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老垭河在山里七拐八弯流到山外滩地上，滩地叫金沙滩。滩上有一帮淘金人，把头的叫砣爷。砣爷从十三岁上就跟着爷爷爸爸到这里淘金。他送走了爷爷，又送走了爸爸，自己也就老了。

砣爷火眼金睛，他在河滩走一圈，就知道哪里是亮地，哪里是暗地。亮地有金沙，暗地没有金沙。砣爷就凭这本事淘了五十多年金子，也做了三十多年的金把头。

每年从春末开始淘金，过了中秋后天就凉了。大家每个人分到一笔钱各奔东西。有回老家与亲人团聚的，有投亲靠友的，那些无家可归的汉子就到城里去厮混。把半年挣来的血汗钱花在窑姐儿和赌桌上。钱花尽了也就到又一个春末了，两手空空再来受苦。

几十个淘金汉子，没有规矩不行，偷懒耍奸，昧良心私藏金沙，全凭砣爷的规矩约束着大家。其中有一条规矩就是在中秋散伙的时候，要办一席“关公宴”。开席前有一个仪式，很庄重。给关公爷摆上供品，再点燃一炷香，这个香叫“人鬼香”，砣爷就说话了：各位老少爷们儿，香是点上了。谁昧良心私藏沙金，现在拿出来还是兄弟，咱们一会儿一起喝“关公酒”。藏了掖了以为别人不知道，等到这炷香烧完了，别人揭出你的老底那你一个人去喝那碗酒。明年的今儿大家在你的坟头上给你烧纸。

砣爷烟袋杆儿指了指关公案上的一碗酒，那是一碗浸了蛇毒的丧命酒。

多少年了，这碗蛇毒酒一直没有人喝过。

这是砣爷定的规矩，砣爷依着这个规矩顺顺当当做了三十多年的金把头。

这天，大家正在金沙滩上沙金，山里清云寺的老和尚领着一个徒弟来了。他们在砣爷的小屋里喝了一阵茶，老和尚走了，小和尚留下来了。

小和尚为什么留下来呢？

一首乡间俗曲让大家明白了。俗曲先是在年轻人里悄悄唱：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离开。

走了一村又一寨，小和尚暗思揣：

为什么老虎不吃人。模样还挺可爱。

“噢——”原来小和尚春心萌动，还俗了。

没过多少天，这首俗曲在金沙滩上传开了，大家都唱：

老和尚悄悄告诉徒弟：这样的老虎最呀最厉害！

小和尚吓得赶紧跑，“师傅呀呀呀呀呀——坏坏坏。”

老虎已闯进我的心里来，心里来！

金沙滩的淘金者在这首俗曲里迎来又一个秋季，该散伙猫冬去了。按照往年的规矩，他们又要喝“关公酒”，在喝酒前那个庄严的仪式是要进行的。关公像摆上了，一炷香点燃了，一碗蛇毒酒也端上来了。砣爷照例说那一套：谁昧良心私藏沙金，现在拿出来还是兄弟，咱们一会儿一起喝“关公酒”。

大家围着香案坐着听砣爷说，砣爷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来划过去。那炷香慢慢地燃烧着，一节一节缩短。砣爷看到小和尚身上瑟瑟发抖，砣爷问：

“孩子，你冷吗？”

小和尚摇头，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砣爷拉住小和尚的手，挨着火盆坐下来。砣爷捂在掌心里的那只手冰凉浸心。砣爷从腰里摸出烟袋，在烟荷包里捣满烟丝，对小和尚说：“孩子，给爷爷把烟点上。”

小和尚划火点着砣爷的烟，砣爷袍子底下的脚猛地揣在小和尚的膝盖上。小和尚“通”地跪倒在砣爷面前。这时候案上那炷香烧得只剩半寸。砣爷站起来说：“这孩子迷途知返，他要把私藏的金沙拿出來了。”

小和尚已经瘫坐在地上，砣爷说：“刚才这孩子悄悄对我说了，金沙在他肚子里。”说着砣爷掰开小和尚的嘴，从一颗槽牙上解下一丝马尾，一点一点从嘴里扯出来。一丝长长的马尾上串着大大小小的几十粒金沙。这时候，关公像前香炉里一丝香烟袅袅地散尽了。

砣爷一挥手：“走，到饭堂喝‘关公酒去喽。”

第二年开春，淘金的人们又聚在一起。没有来的只有小和尚，还有砣爷。

人们知道，小和尚没脸再来，那么砣爷咋也不来呢？

沙帮里有明白人。明白人说：一个人定了一个规矩，却又破了这个规矩。这个规矩就没用了。没有规矩管束，谁也管不住这帮人，谁还再当这个金把头呢。

说这个话的明白人，就做了新的金把头。他想，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也定了一个规矩。或许新把头少了些威望，他的新规矩也就没多少约束力，耍奸、偷懒、私藏金沙的事时有发生。没有几年这个沙帮就各奔东西散去了。

【作者简介】马宝山，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中短篇小说集、小小说集等多部。多次获得过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中宣部第十二届“五个一工程”奖，有部分作品译至海外。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