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金元宝

2020-02-27 03:34倪萍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金元宝货郎一分钱

倪萍

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就给姥姥寄了10块钱,那时我的工资是21块。我知道姥姥太需要钱了。

10块钱,姥姥收到时的欢喜堪比现在的人收到10万块。而对我来说,心里得到的抚慰远远超出了姥姥的喜悦,是10万个10万块。

我太知道姥姥有多穷了。

小时候村里来了货郎,不懂事的我能从村东头跟到村西头,眼睛总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头绳,偶尔也看一眼包着玻璃纸的糖豆,直到货郎走了我才回家。

每次姥姥都摸着我的头说:“等下次货郎来了,姥姥说啥也要给俺娃买个红头绳。”

可下次的下次姥姥也没买—姥姥一分钱也没有啊!

妈妈每个月来信都说:“需要钱我就给寄去。”

我问:“姥姥你为啥不说需要钱呀?”

姥姥说:“在城里过日子,少一分钱一天也过不下去;在咱乡下,一分钱没有也能过到年底—勤快点儿就能填饱肚子,挖筐野菜还能吃顿包子。你妈挣点钱多不易啊!”

那时候我们连买灯油的钱都没有,太阳一落山,姥姥就点起了月亮。没有月亮的夜晚,姥姥心里那盏灯就亮了。她会讲许多神话故事,讲来讲去都是那些善良的人最后得了个金元宝,凶狠的人最终穷困潦倒。我常问:“姥姥你不也善良吗,怎么没有金元宝?”姥姥说:“有啊,姥姥的金元宝就是你呀。”

最后,姥姥终于给我买了红头绳,是用4个鸡蛋换的。

姥姥苦苦央求货郎,可人家不要鸡蛋:“大娘,我还得挑着担子走好几个村呢,这鸡蛋到家不都碎了吗?”姥姥把生鸡蛋拿回家煮熟了再去央求人家,人家还是不要:“大娘,我这大男人哪儿能吃鸡蛋呢?不坐月子、不生病的,吃了不白瞎了吗!”

从村东头说到村西头,红头绳终于被姥姥“说”回来了,不懂事的我臭美得满村飞。现在想起这些,我还想掉眼泪。我就这么着在姥姥的娇惯下长到6岁才回青岛上学。

以后每年的暑假我都回姥姥家,而且开始想着法儿地给姥姥挣钱:掉在地上的小苹果我捡一篮子,逢集的时候就在村头卖给过路的人。一分钱4个,一篮子一上午就卖完了。我一心只想让姥姥有钱花。等一大把“银子”交到姥姥手里,盐钱、灯油钱就都有了。

假期快结束时,我起早贪黑地给姥姥砍了一垛山草留着冬天烧炕。姥姥后来说起这事儿就抹眼泪。姥姥说,还没有草高的我呀,每趟从山里回来都背着个大草垛;那草垛大得呀,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太大的、背不动的草垛,我就用绳子往家拖,肩膀头、手背上全是血印子。一天上山几个来回,直到把草垛堆得和房子一样高我才罢休。我就是不想让姥姥的炕是凉的,我知道睡在凉炕上的姥姥冬天会咳嗽得更厉害。

舅舅说,送走了我,姥姥坐在草垛上掉泪。

这一冬,炕依然是凉的,姥姥依然咳嗽,草垛依然那么高—姥姥不舍得烧。姥姥说,看着草垛,如同看见我漫山遍野地砍草,“心里比烧了炕还暖和”。

寒假特別短,我也坚决要求回去看看姥姥,再砍点儿柴。可是一进院子,我就看到大雪下盖着夏天我给姥姥砍的那垛山草。走的时候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我抱着姥姥抹眼泪,姥姥不停地安慰我:“这个冬天不冷。”

我盼望我是姥姥心里的那团火,能一辈子为她取暖,一辈子不让她冻着,一辈子不让她咳嗽。

每次从青岛回姥姥家的时候,我都像鬼子扫荡一样,把母亲家里能拿的东西都拿上。多少年了,我心里的家永远是姥姥家那5间老房子。

在青岛读书的日子里,每吃一顿好饭我都会想:姥姥现在吃啥呢?每次看见妈妈发工资,我都想说“给姥姥寄点儿吧”,可嘴始终没张开。我发誓等自己挣了钱都给姥姥花。

小时候的我,也真想变成金元宝给姥姥花,让姥姥吃最好的饭,穿最漂亮的衣服,住最好的房子。这一切在我长大以后都实现了,我真的成了姥姥的金元宝了。

30多年前我去珠江电影制片厂拍《山菊花》,获得了当年“小百花奖”的最佳女演员奖,奖金600块。多大的一笔钱啊!我给姥姥买了一块日本西铁城的小手表。那年月我自己还只戴了一块上海牌大手表,是我去济南上学时妈妈送我的。姥姥说什么也不要,说“一个大门都不出的老太太戴个小洋表,叫人笑掉大牙”。

姥姥20年前就跟我来北京了,我领着姥姥吃遍了北京最贵的饭店,给姥姥买过最贵的镯子。我发着狠地给姥姥花钱。坐火车买软卧还要十三级以上干部凭单位介绍信的时候,我就开始带着姥姥坐软卧。

我整天跟姥姥说:“我们有的是钱,你使劲花呀!”可家里最舍不得花我的钱的恰恰就是妈妈和姥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为姥姥花不动钱而着急。天下还有更贵的东西让姥姥吃,还有更好的衣服让姥姥穿吗?羊绒算是最好的毛衣了吗?还有更贵、更薄、更暖和的吗?

姥姥笑了:“那就光着吧,身子最金贵。”姥姥感动着,开着玩笑,说着大实话。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姥姥语录》,田龙华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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