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夜晚

2020-03-16 03:32杨献平
山西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三姐姐夫二姐

晚上张家寨村演电影!放学回来,香林就对爹娘说了,还有他的三姐姐。

那个年代,电视机还是各家各户的稀罕物件,除了村支书、副支书、主任、会计和少数几个有家人在市、乡政府及银行、税务部门任职的人家以外,一般的人家,要想看电视,得觍着一张比粮食瓮还要厚实的面皮,到上述的这些人家去蹭。放什么节目主人家说了算,蹭看的人只能仰着干饼子一样的脸,坐在人家家人最不需要的角落里跟着剧情起伏心潮,为戏中人事抓心挠肝,抹泪感叹。

相对而言,电影是敞开的,大幕布往空地上一挂,放映机放在适当位置,场地是四面无挡,谁想看,不需要给谁说好话,更不需要觍着面皮,看谁的脸色。香林说了晚上放电影的消息,爹说,那赶紧做饭!娘一声没吭,扭转瘦腰,摆着小胯就进了因为常年烟熏火燎而黑如锅底的灶间。香林把书包放好,翻开书本,想趁这段时间把作业写完,一会儿好早点去电影场上占个好位置。

今天在课堂上,香林他们学的是《董存瑞》舍身炸碉堡这篇课文,老师布置的作业是把课文后的几个生字抄写五遍,再把课文朗诵三遍,明儿再上课,老师要提问,不一定点到谁。

香林是家里的老小,上面还有四个姐姐。

大姐出嫁很多年了,大女儿三岁多了,又生了一个小子,也快一岁。二姐出嫁也差不多五年了,也生了一个孩子。

闺女嫁人,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样的风俗,在莲花谷村,闺女出嫁前,没给人睡过觉是第一个关键,估计其他地方也是这样。再者,就是要有媒人,哪怕是私定终身,自己搞的对象,结婚的时候,也要找个媒人。第三,有亲弟弟的大闺女,出嫁那天,必须得由亲弟弟“扛门帘”,意思是,出嫁的闺女,其实就是婆家的“门”和“脸”,亲弟弟扛,预示着舅舅为大,即使出嫁了,也得捍卫舅舅的尊严。

这样算起来,香林已经扛了两次门帘了,要是没什么意外,他还得扛两次,因为,家里还有三姐四姐没出嫁。事实上,门帘是姐夫家买的,结婚之前,提前拿到女方家去,正式娶媳妇那天,再由小舅子扛到婆婆家,挂在新房的门楣上。从前的时候,扛门帘只是一个礼数,一个乡俗,现在则不同了,小舅子扛门帘,姐夫是要给钱的,少则三五十块,多了几百到上千都可以,就看姐夫家大方不大方了。要是姐夫不给,小舅子可以抱着门帘耍赖不给,直到姐夫乖乖地把钱塞到他手里。

在香林看来,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事儿人,姐姐姐夫结婚,不仅热闹,还特别威风,一个小孩子,用一个门帘,就把二十大几的姐夫拿住了。可是,香林不明白的是,他的大姐和二姐为啥嫁到了一个村,这还不算,两个姐夫还是亲叔伯兄弟。

香林清楚地记得,他二姐和二姐夫定亲的消息一传开,有个同学就一脸诡秘地,看着他说,哎呀,香林,亲姊妹俩嫁到同一个村,这事儿吧,经常见,可亲姐妹俩嫁给叔伯兄弟俩的,咱这里上百年里边,可就你俩姐姐啊!然后哈哈笑,笑得放肆、扯淡,还有些淫荡的意味……這倒还没有什么,最可怕的,有几个同学背后说,香林的大姐为人不好,和他大姐夫结婚以后,开始还不错,后来,大姐夫常年在煤矿下井,一年半载,至少三个月才能回来一回。有几次,人家看到二姐夫从他大姐夫家里出来,不是白天,而是凌晨三点多。

那时候,他二姐和二姐夫还没定亲。

莲花谷人不多,七八个自然村,散落在同一条山沟里,统称莲花谷,虽然居住相对分散,可一看屁股,甚至脚印,就知道是谁。要是谁家有个啥风吹草动,甚至打嗝放屁,立马就像风一样,尿泡尿的工夫,就传遍了男女老少听风就是雨的耳朵。而且,乡间关于男女之事的闲话,总是热胀冷缩,每一桩事儿出来,这个村人一群人挤在一起嗡嗡嗡,那个村人也挤在一起嗡嗡嗡,再一个村还是挤在一起嗡嗡嗡!

香林还发现,说闲话的人比春天洋槐花上的蜜蜂还多,还可着劲儿往花心里钻。他觉得,世界上啥都没事,有了人的嘴,一根柴火棍烧了鸡毛,一条狗跑到另一人家去找另一条狗,也会成了大事,一不小心,就被呼呼地吹成一个大气球,在各村人嘴里、耳朵里鼓荡荡地飘。

即使二姐夫真的凌晨三点从大姐家出来又咋了?那是大姐家有事呗!居家过日子,谁家还能没个事儿呢?可这些人为啥说起来脸色诡异,还带着一种笑,让他想起早晨落在鸡冠花上的阳光,新鲜、艳丽,还有点邪气。

后来,香林才知道,人传的,其实不是二姐夫什么时候从大姐家出来这个表面上的问题,而是二姐夫从大姐家出来之前,包括进去之后发生的事儿。至于啥事,传闲话的人好像没说,也好像说了,他理解的意思是,二姐夫在大姐家里睡觉了。可睡觉咋了,人瞌睡了不就要睡觉吗?再说,睡个觉能咋地?不就是躺在炕上,盖上被子,然后看一会儿屋顶和墙壁,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一直到醒来吗?

娘在灶间弄得声音很大,嘡啷啷地,好像锅盖掉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勺子嘡的响了一声。香林有点烦躁,每一次做作业时候,这些声音好像有无数的手,在他脑子里面胡抓乱挠,不一会儿,香林就焦躁。他正在抄写碉堡的“碉”字和导火索的“索”字。脑子里面的碉堡,好像也是石头砌起来的,跟自家房子用的石料一样,不过,碉堡要比家里的房子高,从电影里看,差不多有三层,而且还是圆形的,最上面那一层还留了几个小黑孔,可以瞭望远处,也可以把机枪架上去,朝外面扫射。“索”字好像没什么具体形象,唯一能立马联想起的就是家里用来捆柴火、玉米秸秆,还可以捆树,要是绑人的话,也很实用。他记得,去年还是前年,娘就被捆过一次。

那是去年秋天的傍晚,他背着书包,和几个同村的同学蹦蹦跳跳地从学校回来,还没到家,就看到自家院子里围着一大群人。他立马止住歌声,心头升起一团不祥的预感,迈开两个小蹄子。哦,是的,是两个小蹄子,奶奶就这样说过他,走起路来,两个小蹄子比马驹子还快。那一次,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家里,张眼一看,香林惊呆了,两个穿制服、戴大檐帽的人,一个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塑料棍子,一个反剪娘的双手,按着娘的脖颈。娘的两只手被绳子绑在一起,还留出一长截子,甩在地上,再捆绑两个人肯定还有节余。爹站在一边,脸上满是爱莫能助,三姐靠着那棵不知道多少年的椿树,一脸惊恐地看。娘在大喊冤枉。娘每喊一声,爹就搓搓手,大声叹息,低着头在原地转圈。

他冲过去。还没冲到娘跟前,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那一刻,他觉得身体一下子悬空了,那感觉,就像他梦里常出现的,总是从高处掉进无底深渊那样,晕眩、惊恐,还有说不清的绝望。再后来,自己落在地上,紧挨着姐姐。那只大手松开他的时候,还说了一声,看住你家孩子!那话,好像对爹说,又好像对他三姐说。

四姐在乡政府那里的中学上初中,三姐上到初二,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一直在家里待着,要不上山砍柴,要不跟着娘下地干活。四个姐姐当中,他觉得三姐最好看,然后是二姐,再是大姐,四姐只能老实地排在最末。三姐的好看,主要有是脸蛋和身材。眼睛是四个姐姐当中最大的,眼珠子好像电视里发光的黑珍珠,稍微一动,看到啥,啥好像蒙上了一层清水;脸蛋圆,不是那种臃肿的,而是仔细的、蓬松的,脸上的肉嫩溅溅的,好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身材高、溜,还起伏,尤其是腰,走路时候不扭也像扭,扭着扭着,就扭出一条蛇一样的曲线来。声音也很好听,随便说一句话,就叫人想起头羊脖子上挂的铜铃铛。不是在羊圈里的那种响,而是在空无一人的沟谷里响。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香林在一本小人书上看到的“天籁”。

娘一直在喊冤枉,还说是朱秀妮欺负她,不是她跟朱秀妮找事的。

香林知道,朱秀妮是奶奶的名字。自从他记事起,娘就这样叫。他也知道,朱秀妮是自己的亲奶奶,那也一定就是爹的亲娘和娘的婆婆。可是,从他记事开始,每一提起朱秀妮这个名字,娘就咬着牙,神情发狠。

娘身材干巴,只有一双眼睛大,其他地方都小得似乎搁不住一只秋天的绿葫芦。可一提起奶奶,娘就是满身的仇,窄小的脸上似乎长满了刀子,随时都想飞出去,把人扎死一样。娘说奶奶的不是,和小姨妈说得最多,其次是姥姥和舅舅。小姨妈的家在邻村,和香林家就隔了一道小山岭,要去的话,几个蹦跳就进了小姨妈的門槛。

小姨妈也附和娘。娘说朱秀妮偏心,私底下把好东西都给了老二老三家,自己生了那么多孩子,她老不死的一天都没替她带过孩子,前些年孩子他爹不在家,哪怕她背着孩子上高山砍柴,雨里、风里、雪里干重活,那老不死坐在树下乘凉、抱着火炉子烤山药红薯吃,也没看她娘儿们过得啥时光,受的是啥罪,吃的是哪样的苦。

小姨妈也附和说,朱秀妮这婆婆当得叫人太寒心了,老大老二老三都是在她肚子里待过的,也都是她下的,咋能那样做事呢?香林也知道,小姨妈所说的“下”一般指牲畜生小羊羔、马驹、驴子、狗崽子、小兔子之类的,用在人身上,意思是人也是畜生。

炒白菜里面加了青辣椒,雷打不动的小米粥;只是没馒头了,烙了饼。香林和三姐坐在一起吃,姐弟俩,面对面,中间是一个小木桌子。香林吃一口馒头,夹一口菜,再哧溜溜地喝一碗米粥。三姐也是。

暮色黑纱一样罩下来,远处的青红相间的山都成了一个颜色。青的是草木,红的是岩石。村子其他人家的房子也是,还有院子里的树,山坡上刚长起来的玉米、谷子和黄豆。

和你坐在一起,我就多吃半个馒头!香林看着三姐说。

三姐的白牙齿正咬下一块薄的烙饼,筷子头刚伸到菜盆里。听了香林这句话,三姐扑哧笑了一声,声音很小,但很清澈。是的,只能用清澈这个词来形容。笑完了的三姐边嚼馒头边说,这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咋还说?俺想说呗,说了咋了?就想说!香林不依不饶。三姐听了,又咯咯咯地笑,笑得正在闷头吃饭的爹娘都忍不住往他们姐弟俩这里看了一眼。三姐说,香林,我是你姐,又不是你女同学!姐姐说一遍就行了,女同学的话,可以多夸一下。说不定以后人家长大了,就给你做媳妇呢!

三姐说完,起身去灶间盛小米粥,随便拉开了电灯。刷地一声,灯泡的光亮就把一整块的黑夜撕开了一大块。舀了小米粥,三姐袅袅婷婷地往香林这边走。香林看着,心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要是三姐是别人家的闺女多好!因为这个念头,香林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知道这句话接下来的意思。

香林觉得自己咋能那样想呢?尽管只是一个念头,也好像大逆不道。他在村子里的龙王庙看到一幅油彩画,讲的是一个男人大逆不道,结果被龙抓了。龙的爪子特别大,抓着那人的脖子,飞在云雾里面。那人全身都在滴血,鲜艳艳地。

香林一阵心慌,还有恐惧。他觉得,这样想,即使不说出来,龙也一定会知道。说不定再打雷下雨的时候,就要把自己抓了!

为了阻止那个怪念头,香林不自觉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咬一口馒头,飞快地夹着菜放在嘴里,,再喝米粥。这一气下来,那个念头不但没有无影无踪,而且越来越顽强地占据了他的思维。这时候,三姐已经坐下。借着灯光,香林飞速地看了一下三姐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很不要脸。

电影快开始了,快点吃,不然就看不全了!三姐说。

香林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最后一口饭,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就说:走!三姐拿了自己和香林的碗,还有剩下的一点菜,屁股一扭一扭地去到灶间。香林忽然觉得奇怪,他记得以前时候,三姐的屁股扭得没那么厉害的。

放下吧,你带着香林先走,俺和恁爹稍停会去。娘说。

香林知道,每次都是这样。对看电影,爹和娘从来不积极,有时候不去,即使去,也是电影开演了一小半时候,才在放映场出现。有时候坚持看完,有时候还没看完,就对三姐说,你带好香林,俺和恁爹先回去了啊!

为啥不看完呢,娘?有一次香林这样问。

打打杀杀地,有啥看的?娘说。

香林哦了一声,也才知道,对于他喜欢的那些武林豪杰、战斗英雄,爹和娘根本就不喜欢。只有放戏曲电影,他们才看,也会坚持看完,比如《杜十娘》《天仙配》之类的哼哼唧唧,咿咿呀呀。可他不喜欢看这些,总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好端端的一句话,好好地说出来就行了,干嘛非要装模作样、摆着各种姿势唱,还配着各种动作。再还有,一句话一口气唱完也就算了,还把尾音拉得比线头还长。可在戏曲当中,他有点喜欢《下陈州》,那里面,包公这人很好,唱腔很好听,比如这一段:

“一保官王恩师延岭承相,二保官南清宫八主贤王,三保官小殿候呼延上将,四保官杨元帅干国忠良,五保官曹太师皇亲国太,六保官寇天官理政有方,七保官范尚书人人敬仰,八保官吕蒙正执掌朝纲,九保官吕夷简左班承相,十保官文延博燮理阴阳,众大臣在金殿呈奏保状,保为臣下陈州查案追赃,宋王爷先赐臣三员大将,三口铡一道旨我带出汴梁,哪一个要贪赃克扣粮饷,着为臣先斩首后奏君王,望娘娘开皇恩将臣赦放,我要到陈州地救民的灾荒。”

这段唱词他在电影里听了以后,开始只记住几句,后来看四姐的小人书上有,就从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抄了下来。香林觉得,包公对坏人不留情面,敢和皇帝的老婆作对,用铡刀铡死那些做坏事的人,很解气;也觉得,当官就应当这样,杀掉坏蛋,保护好人。更叫他喜欢的,是唱词里还提到王延龄、八贤王、呼延赞、杨令公、寇准、范仲淹、吕蒙正这样的好人、好大臣。这些好人名字和事迹,村里一个会说书的奶奶经常坐在冬天落满太阳的墙根下,给他们这些孩子绘声绘色地讲这些故事。

香林和三姐一前一后走。三姐个子高,穿皮鞋的时候,走起路来,也袅袅婷婷,好像电视上的模特儿,屁股和腰尤其好看。这一次,却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三姐穿着布鞋,走起来屁股和腰也扭得让人觉得她是故意的。香林说,三姐,你能不能不扭了?三姐一个回身,看着香林说,嗨,你瞎说啥啊臭小子!别以为咱家就你一个小子,爹娘惯着你,我就不敢打你!香林也停下脚步,看着三姐说,我没说假话啊,你就是扭来扭去的,腰就像是担子上的水桶一样晃啊晃地。三姐啊了一声,说,是吗?香林说:真是的啊,三姐,俺啥时候骗过你!三姐嗯了一声,转身再走。刚走几步时候,好像不扭了。香林笑了一下,他觉得三姐穿布鞋屁股不扭才更好看。

张家寨距离香林所在莲花谷村大约二里地的样子,从村里出来的时候是小土路,石头很多,走起来磕磕绊绊地,还有几道去年夏天暴雨時冲的壕沟。天越来越黑,姐弟俩合打着一只手电。手电是新买的,电量足,照得路面格外清晰。这时候,村里也有人往张家寨走,三三两两地,有的说话,有的不说话。只是脚下的沙土路沙沙地响。转过两道弯,就上了202省道。因为莲花谷村地势高,张家寨的位置低一点,公路也是一路向下。姊妹俩转过一个山岭,就看到了放映场。

电影放映场在村委会的大院子里,以前还有个戏园子。香林小的时候,每年还要唱几台戏,一般都在春天和秋天。春天唱戏的一个主要目的,是哄龙王爷高兴,及时下雨。他们莲花谷村这一带,因为山很高,土里多石头,能浇水的地叫水地,但很少,大部分地都分散在四面的山坡上,叫旱地。旱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天要及时下雨,尤其是在播种之前、苗出来和成长期,要是没有雨水,种子出不来,苗儿会枯死、庄稼不结籽。秋天唱戏的本意,也是为还愿。往往,春天时候特别干旱,庄稼快要旱死了的时候,就得去找龙王请愿,说,要是下了雨,救了庄稼,秋天再唱几台戏,表示感谢。以前时候,请戏班的钱是由村干部挨门挨户按人头起,十岁以下的孩子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包括在内,剩下的一律一口人十块钱,或者二十块钱。后来,村人都反对这样做,很多户宁死不交钱。村干部没有办法,也就再不去找龙王许愿还愿的了。

天长日久,戏园子就开始漏雨,没人修,梁檩之类的就开始慢慢朽烂,后来塌了一个角,没人维修,夏天一个晚上,暴雨雷鸣地,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作为莲花谷村最典型的公共设施之一,老戏园子塌掉了。

放映场上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大部分是年轻人,叽叽喳喳,大呼小叫,一派热闹。找了一个没人能够挡住视线的地方,刚站稳,屏幕上就出现了画面,紧接着是音乐。然后是片名《月亮湾的笑声》。每次放电影,一般都是两部。一部平常的,一部武打的。要是先放武打的再放故事片,人几乎就都回家睡觉了。放映的人为防止这种情况,就形成了先放不怎么热闹的影片,热闹的放在最后放。好让村人全部看完,也陪着自己,一直到收拾好放映机回家睡觉。

这电影也挺好看,尤其是贵根和兰花俩人的爱情,经历了几个啼笑皆非的磨难,最终又成了两口子。看进去的话觉得也挺好。由兰花和贵根俩人,香林联想起自己的大姐二姐和两个姐夫,要是别人说的那些闲话都是假的,那该多好!

香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然后侧过脸看了一眼和他站在一起的三姐。三姐好像也看得很有味儿,嘴里嗑着瓜子,眼睛盯着大幕布,笑的时候也笑,伤感的时候也伤感。香林再扭转脸,继续看,看到庆亮万般无奈再去冒福家提亲的时候,香林转过脸,却发现三姐不在身边站着了。

香林把脑袋向左转了一个一大圈,人很多,没见三姐,向右再转,人还是很多,可也没看到三姐。再踮起脚尖向后面看了一圈,也没有。咦,三姐去哪儿了?香林心里有点害怕,先想到一会儿一个人怎么回家,路上害怕,马上又想到,村里来看电影的人多了,和他们一起走,就没事。

可三姐去哪儿了呢?

最后放的是《神龙剑侠吕四娘》,这才是香林最喜欢看的。吕四娘人长得像三姐,漂亮得没法形容,还侠义心肠、很有策略、武功又高,关键时候救人,最后还把坏蛋马龙和他同伙都杀死了。真是大快人心、惹人高兴!香林看得紧张,也浑然忘了再找三姐。电影快结束时候,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叫了一声他名字。香林回头一看,是二姐夫。他没吭声,继续把眼睛放在快要出字幕的大幕布上。

对二姐夫,香林从心里不喜欢,但二姐夫对他挺好,经常给他买一些吃的,糖块、饼干、江米条、爆米花之类的,每次见到他,也都会给他一块、两块钱。可香林就是不喜欢二姐夫。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原因。有一次,在放学路上,香林前面走着同村的两个妇女,可能没注意到香林在她们后面,两个娘儿们说话声音很大,而且说的是香林大姐二姐的事儿,很难听。香林听到了,低着脑袋,觉得特别害臊,好像那俩妇女说的就是他自己一样。

实在听不下去了,香林大喊一声,飞快地跑到那俩妇女前面去。那俩妇女好像很受惊的样子,张着嘴巴看着他。

那时候,香林才明白,自己不是不喜欢二姐夫这个人,而是他做的那事儿!为啥叫别人说呢,光明正大地娶了二姐多好,非要弄出那些叫人说闲话的事儿呢?有必要吗?真不好!

二姐夫拉了香林的一只手,打开手电,跟着回家的人群走。这时候,电影还在放,从下向上出字幕。二姐夫说,香林,今晚上你就在俺家睡吧!香林抬起头,看了看二姐夫黑暗中的脸,使劲摇摇头。咋不呢?二姐夫又说?就不!香林语气强硬地说。那好吧,我把你送到家里再和你二姐一块儿回来!香林没吭声,跟着二姐夫身边走。

二姐夫家就在张家寨,从放映场向左,转过几道巷子就到了。更重要的是,香林的学校也在张家寨,住在二姐夫家,明早可以直接上学去,书包可以让二姐夫帮他拿来。可香林就是不想在二姐夫家睡。在他心里,总觉得二姐夫家有一种叫人特别恶心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脏。

可香林奇怪的是,二姐怎么晚上也回家去了,咋没看电影?还有三姐呢,看着看着人就不见了,连句话都没给他说。

路上人多,但都走得急匆匆地,手电筒的光亮撒了一路,一会照得很近,一会儿又飘得远。香林跟着二姐夫走,二姐夫人高马大,平时走路就像刮风,可带着香林,他必须得放慢脚步。同去看电影的人都到家了,他和二姐夫还在半路上。

夜里的路越走越静,只有偶尔的风,呼呼地一阵吹过来,路边的茅草发出一阵飒飒的响声。最可怕是猫头鹰的叫声,每一声都叫人的心跟着发颤,还特别冰冷。村人说,猫头鹰是怪鸟,谁听到它的叫声,准没啥好事!香林刚这样想,就听到猫头鹰叫了一声。香林打了一个哆嗦,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家里竟然灯火通明!

走到院子里,香林听到,自家里好像有几个人在说话。进门,爹娘,大姐、二姐等人都在。三姐坐在屋角,低着脑袋,好像犯了啥大错的犯人。香林觉得气氛不对,但也说不清是啥事儿,站在地上,眼睛逐个打量了每一个在场的人。

那时候,谁也没再说话,空气好像凝固起来了。

过了十多秒钟,娘说,和平,你先带香林到那屋里睡吧。

“和平”是二姐夫的名字。

二姐夫拉了香林的手。香林没有反抗,跟着二姐夫往门外走,就要出门的时候,香林又看了看还垂着头坐在墙角的三姐。

香林躺下后,隔壁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有大声指责的,还有叹息的,有劝解的,也有哭骂的。

慢慢地,香林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很老的房子顶上,旁边是一棵高得看不到树顶的大椿树。老房子院子里全是人,其中一个个子矮得出奇的妇女,站在一张黑漆木桌上,双手叉着腰,大声对很多人说:你们不知道吧,香林的三姐又跟他大姐、二姐一样个?形(行为不端,叫人憎鄙),这不,还没找婆家,就有了孩子!去医院刮了回来,怕被人知道,没敢包头,不小心中了风,以前那么俏的小妮子,柳条身子一下成了泔水桶,圆得像粗瓮、碾磙子,走路不是俩腿一前一后动弹,只能横着往前滚了!

那个妇女说完,众人一阵哄笑。

香林一下子醒了,太阳已经照到窗棂上了。二姐夫叫他起床,说该去上学了。香林没吭声,穿好衣服,打水,洗脸,二姐夫給他盛了一碗小米粥,还有馒头和昨晚的剩菜。香林一看,家里除了二姐夫和他以外,不见一个人。咬了一口馒头,香林仰着脸,看着二姐夫,怯怯地问说,俺三姐、爹和娘呢?二姐夫蹲下来,看着他笑笑说,都去医院了!香林说,咋了,他们都去医院?二姐夫低了一下头,叹息了一声,眼睛柔和地看着香林说,都有事,你小孩子家,吃了饭,就去上学!

香林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想,夜里做的那梦该不会是真的吧?

香林这样想着,穿上衣服,先上了一趟茅房,再洗脸、吃饭,背着书包往学校走的路上,同村的两个同学看到香林,先是嘿嘿笑了一会儿,又故意和香林拉开距离,然后脑袋挤在一起嘀嘀咕咕,香林隐约听到他们说,咋这样呢,他们家,四个闺女,已经有两个不正干了,说老三好,谁知道,这老三又去刮孩子(人流)闹成这样……听到这里,香林哇地一声哭了,扭转身子,往家里跑去。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大家》《北京文学》《山花》《诗刊》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历史的乡愁》《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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