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与困窘:晚清徽州发轫之际的新式教育

2020-03-03 01:47方光禄
黄山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知府徽州学堂

方光禄

(安徽省徽州师范学校,安徽 黄山245200)

晚清,朝廷自上而下全面推开一场“新政”,在军事、官制、法律、商业、教育等方面进行一系列改革。地处偏僻山区的徽州,新式学堂也渐次出现。不过,此时的“新学”,有如正在破茧的幼蝶,在纵横交织的羁绊中苦苦挣扎。对此,已有学者有所论及①,但仍有继续探究的空间。

一、财力困窘之累

清朝财政收支体系大致沿袭明制,田赋、漕粮、盐课、关税、耗羡以及芦、鱼、茶、契、矿等杂赋为基本收入,地方政府所征各项收入,大多“起运”解交户部,少数“存留”开支当地事业。中央支出有陵寝供应、祭祀、俸食、科场、驿站、赏恤、修缮、采办、织造、公廉、杂支等项,其中,属教育类支出主要是科举和办学费用。当时,上自国子监,下到府学、县学及官办书院,日常开支多靠学田收入,另有部分钱粮廪膳津贴来自官府。由于社会动荡、管理漏洞和经营困难②,学田收入越发难以支撑,而官府津贴也很不正常。到清朝后期,各地府学、县学和书院能维持运转就算十分不易。“新政”推开,新办事项繁多,朝廷并未给予财力支持,而将责任与义务一道下移各省。《奏定学堂章程》拟定开办新学经费来源有四,一是官府筹措,二是义塾善举等捐助,三是地方“赛会演戏等一切无益之费积有公款”,四是学生缴纳学费。

徽州传统农业生产条件并不优越,明清徽商在外地的“富裕”虚名,掩盖不了本土经济的困窘。咸丰之前,徽州府及所属六县每年民赋总数及起运、存留数量可见下表。

表1 咸丰之前徽州府及所属各县民赋起运、存留数目③

上表显示,徽属各县存留部分仅占民赋总数的9%左右。当然,除民赋外,尚有其他项目科征。如歙县,有折色余米折征454两,折色余米折耗34两,给运米折征4294两,减存米折征398两,本色黄豆折征295两。但这些却须全部上解相关司、道。晚清时,地方税负有所减轻,但也未必意味着地方财力有根本改观。[1]宣统时歙县每年赋税征收总数为55105两,解送户部及道、司等银数已下降到实征总额60%左右[1]128,县本级可支配财力约每年2万两。但实际上,各地因各种原因拖欠应解送钱粮比比皆是。徽州知府王振声赴任才抵达安庆,前署祁门县令、江苏人刘筹就去禀见,“因在祁(门)县任欠交捐积谷公款,呈递说帖,求缓催。”[2]

晚清时,府、县开设新式学堂所需资金也不菲。安徽公学岁入3205两、岁出3295两;皖江中学堂岁入和岁出分别高达13804两、15549两[3],差别很大。同期徽州府开办的官立新安中学堂,岁入7155两、岁出7675两;官立紫阳师范学堂岁入2787两、岁出3810两。各县开办的官立小学开支也颇高:歙县官立崇正高小岁入740元、岁出1070元,官立两小岁入1711元、岁出771元;休宁官立高小岁入2070元、岁出2568元;祁门官立西乡两小岁入2200元、岁出2184元;黟县官立高小岁入4007元、岁出3436元;绩溪官立高小岁入891元、岁出841元。相比之下,公立、私立小学开支要少得多,同期开支最多的祁门公立高小为3064元,最少的绩溪公立篑进两小仅54两[3]554-559。

如果说县级财政开办一两所作示范的官立初等或两等小学堂尚可勉力支撑,对府级政府而言,兴办中学堂或其他专业学堂则要慎重考虑费用。《奏定中学堂章程》提出:“中学堂定章各府必设一所……以为模范,名为官立中学。”其间就有经费之顾虑。徽州首次倡办新式中等学堂就因经费筹措艰难而中途折戟。光绪三十年(1904年),获得徽州茶商支持后,再公请于两江总督,得到每年拨付茶厘额外款项5000两作为中学堂正常经费的允准,创办工作才进入正轨。而将旧试院改建为校舍的工程浩大,“改庑为斋,营室六十,容学额二百。楼宇棣通,前后疏朗。葺倾扶圮,旁剔瓦砾。庞然崔巍,高下弥望。既夷既旷,缭以周垣。垣北达闉,实洼为圃。”[1]653总共花费6600多两。

许承尧等人兴办新式学校理想远大。新安中学堂开办当年底,即向到任不足20天的知府王振声提出开办初级师范学堂、添设蒙学堂的建议。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三月,师范学堂开学才十余日,许承尧又向知府提出师范学堂附设教育讲习会、成立教育学会,并很快付诸行动。在随后将考棚改修楼房的规划中,29间楼房估计造价5300余元,并欲使用当地少见的玻璃。兴办新学给官府财政带来了极大压力。[2]63-78

请求司、道乃至两江总督追加拨付,可能性极低。争取开征其他杂捐倒可一试。许承尧联合歙县人、内阁中书程锦龢,向知府及省府提出开征锡箔捐以弥补办学经费的请求,得到知府黄曾源支持,获得批准,但效果极差。光绪三十二年九月起,三月内,歙县街口厘卡实收箔捐仅45.977元,而厘局开办费30.176元,办公费52.5元,两抵尚亏36.699元。随后,许承尧等又提出征收珠兰花捐,遭到更大反对,最后不了了之。[4]从清末新学开办到民国肇始,经费困窘始终是徽州新式学校主办者排解不了的痛苦。

二、守旧派阻挠之难

以儒家经典及思想传承为主要内容、以科举入仕为重要目的的传统学校教育,在清末国家政治、经济、军事、外交遭受外来势力全面挑战的大背景下,被迫进行重大变革。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八月,朝廷下令停科举,意味着延续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突然“死亡”,同时伴生的是移植自西方的近代教育制度。对于广阔乡间的一般民众乃至知识分子来说,这是难以骤然接受的变革。深埋在心底的对传统的不舍与追怀,对新式教育的惊讶、狐疑乃至排斥,一旦遭遇更为敏感的利益火星,即刻形成一场以损毁新学堂为主要形式的暴力事件。发生在此时徽州的几次毁学事件,以歙县呈坎潨川两等小学堂被毁最为典型。

歙北呈坎潨川两等小学堂于光绪三十二年初由该村留日学生罗会坦、罗运松、罗会珪倡办,以罗氏祠款与私人捐助为办学经费,学生79人。但在当年六月初三夜即发生毁学事件:

徽州歙县潨川学堂,初春由罗凤藻等在罗氏宗祠之旁,造房舍七八间,招生开学。所有开办经费,均由同志诸人分担,并无派捐情事。乃开办之初,武生罗文英及罗炵基、詹灶发已有仇学之意。今年三月,文英唆出匪徒将学堂门房所悬牌示捣去,并谣言诬学堂将收人口捐、菜子捐、米捐、牛猪捐等项,煽动众听,俾人人皆有仇视学堂之心。六月初一日,议决赛会演戏(潨川向例六月十五日供奉瘟神,名曰保安会)今年缓期两月举行,而文英即藉此大起蛊惑,突于初三夜纠同痞党罗社高等数十人,吹号鸣锣,明火执仗,蜂拥直至学堂,将堂中一切物什捣毁净尽。随时拥至凤藻家,用石撞开大门,将厅内器具肆行打毁。凤藻子会珪(即堂内教员)只得脱围逃至城中,急请邑尊临勘。黎明又复聚众至各教员家,将各教员搜获,拥至赛会公处,勒写悔据,永远毋许再开学堂、永远毋许赴城控告。至午刻,邑尊到村临勘。匪等将邑尊拥至学堂,复将新造学舍七八间拆毁,旋一面率同乱党,又复拥至凤藻家内,举凡一切器用财物捣毁无存。并又打至罗军松家。及至天晚,邑尊回署,并不请兵解散。故该乱党按日至各家查点,不许私逃一人、离村一步。而凤藻等直至十五日赛会之时,陆续逃遁。[5]

就潨川毁学直接诱因看,触动村民敏感神经的是经费。据《皖政辑要》记载,该校总资产1660元,岁入经费184元,岁出264元。[3]558显然,学堂正常运转存在经济困难。呈坎文风昌盛,人口集中,经济良好,呈坎罗氏族产不少。呈坎文会延续数百年,也积累一定公产。开办新式学堂是公益事业,在罗凤翦等人看来,动用祠堂、文会公产并无不妥。

要持续办学,途径之一是继续动用公产,后果是挤压宗族其他开支,如部分祭祀费用。尽管朝廷在《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中有“如有赛会演戏等一切无益之费积有公款者,皆可酌提充用”[6]的许可,但民间守旧势力之强大显然超过朝廷预见。参与闹事的呈坎民众(其中多为罗氏族人),将淤积在内心的愤懑化作难以遏制的暴行,导火索就是听说传统的保安会活动将被缓期,甚至菩萨神像将来也难以保存。在他们看来,办新学的少数人推迟保安会祭祀,得罪的是神祇,而灾祸将由全村人承受。这使得他们将毁学看成是“匡扶正义”,不仅将学堂、新学主事者厅堂财物捣毁无存,甚至敢将知县“拥至学堂”,并当其面“复将新造学舍七八间拆毁”。假如罗凤藻等人不用祠款而选择劝捐(该年四月“潨川小学堂绅士”即面见知府王振声,“请谕茶号劝捐”[2]76),同样有负面后果:茶商被迫捐资,会将部分损失转嫁给茶农,茶农因此起而反对也未可知。

潨川毁学也与乡村势力重组有密切关联。旧的科举制度终结,读新学成为下层乡民借以向社会上层流动的通道,意味着曾经把持乡村的传统知识分子权威受到挑战。比如呈坎罗文英,原是武秀才出身,尽管在崇儒尚文的当地,未必有文秀才那样受人尊重,但毕竟也有功名在身。而他现在居然因有吸食鸦片的劣习,“故于兴学事为众所弃屏,不令预闻”,被排斥于谋划新学的核心圈子之外,其强烈不满是可以想见的。而罗炵基平日以放重利债盘剥乡民,积资巨万,自然自视颇高,有参与乡村大事的愿望。如今,罗凤藻、罗亨润等因办学堂获邀盛誉,相形之下,罗文英等人却被边缘化,其间的孤独与被轻视也使得他们内心难以宁静。

就潨川毁学过程论,罗文英等人的行为难以被官府认同。但对这起是非曲直比较清楚的事件,府县两级官员的态度却是一再忍让,处置速度、力度与当时徽州知府“移文驻祁门刘统领请拨勇”对付歙县南源口闹米一案迥然有别。回顾潨川毁学事件长达三个半月的处理过程,可见知府王振声和知县蔡世信起初基调相似,即设法调处。参与调处者不仅有官员,如教谕朱度成、刘典史,还有新安中学堂监督许承尧等绅士。显然,在王、蔡等地方主政者看来,武生罗文英等人的毁学行径固然不妥,但似情有可原。力劝学堂从缓办理、以免再生激变,既可见罗凤藻等办学之人为迫切解决经费问题,措施、手段有些过激,也能感受到反对新学力量的强大。促使王、蔡持平办理的天平急速失衡,并下决心强力处置罗文英等人,是罗文英等在八月十四日“又鸣锣聚众”,试图故伎重演[2]95。应该说,这突破了王振声、蔡世信的底线,于是有了出票拘传之举。

即便是潨川毁学三年后,徽州最为繁华的屯溪近郊,也再次出现毁学风潮,并出现命案。宣统元年(1909年),休宁临溪程管侯与姚松桥、吴仲盘、姚桐卿等决议:停废重阳神会,移程、吴、刘氏等祠堂做会钱款创办临川小学堂,公推程为堂长。孰料此举遭到涉及各族的强烈反对。在重阳会首程万能操控下,掀起了仇学风潮:指控程管侯“兴洋学、不敬神”“破坏祖宗老规矩、大逆不道”,迫使临川小学堂停办;将程管侯关进中村程家祠堂,村民荷刀持矛轮番把守,拟示众三天后,活埋以正族风。程管侯之母戴氏见独生爱子罹此大难,痛不欲生,服毒自杀以示抗争。休宁县议会议长刘景武、副议长王甸青和劝学所总董王景尧等极力干预“重阳案”,方使休宁县衙一连三次派出捕差,要将程管侯提押到县候处。但临溪程氏族长拒不解县。王甸青等只得连夜上访知府刘汝骥。于是,程管侯被带出临溪,在王甸青等人谋划下,悄悄前往浙江菱湖其父经商处避住。④

综合分析,毁学事件纠缠着民、绅、官三者错综复杂的矛盾。

首先是绅与民。此时期风头正劲也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是兴办新式教育的绅士。他们深受外域文化影响,对传统乡土习惯充满不屑;年龄较轻,阅历较浅,考虑问题简单,处理方式轻率,在传统人情社会中,很容易树立对手。如新学堂课程中降低经学比重,增设自然科学和体育、艺术类课程,一般民众未必能理解;学界新潮大谈西学、救国,置民众普遍关注于不顾,双方很难达成共识。新式学堂限于师资和设备,往往在成效快捷且容易产生轰动效应的体、艺类活动上寻求突破。“屯溪两等小学堂今年始开办……教科尚称完备,学生亦有数十人,闻教科内音乐、体操两门颇为注重,每当日斜散课,小学生整队旅行,口吟多哩迷梵之音,不绝于道,彼少见多怪之父老乃喟然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不图于吾身而观见之’。”[7]至于新学灌输自由、平等观念,导致有些不谙世事的学生“骄矜日炽,入家庭则礼节简慢,遇农工者流,尤讪诮而浅之”,更容易招致民众不满。当然,不认同新式教育的普通百姓,只能自主行使“私权”,即限制子女进新学堂就学,当需要动用“公权”来公然反对新学时,必然需足够的“公益”理由,如学堂妨碍了公众祭祀活动、各类“公款”“公产”被侵害等最容易被利用。

其次是绅与官。热心于兴办新学的地方绅士,其动因未必相同。出于救国救民理想者有之,借以扩张、巩固地方权势者有之,乘机敛财发家者也有之。他们都将创办新学作为手段与途径。面对地方上各种阻力,他们最主要的依靠力量是朝廷政策与地方官府。光绪三十二年,歙县西乡湖田村岁贡郑广镇等绅士就禀见徽州知府王振声,“面呈立崇正小学堂章程,请给示保护”[2]67。而地方官员既需借重绅士维持地方社会秩序、提高社会治理成效,也必须面对不同利益绅士集团的诉求。

传统官民矛盾主要集中在赋税和劳役上,但随着晚清“新政”推开,官府先后仿照西方近代政治架构承担起不少新的社会管理职能,如议会、教育、警察、实业等。其中任何一项的有效设置,都应建立在民智已开、财物丰足、人力堪用的基础上。而晚清的确没有一项能够具备。强行推广的结果,不仅变形走样、徒有其表,还引起社会焦虑与动荡。如各地人口统计本是议会选举基础,但因宣传未广不透,“征税前奏”的传言居然传布甚广。就新式教育而言,新学堂的发展规模、发展路向、教师聘用、课程设置等设置标准完全由中央主导,地方和民间只是自行筹钱、找人执行。在一个民众价值取向主要是家族本位、公共观念和国家意识较为淡薄的地区,无论社会精英对新教育的功能、价值如何赞美,新学堂对民众而言也只是一个极为陌生、倍感稀奇的新机构。如果这样的新生事物诞生,不仅没有给基层民众带来太多实惠,反而加重了负担,民众怎会对官府及其行为产生“爱戴之情”呢?

三、学潮频发之扰

对生徒的思想统制与行为控制,古已有之。明朝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命礼部刊定禁约十二条,中有:“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今后生员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报告。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扛帮、詈骂官长,为首者问遣,余尽革为民。”清朝也规定:“军民一切利病,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如有一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并要求“为学者当尊敬先生”。这样的规则,对训导学生安心向学、戒除浮躁和轻狂颇有必要。

时至晚清,新式学堂渐增,学潮也骤然时兴。据统计,1905—1911年,见诸报端的全国各地学潮339起,以集体罢课为多(171起),退学为次(83起)。在可查知起因的271起学潮中,220起起因于对学堂内部的不满,40起起因于对社会斗争的直接介入,另有11起是为了反洋教习与教会。[8]学潮频发,一是学堂增多,入学资格降低,学生总体修养呈下降趋势。二是西方自由、平等等现代人际观为学生广泛接受,传统的等级、尊卑被普遍反感。三是愈加快捷的报刊传媒,将此类社会新闻广为传布,客观上提供效仿之本。四是社会问题更为繁多严重,给以“为生民立命”自居的学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可能。徽州学堂中,此风也在流行。

第一类是学生与校外冲突。光绪三十二年二月十九日,“生员三十五人递公禀,许其仁被千总殴辱。”[2]68这是徽州知府王振声到任不久接到新安中学堂在校生首次公禀。起因系程千总与许其仁因事斗殴,“吴见诸生甚谦和,引疚欲赔礼息事,诸生不允许,并在程处滋扰不休”。生员又“以拷打公禀”。程千总既不堪骚扰,又背负压力,吞洋药意欲自杀。知府一面急令颇知医道的歙令蔡世信往赶救治,又令教谕朱度成将许其仁带出看守,防止再出意外。所幸救治及时,程千总无恙。事后,知府再托蔡县令为程千总诊治,又亲自前往中学堂甄别参与学生,力求消弭双方矛盾。

第二类是学生检举揭发社会问题。如徽州知府刘汝骥接到紫阳师范学堂学生方光烈上禀指控祁门学界有监督“非学堂出身,不能深知管理”,“所聘教习只认中文、地理、历史、算学、体操”[9];紫阳师范学堂学生胡熙等人上禀请求查惩二都校长周星劣迹;紫阳师范学堂学生张舜湉建议将“迂谬拙劣、卑污浅陋之千百塾师一学期内陶汰之”[9]89。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吴绍儒、胡恩诏(师范学生)由邮局送一信,禀讦窝娼事,请查禁驱逐。”知府王振声接信,即于次日召来师范教员王昭三,“面询吴、胡二学生有无此信,令查明禀复。”[2]99

第三类是校内矛盾激化。如对学校规则不满。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十四日,紫阳师范学堂开运动会,知府王振声受邀莅临,而师范生居然临场负气退操。而在当年三月该校开学时,王振声就有“诸生为后进引道人,当思温故知新,言教必由身教。盖此地是先贤讲学处,勿忘正心诚意,德成乃见艺成真”的忠告[2]69。监督许承尧坚持认为学生行为“不合法律”,请求知府申饬学生。于是,王振声“传唤师范教习王昭三来,面嘱传谕规戒学生。”一番开导之后,师范学生表示“已遵规戒之谕,以后守法律,照常上课。”[2]98并于月底补开运动会。

是时,师道尊严的古训已遭严峻挑战。“学生对于职员稍有不和,轻则辱骂,重则毒殴,凌兢之风至此已极。”[10]大小学潮影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初,新安中学堂全体学生群起反对一黄姓教员,“欲起风潮”。黄姓教员自知难在此处容身,随即辞聘离校,同时辞聘还有严、贺两位教员。此举导致该校理化、美术、算学三科因缺乏师资而停课。一些年轻教师,在学潮压力下,噤若寒蝉,甚至连常规的课堂教学要求也不敢严格执行。宣统元年,紫阳师范学堂“当时教理化的是一位陈先生,大约要小我一二岁,他给学生闹风潮骇怕了,上课时除对学生行一鞠躬礼外,即对着黑板讲到下课为止。同学不听,和看其他书籍,有人告诉他,他只点首默忍而已……总之他每次试验淡气,磷酸,尿酸……无一次不闹笑话。”[11]

学潮更导致学校管理层的动荡。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初,在黄、严、贺三教员辞职次日,“因中学堂学生私议美文、理化、算学功课,未通知监督”,新安中学堂首任监督许承尧感受到莫名的耻辱,负气向知府请假回家,后递交辞呈。在知府一再转圜下,许才以身体欠安为由,“拟暂来暂去,虚与委蛇,以免学生要挟”[2]104-106。须知年方三十余岁的许承尧既是两校监督,还是前几年的新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唐模许氏又是徽州尤其是歙县本地的名门望族,在学识、资历、名分、人脉等方面均具一定分量,尚在这班“黄口小儿”的鼓噪之下偃旗息鼓、避其锋芒,可以想见学潮之汹汹。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许承尧因“黄社”一案辞去新安中学堂和紫阳师范学堂监督之职,歙县人洪汝闿接任,却在次年九十月间遭该校学生罢课反对风潮,被迫黯然辞职。此次学潮原因不明,但其后知府禀报省府《详查复新安中学堂学生滋事情形文》显示,此次学潮中倒洪、拥洪者各有行动,闹得沸沸扬扬。接替的副贡生汪国杰暂代监督不久,也遭人上禀攻击。汪一气之下,径自离校。年底,举人黄家驹继任监督。宣统元年五月之后,监督易为张旺芝。因“横行压迫学生”,紫阳师范学堂学生“运用群众的力量,竟把他推翻了。”[11]832张也成为学潮的牺牲品。学潮之后,马维騄出任两校监督。从许承尧到马维騄,七八年时间,监督竟然换了6任。如此境况,学堂谈何发展?

需要注意的是,不仅朝廷对学潮取严惩态度,省级官员也倾向严厉制裁。对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新安中学堂的学潮,省提学使明确指示:“学生无理取闹,挟众罢学,久已悬为禁令,仅予记过,不足以遏嚣风,饬即查明为首之人,牌示开除,严追在校费用,以示惩儆……以全体学生联名具禀,最为学堂恶习,似此藉众要挟,不守规章,断难轻恕。饬府会同监督并案查明前次滋事及此次倡首具禀学生,择尤开除,以肃学务。”[9]169但监督黄家驹处理此事时,却十分审慎,不仅是因他刚接任监督一职,更因他要面对上峰、同僚、学生、社会等不同的利益群体,何况其间的关系既复杂还隐秘。首先,黄家驹对学生、教员、职员进行查访,因“日久事迁”,未有切实证据。但表示,虽查证有难度,他还在“默查各生举动”,若发现“不守规则,再蹈前非者”,再新账旧账齐算,“即行牌示开除,并严追在校费用,以示惩儆,仰候宪裁。”其次,对学生上禀,他从余宝勋、许家栻、李毓龙等人“言动亦向来恂谨,从未多事”的一贯表现,再到禀词“舌锋犀利,纯乎以刀为笔”的口吻、文风,猜测“有人捉刀”,进而推导出“事前之挟众罢课”,乃“有人主动”即挑唆与利用的结果。因此,“此案发见之由来,似不能专罪学生”。黄家驹是否采取缓兵之计殊难遽断,但他这样处理,矛盾既未激化,各方也可基本接受。其实,就连知府刘汝骥也清楚,“学堂攻讦,大半系个人私怨,尤与全体无涉”。

四、士绅内耗之烦

矛盾与斗争总是社会上新生事物的伴生物。因立场、路径、利益、性格、群体等差异,多因纠葛,纷繁复杂。围绕着徽州新式学堂创办,仅士绅之间就存在轻重不一的冲突。如矛盾与斗争被控制在公众利益、实事求是的基线之上,新生事物终会得到预期的发展。比如绩溪二都周星办学,仅上递至徽州知府并被批示的禀词就有四见。其一为《绩溪县学界汪希以等禀批》:“蒙小学堂并无监督名目,二都周星所办学堂系何名称?所筹经费系何公款?曾否议章禀报有案?近日自命为学界中人,而文理不通者,此比皆是。”其二为《绩溪县绅学界葛光汉等禀批》:“周星由赌界、烟界,羼入绅界,污我学界,遂蚕食及于农界、屠界、私塾界、孀妇界,又串通差役界、图保界、蠹书界、讼师界、亡命界,为虎附翼,择肉而食,种种劣迹,不胜偻指。”其三为《紫阳师范学生胡熙等禀批》:“二都校长周星,前经有人控告,已饬秉公查复在案。该生等又联名请惩其不洽士论,毫无疑义,应即先行斥退,并查明种种劣迹,有无‘土知县’之名,从重惩办。”其四为《绩溪县张令廷权禀批》:“周星以药铺帮伙,又夙染烟癖,聚赌横行,公然自名监督,摊派勒捐,学界怪象,可谓无奇不有,荒谬已极。”[9]81-82四份禀词,分由官员、士绅、学生等不同身份者上递,指控大致相似。周星集烟、赌、骗于一身,擅立学堂,自封监督,摊派勒捐,甚至有“土知县”之名,可见在当地颇不得人望。知府的批示也态度如一,最终周星被清除出学界,既是学务之幸,也是百姓之幸。

更多的矛盾则很难迅即处置。尤其是要面对来自当事者非可控的区域与事权的方面。

有一定政界阅历的徽州知府王振声,颇知旅外(尤其是京城、省城)士绅与当地的密切往来及深远影响。为着将来妥善处理徽州士绅各种未知关系,他刚受命出任徽州知府,就设法弄到在京徽州绅士住址单,并在一周内“已全拜过”。徽州在京官员当然也投桃报李,在安徽馆公请王知府。席间,“前任知府黄石荪通禀上宪,拟裁各属县节寿陋规,酌提办公经费”[2]46等徽州话题自然是在京徽州士绅渗透己见的最佳途径。果然,王振声赴任刚半年,就“接徽同乡京官公函,中学堂事”。时为新安中学堂监督的许承尧几乎同时也接到了他们的信函[2]93-94。十月,王又“接徽府同乡京官信”,第三日,王“手书信稿致徽京官吴少渠言学堂事”。这些书信往来,都与中学堂相关,应是徽州士绅借助京官影响知府态度的一种努力,也是围绕新安中学堂当地士绅出现矛盾的表现。

来自省城士绅的干预也不少见。王振声还在赴徽州任的路上,到安庆拜会省府各大员期间,“高等学堂教习胡元吉、查勘庶务江暐,皆徽府人,来见。谈徽府中学堂腐败情形,应换监学,整顿一切。拟在芜湖徽州会馆办师范学堂,会馆筹款一千五百元。据云徽府紫阳书院有存款四千元可拨用。”[2]56胡元吉与江暐急切面见新知府,显示出对桑梓的热心,也表达了对中学堂的不满与干预的愿望。光绪三十二年八月,芜湖学署转给许承尧一匿名信,“欲迫令辞王昭三”。经访闻,乃歙县乡绅江承诰所鼓动。王明确告知许,“听之不理可也”[2]95。

处于漩涡中心的新安中学堂监督人等,自然不能置身度外。王振声在徽任知府的一年多时间里,且不说该校教师屡有辞聘,管理层也有鲍振炳、黄家驹、汪达本、黄质先后辞监学职,吴文杰辞监修职,程立达辞箔捐差。许承尧本人也多次向知府提出辞职。王振声到徽第五日,“学堂监督许承尧(号继唐)欲辞差”,王未收其辞呈。两日后,许“已经婉言留住不辞矣”,并“出学堂改良节略送酌”[2]62。如果说此乃许探求新任知府虚实之举,不可算数,那么,光绪三十二年八月初七日,许又向知府“咨呈辞监督”应是当真。因就在当日,许向王“出京同乡官信并覆信呈阅,谈师范学堂小有龌龊”,虽表示“经其调停劝勉即无事”[2]94,但来信与辞职之间必定有联系。十一月初学生“私议美文、理化、算学功课,未通知监督”,他先两次“负气请假回家”,不被批准,再“负气辞监督”。许的两次辞职申请,至少可看作是他面对各种矛盾冲突后的态度,甚或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段。

但是,士绅间矛盾如果陷入无底线的肆行攻讦之中,给新学带来的迟滞作用则非常明显。绩溪东山高等官小学堂的纠纷极为典型。此案始于光绪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八日,绩溪东山高等官小学堂全体学生宋征等,以经学教员、副贡生胡嗣运“衰迈重听,无故怒骂”等情禀县,县令张廷权到校极力调停。谁知教员、学生相持不下,不得已,乃让训导孙家仁暂充经学教员,以免学堂解散。张知县处理后,宋征等再次以“年老耳聋、旷课任性、有意破坏”等名上控至府。徽州知府刘汝骥调取胡嗣运相关表册及教授稿十本查阅,认为“该职员枕葄经史,学有本源,问答各条,贯穿百家,文约指明,求之小学,皋比中实,堪独踞一席,此亦近日之经师也。”[9]84因“学堂职员班次,堂长在教员之上,经学教员反屈居西学教员之下,胡嗣运性情伉爽,未免郁郁不平,适学生以略加钟点赶速毕业为请”,经年的郁忿,遂对学生有不满之声色。

遭到学生控诉后,时年七旬有余的他自行乞退。心中愤懑难以排解的胡嗣运,上禀指责堂长周懋和“醉心私利、营作莬裘”“狥劣董曹诚琪之请,滥用其弟诚瑾为该学教员,并煽曹锡章与宋征、宋琪等要求毕业”。双方持续上控后,周懋和于年终辞去堂长一职;学生宋征、宋琪各被记过一次。[9]167

但风潮并未平定,且在绩溪绅、学两界持续发酵。章正镡等上禀指控周懋和办学四年毫无成效,许士荣等上禀反映他捐重费縻,方城等禀控他冒支膳费二百数十元。而周懋和也上禀知府揭发胡嗣运之子胡荣璆“隐没书院公款”,廪生曹诚琪同步声援;岁贡胡荣璆竭力辩诬。同时,绩溪县师范传习所学生曹杰等、绩溪县副贡石嗣宗等也纷纷上禀,各为其主,挟私讦控,“实属不成事体”。在省、府、县三级联合干预下,周懋和辞职,是否冒支膳费二百数十元另核实扣算;胡荣璆隐没公款,核明簿据,结算追缴。[9]169

付以时日,风波终于逐渐平息,但“投匦告奸,含沙射影,互相倾轧,互相报复”的士夫攻讦之风却很难去除,“其影响于学务地方者甚巨,实为人心世道之忧”,则是众多智者的共识。[9]84

总之,财力困窘之累,守旧派阻挠之难,学潮频发之扰,士绅内耗之烦,有如四条绳索束缚着晚清徽州发轫之际的新式教育。而其根源,一因长期以来地方社会生产发展缓慢,经济疲软,民众财力枯竭。二因新生事物得到迅速催生,而旧制度或断裂,或缺失,新制度又衔接不顺,出现较多管理真空,官府既无力、也无能快速填补和规范,不免会出现各类势力野蛮发展的境况。三是积淀了太多历史传统的社会基层,民众的观念、思维与处事方式等转变,绝非短时可以实现,也绝非和风细雨般的滋润可以达成。当然,尽管羁绊重重,新式教育终究以其相对进步的优势,借助逐渐迎合西方思潮的时代大势,历经挣扎,还在这一方土地上前行。清末民初,徽州共有小学堂140所,达到历史新高,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注释:

①如刘芳正先生分析了徽州宗族对新式学校创设的作用,见《徽州宗族与地方新式教育的推展》,载《黄山学院学报》2018年第20卷第2期;张小坡先生研究了教育场域内外因素对新式教育的干扰,见《发展与困局:清末徽州新式教育运作实态论述》,载《徽学》2008年第5卷。

②据徽州知府王振声日记,清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库书告知书院上年息银租仍有欠缴,王振声也只是吩咐“照章催缴”。可见学田收入拖欠极为平常。

③此表据冯煦主修,陈师礼总纂《皖政辑要》(黄山书社2005年版)“卷二十三·田赋二”相关内容制作,数字均取整数。④王坚白《彤管流芳》,载《胡稼民教育思想研究会会刊》,2010年第72期第4页。

猜你喜欢
知府徽州学堂
高山仰止处 幽密跌宕地——徽州大峡谷
徽州人
济公传
溪边桥下,春里徽州
森林学堂
远处识人
宝宝国学堂
走徽州
宝宝国学堂
远处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