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沧海,殊途同悲

2020-03-01 17:01常家诚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元稹李商隐比较

摘 要:元稹与李商隐分别是中唐和晚唐杰出的诗人之一,他们在悼亡诗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悼亡诗在他们二人的诗歌创作中也处于极其重要的地位。本文主要运用比较研究法,辅之以文本细读法,以元稹及李商隐的悼亡诗为研究对象,对比二人悼亡诗创作上的不同。二人悼亡诗创作的相异点体现在风格、语言、情感等方面。风格上,前者是直叙、明晰,后者是婉曲、含蓄;语言上,前者平实,后者浓艳;情感上,前者是自责与丧子之痛,后者是自伤与感时等。

关键词:元稹 李商隐 悼亡诗 比较

元稹与白居易作为唐代新乐府运动的主要倡导者和参与者,主张诗歌反映现实,揭露并讽刺当时腐败的社会现象,反映广大民众的生活疾苦和愿望。但历代都存在“重白轻元”的现象,固然在思想深度及艺术造诣上,元稹稍逊风骚,但在艳体诗及悼亡诗的创作方面,元稹可以说是远远超过了白居易,他的这类作品,融入了自己的实际生活体验,因而真实感人,格外打动人心。而李商隐,是我国晚唐时期最杰出的诗人,他的诗以无题、咏史、托物咏怀著称,悼亡诗似乎未占主体,但细检全集,可知其直接、间接地创作的悼亡诗在30首以上,可见,李氏的悼亡诗创作数量也是很高的,再加上诗人本人哀婉缠绵、沉郁伤感的气质,又与悼亡这一题材相暗合,因而他的悼亡诗水平极高,同一题材,二人的悼亡诗虽不可避免有着相似的部分,但经过仔细研究发现,他们二人的风格、语言、情感上大不相同。

一、风格不同:直叙、明晰与婉曲、含蓄

元稹的悼亡诗选材十分明朗,大多是具体的物像,这一特点我们可以从他的很多悼亡诗篇中看出。由此,元稹的悼亡诗给人以直叙明晰的感受,读他的詩,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对亡妻的绵绵思念。他曾在《答友封见赠》中云:“悼亡诗满旧屏风。”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对亡妻的相思之情。元稹的悼亡诗中“孤”“吊”“残”“哀”“悼亡”“寂寞”“伤心”“哭声”等字眼经常出现,可见诗人是在明明白白地抒发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对往事的回忆,以及如今自己形单影只的悲痛。如元稹最有名的悼亡诗《遣悲怀三首》,蘅塘退士在《唐诗三百首》中曾言:“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a这组诗回顾了与韦丛婚后的艰苦生活,点明了贫贱夫妻之间的深厚感情。“顾我无衣仅搜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这几句诗都是写二人的日常,妻子看到诗人没有可穿的衣服,于是翻箱倒柜帮他寻找,看到诗人没有买酒的钱,于是二话不说拔下金钗换钱买酒,看到没有做饭的食材,于是采集野菜来做食物,看到没有烧火的木材,于是搜集落叶来烧火做饭,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暗含真情,深得悼亡诗的精髓,即真情实感。结尾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一个“哀”字道尽了诗人的一生,直接点明了诗人深深的遗憾与痛苦,妻子已逝,独留诗人一人富贵,贫贱夫妻最大的悲哀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再如《醉醒》,诗云:“今宵还似当时醉,半夜觉来闻哭声。”将过去与现在进行对比,现在的形单影只更显悲凉。再如《感梦》一诗中的“我泪纵横垂”“泪垂啼不止”“嗟嗟复凄凄”等诗句,很强烈地表达了诗人悲痛的心情。此类句子比比皆是,诗人直接表明了对亡妻的绵绵思念,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与元稹不同,李商隐在写悼亡诗时,不是十分明朗,而是有朦胧化的倾向,是写抽象的感受。李商隐从小生活凄苦,家境很不好,又生逢乱世,所以诗人对苦难有着深刻的体验,内心体验敏感纤细,发而为诗,自然含蓄内敛。他的悼亡诗总给人以婉曲含蓄的感觉,他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他对亡妻的思念,而是运用触景生情、象征、比兴、典故等艺术手法婉转表达。如《正月崇让宅》,诗云:“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b崇让宅是诗人的岳父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宅邸,诗人和妻子曾在此居住,诗人此次归来,已不见妻子的容颜,触目生悲,宅门牢牢上锁,地上长满青苔,回廊里不见一人,显得非常深迥,诗人在此独自徘徊,不知不觉,夜幕降临,月上梢头,寒冷无比。前四句正是用环境的凄凉来衬托内心的伤感,虽无一字写到悲,却处处见悲。颈联写得极妙,深夜里诗人全神贯注地思念亡妻,忽然听到鼠翻窗网的声音,以为是妻子来了,“小”字形容心中微微一怔,“惊”与“猜”接连两个动作,精细入微,以动写静。最后两句,更加沉重,诗人四处寻找妻子的身影,精神恍惚,仿佛听到妻子在唱《起夜来》的哀歌,后四句诗人依然没有用一个字写悲,但此时读者的心情更加沉重,观览全诗,诗人虽未着一字写悲,却处处见悲,关键就在于诗人擅长给人以生发的感触,由景见情。再如《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诗云:“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c这首诗同样婉曲含蓄,可以想象,在寒冷的冬季,诗人独自一人从军,何等凄苦悲凉,而此时,又没有人来为自己送寒衣,白雪皑皑,已经有三尺厚,只有在梦中才能与妻子相见,梦中妻子正坐在织机前为自己赶制新衣,诗人同样将梦境与现实进行对比,不是明白说出,却更见相思的深沉。

二、语言不同:平实与浓艳

元稹与李商隐悼亡诗的语言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多表现为平实,后者则表现为浓艳。元稹是唐代新乐府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主张写诗语言应明白晓畅,他的诗是明明白白地表达对亡妻的思念。如《除夜》中云:“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眠。伤心小儿女,撩乱火堆边。”d诗人在除夕夜思念亡妻,没有用过多的形容词,而是简单地用“哭”字,除夕之夜,别家都是笑声阵阵,唯独自己家是哭声,语言明白晓畅,给人以最直接的感触。再如《遣悲怀三首》,诗云:“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e更是诗人内心最直露的呼喊,同贫贱共患难的夫妻最大的悲哀大概就是诀别之后的天人永隔了吧!诸如此类语言还有很多,此处不再一一列举。

李商隐的悼亡诗用的不是明白晓畅的语言,而是比较浓艳的语言,写自然景物不是简单地说出,而是用大量的形容词来表现,有魏晋六朝语言的特点。如《临发崇让宅紫薇》,诗云:“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f此诗用“浓姿”形容花树盛开的姿态,用“轻埃”形容蒙蒙的细雨,用“桃绶”形容桃花的光泽,用“柳绵”形容柳条的柔软,诗篇在秋庭暮雨的背景下展开,明暗对比强烈,象征着诗人与周围环境的尖锐冲突。再如《房中曲》,诗云:“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g诗人把亡妻生前用过的枕头比作龙宫宝石,可见亡妻的遗物在诗人心中的分量,“秋波”比喻女子的眼睛,形容其清澈明亮,而“玉簟”更是竹席的美称,唐代韦应物在《马明生遇神女歌》中曾写道:“石壁千寻启双检,中有玉床铺玉簟。”h“柔肤”指王氏的玉体,“蒙罗碧”指罩着碧绿的罗衾,诗人就是这样,写景状物绝不平铺直叙,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从而表达自己睹物思人的感慨。再如《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用“微霰”形容微细的雪粒,用“浮世”指人间,用“红蕖”指红色的荷花,“离披”指红蕖零落分散的样子,“濩落”原谓廓落,引申为沦落失意之意,此诗借景抒情,渲染自己悲伤失落之情。

三、感情不同:自责、丧子与自伤、感时

元稹与李商隐的悼亡诗中所体现的感情不同,这与二人的经历不同有很大的关系。元稹的妻子韦氏在世时一度过着贫苦的生活,在妻子死后,元稹的仕途才有了一定的起色,然而此时妻子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他对亡妻有着深深的自责,自责没有让妻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发而为诗最明显的就是《遣悲怀三首》,此诗写尽了诗人的自责,有“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i的遗憾,有“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无奈,有“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悲哀。他在《祭元妻韦氏文》中也说道:“昔凄惨于少别,今永逝与终离,将何以解余怀之万恨。”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元稹的悼亡诗还有丧子之痛,《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中言:“(韦氏)实生五子,一女之存。”可见元稹的家庭是十分不幸的,因此元稹也作了《哭小女降真》《哭女樊四十韵》等怀念儿女之作,同样在他的悼亡诗中也体现着丧子之痛,如《遣悲怀三首》,诗云:“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邓攸与潘岳都无子,借二人感叹自己無子的命运,再如《江陵三梦》中云:“嘱云唯此女,自叹总无儿。”悼妻亦悼子,诗人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

李商隐生逢乱世,一生陷于牛李党争中,就连婚姻也受此影响,李商隐的悼亡诗多融悼亡、自伤、感时为一体。如《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诗云:“嵇氏幼男犹可悯,左氏娇女岂能忘?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j此时,妻子已经亡故,诗人备受打击,诗歌不仅写到对亡妻的思念,而且写到自己的心绪不佳,尾联更是写到连绵不断的秋雨与阵阵刺骨的西风,蕴含着无限的哀愁。再如《宿晋昌庭闻惊禽》,诗云:“羁绪鳏鳏夜景侵,高窗不掩见惊禽……失群挂木知何限,远隔天涯共此心。”k写了自己悼亡之痛与远行之恨。再如《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诗云:“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写了身世飘落与思念亡妻的痛感。

元稹与李商隐悼亡诗有相同处,同时也有明显的不同处,究其原因,主要有生活环境、个人遭际、性格三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元稹与李商隐生活的时代背景不同,一个生活在中唐,一个生活在晚唐。由于盛唐时期的豪情已逐步消失,现实的苦难使诗人不再只关注安逸的人生,而是更加关注社会现实,诗歌风貌走向写实,元稹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的悼亡诗写亡妻生前生后的琐事,表达上直叙明晰。李商隐所生活的时代背景与元稹有些不同,李商隐生活在晚唐,这一时期已不仅是乱世,更是衰世,如果说中唐是唐朝开始走向下坡路的时期,那么晚唐则是到达了最低谷,晚唐的诗歌走向含蓄朦胧,写心灵感受,不是直接叙事,而是婉曲含蓄地加以表达,李商隐就是这一审美倾向的典型代表。

其次个人遭际也不同,元稹的童年是在战火纷飞中度过的,而元稹却有志于学,他不到九岁,便能赋诗属文,可见,元稹从小就有着深厚的文学基础,由于妻子在世时没有过上舒适的生活,所以诗人感到深深的自责。李商隐的一生同样仕途不顺,在年少时曾凭借诗赋得到权贵令狐楚的赏识,然而随着入幕王茂元府,加上娶妻把他卷入了一场政治旋涡,可以说他的悼亡诗与自身命运是分不开的,正是自身命运的起起落落,才造成了他的悼亡诗的哀婉缠绵。

最后,元稹与李商隐的性格不同,也是二人悼亡诗风格不同的原因之一。元稹是愤世嫉俗的,他在年少时就目睹了贫苦人民的悲惨生活,年轻时所作诗歌内容大多是批判现实抨击战乱,是现实主义诗歌的领头人,与白居易一道开创了“新乐府运动”,主张诗歌应通俗易懂,所以元稹的诗歌语言平实质朴,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同样在悼亡诗中也直抒胸臆,对妻子的思念往往直接表现,没有太多景物的描写与环境的渲染。李商隐的性格是多愁善感的。诗人生在晚唐,目睹了李唐王朝的日渐衰败,李商隐似乎没有找到生活的方向,一生陷于牛李党争中无法自拔,无处安放自己的内心,如果他与元稹一样,属于直露无疑的性格还好,可他的内心偏偏是敏感纤弱的,无法应对面临的困境,可又无法超脱,只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发而为诗,自然哀婉缠绵,在他的悼亡诗,语言往往不是明白说出,而是用大量的形容词来修饰,比较浓艳。

元、李二人的悼亡诗风格迥异,但他们都在悼亡诗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a 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评注》,齐鲁书社1998年版,第450页。

bcfgjk 郑在瀛:《李商隐诗全集》,崇文书局2015年版,第625页,第525页,第225页,第621页,第516页,第518页。

dei 元稹:《元稹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13页,第112页,第112页。

h 韦应物:《韦苏州集》卷九,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第59页。

作 者: 常家诚,山西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研究生,主要从事古籍整理与研究。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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