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

2020-03-20 10:03鬼金
满族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竹马老三写作者

鬼金

每一个创造的举动,首先就是一个破坏的举动。

——毕加索

鬼 节

2018年8月25日,阴历七月十五。鬼节。早起,鼻炎再次困扰着写作者,鼻涕流淌不止,让写作者几乎要把鼻子揪掉了。两瓶鼻炎的药,已经吃光半瓶,仍旧无效。写作者不停地擤鼻涕,擤鼻涕。这个早上伴着窗外的细雨,湿漉漉的,透着彻骨的秋寒。上一篇小说在一天前,结束草稿。写作者一下子从亢奋中跌落下来,连个延缓都没有,是那种断崖似的跌落,让写作者的生理都不适应了。整个人的状态有些萎顿,身体的状态近乎懈怠,无力感剧增。那种写作时候的癫狂和疯魔劲儿,没了,那种天马行空,指鹿为马的劲儿,也散了,就像从天堂一下子跌入人间,再从人间一下子跌入到地狱深处。回到写作状态,才是写作者的自救,但那種亢奋的自我燃烧又令写作者感到恐惧,那是用命在写。是的,命啊!写作者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坐在电脑前,点了支烟,打开之前的一个文档,名字叫《最后的诗句》,本以为是仅有题目的空白文档,没想到那上面有写作者不知道什么时候记录下来的一段话:

我觉得内心里有一种荒芜之感。我早就扼杀了那种想要扎根在这个世界,扎根在这个时代的冲动。

写作者不知道记录这些文字的具体时间了,但这段话对于写作者的心境仍然有效。写作者突然想看一本书,是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莫名其妙,写作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然后,写作者凭着记忆在书架上寻找,无果。写作者又在地上堆着的几堆书里面,找,找,找,找。妈的,写作者骂了一句,见鬼啦!这期间,写作者又擤了无数次的鼻涕。从书房到卧室,只要有书的地方,写作者都找遍了。没有。写作者看到了《寓言》《村子》《八月之光》《野棕榈》《掠夺者》《圣殿》《我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士兵的报酬》……就是没有那本《押沙龙,押沙龙!》。写作者不喜欢书衣,很多书衣都被写作者扒下来,有的保留着,有的干脆扔掉。那些书衣上乱七八糟的各种人的推荐语让写作者厌恶。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其中,有两本让写作者误以为是《押沙龙,押沙龙!》。一本是《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另一本是《佛罗伦萨的神女》。写作者又开始擤鼻涕。窗外的马路上,被雨淋过的沥青路面看上去有些反光,是明亮的。偶尔,有几个人举着雨伞。写作者知道,如果找不到那本《押沙龙,押沙龙!》的话,写作者这一个早上,甚至这一天内的情绪都不会好。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写作者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轧钢厂开吊车的司机,偏偏喜欢写小说。生存对于写作者是一种无奈,但写作者没有因为无奈而沉沦,甚至堕落。写作者在寻找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精神部分。写作者再次擤鼻涕,点了支烟。

结束上一篇小说的写作,写作者不想重复。至于创新,那是太难太难的,上一篇《小说:第2018810-23号》可谓写作者写作生涯以来,写得最嗨的。寻找《押沙龙,押沙龙!》这本书,是写作者想看看小说开篇的长句子,写作者曾跟人说起过那种长短句交替的写作。擤鼻涕,写作者在网上查找,找到了,看到这样很适合鬼节的句子:“……昆丁·康普生,他在南方,那个从一八六五年起就死亡的南方腹地,那边挤满了喋喋不休怒气冲天大惑不解的鬼魂,他听着,不得不听着鬼魂中的一个告诉他往昔鬼魂时代的事,这鬼魂比绝大多数鬼魂更加迟迟不肯安安分分地躺下来……”写作者看到这段话,心情好多了。写作者仍旧在擤鼻涕。此刻,是否再去找那本纸质的《押沙龙,押沙龙!》已经不重要了。写作者想,我现在要对付的是鼻子的问题。是流鼻涕的问题。不停地擤,不停地擤,不停地擤。他甚至团了两个纸团堵住鼻孔,没过几分钟,就感觉到呼吸的困难,可写作者宁肯选择擤鼻涕的方式……而不是吃药。

鼻炎牵扯得写作者头疼,他给杯子里续了水,咖啡味儿变淡了。他把杯子里剩下的一口喝光,打了个哈欠。是啊,睡觉的时间到了。从早上五点零五分起来,到现在十点二十分,除了早餐的二十多分钟,再扣除擤鼻涕和找书的时间,有效的写作时间可能仅有一个多小时。睡觉。这是写作者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作息习惯。晚上写作者要变成那个吊车司机,要在亮如白昼的轧钢厂车间内驾驶吊车,把一吨吨的钢铁从一个地方,吊到另一个地方,捆绑、打包、检斤,入库。一个人悬于半空的驾驶室内,是容易犯困的。所以,保证睡眠,是必须的,否则,漫漫长夜是无法用那个肉体来应对的和抵抗的。

晚上,写作者起来去上班的路上,看到很多道口都是烧纸的人,来祭奠他们逝去的亲人。写作者看着火光、烟雾,犹如古代的狼烟四起。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牛仔短裤的女人弯腰用棍子扒拉着焚烧的纸钱。女人的双腿被火光映照着,很白。她被白色牛仔短裤包裹的臀部看上去,很美。

所有的鬼魂都蠢蠢欲动着来到地面上来,它们看到那些给它们烧纸钱的亲人们……写作者的身体里仿佛也有一个东西在游荡……

一个小男孩站在他母亲身边问:天堂在哪里?去天堂有公交车吗?公交车票多少钱啊?天堂里有妈妈吗?天堂里有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吗?天堂里也下雨吗?天堂里的人会死吗?天堂里有医院吗?天堂里的人抽烟吗?天堂里可以洗澡吗?天堂里有鬼吗?你烧纸它们会收到吗?天堂里也有银行吗?

母亲望着地上燃烧的纸钱,火焰跳动,纸灰飞舞。她一只手摩挲着纠结天堂的儿子的头,无法回答儿子的问话,她有些生气,近乎埋怨地在心里说,真是个话痨啊!为什么要在心里说?因为,随时的某个话头都可能被儿子揪住,问个不停,像是一个发问的机器,即使没有答案,他也要追问下去。

地上的火苗将熄,将灭,她不忍心告诉儿子地狱的存在。

小孩突然喊住写作者,叔叔,你知道天堂在哪儿吗?写作者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小孩很伤心的样子,独自嘟囔着,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天堂在哪儿呢?

写作者对着黑暗轻声地说了句,晚安,所有鬼魂们!没想到,写作者竟然听见来自黑暗深处的一声回应,晚安!写作者顿时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跟着簌簌起来,有些慌乱,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四周瞅了瞅,什么都没有。除了路灯的光,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写作者也丝毫没看到什么。他快速穿过隧道,看到灯光下的厂房,急忙走进大门。房里机器轰鸣,像一场狂欢。

写作之夜——1

你想起那个秉烛夜,是的,秉烛夜。半截白蜡烛。是汤丽的私人珍藏。你在宿舍的床上躺着,你不时盯着手表上的时间,你也盯着窗外,天越加黑,有了重量。你已经听到同学们睡着了,打呼噜的声音,还有咬牙、放屁的声音。你的上铺老五的屁真他妈的臭。你不禁骂了句,再他妈的放这样的臭屁,把屁眼堵上。老五仍旧打着呼噜声,根本无视你的谩骂,而且,在你刚骂完,他又一个臭屁嘹亮整个宿舍,像是在回应你的谩骂。你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头转向窗玻璃,来自玻璃上的霜冷,让你的鼻子舒服很多。你透过模糊的白霜看到窗外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让外面的世界变得混沌。你又看了眼手表,恨不得把指针拨快一些。老三起来去厕所,冻得嘴里面发出嘶嘶的声音。老三撒尿回来,说,老五又放屁啦!这个放屁大王。你没吭声。是啊,马上就要寒假了,再有一个学期,你们的函授就要结束了。你将回到你的城市,找工作,生存。至于他们取得了文凭之后,会干什么,你不知道。你只记得汤丽说过,她父亲已经找人给她在县图书馆留了个位置,她结业后,就去图书馆工作。只有你,是啊,只有你,回去后仍旧没有新的出路。这么想,你不禁伤感起来,心一阵阵疼痛。生存让人变得无奈和失去野心。

写作之夜——2

你对面是一张空着的床铺,那是老大竹马的。竹马是笔名,他原名叫朱茂生。他已经消失很长时间。竹马是个诗人。他的消失或者说失踪是被逼的,否则他就会被抓起来,被判刑。所以,他在那次校园打架事件之后,听到风声,赶紧就逃走了。夏天,夏天,他逃走的时候是夏天。他临走的时候,拍了拍你的肩膀说,夏天,让我被迫在逃跑的路上。在秋天来临之前,我渴望看到夏天的崩盘。你说,别说这些,快点走吧。记着,要活着,活着就可以见证存在。你说,靠,看来我都被你影响了。竹马笑了笑说,我们这个班里,我觉得在精神层面,我俩才是最亲近的,你说呢?你说,快走吧!再不走,可能就来不及了……你把竹马送上了去往蓝城的长途汽车。竹马上了车,脑袋从窗户伸出来说,帮我照顾好汤丽。如果汤丽问我干什么去了,你就告诉她,我出去参加一个诗歌活动。你说,好的。竹马说,不要停止你的小说写作。你说,嗯。竹马说,你不要……我知道你喜欢汤丽,如果汤丽愿意的话,你可以跟她……你忙说,去你的,汤丽是你的女人。竹马说,我这一离开,说不定她是谁的女人呢。竹马说得有些感伤。你其实很恨竹马的,上次汤丽堕胎,还是竹马让你陪着去的。汤丽在医院里要死要活地大叫着,骂着竹马。你认为竹马是一个不尊重女人的男人。但你没有把竹马的行为上升到道德层面。竹马说,如果陈玉秋来找我,就说我出门了。我还有五十块钱,在褥子下面,你到时给陈玉秋,让她领着孩子好好过,我已经提出和她离婚了,但她就是不答应。你说,我会告诉嫂子的。你走到车窗下面伸出手和竹马握了握手,你说,保重。竹马还紧紧抓着你的手说,坚持你的小说写作,在属于你的临界点上写作,不要妥协。你说,嗯。长途汽车要走了,你松开手,但竹马仍旧抓着,你抽出来。你摆了摆手,说,保重。竹马说,我折叠我的肉身,去路上,寻找我的灵魂。我们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灵魂和归宿,夜晚的星星犹如弹孔……我会给你写信的。竹马又说,防着点儿老五,我这次可能就是他告的密。我们宿舍的几个人都不可信,他们只是为了所谓的前途,而不是文学,文学只是他们的敲门砖或者虚荣。你说,嗯。长途汽车慢慢驶离汽车站。汽车顶上,有几只鹅被囚在铁丝笼子里,有一只把脖子从铁丝的网眼里伸出来。鹅,鹅,鹅,鹅。竹马和你挥手。那一刻,你有了一种感觉,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竹马了。这样的预感后来应验了,你是见到了竹马,但你见到的是竹马的尸体……

写作之夜——3

竹马走后,给你来第一封信,说是在南京一个写小说的人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但他感觉到那个写小说的人已经对他表现出厌恶,他要离开了,否则让人家赶,就不好了。也许去西藏,对自己来一次灵魂的净化。也许在路上才是我的信仰。有了信仰,尽管孤独,但整个人不至于坍塌。不要给我写信,把我的信看完也焚烧了,别连累了你。在信的结尾,他写了两句诗歌:这偌大的国土,却没有我的栖身之地,何处可以安放我的肉身?肉身之死,无处不在。可是,灵魂将继续游荡……你都照办了。你烧了竹马的信。你是孤独的,每天除了听课,更多的时间里,你阅读、写作,你的长篇小说《没有名字的城》已经写了两万字。你没有人可以交流。你想写信和竹马交流,可是你不知道他的地址。你迷恋书,迷恋图书馆里的那些书,你想占为己有。竹马离开后,汤丽多次问你,你都说竹马去参加一个诗歌活动了。但汤丽表示怀疑。你也没有劝慰她。汤丽有种被甩掉的感觉,整个人也很快变得消瘦。消瘦也可能是因为堕胎后营养不良。那个暑假她都没敢回家,怕被父亲知道,打折她的腿。汤丽的父亲,你见过一次,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四十多岁,大背头,黑色中山装。竹马在汤丽堕胎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个星期后,又在宿舍里和汤丽做起爱来。汤丽差点儿大出血。你看到那沾满鲜血的卫生纸,你一阵阵头晕。竹马除了沉浸在性和诗歌中,把照顾汤丽的事儿安排给你。你很不情愿。但那时候,竹马是你的偶像,他已经在《诗刊》《诗神》上发表过好几组诗歌。你不明白汤丽为什么还要这样,还这样对竹马爱得死去活来的。你背后问过汤丽,为什么?汤丽说,你不懂。是啊,你那时候才十九岁,是班里最小的男生。你是不懂。而汤丽在经过堕胎之后,人也变得憔悴苍老起来。竹马有一次喝多了当着汤丽的面就说,你咋都像个中年妇女啦?汤丽当场就哭了,把酒桌掀翻了。竹马火上来了,扬起手给了汤丽一个耳光,把汤丽打得身体在地上转了半圈。你觉得竹马太过分了,你上去拉架,被竹马踢了一脚。汤丽蹲在地上嗚呜地哭着。其他人也看不过去了,纷纷离开酒桌。你也生气地离开,你的钥匙落在了酒桌上,你回来取的时候,你看到竹马正把汤丽按在桌子上……你退到黑暗处,哭了,直到看见他们亲亲我我地搂着,离开。你才跑过去,找你的钥匙。你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孤独侵袭着你。那来自肉身的欲望,就像身体里囚禁着一头猛兽,是那么焦灼,要从身体的笼子里跑出来。

写作之夜——4

竹马走后,很长时间,整个宿舍已经没人再提起他。他的床铺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也没人打扫,卷起的行李卷看上去就像是竹马的坟墓。学校终于在接到抓捕竹马的消息后,把竹马开除了。开除的公告贴在校园的黑板报上。那天,下雨,很多人冒着雨看的,看完就离开了。只有汤丽怔怔地站在那里,淋着雨,泪流满面。你拿了把伞,跑过去,给她撑在头顶。她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你劝说着说,竹马已经逃走了。汤丽问,他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你说,不知道。汤丽说,我求求你,告诉我吧,你知道的。你说,我真不知道。她紧紧地抱着你,萎顿到地上,像跪在你脚下似的。你知道很多人从窗户可以看到你们,会误会你们,你把汤丽搀扶起来,近乎拖着她了,送回到她的宿舍。她哭得没了力气,还在追问你,竹马在哪儿?竹马在哪儿?告诉我好吗?告诉我好吗?我求求你啦!你说,我真不知道。如果他再来信的话,我告诉你。

外面的雨很大,滂沱了都,你手里拎着雨伞,走出校门,你来到那片绿油油的玉米地,那是你个人的“圣地”。你命名自己是一个“玉米人”。你赤身裸体在玉米地里穿梭着,忍着那些刀子般的玉米叶子割破你的皮肤,你感受着雨水在伤口上流淌的那种痛感。这样反复走了几个来回,你看到那些玉米叶子割伤的伤痕已经遍布全身,你体验着那种痛感……你慢慢穿上衣服,回到宿舍。

从那之后,每次汤丽看到你都问你,竹马来信了吗?你说,没有。汤丽问得你烦了,你说,来信我会告诉你的。汤丽就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你无从安慰,只能任她哭,哭够了就好了。同学们好奇地看着你们两个。老三问你,是不是汤丽被你接手啦?你说,滚一边儿去,她是竹马的女人,我怎么会?老三问,那你知道竹马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你说,不知道。老三说,那你可要注意影响了,人们都误解你现在跟汤丽……你说,会的。汤丽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慢慢变得正常起来。她业余时间帮着老孙头管理着图书馆,整理图书和扫地擦灰什么的。有时候,你去借书,她还会把新进的书推荐给你。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看到你的时候,脸上有了羞涩。你每次借完书,就立刻离开。你妈生病了,你回望城一趟,陪护了好几天,直到你妈痊愈出院,你才又回到学校。汤丽在食堂看到你回来,走过来,坐在你身边,问,回来啦?伯母怎么样?你说,好了。她说,图书馆又来新书了,有一本《魔山》你应该看看。你说,哦。其实,因为母亲的病,最近你也在思考着生死问题,你突然很绝望,你认为文学也不过是无用的东西,不能救治疾病,也不能当饭吃。你灰心,你沮丧。汤丽问,你要看吗?要看的话,我给你留着,不借给别人了。你说,先借给别人看吧。汤丽的脸色突然很不好看,站起来,端着饭盘子,离开了。其实,在汤丽坐在你旁边的时候,你注意到她化了妆的,还描了眉和眼线,嘴唇是红色的唇膏。你从她身上闻到一股香味,这是之前没有过的。那香味很好闻,你还翕动着鼻子,吸了几下。即使她从你身边走开,那香味还遗留着。你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莫名其妙。她的身上透着一种暖,像一个陌生的新人。其实,汤丽只比你大三岁。

写作之夜——5

有一次在图书馆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她问你最近怎么对她冷淡起来。你哑口无言。你最后搪塞着说,我还没能从母亲的病患中走出来。她安慰你说,要注意身体哦。还冲着你微笑。你嗯了一声,拿起借的一本《荒原狼》,离开图书馆。面对着图书馆里的那些书,你是贪婪的,你在心里企图占为己有。如果这些书是你的该多好啊!你心里说。你不敢盯着书架看,你害怕里面会伸出一只手来,指着你的鼻子说,贪婪,贪婪。其实,不仅仅是贪婪,你还有一种饥饿感。回到宿舍,你发现室友们在打扑克,你拿着书,从宿舍逃离到你的“圣地”,那片玉米地。你躲在里面,在地垄沟里铺了块塑料布,你躺在上面,把自己沉浸在阅读带来的巨大的安宁之中。风吹着玉米叶子发出哗哗的声音,犹如水流在你身体上方流淌着……你能看到上次你赤身裸体在玉米地里奔走的情景,很多叶子都被你刮折了,耷拉着,失去来自主杆的水分,干枯了都。粗大的玉米棒子看上去充满了情欲意味,被包裹着,向上生长着,直指天空。你的荷尔蒙偶尔会被那玉米棒子的情欲意味点燃……你的玉米棒子也会变得坚硬,在你的裤子里。你记得那天你从家里出来,去长途汽车站,你父亲对你说,要是你妈的病再复发的话,你的学看看是否就别……回来找工作,上班吧!你心里一沉。你想说什么,但你没说,你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想到这些,你的阅读被阻碍,你听到簌簌的声音,从塑料布上坐起来,你看到一条蛇,向你爬过来。你从地上站起,虎视眈眈地盯着那蛇,你抓了把玉米叶子,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对抗蛇的,但握在手里,让你有一种微弱的安全感。你盯着蛇,它也发现你了,看着你,爬过一个地垄沟,停在那里,与你对峙着。你看到它鼓鼓的肚子,是老鼠的形状,看来这蛇是吃了只老鼠。它发现你对它没有敌意,转过头去,爬走了。你看着它,能有一米五左右那么长,身上黄绿相间的花纹。你看着它消失很久,你才再次躺在塑料布上,继续你的阅读。但你时常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声音,警惕着蛇。因为干旱,玉米地里也有些热。玉米根部的泥土都是干的。那热让你有些困顿,你忘记了蛇的事情,睡了一会儿。你梦见蛇变成了龙,在天空上飞舞,而那些玉米棒子炮弹般发射到天空上,射击着龙。龙嘴里吐着火焰,把每一颗发射上去的炮弹都吞进肚子里……龙又变成了飞机,那些炮弹又一个个投放到大地上……大地一片狼藉,百孔千疮了都,河流、山川都面目全非起来。你像一个伤员躺在玉米地里等待着救治。微风把干土吹在你的脸上,像一层黄色的面纱。你的睫毛上沾满干土,你的身上也是一层,看上去像一个俑人,躺在那里,而那些站立在你身体两边的玉米就像是一个哀悼的队伍,竖立在你身边,发出哽咽的声音。

你被惊醒,是因为一颗炮弹落在了你身上,把你炸得四分五裂……你仰头看了看天空,除了几片云白和蔚蓝,还是蔚蓝和几片云白。那梦中的荒诞,消失得踪影皆无。你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伸了伸胳膊和腿,完好如初。你确定是那梦魇让你恐懼和战栗了。

你收拾起地上的塑料布,夹着书回到宿舍。屋子里烟雾缭绕的。他们招呼你说,泡妞去了吗?玩完牌,一起出去喝酒。你说,看了半天书,你们去吧。老三说,别那么隔路。你说,不是,是我想晚上写点儿东西。老三说,看来,你是真心想当作家啊?你没吭声。“作家”两个字对于你是崇高的,你不想随便挂在嘴上,你觉得那是一种亵渎,默默地努力就好。

第二天,你在教室里没有看到汤丽。课后,你问了和汤丽同宿舍的李慧君。李慧君说,汤丽住院了。你问,什么病?李慧君说,急性阑尾炎。你打车去了医院。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你茫然地寻找着。直到你透过病房的门玻璃看到汤丽倚靠在床头上,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她身边。你站在门外看着,犹豫着是否进去。那个中年女人是谁?汤丽苍白的脸孔看上去就像是个纸人,一根火柴就可以把她点燃似的。那个中年女人给汤丽倒了杯水,递给她。白。苍白。汤丽此刻是一个白女人。比之前那次堕胎看上去更加的白。那个中年女人從病房出来,你连忙躲到一边,看着她去了卫生间,你才打开门闪进去。汤丽看到你的时候,已经眼泪汪汪。她无力的声音,羸弱地问,你怎么来了?你说,两天没看到你,我问了李慧君,她告诉我的。你咋不告诉我呢?汤丽说,已经够麻烦你的了,我不想……你有些气愤地说,只要竹马还在这个世界上一天,我就会照顾你的。汤丽说,别提他,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想成为他的弃物,我要从他的笼罩中,走出来。我决定忘掉他。你看着她呆滞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决绝。从她苍白的脸上感觉到一丝霜冷。你没说什么。你问,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汤丽说,发病那天,我就打电话给我爸,我爸让继母来护理我,不麻烦你了。她语气冷淡,让你很不舒服。你看到她手腕上的烫痕,你知道那是她曾经为了竹马留下的,像几只昆虫留下来的干瘪、褶皱的蜕。你说,好吧,那我走了,叫你继母看到不好。汤丽说,等拆了线,我可能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你说,好。你转身要离开病房,你听到病床上的汤丽说,你是个好人。你回身笑了笑,只是笑了笑,推开门,离开病房。从住院部大楼出来,你站在院子里抽了支烟,抬眼望了望汤丽病房的窗户,你仿佛也成了病人似的,可,医院外面不是病房,你这个无人医治的病人,在人群中,是那么无力……

写作之夜——8

也许你从医院出来后,真的病了。进了宿舍,你就躺到床上,浑身无力。午饭,你没去食堂吃。老三问你,咋啦?你说,不舒服。老三问,病了吗?你说,不知道。老三说,要不去医院看看,别拖着。前几天我回家去,我的中学同学心梗死了,比你大不了几岁。要我去食堂把饭给你打回来吃吗?你说,算啦。晚上一起吃。老三说,那好吧,你歇着吧!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别写的那么辛苦,现在能靠写作出人头地很难的。你没有辩解,你知道,你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才写作的。老三说,有人给你来封信,我给你放枕头下面了。你说,好,我看看。老三说着,出去了。你从枕头底下把信摸出来,看上面的字迹,你就知道是竹马的。你犹豫了一下,才撕开信封。

竹马说:我病了,在一个村子里。前几天晚上村子里发生了山体滑坡,半个村子都没了。我恐惧死亡,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回去。客死他乡,也许是我的宿命。你还好吧?汤丽怎么样?我突然有些想她了,回忆起过去,我真是愧对她了。如果可以的话,你代我表示我对她的悔过。我承认我从来没有爱过她,她只是我欲望的出口,这也是我的罪过。这些话,你别对她说。其实,诗歌和女人都是我的出口,但这能怪我吗?怪谁呢?我相信你的敏感,也知道怪谁吧!我常常想起,我小时候,从石头底下抓蚯蚓,但我看到石头底下那些草籽发芽了,被石头压着,嫩黄,扭曲着……我觉得我好像是牺牲品……现在,这么想都没用了。你还写作吗?你上次说你在写你的长篇。坚持吧,保持一颗朴素的心。即使,我现在劝你放弃文学,远离文学,也许已经晚了。中了文学的毒,就要一生都携带着。因为那一颗敏感脆弱的心,除了文学,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得到超脱。除非你皈依宗教。在这世界上,其实有一颗文学之心,不用膝盖写作,是很难得的,尊重基本的写作常识和伦理,表达你所处的时代情绪,并不被斯德哥尔摩症所感染。尽管我们的理想主义最后注定会失败,但有谁又是成功的呢?如何来定义一个人的成功呢?如果这场病真的让死神把我带走,那也是我的福气啦!我承认我是悲观的……你的气质里也透着悲观,在这个班里,我是把你当成弟弟的。不说了,如果我没有死去,我还会给你写信的。记着读完,就把我的信烧了。我能感应到我的信变成灰烬的。哈。祝好!

你手里拿着信纸,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你找出打火机,推开窗户,点燃信纸和信封,怕火苗燎了手,连忙扔出窗外。火焰舔着信纸,迅速蜷缩成一团,飘落在窗外的地上。你探出身子,看了看,纸灰仍保持着蜷缩的形状,被风野蛮地一吹,碎了,散了。你敏感,竹马不会已经……你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你又神经质和莫名其妙了。你嘲笑自己。但竹马的这封信还是加重了你的无力感,是啊,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败是环境因素决定的,而不是个人。老三还是把饭菜给你打回来,你说,谢谢。你起来,勉强吃了几口。老三用手在你头上试了试,不烧。你喝了口水,又躺了一会儿,你恢复了很多,你的身体变得轻松起来。

晚上,你去了食堂吃饭。又下雨了。

食堂里吃饭的人不多,二十几个。你仍旧选择坐在窗边,可以看雨,可以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们举着一种牌子叫天堂的雨伞,离开学校,去黑夜里寻找她们的需要。你是惆怅的。唉!你犹豫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汤丽,要不要告诉汤丽,竹马来信了,竹马病了。你中断这样的想法。你觉得把竹马的消息告诉给汤丽,会耽误她的痊愈。你缓慢地吃着,也许是中午饭只吃了几口,你饿了,又去添了一碗饭。食堂的阿姨看了你一眼,说,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儿。你腼腆地笑了笑。阿姨是个爱说话的人,问你,哪的?多大啦?有对象了吗?你一一回答。阿姨说,也该有对象啦!你笑说,哪有女孩子愿意跟我这样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啊?阿姨说,也不是所有的女孩都看钱的,人品才是最重要的,像我们那个时候,还不是穷得啥都没有,还不是嫁了心仪男人,给人家做饭生孩子。只要钟情了,就什么都是对的。阿姨说的道理都对,但现实呢?浮躁、惶恐的时代,也许只有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你笑笑,继续吃着。吃完,回到宿舍。雨天让屋子里显得憋闷,透不过气来,你打开窗户。你点了支烟,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忧愁的女人似的,你突然对自己厌恶起来。多愁善感。你关上窗户,拿出稿纸继续写作你的《没有名字的城》。

……逃跑者上了灵山,越过边境,融入到难民之中。在陌生的异域,逃跑者突然觉得自由了。自由真好。逃跑者感叹着。但想想连日来的仓皇逃遁,又不免心酸,忍不住流下眼泪。那远离故乡的孤独感轰炸着他……难民们聚集在海边,各种姿态,孩子、老人和妇女……有一个老人因为绝望自沉到海水中,等人们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发臭……冷雨袭来,雨滴打在赤裸的尸体上,像落在鼓面上,发出没有章法的鼓点儿……为了避免引发疾病,有几个中年男人把尸体埋在海边的树下……或许是亲属,她们在雨中为老人哀悼。哀悼过后,她们唱着逃跑者听不懂的歌曲。那歌曲里没有悲伤,轻快透着喜悦,在引领着死者的灵魂。逃跑者躲在一個帐篷下面窥看着……帐篷里一个女人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女人问,你是山那边的吗?逃跑者感到惊讶问,你懂汉语?女人说,嗯。逃跑者盯着婴儿吃奶,他又看了眼女人。女人问,你饿了吗?逃跑者点了点头。女人抱着孩子站起来,从旁边的筐里拿出来一个煮熟的红薯,递给他,说,吃吧,就剩这一个了。逃跑者说,谢谢。逃跑者手捧着红薯,还有些许温度。他张大嘴咬了一口,咀嚼着,吞咽着,噎了一下,打了个嗝,红薯堵在嗓子眼了。女人给他倒了杯水,他连忙抓过来,喝了几口,才得到缓解。这次,他开始速度变慢,一点点儿地吃着,连皮也一起吃了,直到把那个红薯吃完。他笑了笑,再次表示感谢,眼睛盯着女人露在裙子下面的脚。女人发现了,连忙用裙子挡住。在女人给他倒水的时候,他发现女人的那只左脚是跛足……

逃跑者蹲在帐篷门口,问,刚才那些人给死者唱的什么歌?

女人说,我也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歌词大概是:让从没爱过的人获得爱,让一直在爱的人获得更多爱。

逃跑者说,有意思,这样的歌竟然是唱给死者听的。女人说,她们把死看成是神圣的,是灵魂显现的时刻,所以才会这么唱吧。她们即使死了心爱的动物,也会这么唱……

你从稿纸上抬起头,在心里面跟着你虚构的思绪,念着那两句歌词。你孤独,你黯然,你被你的虚构感染了。窗外的雨,下得更加肆意妄为,惟我独尊了。被雨湮没的夜,湿漉漉地填满整个宇宙空间,让万物置身在雨夜的荒蛮和混沌之中,搁浅的诺亚方舟,将永远搁浅……出去报信的乌鸦被闪电的行刑队处死在路上……只有虚构,只有虚构可以让诺亚方舟重新起航……在虚构中描绘行刑队处死乌鸦的过程……

九月五日。星期三

写作者梦见两头河马,一头蓝色的,一头黑色的。它们在淤泥里交媾。他沉在不远处的淤泥里露出个头,在窥看着。

《小说:第2018825—号》进展的并不顺利,有些失衡。写作者企图在某些地方找到平衡。不顺利还有身体原因,他有些疲惫。前夜,小区里的狗叫了一宿,写作者没睡好,白天上班打不起精神,下班后,坐到电脑前,像机器运转不灵似的。他在心里暗骂那狗,想想那可能是赵家的狗。

写作者想到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那段: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格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写作者不知道那夜里吠叫的狗是否在黑夜里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在看着他还是看着别人。可能是赵家的狗,也可能是刘家的,马家的,张家的,李家的……之所以说是赵家的,还是鲁迅的那段文字多年来遗留在脑子里的印记。

写作者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坐在电脑前,等待着《写作之夜——9》的语感和故事的延续。

楼下广场上徒步的队伍在哨音中喊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那种延续,写作者完全可以在惯性中去完成,但那是写作者不喜欢的。他企图创造属于他个人的小说星球。写作者在等,等那种陌生感,等那些字、词和句子,等他的小说星球出现,一个可以往返于天堂、地狱、人间的小说星球。写作者拿起桌边的一本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诗集《无止境》。他对诗人的经历很感兴趣,尤其是经历种种之后的“流亡”,是一种自我流放,自我选择。作为小说写作者,他是常常阅读诗歌的,他喜欢在诗歌里寻找燃烧的血液、匕首、灰烬、废墟、坟墓、庙堂、斧头……

写作者随手翻开一页,看到这首《会有一个未来》:

会有雨,会有盛宴,会有

篝火,栗子壳会噼啪裂开,

会有叫喊,有人会藏在灌木丛里,

有人会被小蛤蜊绊倒,

瓦斯和丁香花气味发散空中。

会有大笑,会有哭声,祷告,一本正经

和悄无声息的谎言,会有一个未来,

只有你会留在这里,在这个火车站的

二等候车室里,在奥地利皇帝的肖像画

下面,与雪茄的烟一起变黑。

写作者重复读了两遍,甚至对着窗口,朗读起来。他陷入了无限的遐想和虚无之中。

窗外,雨急促而落,无星。

写作之夜——9

汤丽回家养病的那段日子里,你魂不守舍的。你上课、阅读、写作、去玉米地那边的次数更多了。你还去图书馆和老孙头搭讪着,但你的心思是在那里企图捕捉到汤丽存在的气息。你幻想汤丽在那一排排书架里整理着图书,日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上……她长发如瀑。在你心里唤起一种似甜而又似难受的感觉,几乎近于恐怖。你感觉着面部微微的痉挛,眼眶里突然蓄满泪水,但你控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你眼里同样隐藏着寒凉。你把视线转移到那些书籍上,你看到那些书里面的鬼魂们纷纷出场。汤丽就像是一个公主,在引领着鬼魂们……她和鬼魂们在跳着华丽的舞蹈……她招呼那些幽泣的鬼魂们从黑暗中出来……

偶尔进来借书的同学打断你的幻想,好像幕布突然落下。你眼前一片黑暗。缓了一会儿,你才回到现实中。你痴迷地坐在椅子上,想到汤丽跟鬼魂在一起,你的眼泪还是从眼角滑落。你轻轻地用手指摘下泪滴,轻轻地,轻轻地弹到虚无之中。你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泪滴碎裂的声音。老孙头在瞌睡。其实,你在图书馆里捕捉到了现实生活中汤丽的气息,是那种病态的气息。在那病态的气息里有一种东西让你欲罢不能。竹马没有逃走的时候,你并没在意。竹马逃走后,在汤丽身上的那种病态的气息累积着,散发出来,仿佛是荷尔蒙溃败之后的颓丧和绝望。你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一排排书架前走过,你同时也在用目光占有着那些书,其中几本书让你有贼心了都,开始惦记上了。也许因为想念汤丽的原因,整个图书馆里都有了她身上的那种病态气息。你惶惑地在图书馆里幽灵般地游走着。在一排书架的拐角处,你看到你细长的影子躺在地上……你突然想拥抱它,当你弯下腰的时候,影子蜷缩成一团,像害怕你似的。你放弃了拥抱,直起腰,只听脊椎嘎巴响了一下,你站着僵持了一会儿,木头人般,觉得没有异样,才敢活动。老孙头酣睡的样子是那么可爱,像一堆沉睡的肉,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睡眠之外,与他无关。你突然对他充满羡慕,对那堆沉睡的肉的羡慕。你是那么厌恶你的敏感……甚至到了痛恨的程度。

你轻轻地在口腔里说着“肉”,声音小得只有你能听见。

你离开那堆沉睡的肉,逃出了图书馆。你突然觉得整个校园都是空荡荡的,甚至是荒芜的,你觉出一种坟场的凄凉了都。你才意识到,那天是周末。

你还是去找了李慧君,问了汤丽的消息。李慧君说,没什么消息,也许过几天就回来了。你有事吗?我这有她家的电话号码,我抄给你。你接过李慧君递给你写有汤丽家的电话号码,你盯着上面几个黑蚂蚁似的数字,出神。李慧君看着你,怯怯地问了句,想汤丽了吗?你说,不,只是来问问。李慧君哦了一声。李慧君说,那个竹马有消息吗?他真的把汤丽害得够惨的。那样的人,她还这样,也许这次她要下决心了。你說,来了封信,但我没对汤丽说,我怕影响她康复。李慧君说,真希望汤丽快点儿把那个恶魔忘掉。李慧君说到“恶魔”两个字的时候,你心里面咯噔一下,但你没有为竹马辩解。李慧君问,听说你也在写作,真的要当作家吗?你说,我是那种没有未来感的人,不敢去设想,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是否能成为作家,我也不知道。李慧君说,希望不要成为“恶魔”哦。你笑了笑,张大嘴做了个鬼脸。李慧君还真害怕了,说,你吓唬人。你觉得这是汤丽回家养病后,你第一次笑。李慧君说,好好做一个人不好吗?为什么要成为“恶魔”呢?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你想了想,说,也许只有窥伺到地狱的人才知道人世的可爱和美好吧,这也许就是很多写作者像你说的那样是“恶魔”的原因,他们更多是在描述和呈现阴影的那部分,所以被你误解成“恶魔”,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们只是对这个世界更加敏感罢了,真正的作家是怀着一颗崩溃之心,去写黑夜中深邃的苦和黑。李慧君说,搞不懂你们,反正我厌恶作家。很多作家是恶魔,是疯子。不和你说了,我男朋友一会儿要来,看到你在这儿不好,会误会我的。你看了眼她那张化妆和修饰过的脸,那里面有一种迫不及待的东西。你在心里面笑了笑,识趣地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李慧君说,不送。

你出门的时候,你感觉到李慧君鄙视的目光,如芒在背。

你手里攥着那个汤丽家电话号码的纸条,走到学校的公共电话亭。里面一个女孩叽里呱啦个没完,你离开了。你把那个纸条团成一团,扔了。

回宿舍后,你看了看之前完成的《没有名字的城》的部分草稿,删改了几页,想继续写下去,但情绪明显不够。你是把情绪文字化的那种写作者。情绪对你是至关重要的。你把草稿锁起来,用手拽了拽锁头,又确认了一下,才出了宿舍。

写作之夜——10

相信读者已经猜到你又去了玉米地,但这次你走了一条陌生的路,你远远望见一个水塘,水光潋滟的。一个中年男人(暂且称他为K吧)刚剃的光头,青刷刷的,一身青色长袍,脖颈和手上戴着一副木枷锁,像古代的囚犯,驻足在水塘边上。你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下自己。疼。你以为是在拍电影电视剧,但你盯着K身边,没有其他人。你想,也许其他人去了玉米地,但你注视了一会儿,并没有出现,只是K一个人孑立。那木枷锁看上去已经不新了,没有锁链,只是三个洞,把两只手和头分别放在其中。看样子是可以随时打开,取下来的(这在后来符合了你的判断)。K站在那里,天地悠悠、四野苍茫的,惟我独尊了都,俨然一副即将走上刑场的凛然和傲慢。但刽子手在哪儿?如果有刽子手的话。你倒希望刽子手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那种,刀起头落,星辰黯淡、阴风呼啸……人头在地上滚上九九八十一个转,整个世界也随着头颅的滚动而摇晃起来,地动山摇、大厦将倾似的。这样的刽子手才配K的凛然气质。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刽子手根本不存在。(相对于K的存在,只是写作者小说里的一个符号而已。)出于好奇,你在草丛中蹲下来,借着荒草的掩护,你变成了一个窥伺者。你又像一个刚刚落草的婴儿,身边宇宙混沌、鸿蒙初开。在你刚睁开眼睛的瞬间,进入你婴儿视野的就是囚徒样的K。水塘看上去不大,近乎正方形,能有二十平米左右。其水深,未知。你翕动着鼻子,本以为可闻到水清冽的味道,但,没有。一股浑浊的污臭的味道野蛮地侵入到你的鼻孔,败坏着你的嗅觉。你意识到那是一塘死水。两年多来,你都专注着你的“玉米地”,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还有这样一个水塘,即使注意到了,你也不会在意,毕竟那是一个臭的污秽的水塘。今天,让你遇见,吸引你的还是那个囚徒样的K。你不知道K要干什么,K是什么人呢?习惯了这荒野之地的你,习惯了那种孤独的你,意外出现这么一个人倒让你有了一丝惶恐和怯惧。K像一个闯入者,多少破坏了你独处的心境。你企图从草丛里站起来,离开,双腿蹲得已经酸麻。你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地上,透过竖立的荒草缝隙窥看。你自以为隐蔽,自欺欺人地坐在那里。你揪了根草棍,放在嘴里咀嚼着,吮吸着清香的草的汁液。一只小昆虫爬到你脸上,你没有捏死它,而是抓到手里,它惶恐地在掌心里四处逃窜,慌不择路。你心疼地把它放生,它扇动着翅膀,闪着莹莹的光,自由地飞走了。这荒野中的魂灵,同样是孤独的,但荒野给了它自由的空间。这也是你喜欢常常来荒野的原因,还有那藏着你隐秘的“玉米地”。在“玉米地”里,你可以打碎玻璃,自由呼吸着空气,你可以找寻到属于你的语词进行呐喊……你可以自我审判,自我怀疑……在“玉米地”里率领着那些玉米起义,杀戮……

只见那囚徒样的中年男人K绕着水塘转了一圈,然后,找了个位置,静静地站在那里,犹如一个塌陷和被毁坏的坟墓前的墓碑。K清癯的侧脸有一种悲戚、忧惧之色。

你把野草扒开个缝隙,在窥伺着。

你听见K说——

我是来忏悔的,水塘。当初是我,是我从一个泉眼把你扩成一个水塘,为了这周围的庄稼地和植物,还有牲畜的饮水问题。你不是我唯一的忏悔,我忏悔我经历的一切,物与人。我没想到现在你是这样的污秽,水里面有着动物的尸体,乱草……我离开后,时常想起你,想起你的清澈,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就像是我的孩子。如果我知道世界如此的污秽不堪,我不会让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也是。如果我知道是现在的样子,我不会让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会。自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我萌生了这个想法,找木匠做了这么一个枷锁,我身附着罪,来忏悔。就这样,直到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或者自绝于这个世界……我在记录,用一台摄像机(K说到摄像机的时候,你怔了一下,你并没有看到摄像机在什么地方。看来K不是拍电影和电视剧,而是在拍纪录片)。我记录片的名字就叫《我忏悔》。我知道我已无力把你恢复原来的样子,那么我只能忏悔,将来让人们看到这一切……这个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污秽。我忏悔我戕害过的每一件事物和人……你只是其一。从我的记忆里挖掘着我经历的一切……我知道忏悔也不能减轻我的罪过,但我必须这样做才能心安,也是自我救赎。如果每个人都有悔罪意识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将不会这样,你也不会变得如此污秽不堪。我想,在你被误会糟蹋之后,你就死了。而我才是你死亡的根源。你也许不知道,我这样是多么痛苦,但我必须这样,在每一次忏悔过后,我都想自绝于我忏悔的每一件事物和每一个人,但我还是坚强地活下来,我还没有完成我的忏悔……未完成的忏悔是我活下去的勇气和寄托……我想你如果有灵的话,你会听到我的忏悔……我无力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真的无力……我是渺小的,那么就让一个罪人,对你鞠一个躬吧,请接受……(K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K直起身子的时候,泪流满面)。你躲在草丛里突然也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K又静静地站在那里很长时间,去到对面草丛里把摄像机拿出来,回身又望了一眼那水塘,顺着一条小路离开,绝尘而去似的。你仍旧不能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那个污秽的水塘仍旧在那里散发着臭味……但K已然不见了。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还有这样的人吗?你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之中。你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来到水塘边,看到那些秽物漂浮在水面上。你听到一阵声音,从地里面传过来,你看到一头白母猪领着一群花色的小猪向水塘走来,只见白母猪径直跳进水塘中。小猪们有些怯怕,站在水边。看着白母猪在水塘里撒欢了。一个老头的声音喊着,回来,回来,他妈的,赶着投胎吗?老头随着他的声音出现在你面前。老头看到你站在那儿,说,这母猪来过一次,这不又跑过来了。只见白母猪已经被秽物包围着,它在里面寻找着吃食。老头摇头说,没办法,猪就这习性。他刚说完,只见几头小猪也慢慢地下到臭水塘里面。水不深,白母猪在水塘里面躺下来,一排乳头露在外面。那些小猪争抢着找到了乳头,开始吮吸……

你没有绕道去你的“玉米地”,而是直接回了学校。你的脑海里,还在回想着那个K,如一场梦,在苍白而朦胧的灰尘中,在变形的世界中熄灭……那个影子……

写作之夜——11

秋尽了,冬已至,风裹挟着凛冽,把寒冷卸下来,放到这个北方的世界。你独自一人最后一次去你的“玉米地”,是一个夜晚,星光和寒月当空。那些玉米已经被收割,玉米棒子已经被掰走,只剩下那些秸秆躺在地上,像一群士兵的尸体……你在那些士兵尸体中行走着,像是在对死亡巡礼,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不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一眼就望见了远处的那个水塘,你慢慢地走过去,不时地躲避着那些竖立在垄台上的玉米茬子,刀锋般锐利地指向天空,你再次回想起那恍如梦境中出现的K。现在,K是否应该出现,对着失败的大地忏悔呢?你此刻难道不是置身在幻境之中吗?你来到水塘前,水面已经结冰了,很薄,你一只脚试探着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破裂的声音。你又收回了脚,伫立在水塘边,透过那薄薄的冰层,你仿佛看到了地狱,看到那些被封冻在冰层下面的鬼魂……你是孤独的,你突然恐惧那些累累的玉米士兵的尸体,你选择了逃离,逃离回你的校园。

回到宿舍内,你身上一阵发冷,躲进被窝里。老三说,咋啦,对了,那个汤丽来找过你了。你说,谁?老三说,汤丽,就是竹马那个马子……你从被窝里出来,穿上鞋,直奔汤丽的宿舍而去。等你站到门口,你变得紧张起来,心脏怦怦地跳着,敲打着肋骨。你深深呼吸了一口,敲门。一下、两下、三下,没有回音。你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木头人般。过了一会儿,你才听见里面的声音问,谁啊?烦不烦啊?是李慧君的声音。她轻轻地开了条门缝,头发凌乱地看到你,问,找汤丽吗?汤丽去洗澡了。你透过门缝看到李慧君的床下有一双男人的皮鞋。李慧君又说了一句,就在学校外面的那个浴池。李慧君说完就把门关上了。你对着门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门乱颤,要掉下来似的,你下意识扶了一下,才从楼梯上走下,出了校门,走了五十多米就看到那家叫“天池”的浴池。

你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在浴池对面,盯着浴池的门,可以看到浴池窗户上排气扇呼呼转动排出来的白色热气。男左女右。右面是女浴池。你觉得有些冷,双脚在地上跺着,围着一根电线杆子转圈,眼睛却时刻不离浴池的门,每个从里面出来的人都尽收眼底。但电线杆子上的性病广告,你还是扫了一眼。当你看到汤丽从浴池门出来,她剪了短发,看上去瘦了,整个人也精神很多。浴室门口的灯光落在她脸上,红扑扑的。你躲在电线杆子后面,没敢出来。你屏住了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仿佛整个黑夜都跟着颤动起来。你等汤丽走到校门口,才离开那根贴有性病广告的电线杆子,路上能闻到汤丽用过的洗发膏和浴液的香味,你翕动着鼻子,吸了几下,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你没跟汤丽打招呼,你心里害怕什么似的,直到看见汤丽拎着塑料浴筐走进宿舍大楼。你在操场上徘徊了一会儿,有些冷,跑回宿舍,钻进被窝。

你看到竹马的那张床被人占了,是老三的一个外地朋友。竹马的那些东西都被扔到了床底下。你想说什么,想想还是算了。老三的那个朋友是来治病的。在学校附近有一家新开的减肥中心,说十天能给他减掉五十斤。他巨肥症,二百八十斤,在那张床上,身上的肉随时都要淌下来似的。他睡觉呼噜打得比老五还厉害,你真怕他会窒息而亡,那堆肉从床上淌到地上。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了,你在被窝里暖和过来,拿过一本艾略特的诗集《四个四重奏》翻了翻里面的那首《荒原》,之前读过,只是在重读而已。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你从床上冲下地。是汤丽,真的是。汤丽问,你去宿舍找了我吗?你说,老三说你来找我,我就去找你,李慧君说你洗澡去了。汤丽说,嗯。你说,都康复了吗?汤丽说,好利索了。你说,咋还剪短发了呢?汤丽说,这样省事儿,长发洗着麻烦,再说,这样看上去是不是精神一些?你说,是的。老三在屋里说,好久不见,汤丽你知道吗,他魂都要丢了,你们别在门口腻歪了,开着门,走廊的风大,都进屋里了。你们出去走走吧。你对汤丽说,别听他瞎说。汤丽透过门缝向里面看了一眼,问你,去走走吗?你说,好。你不知道她那一眼是看什么,看到了什么,是否看到那个巨肥症患者在竹马曾经的床上流淌起来?汤丽说,外面有些冷,你加件衣服吧。你回去,套了件夹克衫。汤丽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灰色的长毛衣。短发让她的脖子显得颀长,这还是你第一次发现。借着走廊的灯光,你看见她脖颈上毛茸茸的汗毛。你们两人在操场上走了一会儿,你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汤丽问,哪儿?你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汤丽没有反对,跟在你的身边。汤丽问你,近来都干什么了?还写那个小说吗?叫什么名字啦?我忘了。你说,叫《没有名字的城》。写了五万多字,卡住了。在等。汤丽说,哦。什么原因?你说,说不好。汤丽问,还抽烟吗?你说,抽。汤丽说,我从我爸那儿给你偷了两条,都是别人送他的,他也不抽,明天给你。你说,谢谢。汤丽说,你要带我去哪儿啊?这黑黢黢的,连道都看不见的。你说,马上就到了。汤丽说,还神神秘秘的。你说,不啊!你引领着汤丽来到那被收割过的玉米地,那些玉米秸秆躺在地上。你说,到了。你看到玉米被割倒后,那不远处的坟也露出来了,像一只乳房。汤丽说,就这儿啊,这有什么啊,不就是收割后的玉米地吗?你说,是的。可是,你知道这玉米地在没收割前,给我多少慰藉吗?你站在那里跟汤丽说着,说着,说着,你都沉浸在那些过往之中。汤丽说,为什么?你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呢?你说,我也不知道。在那样的自虐中,我有一种抵抗失败的快感……汤丽笑着说,那不是贱吗?你说,可不是,有时候我也这么想。你和湯丽走到那个水塘边,你跟她讲起你看到的那个你命名的陌生人K的故事。你还讲了那个坟墓……你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汤丽的手挽着你的胳膊,说,乖,现在好了,我回来了。你听到汤丽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你面对着那些玉米士兵的尸体顿感悲恸,你手向上抓住了汤丽的手,紧紧地握着。汤丽说了一句,我不希望你像竹马。你怔住了。沉默。你眼前的那些士兵的尸体再次站起来,向前方冲去,再一次被击倒在地上。你松开汤丽的手,拿出打火机,把地上的玉米秸秆点着了。汤丽说,你疯了吗?你说,是的。只见火焰跳动着,蔓延开来。你说,这也许是对荒野对这些玉米士兵最好的祭奠……火焰越来越大,红色的犹如一片涌动的血山,是的,血山。在荒野上奔跑起来,蔓延到坟上,舔舐了上面的野草,继续前行,饥饿的火,饥饿的火,在荒野上奔跑……你也跟着追赶上去,汤丽在你身后跟着跑。你看到饥饿的火越跑越远,汤丽跑上来拉住了你,把你抱在怀里。你说,火,火,火……我要追……汤丽说,别追了。她紧紧地抱住你,你转身把她抱在怀里,盯着她的脸,你手捧着她的脸,就像不认识似的,仔细打量着。汤丽闭上眼睛,你轻轻地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你身体里的野兽开始变得暴躁,你们的舌头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碾压、勾连,纠缠,像两条小蛇。你是笨拙的,但你有力气。你是第一次跟女孩子接吻。你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舌头上,噙住汤丽的舌头,身体里千军万马了。你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汤丽,能感觉到汤丽的舌头被你弄疼了,在退缩,避让着,但你不管不顾地就那样死死地噙着不放。你能感觉到汤丽的身体也开始紧紧地抵着你的身体了,像是要成为一个人似的。这时候,你睁开眼睛,你看到那奔跑的火光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就像火死了,是的,火死了。你松开汤丽,你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你说,火死了,火死了。荒野变得黑黢黢一片。火焰奔跑过的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但看上去也已经奄奄一息了。你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你恸哭着,你的哭声在荒野上空回荡。汤丽紧紧地抱着你,说,不哭,不哭。荒野上的火死了,你身体里的火还没死……你说,那也是苟活。汤丽抚摸着你,安慰着你说,能不能不这样?苟活何尝又不是一条道路呢?你沉默。你不想反驳。你知道,你需要和寻找的是什么,是火。那火是你用灵魂攒聚起来的,支撑着你,一路前行……生而为人,就要对得起这个“人”字……

你和汤丽在那里又呆了很长时间,你搂着她,直到整个荒野陷入黑暗的寂静。你们准备离开,你弯腰向荒野深深地鞠了一躬,作为告别。汤丽也随着你深深地给荒野鞠了一躬。你在心里对着那些玉米士兵说,安息吧!

你和汤丽手拉着手,十指相扣回到学校。在汤丽上楼前,她弯下腰,你迎上去,亲了她,彼此笑了笑,在楼梯处分开。

回到床上,你的身上仍滞留着汤丽的香味,但甜蜜并没有让你忘记那荒野上死了的火,火死了,四周变得黑暗。是的,黑暗。那荒野奔跑的火焰再一次在你的梦中出现,你和汤丽,赤裸着身体在荒野上追赶着那奔跑的火焰……

你在睡梦中再次哭泣,直到哭醒,脸上和枕头上湿漉漉的。

写作之夜——12

越来越冷了,你们也快结业了。你跟汤丽说起图书馆里的你喜欢的那几本书。汤丽笑着看你问,你想要?你点了点头。汤丽说,好吧,我想想办法。到时候,我通知你。你说,好。

一天晚饭后,汤丽说,今晚吧。你笑了笑,说,做个偷书贼。几点?汤丽说,晚上十点吧。你说,好的。你回到宿舍看了会书,就躺在床上了。时间过得缓慢,好像要停了似的。老五的屁放个不停。你看着外面下起了大雪,地面上厚厚一层了。九点五十分,你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开门出去。走廊里一阵寒风,你打了个冷颤。你注视着那些挂在走廊墙壁上的文学巨人的相片,你在心里面祈求他们保佑你。过了一会儿,汤丽从楼上下来,她穿了个平底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你说,外面下雪了,很大。不会留下我们的脚印吧?汤丽说,雪会覆盖我们的罪证。你笑了笑。汤丽也笑了,说,就跟你做一回偷书贼。你说,抓住算我的,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我不是那种人。汤丽笑了笑,谁知道呢?你认真了,说,我真不是那种人。汤丽说,我知道,跟你开玩笑的。这样才不会紧张。

你拉着汤丽的手走出宿舍楼,踩着厚厚的雪,来到图书馆窗前。你问汤丽,你怎么样了?汤丽走过去,轻轻把窗户打开。汤丽说,白天离开的时候,我把里面的插销给打开了。你扶着汤丽上了窗台,跳进去。你紧跟着跳进去。你连忙又把窗户关上。图书馆里的暖气还好,不那么冷。其实,学校的图书馆是很简陋的,但那些书的存在让它显得富有。但这也就是在你这样的喜欢书的人眼里,对于其他人,书就是一堆废纸,擦屁股都嫌弃硬。汤丽问,带打火机了吗?你问,干什么?汤丽轻轻从衣兜里拿出来半截白蜡烛,说,把蜡烛点上。你说,让外面的人看见。汤丽说,这个点儿,没人的,再说,今天是周日。你只好把打火机拿出来,把那半截白蜡烛点上,汤丽用手心呵护着火苗,并不太亮。汤丽说,你挑吧,我给你拿着蜡烛。你不会把你喜欢的书都偷走吧?你说,不会,我只找那些目前买不到的版本。汤丽看出你的贪婪,但她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种对书的贪婪是一种可爱。窗外的雪更大了,铺天盖地了都,带着狰狞了都。你在几排书架间走着,汤丽紧紧跟着你,在几排书架里面,有一张简易的床是老孙头睡午觉用的。你让汤丽歇着,你可以自己拿着蜡烛的。汤丽坚持要给你秉烛,你没再说什么,在挑拣着你需要的那几本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其中有《布登勃洛克一家》《忏悔录》《堂吉诃德》《死魂灵》《安娜卡列尼娜》《罪与罚》《草叶集》。你把这些书放到床上。汤丽陪着你继续在书架前看着,你的贪欲变得膨大,恨不得,把所有的文学书籍都据为己有。你仿佛看到那些书里面的人在指着你的鼻子。你停住了,说,就这些吧。把书装在你带来的书包里。在未来半个月就要告别这图书馆里,你突然有些伤感,你说,坐一会儿吧,毕业了可能再也不会来了。汤丽举着蜡烛,已经要燃尽了。你噗地把火苗吹灭。汤丽轻声说,吹灭干嘛?你把汤丽抱在怀里,说,黑暗让我看见更多。你们亲吻起来,直到你们开始做爱。那简易的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但你们已经不管不顾了。你镶嵌在汤丽的身体里,你们就是宇宙……汤丽的身体起伏着迎合你,你在挖掘,挖掘,直到看见了宇宙尽头的光亮……你附在汤丽身上,亲吻着她的脸颊。只听外面发出啪地一声巨响,你和汤丽的身体都僵住了。但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你们又亲吻了一会儿。汤丽轻声说,你这不是来偷书的,你是来偷我的心的。你笑了笑,从汤丽身上下来。你看到她的乳房瓷器般散发着光亮。你再次俯下身子,噙着她的乳头,像个婴儿。汤丽说,走吧。你们穿好衣服,拿着书从窗户跳出来。那个小蜡头还攥在汤丽的手里。你回身把窗户关上,把窗台上的湿漉漉的脚印用手扫了扫,只见雪疯狂地落下。你们在雪地上走着,回到宿舍楼门前,你长长出了口气,说,真美好啊!汤丽说,傻样吧。

第二天早上,你睡得很沉。是老三把你叫醒的,说,快起来,快起来,出事了。你睁开眼睛问,怎么了?老三说,整个校园都沸腾啦。你以为你和汤丽偷书被人发现了,或者是汤丽被人举报了。那些书还藏在你的床底。你说,到底怎么啦?老三说,竹马回来了。你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问,哪呢?老三说,死啦。看樣子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趴在雪地里被雪厚厚地盖住了。是门卫早起发现院子里的一个雪堆,还纳闷,以为是什么人堆的雪人倒了呢,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是一个人,都冻僵了,他吓得大喊大叫起来。现在,整个学校都炸锅了。你快起来,看看吧。

你僵坐在那儿……僵坐在那儿,就仿佛一个时代终结了似的。你嘴里喃喃着,竹马死了,竹马死了。

老三问,你没事儿吧?

你目光呆滞,昏厥过去。

墓志铭

二十年后的一天,写作者因为胃疾,去医院检查,顺便看望一个女性乳腺癌病人。在那个癌症病房里,写作者看到另一个女病人,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但想不起来。他和朋友聊天,说到了生死。写作者盯着那个女病人看着,突然灵魂出窍般,整个人为之一颤,是汤丽,他几乎喊叫起来。他站起来,走到女人的床边,说,汤丽,汤丽,你不认识我了吗?女人抬起头来,看着写作者问,你谁啊?写作者说,是我啊!当年我们在学院一起学习,你忘了吗?女人怔住了,突然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汤丽说,真的是你吗?写作者说,是我啊!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变得平静下来。两人聊着毕业后彼此的生活,都是那么的不如意。写作者的女性朋友给他们拿来水果,说,没想到你们还认识。汤丽和写作者都笑了笑,汤丽说,没想到啊!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见面,是我还滞留在生的岸上。写作者的女性朋友说,是啊,不知道这样的滞留还有多长时间?写作者说,放心吧,我会给你们写下墓志铭的。

三个人都笑了。

他们的笑声在癌症病房里回荡着,漾动到外面的世界,被日光照耀着,呈金属的色彩,被温暖着。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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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骑竹马何处来
论写作(创作谈)
就是不当贫困户
写作
诛心
NO.5竹马
王老三进城
文学的可能性(散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