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树

2020-03-01 17:42牛庆国
绿叶 2020年7期
关键词:古槐国槐大槐树

牛庆国

我曾经这样描述我老家杏儿岔的树:30棵杏树加上50棵柳树,再加上100棵杨树和12棵榆树,还有41棵梨树和58棵苹果树,再加上前年二叔在门口种的3棵椿树。这就是杏儿岔全部的树了。反正岔里都是一些平常人家,都是一些好种好活的树。有时觉得树太少了,岔里人就把一棵扁豆叫作扁豆树,把一棵枸杞刺叫作红刺树,还有麻秆树、苦荞树。远远看去,是一团树包围着杏儿岔;走进岔里才看清树散落在各处,就像那些门口蹲着、地埂上走着,或者路边上站着聊天的人。只是这么多年了,岔里没有一棵松树,岔里人知道,一根松椽来到杏儿岔,要从岷县和迭部的山林中出来,坐过了火车再坐汽车,然后坐上三轮车、架子车,才能坐到一家人的房梁上。我是岔里见过松树的一个人,在兴隆山成吉思汗陵旁的一片树林里,面对几丈高的大松树,我拍拍这棵抱抱那棵,像是遇见了一帮多年不见的远房兄弟。岔里人说:能长那么大松树的山梁,那一定是比杏儿岔好得多的地方。

由此可知,我对树木乃至植物的见识是多么有限。究其原因,一是我小时候的生存之地,是个干山枯岭的地方,除了几样屈指可数的庄稼,就是比庄稼还少的几种树,山坡上的草也只是冰草胡子,没有其他的草了,就像村子里老是那几姓人,没有我不熟悉的;二是我上学的时候,学校里没有开过植物这一门课程,对于植物的广阔世界,也就只能坐井观天了。后来,到别处走了走,见到了那么多我从未见过,当然也就根本叫不上名的树木花草时,只觉得好看,可从来不问叫什么名字,更不会去了解它们的习性之类了,就像走在茫茫人海中,从来不会遇到一个生人就打听人家的名字、职业和地址一样,或许这也应该是对植物的一种尊重吧。于是,那么多的树木就像一个个世外高人,在我的心里隐居着。

记得前几年,有几个诗人办了一份刊物,他们在杂志上说:“诗人是自然之子。一个诗人必须认识24种以上的植物。”我看了他们提供的几十张植物图片,认识的很少,为此,惭愧了好久,于是就借了儿子中学时的《植物》课本读了一遍,但见了真的植物还是不认识。不过后来一想,除了他们提供的那些图片外,我可认识另外的一些植物,比如庄稼中,我认识小麦、扁豆、豌豆、高粱、玉米、莜麦、燕麦、荞麦、糜子、谷子、土豆;树中我认识杏树、柳树、杨树、槐树、松树、柏树、榆树、苹果树、梨树、沙枣树、花椒树;花和草中我认识苜蓿、冰草、野蒿、芨芨草、骆驼蓬、狗蹄子花、打碗碗花、大梨花、枸杞;蔬菜中我认识白菜、萝卜、韭菜、葱、蒜。当然,我所认识的植物在我们这里都是极其常见的,就像我所拥有的知识大多是乡下的常识一样。

对于我所认识的植物,我从来没有在书本上去找过它们的图片和文字介绍,就像我认识我的亲人,还需要再去找他们的资料吗?但我却找过槐树的资料,因为槐树太有名了,恐怕在中国的所有树中再没有比一棵大槐树更有名的了。至今有好多人一说起大槐树,就像说我们是炎黄的子孙一样,说我们是大槐树的后人,北方许多省区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今北京、河北、山东、河南、安徽,以及大西北的陕西、甘肃、青海、宁夏等广大地域,很多人都说,祖上是明朝从洪洞大槐树底下迁来的。那是一棵好大的大槐树,多少年了,就这样一直远远地站在我们的身后。有人说:“山西有棵大槐树,把天摩得咯吱吱。”也有人说:“山西有棵大槐树,半截戳在天里头。”总之,它的树荫笼罩了那么多人的头顶。

山西的那棵大槐树,据说是长在一座名叫广济寺的寺门口,或者是寺院里,反正这是一棵属于寺院的树。当时,朝廷派出的移民登记机构就设在广济寺里,大槐树就是寺院的一个醒目标志,大概就像黄山的迎客松一样吧。只是黄山松至今还在,但大槐树和广济寺今已不存,相传被一场洪水淹没了。后来有人在大槐树生长过的地方立一碑亭,刻“古大槐树处”五个字,供移民的后裔寻根问祖、瞻仰凭吊。再后来,离古槐树不远的地方长出一棵槐树,人称第二代古槐,如今仅剩枯瘦突兀的树干了。可喜的是,第三代古槐又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了,耸立在古槐遗址旁边,洪洞县还在此处开辟了古槐公园。

如果说,一棵树是我们的老家,那么,我们的祖先曾是树上的鸟呢,还是树下的兔子?如果说我们是一棵树的孩子,那么,我们曾是树上浓密的叶子,还是一把四处飘飞的种子?

端坐在树上的是有巢氏,树下给我们生火做饭的是燧人氏,在山林和河边给我们捕获猎物的是包牺氏,低头在树和树之间的空地上给我们耕种粮食的是神农氏,而看着我们的祖先一步一回头越走越远的是那棵大槐树。

我曾听一位搞园艺的朋友说,树是有感情的,树也是有血型的。那么,从大槐树下走来的人,身上是不是就有大槐树的基因呢?

作家李存葆有篇专门写山西大槐树的散文,题目叫《祖槐》。“祖槐”这个命名好。因为是祖槐,它也成了北京、西安、大连、泰安等城市的市树。就像牡丹是我们的国花一样,如果要选一种树作为国树,我以为国槐当之无愧。

槐树分国槐和洋槐两种。洋槐是原产于北美的一种树种,1601年引入欧洲,1877年后传入中国,因其与国槐一样的优秀品质,而在国槐的土地上扎下根去,像国槐的一个好兄弟。不管是在乡村的庄前屋后,还是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大凡能看到国槐的地方,常常也能看到洋槐。诗人阳飏写过一首《槐花开了》,“你送我满街的槐树/开花的槐树/让我想起一句话/那是一句什么话呢/仔细想想/我只想起你‘哎呀’了一声/满街的槐树便开花了”,他写的是洋槐,是兰州街道两旁的那种开着一串一串美丽白花的洋槐。至于那个“哎呀”了一声的人,我就不去细问了,因为忽然间一抬头看见那满树的槐花开了,又香又甜又好看,情不自禁中 “哎呀”了一声的人,不只一个,有一年我也“哎呀”过一声。当然如果这“哎呀”了的是一个美丽得像槐花的那种女孩子,那槐花就更加好看了。

后来,我也用《槐花开了》为题写过一首诗:

屋前的一树槐花开了

开出五月和四月的不同

经过树下的人们

一个个仿佛踩在水中

风也在这时吹过来

像孩子们吹着肥皂泡

一瓣瓣花香没飘多远

就落在了村里的沟沟坎坎

风一直在吹

风想从树干中

把那些留存的花香都一口气吹出来

但槐树有槐树的想法

下个春天的事

必须得等到下个春天

就像小时候母亲口袋里的水果糖

留给谁的就是谁的

一个春天又要被风吹走了

我看见一棵背风而立的老槐树

想给我说点什么

我写的是国槐,是那种开着一大把一大把碎花花的国槐,把那碎花花捋上一篮子,是可以和在面里烙饼子的,甚至于揪上一把就可以吃。当然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吃过槐花了,因为我不需要用槐花充饥了。

《周礼· 秋官》记载:周代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站在槐树下面。三公是指太师、太傅、太保,是周代三种最高官职的合称。后人因此用三槐比喻三公,成为三公宰辅官位的象征,槐树因此成为我国著名的文化树种。有些地方民间流传“门前一棵槐,财源滚滚来”的民谣,有祈望生财致富之意。有的地方还把槐树当作热心的媒人,比如《天仙配》中的那棵大槐树不就开口说话了吗?

槐树是一种很优秀的树,比起我上学时在课本里读到的茅盾先生《白杨礼赞》中的白杨树、陶铸先生《松树的风格》中的松树都绝不逊色。槐树耐寒,喜阳光;深根,对土壤要求不严,不怕瘠薄,石灰及轻度盐碱地上也能正常生长;耐烟尘,能适应城市街道环境;寿命长,耐烟毒能力强。应该说,从大槐树下远走他乡的那些人,每个人的血液里都带着这样的品质。

作家柏原有本散文集叫《谈花说木》,据他在《国槐》一文中说:我国现存古槐很多,兰州市五泉公园和金天观,就有几棵唐槐,天水的伏羲庙院内也有一棵唐槐。古槐最多的当数北京,北海公园里有棵唐槐,已有千余年高寿,为北京市城内资历最深的名木,清乾隆皇帝亲笔题字“古柯庭”。中山公园以古树闻名于世,最有名的是900多棵古柏,槐树有20多株,但是槐树的位置却比柏树显赫,因为古柏大都是明永乐年间初修社稷坛时所植,而古槐中有几棵却是修神坛时已经长大了的,估计比古柏还要老上百年。山西太原晋祠也因古树之多而驰名,现存古槐多至十几株,4株为隋槐,5株为唐槐,其余为宋、明、清三代所植,均称珍稀。河南封丘县东岳庙里有一株古槐,人称“系马槐”,传为赵匡胤策动“陈桥兵变”时,曾住宿东岳庙,把他的战马拴在这棵槐树上,后人依此立了“系马碑”。山东泰山斗母宫宫门西侧,有株明槐,虬枝扎地,干上生根,根上又生一树,状如卧龙翘首,人称“卧龙槐”。北京景山公园有一株古槐,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率领起义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仓皇离宫,逃到景山山麓,绝望中自缢于古槐。槐树见证了太多的人间故事。

有时候,树是走在时间深处的,它用年轮记载着时间的流逝给它带来的思考;有时候,树又是走在时间之外的,它默默地用树荫的脚步让自己走向远处,把自己还给时间。时间给它春风,它就还春天一树繁花;时间给它风雨,它就给时间一片浓荫;时间给它秋天,它就给时间一树硕果;时间给它飞雪,它就给时间一树苍劲。它默默地容纳着一切,又默默地奉献着一切。槐树是树中的智者,它是树中最有仙风道骨的一族。我曾久久地伫立在老家的门前,一棵槐树坚定地站在我身旁,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它不移一步,立得参禅般安静,我忽然感到它才是天地间真正的立者。几十年前,我不理解一棵树对我的意义。当我一脸风霜地再次回乡,乡下的每一棵树都教我怎样顶天立地,任世事悠悠、风来雨去,而心中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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