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事

2020-03-02 07:46许卫国
闽南风 2020年1期
关键词:猪头鸽子

许卫国

少年时代,无论丰盛,还是寒酸,我们总是永远吃不饱,吃不足的样子,做梦主要篇幅就是进了无人饭店,却有很多佳肴。闻香驻足,知味垂涎,在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面子,我们也不要面子,更遑论尊严,一切为了吃饱解馋,吃饱解馋是硬道理。面子是别人给的,面子当然不能当饭吃,而且越要面子越是挨饿,内心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自己感受最真实,我们要面子干什么?

就算成人以后,我们还是不忘初心,保持有生以来的传统。在南京求学期间,国内温饱已基本解决,而饥饿始终困扰我们这些贪吃人士,公家发给的一天一斤饭票五毛菜票,对于我们这些消化功能本来就所向无敌的农村人来说,只能算点心,而对消耗最大的这个年龄段来说,似乎只能维持生命。上午四节课,到第三节课,生命体征就好像到了极限,呼吸微弱,心力衰竭,头昏目眩,老师讲的再美好再精彩的诗文,都不如“食堂”两字更加迷人,更具美学价值。食堂是我们心目中的天堂。我们在学校尊敬老师,更崇拜厨师,他们要是把勺子第二次放进我们的碗里,比老师给我们加分还动人,我们就像迎来了第二个春天,旁边同学看到似乎比他那份肉多一块,不是羡慕,就是嫉妒。即使平时我们心里都怨恨食堂贪心和厨师吝啬,见死不救,但是见到他们,我们还是满脸笑容。可悲的是我们的笑容鼓舞了他们,使他们更加感觉良好。我们用自己的笑容害了自己。

为了确保第一时间到达食堂,我们干脆就把碗筷放到课桌里,好似箭在弦上,近似一级战备。老师都是拿工资的过来人,无论营养和修养都比我们深厚,所以,他们即使听到激动人心的下课铃声,他们依然从容镇定地在诲人不倦,意犹未尽地总结要点,提出要求,以致我们几次站起又几次坐下,很让老师白眼,以及南方女同学和勤奋好学的班干看不起。

如果当时有录像,今天再回放当时的情形给我们看,要么我们羞辱而死,要么潸然泪下,要么可以像讲革命故事一样向后代夸夸其谈。看我们的表情,面对那打饭的小麻子,我们像信徒一样把手和碗伸向他接受洗礼,从内心真诚又急切地呼喊:陈师傅!陈师傅!像年幼无知的孩子呼唤他们崇拜的歌星。陈师傅是个麻子,谈了几个对象都因为麻子而吹了。可是陈师傅要是给我的碗率先接下去,要是打完菜,又象征性地补充一点,我们就觉得他的麻脸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脸,根本看不出一点瑕疵,而是群星璀璨,百花盛開。女生大多爱面子,但是在拥挤时也偶尔能听到断气般又娇滴滴的“陈师傅,哎呦喂,陈师傅,哎呦喂”的呼救声。要是只听那声音,会以为陈师傅在非礼。

吃饭时,我们喜欢和女生坐一起,但绝无邪念,因为我们还没解决温饱,即便有,也得等到温饱问题解决以后。我们目前只需要她的肉——碗里的。她们要苗条,要高雅,所以肥肉就不吃,不吃就扔到泔水缸里,那种与肥胖不共戴天的壮举令我们痛心,我们就来代替泔水缸。每次吃饭我们就默契接近,喏,喏声中捐款一样往我们碗里捐肥肉。放假回家,认识我的人不相信我在外寒窗苦读,而以为是当了老板。他们不懂文化,总是看我的肚子,以貌取人。

我们不是圣人,不仅嗟来之食我们照样吃得很香。而且采取各种手段,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同样是兴味盎然。刚入学的时候,为了提高生活水平,我们到学校附近部队菜地偷菜回来,用电路代替炭火、用洗脸盆替代火锅,享受生活,用我们那位女同学苗条的身躯,没有首先献给恋人,而是用于穿行那食堂狭窄的窗户,把我们盼望已久的猪腿拖出来做火锅主料,在我们大快朵颐又心有余悸之后,我们开始把吃转向更广的领域,手段也渐趋文明。

在南京一个深冬的星期天,女同学都回家了,没有了“捐赠”,我和同学顾青(化名)在一个饥寒交迫的黄昏,抓住(严格说是捡到)一只受伤的鸽子,是我们腿勾住河沿边上树根,猴子捞月亮似的从陡峭的河沿下凹陷处,掏出一只受伤的鸽子,能发现鸽子在那里已经不易,掏出来就是不易的平方了。河上薄冰,深有丈余,掉下容易,易如反掌;爬上难,难于上青天。若不是我们基本功了得和食欲加持,恐怕死的还不一定是鸽子。

鸽子的左侧翅膀几乎脱离腰肌,脖子还流血,估计是气枪或老鹰攻击所致。我们先前看它挣扎还很是同情可怜,接着就不约而同论证鸽子已经病(应该是伤)入膏肓,无药可救,即使放归也是死亡,或落入猫、黄鼠狼、狗的口中,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由我们发落更为恰当。有了这个理念支持,我们就心安理得,长痛不如短痛地把鸽子早早结束痛苦,我以极简生活方式,去掉鸽子身上不能吃的部分,余下在饭盒里放点盐和水,在电炉上煮了一只不断改变形状盐水鸽。最后,连骨头也没有了。事后,我又良心发现,虚伪地写了一篇散文《重返蓝天》,文中主要写道:我们发现一只受伤的鸽子,经过我们细心治疗喂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让它重返蓝天(鸽子临终前我确有此念)。此稿随即寄给江苏人民广播电台,没几天就播出了,播音员声情并茂,听起来很感人,又过几天寄来稿费十元,该如何使用这笔巨款(当时十元不算少)也是踌躇一番,最终买了一只盐水鸭,这次吃盐水鸭,开始既觉得有点虚伪卑鄙,也觉得有点残酷幽默,也想到有点化悲痛为力量的意味,最后还是安慰自己……但愿我的大作能唤起更多善良的人们善待鸟类,保护环境,想到此,盐水鸭依然满口香醇,余味无穷了。

我们有时也在金陵城里寻找已有家室的朋友、老乡、熟人,使其成为根据地,堡垒户,临时饭店。我的一个老乡,和我还是同姓,还晚我一个辈份,又和我有点相同的文学爱好,有话可说,是我首选。他在省城有房子有老婆,日子过得小康,于是,我们时常假装有事,在他家有一搭,无一搭地把时间推向吃饭的时候。在放寒假即将回家的头天晚上,我们再次找到一个告别的充分理由,来到他家,恰好他们单位发了过年的香肠和变蛋,众目睽睽地摆在桌子上,他们生活那时已经到了讲究营养和保健的境界,香肠变蛋不再是尤物,加之这些东西已经被我目击,就是珍贵,也不好转移,以免让我对他们有心存小气的嫌疑,于是主人用一斤香肠,六个变蛋,一碗炒饭,半瓶子酒招待了我。我以不能浪费为由,悉数吃下所有。片刻,远在重庆读研究生的胡朋老友乘列车驾到,大家都是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招待必然,依然香肠变蛋。我又陪风华正茂的胡同学吃了许多。这一夜,我们再没有做有关吃的梦。很满足、惬意。只是半夜被警察叫醒,查验身份有点扫兴,因为我们住的是小巷子里五块钱一晚上的小工棚子,沭阳人开的,据说发生不少刑事案件。那时已经有几百元一晚上的宾馆,且离我们不远。而警察总是经常检查这小工棚子而不去宾馆,好像坏人也经常来住这里,而宾馆里都是好人,这搞得我们这些青年才俊很没面子,但面子需要钱来支撑,我们身无分文,只有两张回家的车票,到家了,无论如何也是如鱼得水。

第二日我们回家,在距家一百多里的地方,桥塌了,车就无法开走了,只有等待天明来轮渡。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举目无亲,朔风阵阵,黑夜沉沉,我们就只有无助地坐在车上死等天亮,寻求转机。晚上回家的一切大吃大喝的计划全部随风而去。车越停越多,像集体迁徙的甲虫,黑压压,不知尽头。远处老百姓很快抓住商机,很快挎着篮子,带来半生不熟,少油无盐,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来,他们有点雪中送炭的意思,但是更多的意思是趁火打劫,每个馒头包子都要一块钱,两块钱,而省城当时也就两毛一个。我们本以为晚上到家不再需要途中花钱,也根本没有想到在金陵向本家借点应急。具有诗人气质的胡先生不停地感叹,牢骚,赞美外国,身边一个能打发时光的女孩脾气也不好,仅言语上的交流也时时中断,即使秀色可餐,也不能充饥,而且漆黑的夜,秀色也秀不了哪去。饥寒交迫,身心煎熬,我就不得不故伎重演。就在胡同学喊饿的时候,我已经把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塞到他手里,胡知道我比他更穷,身无分文,家底是以负数计。不用说,这馒头包子来路不明,他学的是法律专业,他居然没有质询我,也没有上纲上线,更没有依法处理我,而是对馒头包子给予了准确量刑,及时判决。现在已是人五人六的胡博士胡院长看了可能不高兴,但这是历史,我们要尊重历史,决不能篡改,更不能抹杀,也不能让它在我手中再受创伤。

走向社会,我们多了一个吃饭的地方,那叫飯店,先前叫小吃部、小酒馆。那里是刚富起来的人们集中的地方,他们似要把穷日子吃光,把以往的亏空补回来,他们尽情地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开怀大笑,有嚎啕痛哭,有破口大骂,还有掀桌子摔酒瓶的。饭店老板司空见惯,只顾算账,那些动情者在酒友们劝说安慰和压制下很快也就安静了,根本不需要维稳。刚出门,估计那个是全国最瘦的饭店老板就自言自语地说,都是酒拿的,酒老爷当家了。我们几个还没富起来的人没事也就不知不觉忝列其中,身不由己地就聚到一起,喝点酒,吹吹世界国家和文学人物,兼及自己。酒是白干酒,菜是豆腐千张炒肉丝,猪头肉,也都是自己掏钱,欲望无限,要求不高,菜,解馋就行;酒,能让头晕乎乎的就达到目的,走出饭店看一切都很美好,绿水青山带笑颜,身子有点荡漾,漂飘皆有,陶醉大约就是如此吧。

后来虚荣和虚伪也时时接踵而来,遇到饭局,有时还装作不好统筹兼顾,有的还跑片子,赶场子,还要考虑人际关系、座次,规格、气氛、情调、口味,还要考虑夹菜的动作,喝汤的声音。餐巾纸不是一抹了之,而是鸡啄米一样从左唇角向右唇角缓缓啄来。那种自然纯粹,争先恐后,余味无穷的吃相没有了。

前不久,听说我曾经成长的庄子上小虎死了,小虎不大,五十多岁,按理说属于英年早逝,这位老乡,早年初中辍学,回乡凭一身虎劲,不惧劳累,倒也有吃有喝,到了五十多岁时,农业干不了,工业也不行,这时乡村死人有了动物祭祀的项目,凡死人出殡,就在桌子上放猪头,公鸡,鲤鱼等食物,象征意义或许只有少数人知道放这干什么,但小虎只需要知道这些东西在死人火化前可以抢夺,且不受主人家制止。舆论也不干涉,于是他每天只要听到人家的噩耗,他就犹如喜讯,放下一切活动,等待祭祀的时刻到来,在祭祀场合,大家一片真假悲哀,小虎如虎,安静的混在人的丛林中,一旦祭祀仪式(死者亲友列队,工作人员抬着祭品,孝子举柳枝,捧遗像,跟着唢呐手,仪式领队,围着死者村庄门前游行、磕头、烧火)结束,小虎便如猛虎下山拎着猪头抱起鸡(再拿鲤鱼等物已经无手可用,竞争者也接踵而来)奔跑而去,实际上竞争者并不多,类似的只有三两个人。但问题是有两个人就形成了竞争可能,所以小虎奔跑有道理。按说,这样小虎后半生应该是鱼肉不断的小康生活,可惜的是经常饕餮猪头公鸡烟酒之类,身体支不住了,血压惊涛拍岸,冲垮血管的堤岸,最后一次吃那死者家猪头还剩一半,就和死者一前一后去了火葬场。没吃到猪头人总说,那是死鬼勾他的,与猪头无关。果然,后来者没有从猪头方面找原因,找危险,继续抢猪头。

我们村子里人死了,头顶都要放一碗米饭,谓之“倒头饭”,嘴里还要塞一块冰糖,第二日圆坟还要带上酒菜,未来逢年过节依然把纸钱酒菜奉上,这一切都是说,生命停止,尸骨化灰,但吃喝不会也不能停止。 人的一生采取一切所能采取手段,获取一切所能吃的东西,用各种形式把东西吃下去,满足的有,遗憾的有,后悔的也有,活着吃,死了也还要吃,这就是吃的人生,吃是如此重要,所以人人都承认,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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