不多全瞎了,一只手搭在门环上,呵斥着黑狗。黑狗终于收了声,我急忙说,小跑在吧?我来看看小跑。小跑的母亲抹起了眼泪,朝屋里努努嘴,说,在,躺着呢。

进门就是堂屋,光线阴暗,地面潮湿,充盈着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堂屋正中摆着一张餐桌,堂屋的左边挤着一张床。我一进门,床上昂起一个灰白的脑袋,见到我,先是愣了愣,接着凄然地一笑,你坐!又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废人了……他的手,弯在被窝外面,苍白,皱巴巴的一层皮,包着纤细的骨头。我一时语塞,想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更让我黯然的,是他的脸,和手一样皱巴巴的,看上去,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小跑,其实只长我两岁,还没有结婚。我知道,当年的小跑,已经在残酷的岁月里走失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心灰意冷的从前的砖匠。

进门之后,小跑的母亲就贴在我的身边,不说话,双手颤抖,不时用衣角抹一抹深陷的眼窝。这个饱经沧桑、命運多舛的老人,已经被沉甸甸的岁月慢慢压垮了。老,是一座深渊,她在其间急速下坠,内心呼啸着苍凉的风暴。

小跑坐回来的轮椅正对着床头,上面摆着一只搪瓷茶缸,一支牙刷,半管牙膏;一口蓝花碗,上面搁着一双筷子,几根脏兮兮的塑料吸管;一叠散开的卫生纸;一面只剩半边的镜子;一台枣红色的收音机,支棱着细长的天线……轮椅上的这些物件,维系着小跑的日常生活,被禁锢的余生,甚至他的全部。

临走时,我在小跑的床头放了一些钱,他脸色突变,挣扎着,试图坐起来,说,你来坐坐就好……我不敢看他,转身欲走,却被老人叫住了。老人摇晃着我的手,热切地说,“伢啦,你哪天再来家吃饭,可好?”我应了一声,黑狗又汪汪汪地叫了起来。老人却不肯放手,她凑近我的耳朵,细声细语地说:“真作孽哦!下身都烂了……”我顿住了,心里鼓荡着难言的痛楚。我正欲接话,猛然间,一抬头,便见对面的墙上,挂着小跑父亲的画像。相框上灰尘密布,小跑的父亲面目模糊。

那一刻,我竞有些恍惚。相框里那张模糊的画像,神情像极了床上的小跑,而床上的小跑,竟然日夜面对父亲的画像——他是在忏悔,还是在祈祷?我不知道。

夕阳西下,日暮苍山。人家的炊烟,缭绕在霞光万丈的树枝上。春节前后的牌楼总是喧闹异常,那些拖家带口常年在外务工的人,候鸟一样,飞回来了。

流徙的信使

在南宋,宫廷画家李嵩可能并非一位大画家,但他留下的一组《货郎图》声名显赫。美术史上,《货郎图》一直被视为南宋商业经济的直观反映,是南宋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宋代以前,无论图画、雕塑,还是文字,很少有对货郎的具体呈现。宋代的城市功能发生转变,市镇广泛兴起,市场交易频繁,货郎成为商业活动及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挑着担子,行走于街头巷尾的货郎随处可见。钱塘人李嵩年轻时做过木匠,善画风俗,《货郎图》现存四件,除北京故宫一件小横卷外,台北故宫、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所藏均为团扇,其中以北京故宫藏卷为最佳。故宫藏卷着重描绘了一位装扮滑稽的货郎,肩着两筐货物,被孩童和妇女团团围住的热闹场面。画卷中,堆积如山的至少数百件物品纤毫毕现,宛若从《清明上河图》中裁下来的街市一隅,有一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繁复美,让人忍不住凑上前,想仔细分辨那些品种繁多而又井然有序的物品到底有哪些。孩童是画面的另一个重心,有的牵着母亲的衣襟,似乎在催促母亲快点走,生怕去晚了,自己想要的玩具被同伴抢空了;还有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扑在货郎的筐子上,一派喜悦天真,栩栩如生的神情跃然纸上,仿佛能听见欢呼雀跃的声音。再看那些大人,恬静的笑容似有还无,仿佛是在迎候一位久未谋面的客人。

旧时的货郎,既是一座移动的杂货铺,也是一位风尘满面的信使。

“拨浪鼓,货郎来,货郎货郎卖火柴……”小时候,只要拨浪鼓一响,我们就飞一般奔向门外,便见毛师傅一路走一路摇着拨浪鼓,一步一顿地,从石拱桥上颠下来。晃在他肩头的两只大筐子足有半人高,一条青扁担,两头沉甸甸的,拉成了一张弓,仿佛要把他射进天空。奔向门外的不光是孩子,还有那些早已在心里惦念着的老人和妇女。他的筐子里既有孩子们盼望的糖果和玩具,也有老人们不可或缺的香烟和火柴,更少不了主妇们需要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毛巾手帕、发夹皮筋。毛师傅原先是个石匠,有一次采石,遇到一枚哑炮,正准备进洞看看呢,“轰隆”一声,又炸了。也算他命大,居然只受了一点皮外伤,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转了货郎这一行。他个子不高,壮实,皮肤黝黑,胳膊、大腿、胸口上蓬着浓密的黑毛,牌楼人当面叫他“毛师傅”,私底下都叫他“毛栗子”(即野生的板栗),天长日久的,竟叫成了口头禅,至于他原本叫什么姓什么,反倒没人在意了。还有些家长甚至拿他吓唬顽劣的孩子,“哟!毛栗子又要来了,看看谁不听话……”孩子们都知道毛栗子就是毛师傅,原来他的两个大筐子不光装着吃的和用的,还要装走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啊!于是都很怕他。

怕归怕,毛师傅一来,孩子们依旧喜出望外,一只手牵着母亲的衣角,一只手抓着他的筐子,久久不放。母亲早已经备好了鸡毛、鸭毛、牙膏皮、旧布头,揣在衣兜里,一面翻拣着筐子里的货物,一面和他讨价还价。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几根鸡毛就能和毛师傅换一颗“宝塔糖”。毛师傅的“宝塔糖”就是“蛔虫糖”,不是很多人小时候都吃过的“蛔虫糖”。“宝塔糖”是一座指甲盖大小的糖宝塔,糖衣有红绿两种颜色,红色的一口就碎了,慢慢地化在口腔里,甘甜,绵软,像腊月里牌楼人做的糖稀;绿色的要硬一些,甜中含着一缕草叶的气息,余味清冽。七岁那年,我被锅里溅出来的开水烫伤了肚皮,胸口下面滚满了黄豆大的水泡,那个痛啊,钻心。母亲流着泪,却又束手无策,只好任我赤着脚,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在门前的稻场上疯子一样乱跑。跑着,哭着,就见毛师傅戴着一顶旧草帽,叼着一根烟,摇着拨浪鼓,朝我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两三个孩子顶着大太阳,依依不舍地跟在他后面。

毛师傅抽烟有两个特点,一是他从不散烟,也从不拒绝别人散的烟;二是烟不离嘴,香烟点上火之后,便一直含在嘴里,抽完了,脑袋一偏,直接吐掉。

毛师傅在我家门前的梧桐树下停了下来,我一面哭一面倒腾他的筐子,筐子几乎已经空了,没有宝塔糖,只有一些零散的日用品。“可就剩这点东西了?”母亲早早就迎出了门,脸上很快浮起失望的神色。毛师傅没有接话,一双大手稳稳地捧住我的脸腮,瓮声瓮气地说:“不哭了。我给你变一颗宝塔糖,好不好?”我不知羞耻地止住了哭声,将信将疑地看着毛师傅。他的大手汗津津的,很粗糙,像一块没有拧干的旧抹布。

孙悟空七十二变。“变”,是那个《西游记》热播的年代大人哄孩子的惯用方式。

交易之余,毛师傅也会歇下来,陪大姑娘小媳妇们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我跟你们讲哦,”他经常这样开场,一桩大事就要发生的样子,“那号人,真是少有……”他是说大鼓书的好料子,注重故事情节,擅长设置悬念,芝麻大的小事,也能娓娓道来,一波三折。说起男女关系之类的丑闻,他更是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从嘴角一次次溅出来。没有人厌恶他搬弄是非,他只是热衷于传播既成的事实,不传谣,更不造谣。故事说完正赶上饭点,大姑娘小媳妇陆陆续续地离了场,老人年事已高,又喜欢热闹,便拽上他一起回家。哪里还要拽呢?他已经早早地收拾妥了,心安理得。走村串巷的货郎经营小本生意,并没有多大的赚头,但在那个百废待兴、生机勃发的年代,谁家也不缺手艺人一双筷子。在牌楼人眼里,货郎也是手艺人,货郎的筐子就是谋生的手段,是一个不怕风吹日晒的“铁饭碗”。

毛师傅不喝酒,也很少上桌,蹲在厨厉一隅,一个劲地扒饭。他食量大,每餐都要吃两大钵,扫荡一样,片刻工夫,饭钵就空了,一粒米不剩,“牌楼的米就是好吃,吃了还想吃。嗝——不能吃了,撑坏啦。嗝——”他一面打着响亮的饱嗝,一面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的,心满意足。他口味重,经常生吃辣椒、蒜瓣、大葱、烂咸菜。牌楼人看他像个怪胎,他自己倒不以为意,呵呵呵,卑微的笑,近乎讨好。长年累月的糊口生涯,他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眼神和脸色。

能吃是福啊,锅里还有呢。牌楼的母亲都很喜欢毛师傅,每次总要特意嘱咐一声,好让他在放下饭钵的同时,也能放宽心。母亲的喜欢里掖着自己的小心思。毛师傅走村串巷,见惯了人情世故,临走前,他总会喊来眼巴巴的孩子,孙悟空一样朝手里吹一口“仙气”,喊一声“变”,而后一双大手朝空中一轮,停下来,右手慢慢张开,一颗宝塔糖赫然在目!真是神奇。我将信将疑地看着毛师傅,却见他不慌不忙地抽出拨浪鼓,嘭、嘭、嘭,示意我自己玩。他的拨浪鼓很小巧,鼓面已经旧了,上面还画着一只鸟,毛色全褪了;鼓身是木的,四周雕着波浪一样的细小纹路;鼓身两边各有一根长皮条,系着两只核桃一样的小皮锤。拨浪鼓的历史很久远了,最早的拨浪鼓产生于战国时期,称作“鼗”,这个生僻的汉字如今几乎不用了,从“兆”从“鼓”,“兆”亦声。“兆”意为远,“兆”与“鼓”的合体就是“远鼓”,“远方进贡来的鼓”。作为打击乐,鼗依靠摇动时双耳自击发声,节奏轻重、音律高低、声音大小都不易控制,复杂的鼓点无法准确完成。一般认为,今天的拔浪鼓定型于宋代,民间货郎开始依赖拨浪鼓招徕顾客,李嵩《货郎图》可见,拔浪鼓的造型颇为考究,鼓柄做成葫芦把,鼓形如罐,双耳特殊。作为儿童喜爱的玩具,拔浪鼓在南宋已经非常普遍了。南宋苏汉臣所作的《五瑞圖》中,五童子或戴面具、或涂面,聚集行大傩舞,其中一人双手各持一件拔浪鼓,上面的小鼓扁而圆,下面的鼓长类似腰鼓。鼓面彩绘花纹;长鼓的鼓身仿佛是铜的,镶着碎花,精致美观的程度前所未有。

我一面摇着拨浪鼓,一面瞅着毛师傅。拨浪鼓的魅力,自然不如宝塔糖。那一次,他没有像孙悟空那样喊一声“变”,而是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宝塔糖,一颗是红的,一颗是绿的。我喜出望外,立即扔下拨浪鼓,夺过宝塔糖。“你看看这孩子,”母亲难为情地笑着,“也不晓得承情,忒不懂事了!”

独自享受两颗宝塔糖,那是我孩童时代绝无仅有的优厚待遇。然而,即便一次有了两颗,我也舍不得一次性吃完。躲在梧桐树后面,我激动得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剥开糖衣,小心翼翼地咬下半颗。

母亲站在屋檐下,一面心不在焉地系着围裙,一面探头眺望村外的田野。田野上空,天已经阴了,黑云翻墨,一场豪雨正从东面奔来。二哥和二姐还在抢着收割,人家屋顶上的炊烟已经升起。

毛师傅走了,跟着他的几个小伙伴留了下来。我蹲在梧桐树下佯装“打宝”(“宝”,其实就是一种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两张长方形的纸“十”字交叉摞在一起,将四个角风车一样折起来,依次合到中间,将最后一个角塞进第一个角,压结实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宝”就成了。“打宝”可以一个人玩,两个人玩,也可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玩法很简单:把“宝”放在地上,另一个人拿起自己的“宝”高高举过头顶,铆足了劲,用力向下一拍,靠着“宝”落地时的那股弹劲把别人的“宝”拍翻,赢为已有。如果拍不翻,就轮换成别人。一局定输赢,轮换着进行,很公平)。小伙伴很快加入了进来,笑声,骂声,吵闹声,沸反盈天。肚皮上的灼痛,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还是一个缺医少药的年代,烫伤、摔伤的孩童比比皆是。伤了也就伤了,没有人想到应该去诊所。

走村串巷的货郎一般都有相对固定的村落,但隔三岔五到牌楼来的,除了毛师傅,还有一个外号“烂黄瓜”的人。烂黄瓜并不姓黄,鳏夫,至多五十岁,花白的头发一根根的,短而硬,圆滚滚的肚子里,装着取之不尽的黄色笑话。毛师傅主要搞批发,代销,烂黄瓜完全是自销。瓜果蔬菜成熟的时节,烂黄瓜就扛着一只鸡笼子,佝偻着腰背,仿佛是在探察高低不平的路面。“鸡笼子”是烂黄瓜自己的创造,几乎是个怪物,中间穿着几根竹竿子,隔成上中下三层,烂黄瓜将瓜果蔬菜分门别类,严严实实地,码满了每一层。“蜜桃哦,蜜桃哦,水滴滴的蜜桃哦……”“韭菜哦,韭菜哦,香喷喷的韭菜哦……”烂黄瓜不收鸡毛、鸭毛、牙膏皮,他喜欢两样东西,一是牌楼人自己做的挂面,二是咸鸭蛋。他常年用咸鸭蛋下酒,一只咸鸭蛋,能喝半斤酒。

走村串巷的烂黄瓜随身带着一个铝制的小酒壶。他的嘴太坏了,眼里也邪,牌楼人很少请他吃饭,更没有人愿意请他喝酒。但他总是踩着饭点来,抵不过去了,只好凉着脸,一面递给他一只咸鸭蛋,一面做恍然大悟状,满世界找酒。“别找了,有咸鸭蛋就照了哎。”他是真的不生气,自觉地坐在下首,掏出小酒壶,几乎不吃菜,兀自喝酒。喝完了,也不吃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称谢,告辞。桌子上剩下一只咸鸭蛋空空的壳。

长年累月的嗜酒,饥一顿,饱一顿,烂黄瓜的胃已经坏了。我小学还没毕业他就死了,临死前,吐了两碗血,体重还不到八十斤。“想想他也真是可怜,死喝酒,也是心里愁。”每次提到他,牌楼的老人都要唏嘘好半晌,“你别看毛栗子,一身都是毛,那个怪样子,好歹有儿有女,好歹还有人捂被窝。他烂黄瓜有什么呢?他连一个后都没有……”对于婚姻和爱情,牌楼人是实用主义者,少年夫妻老来伴。哪来什么爱情啊?无非就是生儿育女,无非就是给自己老来找一个伴。白天彼此说说话,晚上相互暖暖脚,是牌楼人对婚姻的简单理解与现实需求。“他一个人死在家里,连个摔脸盆的人都没有。烂黄瓜,你想想他可作孽?!”作孽,既是受罪,也是可怜。

“摔脸盆”是牌楼人的丧葬习俗之一。入殓后,出殡前,孝子要摔烂亡人生前用过的一只洗脸盆。这既是一道约定俗成的程序,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仪式。其他人是不能摔的。烂黄瓜没有孝子,这道至关重要的仪式只好省略。平时也不能摔。两口子吵架,有摔碗的,有摔水瓶的,有摔板凳的,从来没有人摔过洗脸盆。有一年农忙,旺财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不干活,老妻数落了几句,旺财从床上蹦起来,抄手就把洗脸盆扔出去了。老妻吓得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差点直接死掉。

烂黄瓜过世之后,毛师傅也很少再来牌楼了。两里之外,巴掌大的破罡街忽然热闹了起来,水灵灵的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热气腾腾的猪肉摊子……日杂百货店一家挨着一家,各种小商品琳琅满目,一应俱全。老杜茶馆里更是人挤人,裤管上还粘着泥巴呢,顾不上说话,大口咬着春卷,嘴角两边油光发亮,仿佛就要溢出来。牌楼的老人开始喜欢上街了,经常遇到毛师傅,头发胡子全白了,拎着二两肉,叼着一根烟,慢腾腾的,一路咳咳咳。老杜拉住他,递上一根春卷,说,“你少抽点烟哦!”他摆着一双干瘪的大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枯叶一样的笑容,在皱纹密布的脸上,浮着。

老人回来,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嘘。乡亲们黯然地听着,默默转过身去。片刻之后,又重新活泛了起来。有什么呢?人世间,没人躲得了生老病死。无常,是生命的根本规律。

破罡街热闹了,牌楼却冷清了许多。大家都在忙。在家里忙。在地里忙。在外面忙。各忙各的。没有民间艺人的村庄,就是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飞逝的时光正在吞噬他的体温、呼吸和心跳。

毛师傅和烂黄瓜,我已经忘了他们的姓名。事实上,离开牌楼之后,许多人的姓名我都忘了。劈面相逢,是一张熟脸,搜肠刮肚,不知是何人。让我念念不忘的,是鸡犬相闻的牌楼,莺飞草长的巢山,水草丰沛的龙郭圩,鱼虾鲜美的白荡湖……这一切,共同构成了皖江北岸一座古老的村庄,“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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