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板

2020-03-24 08:45季栋梁
清明 2020年2期

季栋梁

1

“三十岁参加工作?”

“三十岁参加工作。”

“参加工作怎么这么迟?你当过兵?”

“没当过兵。”

“那上大学之前你在干什么?”

“念书。”

“念书?”

“念书!有问题吗?”

人事处处长抬头看看我,噗地一笑说:“没问题,你的表填得清楚、规范,没填出什么事来……”

我笑笑说:“有事没事我心里清楚,就是怕重复填表。”

填表实在是太麻烦了,从参加工作以来填了多少张表早记不清了,近两年填的表几乎是前些年的总和,而且填表要求贼严格,不得涂改,填得最多的一次有六十多页,我共填了九次才勉强过关。

人事处处长是新来的,她目光停留到简历一栏“呃”了一声说:“你上学够迟的,10岁才上一年级……”

“队上办学校迟……”

“初中两年,高中……你上高中时间够长的,一二……”她竟然像个小孩扳着手指算起来,“中间得过病?”

“没有。”

“因事休学?”

“没有。是考不上,复读。”

“高考是有年龄限制的呀。”

“高考恢复之初没有,三十多岁都可以考,后来有限制,不过那时候没有身份证,报名不查看户口本,自己报多大就多大。”

“1978年复读,有恒心,总结一下应该是很好的一篇励志故事。”

“一点都不励志,怎么说呢,是被人推着走的……”我想用萨特一句非常流行的名言“他人即地狱”,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怕她上纲上线。

“要说你大学毕业那年月,一出校门就分配工作,正常参加工作年龄在二十一二岁。改年龄的不说了,你参加工作迟了七八年。”她笑笑说,“你有可能耽误了厅级甚至省级国级……”

我笑喷了,她却严肃地说:“你笑什么?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从政,年龄是个宝啊,那时候大学生吃香……”

我说:“其实从高考恢复到取消分配的这些年,像我这样来自农村靠高考有一份工作的,复读七八年甚至十来年的不稀奇,过了而立之年参加工作的也不少……”

她摆摆手说:“我是说正常情况,哎呀,复读七八年,简直不敢想象。我儿子高考没考好,让复读简直就像让他上刀山,连大学都不想上,啥时候你给现身说法……”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她边抓听筒边说:“我接个电话,老大的。”

我掉头走时,她说:“你这书念的,啥时候安排你给单位上的人讲讲……”

我说:“怕大家听吐了。”

回办公室,坐到桌前,点了根烟,思绪回到过去,我就说说我念书的事,我早就想说说了。

2

得从我一上学说起。

前面说过我们队上学校办得迟,当然不是说我们没学上,而是上学要到河川小学去。那时候我们张王庄还只是一个生产队,归属河川大队。插句闲话,河川大队15个生产队,河川不处大队中心,地域极为偏西,而且人口也少,要说我们张王庄才处于中心地带,人口多河川一倍。可人家河川朝里有人,成立大队时大队部就落在了河川。那时候山村小学普及率很低,大队一共办了三所学校,学生就近入学,张王庄的孩子划片在河川小学,张王庄人就更有意见了,可意见也只能是意见罢了。

我们那地方若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千山万壑”。壑,深沟也。沟和山是孪生的,每座山下都蛰伏着几道大沟,山相扶而沟相通,山和沟就像一棵大树繁盛的枝桠。张王庄去河川要翻两架山、三道沟,十几里路,娃娃上学要花半天时间走路。沿路险象环生,这边日头红朗朗的,几十里外下白雨,沟壑里洪水如猛兽般汹涌而来,牛羊、行人避之不及,被洪水卷走是常事。而那时候野东西还很多,狐狸、狼、野猪、穿山甲就在山野沟壑游荡,豹子也时有闪现,常有孩子上学路上被狼、豹吃了,被狐狸“惑走”的事。因此多数孩子极少上学,在学校所在村庄有亲戚的孩子就寄宿在亲戚家。我们张王庄一直在争取办学校,可一个生产队势单力薄,哪能说争取就争取下来的。

10岁那年,我们张王庄成立了大队,按上面的意思是第二年才筹办学校,可大队干部强烈争取,最终争取来了一个老师、三十多副桌凳。当年学校就筹办起来了。

办学校的消息就像重大新聞,支书通过大喇叭轮番广播。报名那天,仿佛山头插了一面旗帜吹响了集结号,大人娃娃黑压压挤满了山坡崖头,连寄宿上学的都回来报名,理直气壮地喊“我们要上我们队的学校”。一登记二百多人,最小的5岁,最大的15岁。支书又去趟公社,没要来老师。队干和周老师争嚷了半天,以8岁为限,8岁以下(含8岁)的明年再上。这样下来还有138个学生。

一孔箍窑最多装50个学生,得分三孔箍窑坐下,一个老师如何给三个班上课?给一个班上课,没老师的两个班就放羊了。有人说放羊就放羊,总比没有学上好。有人说派个社员管着,提根放驴的鞭子抽狗日的。有人说分成两半,上午念书的下午回家干活,下午念书的上午在家干活,学习干活两不误。周老师气得鼻塌嘴歪的,说你们这是办学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答应来这个破地方。与队干们又是一番争吵。有人提出把崖窑腾出来。然而崖窑是选取崖面往里挖,跟挖隧道一样挖进山肚子里去,四五十米深,是比箍窑大多了,可崖窑只有一门一窗,采光很差,不要说是阴雨天气,就是晴天丽日,进窑也得摸揣好半天才能看清窑里的状况,要是坐在后面连黑板都看不清。

箍窑是在平地上箍起来的,形似拱桥桥洞,门开在腰部,左右有两个大窗,窑顶有天窗,采光就好多了。根据需要还可多开窗,比如后墙也可开窗,不过为了保暖,一般不开窗。

只能以箍窑做教室,13岁(含13岁)以上的回家,剩下一百零几个学生,分成两个班。家长觉得吃了亏,又叫喊起来。支书说13岁就能上工挣工分,家长这才不叫喊了。以前我们大队是16岁才能上工挣工分,从那年起13岁就能上工挣工分了。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却为后来埋下隐患,因为大学不考了,人们读书寄托求功名、耀祖先、改命运的愿望没了着落,许多孩子到了13岁就上工挣工分去了。学校规模越来越大,老师越来越多,学生却越来越少,挨家挨户动员,上工挣工分又恢复到16岁。

4

1966年国庆节后的一天黄昏,我赶着羊从山里回来,发现墩墩窑里住进一个人(我家院子有一个墩墩,是挖崖窑开院子为省力留下的土墩墩,挖了一孔窑洞,比贴着崖挖的崖窑要小多了。主要是盛柴粪草料,喂养牲口,也住人)。他是来改造的,那时候只要一来运动,就有外人来我们村子上接受改造,村里人叫他老反。

我溜到墩墩窑门口,老反正在拾掇布置。老反个头不小,可太瘦了,只剩下个骨架子了。爹来了,我忙掉头往院外走。我爹这人看到我就看到活儿了,就喊:“又哪里疯去?”

我说:“又哪里疯去了?我刚放羊回来。”

爹说:“给老反做个灯,不能让黑蹴着。”

老反说:“不用做,我明儿赶集买一个。”

爹说:“买啥,花那冤枉钱。这娃会做灯,再说现在五天一个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爱上做灯的,自从会做灯后,我把家里的灯全部重做了一遍,还给姑姑、舅舅等亲戚家都做了灯。尽管做灯是我的最爱,我还是装作极不情愿,嘟嘟囔囔地应承着——只要是爹派我活计,我都是嘟嘟囔囔应承的。我抱来一个大肚子陶罐(自从会做灯我就刻意留神收集能做灯的所有废物了,装在大肚子陶罐里)。嘿,老反运气不错,有墨水瓶,还有个铁护护(钢笔肠子上的铁护管)。我把墨水瓶洗净,找了点新棉花、一个麻钱子、三寸长的铁钉,拿来剪刀、锤子和锥子,盘腿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做灯。

太阳已压着山畔,窑洞光线暗弱,院子给太阳照得像一整块古铜。老反蹴在一旁看我做灯。我把钢笔肠子上的铁护护用剪刀铰开,卷在铁钉上,用锤子捶成一个更细的铁筒筒。老反说:“它本就是一个铁筒筒,为啥要重新做一遍。”我说:“铁筒筒是穿捻子的,太粗了捻子就得粗,捻子细了会掉下去,粗了又费油。”我将重新做好的铁筒筒一头按在墨水瓶盖中间使劲扭扭,用锥子沿扭出的印痕像刻东西钻孔。老反说:“这么钻孔会把手伤了,架空一打就通了。”我说:“这盖盖脆得很,不是橡胶盖盖,一打盖盖就碎成几牙子了。”老反“噢”了一声。我又说:“一个墨水瓶一个盖盖,盖盖坏了,整个瓶瓶都糟蹋了。”孔钻成了,我把铁筒筒从孔里穿过,又将麻钱套在铁筒筒上贴着瓶盖。老反说:“为啥要套个麻钱?”我说:“隔热。灯头虽小,火头很硬,不套个麻钱,几天就把盖盖烧裂口了。”我用棉花捻了五六寸长的灯捻,从小铁筒穿过,盘在墨水瓶中,进屋从背墙上取下煤油瓶添满油,点着端进老反家,四处照照,放在窑壁的台子上说:“灯油要是浅下去了,往里面添点水。”老反说:“为啥?”我说:“灯油浅了,捻子吸油就吃力了,灯就不亮了。添些水,水比油重,油就浮上来了,灯就亮了,不过,油离灯头远些省油。”我又说:“还是添半瓶瓶水好,萬一灯打倒了碎了,也不会糟蹋了煤油。”老反摸摸我的头说:“谢谢你。”

我转身走,老反一把扯住我。太突然了,我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老反。老反太瘦了,太瘦的人给人阴险的感觉,何况老反很像《渡江侦察记》中那个敌军参谋长。不过我还不至于跑,这是在我家,我能听到爹娘在大窑里的说笑声。

老反说:“念书吗?”

我说:“念书。”

他拿过一个包,在包里摸。他在摸啥?会像电影里的特务,摸出一把手枪?我又紧张又激动。是那时候反特电影看得太多了。

他说:“念几年级啦?”

他摸出的不是枪,而是一串钥匙,我有些失望。

我说:“今年升三年级。”

他看看我说:“你才上三年级,上学迟?”

我说:“队上有学校迟。”

他说:“孩子,你该为自己做一盏灯。”

我说:“我有灯。”

他笑笑说:“不是那灯,是读书,为自己点一盏照亮人生的灯。”

他打开藤条箱,我震惊了,箱子里码满了书,《诗经》《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中国民间故事》《伊索寓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楼梦》《鲁迅全集》……我没见过比砖头还厚的书,更别说这么多的书码放在一起。我痴呆了,像傻了一样。

“想读吗?”他说。

“想读。”我说。

“这些书就是给你带的。”他说。

我大张着眼睛说:“你来以前就知道我?”

他笑笑说:“知道啊。”

我看着他,心想他是咋知道我的?

“我以前下乡改造,遇到的孩子都没书读,”他又摸摸我的头说,“选两本读吧。”

我奇怪自己,几年前我就反感别人摸我的头了,我会躲开,还咬过别人的手。可他两次摸我的头,我一点都不反感。

我说:“这么多书,我该先看哪本呢?”

他抽出了《中国民间故事》和《安徒生童话集》递给我说:“先看这两本吧,你读了二年级,这两本该能读的。”

又说:“这些书你有时间读的,保证都能读完。”

他又抽出《千家诗》说:“这本书按说你这样大年纪应该全部会背了。”

我“啊”了一声,他说:“我五岁就能背下这本书来。”

我结巴着说:“你你你……五岁就识字了?”

他说:“我两岁就识字了。”

我看着他,他背了三首诗,每首所在的页码都说得不差。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每天背两首。”

我说:“没麻达(用普通话说就是没问题),我一天背十首。”

他摇摇头说:“不,一天只背两首,要默写会,要揣摩理解它,能做到吗?每天晚上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讲,你有啥问题也可问我。”

他抽出比砖头还厚还宽的《新华字典》说:“这本字典给你。你上了二年级,汉语拼音学会了吧,查字典书就能理解读下去。”

《新华字典》我有一本,简直就是这本的孙子。

我说:“我拿走你用啥?字典我有一本。”

他说:“我不用,这是带给你的,《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等一些书里有些字你那字典上不一定有。”

他掏出一个很厚的红色塑料皮笔记本说:“读书要养成做笔记写心得的习惯。”

笔记本的塑料皮鲜红光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笔记本。

“会做笔记吗?把读书遇到的生字词和喜欢的句子、段落抄在笔记本上。”他又从包里掏出了一支钢笔递过来。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英雄牌的,金灿灿的帽子,箭形的笔卡子,粗粗的杆子。这笔可不便宜哩,我多想有这样一支笔,豹子头、八嘎都有一支。来的驻队干部都拿这样的笔,我谋算着偷过,可没有得逞。

我搓搓手说:“给我的?”

他说:“拿着呀。”

做梦都想有的一支笔,就这么容易得到了?我心里一阵狂喜,说:“真的给我了?”

他笑着说:“你这孩子,真的给你了。”

我接过来,拔掉笔帽子,头是包头的,笔头上镶有一条细细金线和金灿灿的箭头,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凑到灯前细看看,说:“我可拿走了?”

“已经是你的东西了,你当然可以拿走了。”他又摸下我的头说,“好好读书,我一年给你一支,去读书吧。”

我迈出门槛时又说:“你家里书很多吗?”

他说:“有三四间房子的书。”

我说:“这么多书?”

他说:“我是研究书的。”

我“呃”了一声,他说:“不过现在没了。”

“哪去了?”

“给烧了。”

我说:“为啥烧了?”

他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墩墩窑因为一直盛草,虽然打扫得干净,可有一股浓郁的霉味。我从草窑里抱了一抱子干艾蒿,让老反到门外,点了艾蒿,待着起火焰又将火焰扑灭,这样就只冒烟了。熏了一阵,等烟散尽,进到窑里就闻不到霉味,有了一股艾蒿的浅香。

我去找豹子头要了他爹看过的报纸,回来把书都包上了皮子。《中国民间故事》真好看,我这瞌睡虫竟然看到半夜,娘以为我睡着了没吹灯进来吹灯。

第二天一早,我去墩墩窑,看到老反把箱子里的书全摆了出来,书脊全让老鼠啃了。老反“啧啧啧”地咂着嘴唇,我恼怒极了,抱了一抱子麦草,塞进炕洞,连烧带熏,炕洞里又跑出几个老鼠。他说:“箱子严严实实的,还锁着,也没见被咬个洞,老鼠是如何进去的呢?”我说:“老鼠是锁不住的,那狗日的头又尖又小,只要头进去,整个身子就能进去。”他搓着手转磨,我说:“得养个猫,不养猫这些书就全让老鼠啃了,老鼠牙可厉害了,连皮绳木棒都啃得断哩。”他说:“可哪里来的猫呢?”我说:“我这就去捉只猫来,八嘎家猫正好下了一窝猫儿子。”他说:“得多少钱?”我笑了说:“捉猫谁还要钱。”

八嘎挑了一只小猫,我用手遮着小猫眼睛抱回来递给老反,他说:“你为啥捂着它眼睛?”我说:“猫看到第一个抱它的人就认下了,你再给口吃的就成你屋里的一口子,不再乱跑了。”他接过猫,与猫对对眼睛,小猫儿“喵呜喵呜”叫着,小舌头像火苗舔舔老反手背。“就像跟我前世就认识一样。”老反抚摸着猫儿说,“裹盐赢得小狸奴, 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 寒无毡坐食无鱼。”我看着他,他说:“这是宋代诗人陆游写的《赠猫》。”我从屋里拿了一个破碗,刷了点炒面,放在老反的炕旮旯,老反将猫放在碗边,小猫便“喵呜喵呜”叫着舔吃,老反说:“这么大点,能闭了老鼠?老鼠不少哩。”我说:“一猫斗百鼠哩。猫叫一声,百鼠遁形,再厉害的老鼠都丢魂哩。”

晌午,我赶着羊进院门,老反端个碗,蹴在墙根吃饭,娘出来了笑着说:“老反,你锅灶还麻利得很,吃啥饭噻?”

老反说:“面条。”

娘抻脖子往碗里看看说:“这是你做的面条?你找根面条给我看看?”

老反“嘿嘿”一笑,娘说:“你做的这是糨子。”

我跑过来伸过脖子去一看,果真像贴对子时打的糨糊。

老反说:“味道挺好的,你尝尝。”

娘叹口气回窑里。

爹卸地回来,吃饭时娘说:“一看一辈子就没做过饭,把面条都做成糨糊了……一个男人能做个啥饭,那么大年龄了还扒锅扒灶的……”

爹说:“你说这些人连个饭都不会做,还反个啥革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晚上,我赶着羊回来,娘说:“老反烟洞里还没冒烟,去让他不要搭火,到家里来吃饭。”

我到了墩墩窑门口往里一看,见老反躺在炕上吃烟,我说:“你别搭火了,等会儿来家里吃饭。”

老反说:“我吃过了。”

我说:“你烟洞里都没见冒烟,就吃过了?”

老反说:“中午面做多了,刚够晚上吃。”

我给娘说了,娘叹口气。

吃过饭,我去给老反背诗。我把《千家诗》递给他,让他盯着我背。他接过包了皮子的《千家詩》看看,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你这么惜爱书,是个读书的料。”我背了五首诗,并默写在笔记本上,他看看我做的笔记,说:“读书就跟你做灯一样,好好读书,为自己的生命中点一盏灯。”我拼命点头。

老反说:“读书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隔日晌午,娘散工回来搭火做饭,我说:“娘,我没让老反搭火,让他来家吃饭。”娘说:“老反还没回来,你在哪里见的?”我说:“我……我这阵就去给他说。”娘说:“去吧。”我在门口堵住老反,让他不要搭火做饭,老反说:“谢谢你娘了,我自己做着吃。”我说:“都已经做上了,你不来吃就剩下了。”

晚上,月光如水,娘在窗根下借着月光做针线,爹在吃烟,娘说:“唉,都瘦成一条龙了,一刮风跟着风跑,添口气就倒了……眼不见心不烦,住到咱院里来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人说咱们不厚道……让他来咱家搭伙吧。”

爹吃着烟说:“要不要跟陶世宽说一声?”

陶世宽是我们大队支书。

娘把端着的洋瓷盆子往锅台上一蹾说:“给他说啥!你怕他啥?你能不能骨髑硬一点?”

爹说:“我怕他个锤子,这是骨髑软的事?一大家子人哩,怕招祸么。”

“你越软越招祸!”娘说着走了,抡得风吼。

第二日早上,爹和老反一起捣罐罐茶,爹说:“你到我家搭伙吧。”

老反搓着手,说:“这……这不好……”

爹说:“你别不好意思,添一副碗筷的事儿。”

“别把你家连累了,还是算了吧。”老反知道自己的身份,拒绝道。

爹说:“有啥连累不连累的?你都瘦成一条龙了,吃喝上再不敢胡凑合了,我们可不想欠你一条人命。”

娘笑着说:“你想吃个啥就说声,别隔着。人老了,就像娃娃,都馋嘴哩。”

爹说:“看把你说得好听,想吃啥就说声,你有个啥?”

娘说:“至少我们吃个啥他能吃上个啥。”

老反双手作揖说:“谢谢,谢谢。”回进墩墩窑提来粮油锅碗。

爹拍着我的肩膀对老反说:“你是文化人,我这儿子上学以来一直考第一名,你把你的文化给教着点。”

老反笑了,看看我说:“那不用你安顿。”

第二天晌午,娘宰了一只鸡,炖了。支书骑着军马来了,下了马,把马拴在桩上。爹说:“你不是去公社了吗?”支书说:“这不闻着肉香了吗。”支书脱鞋上炕,冲着锅台上忙乎的娘说:“吃肉时加了一个人,咋么个弄法,会不?”娘咯咯咯笑着说:“不会,你教噻。”支书说:“在鸡汤里给我加上一马勺水,到时候把那一马勺水给我舀上就行。”爹说:“看把你娃能的,到时你舀舀看。”支书说:“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不过你有这本事哩,你平时屎里头挑着吃豆子。”爹说:“你平时倒是挺懂事的,咋就不回家吃了饭再来,撵饭碗也不怕丢了你支书的人。”支书说:“闻到肉香了,神仙也迈不开腿。”支书捣了我爹一拳说:“还说你心里有我,有个锤子,吃个鸡还等我去了公社才吃哩。”爹说:“一只鸡低头纳闷的,病咧。”又说,“你不是去公社开会吗,这么快就回来咧?”支书说:“大水沟下山水咧,给截回来了,有口福吧。”老反“嘿嘿”地笑着说:“你们话说得真是好,艺术得很。”支书说:“这你说对了,你们双手会梅花篆字,可会写不会说,来了多少改造的,写个啥没麻达,可要说抬杠,嘴秃得只剩下结巴了。”

娘是一鸡两吃,还有个鸡肉炖洋芋。一只鸡对于我们一大家来说就像调料一样,多是洋芋疙瘩,鸡汤里下面。

支书说:“老反,知道为啥把你安顿到他家院里?你看你瘦得跟个柴火棍子一样,就知道你一辈子没做过饭。就是想着你住在他家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们吃个啥都会想到你,不会看着你饿死,让你能搭上个伙。”

老反点着头说:“是,大队长说得对。”支书递给爹一根烟说:“就让在你家搭个伙吧,自己胡日鬼能吃个啥?别几天睡到阴坡(坟地)上去了,我不想欠条命债,你想?”爹嗫嚅着要说啥,支书说:“啥时亏过你?看你那黏糊样儿,真是本性难移,墩墩窑一天给你三分工,老反的工分我给会计说了记满分,按户分东西时也算一户。有人说三道四,我担着。”支书吃完饭走了,爹说:“我本性难移?这瞎怂这么说我。”

老反在我家搭伙一直搭到被赦免离开我们大队。

老反怕我对读书失去兴趣,采取循循善诱的手段,从民间故事、寓言、童话读起,渐次深入。书牢牢抓住了我,往往读到半夜。我这个瞌睡虫,夜瞌睡竟然少了,爹和娘很快就发现我这一变化,偷偷观察我夜灯伴读,看我的目光就不一样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虽然在当时受批评,可我们张王庄依然认这句话。在我们张王庄,有句俗语“家有字画不算穷”,“破四旧”之前家家正屋主窑都挂有中堂字画,都希望家里出个读书人,不敢说光宗耀祖,但至少能支撑门面。我们有传统“三不惹”,不惹郎中,惹下郎中要受病痛折磨;不惹和尚道士,惹下他们会施行法术收拾整治你;不惹读书人,惹下他们会绕着弯弯子整治你。而我们张王庄,张王两大姓的村庄,暗中较劲,都希望培养出个读书人,达到朝里有人的目的。

老反在我们队上一改造就是五年。那些书我都看了几遍,诗词文赋,读背抄写。其间,老反还让在城里的亲朋寄过几回书。到了老反离开那年,已经跟我无话不说,他说我们是忘年交。他说:“生活里没有书籍就好像没有阳光和空气。书给你另一个世界,读书就等于跟智慧大师们的灵魂交谈,等于你认识了人类世界最有智慧的人。如果人一生不读书,就等于在一间黑屋子里生活了一辈子,人生有啥意义呢?读书就是在这黑屋子墙壁上凿开了一孔窗户……等你老了,你就会明白。”

“老了”,这个词用到10岁的我身上,让我备感新鲜。

5

人生的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许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话。路遥《人生》的扉页上就写着这句话。要我说,人生的路紧要处只有一步。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里,倘若不是老反,我的读书生活也就终结了,因为我苍声了。

苍声,是一个孩子长大的标志,我好激动。哪个孩子不希望早点长大呢?爹更激动了,苍声了就意味着我可以当兵了,而爹已当了几年生产队长(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家成份上中农,按说不能当队长,可生产队长是抓生产的,张王庄我们王家是大户,而王家我们这一支有上百口人,别人当了不好干,生产肯定上不去),在上面维下了几个干部,我的个头已蹿起来了,就等着变声了。

儿子苍声了,家里是要做顿好吃的,有的人家会安一桌席的。晚上娘做了四大碗,开了一瓶酒。喝过几杯,爹说:“再过几个月,咱们摆桌十三花(我们方圆最高档次的宴席)好好吃吃。”老反说:“有啥大喜事?”爹说:“家全这不苍声了嘛,就可当兵了,过几个月不就要征兵了?”爹抓起酒杯和老反一碰一饮而尽,又端起酒杯说:“你看家全这身条,浓眉大眼的,字写得漂亮,你都给娃竖大拇指,在部隊有点文化,提干重视哩,当兵前程好着哩。”老反说:“年龄不够吧?”爹说:“只要苍声就好办了,家全个头说十七八,没人不信,年龄能改,张前的娃当兵抱了只鸡就加了两岁哩。”老反说:“就不念书了?连初中都不上了?”“那还念啥,当兵没麻达,驻队的李干部给咱打了保票的。”爹说。老反说:“家全念书咋也得念个高中毕业,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爹摇摇头说:“当时是话赶话说的,你看现在大学不考改成推荐,多少年了,不要说咱们张王庄,方圆多少个大队没见推荐出去一个,你说读书能读出个啥前程?”老反长叹一声说:“这是种特殊现象,是暂时的,不会长久的,这种现状会改变的……”爹说:“老反啊,这话都说了几年了,不还是这样?”老反说:“高考迟早要恢复的,将来不读书才会没有出路。”爹说:“高考?啥高考?”老反说:“就是考大学,你信我的话。”爹说:“信你的话,你的话就是真的了?咱们不说这了,当兵前途大着哩,我去公社开了几次会,不要说开车的司机,就是干部多一半都是当兵出来的。你看咱们张王庄几个吃粮票的,都是当兵转业的,月月有个麦子黄,一下就把命改了……”爹又斟了一杯酒“嘿嘿”笑着说:“此一时彼一时啊,现在这娃苍声了,当兵够条件了,正好结识下干部,不能放过么。”爹能说“此一时彼一时”,当然是拾老反的牙慧。现在爹说话时不时夹杂从老反那里听来的文绉绉的语言,老反的语言中也夹杂着我们这里的语言。

老反抓起酒杯,爹也抓起酒杯,可老反没跟他碰。老反喝不了几杯酒,一杯酒一口一口抿着喝好几回,这回却一下张进嘴,又连斟两杯,张进嘴里说:“家全当兵有的是日子,上完中学以后照样可以当兵,可当了兵以后就再也上不了学了。”爹说:“当兵也是一样啊,这两年我当生产队长,上头维下几个人,不抓紧时间,让张家人把队长抢了去,就再没机会了。”老反再斟一杯酒,端起来时手有些抖。爹忙和老反碰一下杯张进嘴里说:“人不念书,这个世界就黑洼洼的,这我也醒得来,书念得多的就跟人不一样,从古到今的,天上地下的,啥不知道,隔着衣服看透人哩。可是你看你来改造,再看我这家这些年活得憋屈的,不说别的,你看大脑袋寒门寒姓的,儿子当了个兵回来,给公社主任开车,在公社说话口气都是个大的,在我跟前说话都像打雷哩。”老反半张着嘴看看娘,又看看我,拍着桌子说:“你们都是这样的想法?”他把一杯酒张进嘴里,将酒杯蹾在桌子上,骂了句“鼠目寸光”起身走了。娘追上去说:“哎呀,咋就走了,鸡马上炖好了。”老反头都没回。

娘埋怨爹说:“你也是,就会跟人抬杠,跟他一个念书人抬啥杠,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提他读书改造做啥?”爹说:“我说错了?再说我不提这些能说过他?话头让给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日子都过到这种地步了,还死犟死犟的。”娘说:“你去,叫去。”爹“嘿嘿”一笑,过去一叫,老反掉个身面墙而睡。爹说:“你说你这人,说我家的事哩,倒把你气成这样,难怪你老是吃亏受气。”老反躺在炕上不动。娘也过来了,笑着说:“你还像个娃娃一样,饭总得吃吧,跟饭有仇咧?”爹递给老反一支烟,老反不接,爹就笑了说:“咱一个大老粗噻,你生这么大的气干啥?像你这么大气的人有一样活干起来最拿手。”老反说:“啥活?吹牛?”爹说:“吹猪。”老反说:“吹猪?不是吹牛?”爹“嘎嘎嘎”地笑着说:“不是吹牛,宰年猪你也见了吧,猪宰了,得从一个蹄腕那儿捅一个小口,把猪吹起来,皱皱褶褶的都展开了,好净毛洗皮开剥,那可是要气大的人吹哩,气小的人吹不起来。”老反“噗”地笑了。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儿好,可是……”娘说:“可是啥,菜冷咧。”老反还拧着一股子劲儿,爹说:“读书人就是跟人不一样,跟我们这些睁眼瞎子置啥气,快走,鸡炖得好烂哩,再吃点噻。”老反说:“不吃了,吃个锤子。”爹“嘎嘎嘎”地笑了说:“你要吃锤子,我还得害人命哩。”老反看看我,“嘿嘿”笑着说:“你真是头驴。”我知道意思,“锤子”在我们那一带是有男人性器官的意思的。进了大窑重新坐下,爹说:“你先头走时骂了啥啥寸光,啥意思?”老反说:“没听懂就算球了。”爹笑着说:“你说你们这号人,骂人人家听不懂,有啥意思?等于骂自己吗!”老反说:“我给你说,我的遭遇跟读书一点关系都没有,跟性格有关,我要不是个犟怂,说不定现在当大官哩。”

这夜老反跟爹一番长谈,爹答应老反让我初中念完,上了高中边念书边参加验兵,验上了当兵,验不上兵继续念书。事实上,爹并没有往心里去。开学时候,爹送我去草鞋镇中学报名。路上爹跟我说到了学校,加强体育锻炼,把身体锻炼得结实,验兵更有把握。冬天征兵开始,爹就偷偷去给我报名,改年龄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没改成。放寒假了,老反被赦免回城,临走跟爹说:“家全是个读书的料,一定要让娃把书读下去。”爹说:“没麻达,你放心,我一定让他念得没书念了。”

第二年冬季征兵,体检出我肝有病。爹带我去找老郎中,老郎中望闻问切,说:“肝上没啥病呀。”爹说:“你看细点。”老郎中说:“不信我,来找我做啥。”爹说:“不用抓药?”老郎中说:“没病抓啥药,日怪不。”路上爹说:“人家是大夫查的,他就是个郎中,以前是个兽医,也许你的肝真不好哩,以后要注意,宰羊宰猪肝都给你吃,补补。”

要上高中了,爹是铁打铁不让我继续念书,一门心思准备当兵。爹要我参加劳动,既能挣工分,又能把身体锻炼强壮了。我想念书,可我拿爹是没有办法的。这当口,老反来了一封信,写得文绉绉的。父亲上识字夜校识了些字,普通信读得懂,這信父亲当然读不懂了,我边念边解释,念完,父亲笑着说这个老反,把信写成这样,这是故意要为难我,要看我的笑摊。你又不在当面,看不了我的笑摊么,要在当面我倒要看看你的笑摊哩,你说大学不考是暂时的,这又几年过去了,不还是不考,不还是推荐呢吗,不还是咱们张王庄没推荐出去一个吗,你说念书有个屁用。

爹没想到三太爷上门来了。三太爷是我们王家掌门人,张王庄吐口唾沫都是钉的人物。我这个三太爷可不是靠辈分年岁传承熬到掌门的位置上的,他是干起来的。他还年轻的时候,紧盯着我们王家与张家人口男丁的对比,常卖地卖牛羊牲口为王家户族里家境贫寒的光棍娶媳妇,这也就是我们王家人口远多于张家的原因。

三太爷说:“让上高中吧,王家户族里现在看来就这么个读书苗子,这是户族里的事,你家里有啥困难跟我说。”爹赔着笑脸说:“看三太爷说的,供个娃读书能有啥困难。”三太爷走了,爹追着打我,说:“找你三太爷来让我丢人,狗日的书倒把你的心眼眼子全念开了。”我说我没找。我确实没找,后来才知道老反也给三太爷写了信。

1975年秋季入学,我上了高中,冬日报名验兵,一体检我的肺有问题。爹又带我去找老郎中,老郎中依旧是望闻问切,跟去年说得一模一样。老郎中说:“肺上没啥病呀。”爹说:“你看细点。”老郎中说:“不信我,来找我做啥。”爹说:“不用抓药?”老郎中说:“没病抓啥药,日怪不。”路上爹说:“人家是大夫查的,他就是个郎中,以前是个兽医,也许你的肺真不好哩,你平时得呼吸呼吸好好练练。”说着爹做了几个深呼吸。

1976年高中毕业,爹说:“这个老反呀,说恢复高考哩,白白花费这几年光阴……”冬日验兵,一体检我的心脏有问题,爹站在公社街上冲着医院吼:“前年说肝有病,去年肺有病,今年该说心有病,心肝肺,你咋不顺着说。”爹去找李干部,结果李干部连个好脸色都没给,说:“是你娃不争气,还怨我?!”路上爹说:“驴日下的,驻队时说得好听得很,哄了老子好几年,老子把你当神仙一样供了好几年。”我说:“我有病是大夫说的,又不是他说的。”爹说:“他给大夫安顿好的,他把当兵的名额应给了别人。”又说,“以后看你娃自己的,老子再不拿这张老脸焐那些猪屁股了。”

6

高考恢復了!

高考恢复的消息在张王庄我家知道的是最早的。当然不是来自高音喇叭、小广播,而是来自老反。1977年8月连续开了三次关于教育工作的会议,老反就嗅出高考恢复的气息了,立马给我家发了电报。

爹去公社开会,经过邮电所,邮递员看到爹,说王队长,有你电报。邮递员认得爹是因为老反,老反改造那几年亲朋给他寄信和东西都是寄到我家的。电报到公社已三天了,爹以为电报是三叔发来的。三叔解放前跑兵,跑出去再没回来,都以为不在人世了,解放后又冒了出来,才知道落户到了辽宁。除了落在外面的三叔,我家在外再没有亲戚。接过电报时邮递员说是你家老反发来的。老反咋成了我家的了,爹冲邮递员嘟囔一句,拿了电报就走。

老反在电报里说高考马上要恢复了,要我从现在起把分分秒秒的时间都用在复习上,特意交代要保证我脱产复习。他建议我复习文科,说理科一环扣一环,一节课没听懂,就没法继续学习下去。他还列出文科要考的科目,说他能找上的书已经寄出。还有电话号码,告诉我要有啥问题到公社邮电所去给他打电话。

爹拍着电报感叹说:“这个老反也真是,事又不急吗,来个信说一下,还打电报,写这么多字,多费钱。”那年奶奶去世,爹给三叔打过电报,知道电报是按字收钱的。娘说:“这是大事,写信还有个收到收不到,误了呢?读书人就是有远见哩,你看他说考大学迟早要恢复的,这不恢复了。”爹说:“可广播上没说大学要考了。”娘说:“老反说得肯定没错,他啥时候看错过事?”爹对我们兄弟姊妹说:“这事别在外面声张,悄悄地压着,万一老反没看准,到时候弄成个散布流言,那就招祸了。”爹看看我说:“那就按照老反说的,好好念书,你看人家走了都多少年了,不沾亲不带故的,还记着咱们哩,别辜负了老反一片好心。老反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时代是什么意思。”我说:“给你说不明白。”爹咂着嘴唇说:“看把你能的,识了几个字人大了,考上大学再耍大。”

爹没有让我脱产学习,而是让我放生产队的一群羊。赶羊群进入大山深处,山大沟深,天荒地老,远离了村庄和庄稼地,羊群就用不着操心,可以安心读书了。“放羊也等于脱产学习。”爹说。放羊是挣满工分的,年底还多分百十斤粮。几天后,老反给我寄的书和几十页亲手写的复习指导就到了。

我二弟家顺正读高一,我要他的笔记,他说啥笔记?我说课堂笔记。他翻了我两眼。我翻他的书包,不要说笔记本,连课本、作业本都没有,装着改锥、扑克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把夺走书包。我咬牙切齿地说上课做好笔记,回来我抄,所有考试题给我抄一份。他翻我两眼,走了。

10月21日,山头上的高音喇叭和家里的小广播反复播放恢复高考的消息,爹说:“这些读书人灵得了得,哎呀,难怪国家要改造他们,国家决定了的事还没广播他们就猜透了,他们要造反还了得?”娘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读书人浑身的眼眼子都开着哩。”“羊不要放了,啥活都不用干,按老反说的脱产学习,就在家一门心思念书。”爹在我头上弹了一个嘣儿说,“老反说你是读书的料,我也觉得,念了这些年书,没丢过一二三名。状元不状元的咱不说,重要的是考上,好好用个功,考上了一身子扑在公家怀里,就把命改了,月月有个麦子黄,有你娃享的福。”

爹轻声唱起秦腔《大登殿》:

龙凤阁内把衣换,

薛平贵也有今日天。

马达江海把旨传,

你就说孤王驾座在长安。

接下来,爹有了一个反常的举动——每天给我捣罐罐。捣罐罐就像现在流行喝功夫茶,当然不是讲究养生或消磨时光的功夫茶。罐罐是一拃高的粗糙小砂罐,叫“曲曲罐”,小胳膊粗细,肚大口小,有个小把。茶是那种把茶叶、茶茎、茶梗混在一起蒸压成黑褐色的砖茶,熬败后像药渣。条件好的人家,会加入红枣、芝麻、红果子(枸杞)、核桃仁、山楂一类的辅料,可怜人家就加一撮盐,撂一把杏仁儿。张王庄的山上有野杏树,杏结得繁,杏肉薄,杏核却大。罐罐小,茶叶放的又多,加上辅料,水沸后会蓬出罐口,得用筷子不时往下捣搅,所以叫捣罐罐。

捣罐罐与其说是喝茶,不如说是一道饭食。老家人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不吃饭,女人娃娃一块馍,上点年纪的男人捣罐罐,茶水熬到从罐罐里滗出时成线状,最多能倒四五酒盅的茶水,色如墨汁,苦如龙胆。滗出后再加水熬,就着干饼子吃。茶喝败了下地干活。乏了,捣上几罐罐,精神又回来了。爹把茶熬得太酽了,苦得舌头发麻,我喝不下去,爹说喝,提神得很,喝了就不瞌睡了,就有精神了,就能好好学习了。母亲特意做了饼,在面里添加了鸡蛋、香油,爹边捣罐罐边烤饼,烤得金黄,耐嚼。

然而,复习之于我,无异于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啊。我们草鞋镇中学的高中是根据当时普及教育“小学不出村,初中不出大队,高中不出公社”的原则办起来的,老师多数是推荐上大学的,初中毕业甚至白识字,拔高使用不足为奇。课上得有一天没一天的,数理化许多章节根本没学,基础很差。烧砖瓦、石灰的技术倒是全面掌握了,一些同学毕业后就专门烧砖瓦、石灰去了,后来出了两三个老板哩。

高考报名的日子到了,我们去公社报名。报名的人真多,知青最多,年龄悬殊,最大的已过而立之年,最小的才15岁,竟还有一对亲父子。报名审查得很细,又先报知青,我们没报上名。回家吧,懒得走路,也都不愿回家,就在老君山中找了个山洞,打柴火点了火。原本报名后要回家的,啥吃的都没带。我们就在山野追着打野兔、呱呱鸡,拣骨骸,然而拼了老命没打到一只,拣了些骨骸到供销社卖了,够一人吃个馍,又到山坡上的洋芋地里掏挖了些洋芋,这就足够了。第二日报上了名,大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我们大队报名的竟有13人,之所以说“竟有”,因为有6人只上了初中。

高考像一场梦,在恍惚中到来,又在恍惚中结束。那时候不像现在,一考完有各种估分,只有学校墙上贴出大红榜才知道高考的结果。我们开始了煎熬的等待。

看榜的日子是广播通知的。那时候的广播进入千家万户,还是很顶用的。

看榜那日,爹給我十元钱说:“中了,就打十元钱的酒回来;没中,别糟蹋钱。”

十块钱带着浓郁的汗腥味。

一张大红纸,只用黄广告色写了9人名单,其中7人是知青。我们张王庄大队考生中,我差了4分,张孝差了12分,陈三柱差了27分,李宝山差了37分,甄勇差了40分,其余的都差过了一百分。数学、物理、化学考鸭蛋的比比皆是。

当我把十元钱还给爹,爹“嘎嘎嘎”地笑了,说:“4分嘛,一年咋都挣够了。”爹是站在劳动的角度来衡量的,他哪里知道,0.1分之差会有多少学生落榜。4分,加之在张王庄考生中我离分数线是最近的,让爹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我把成绩告诉了老反,他说:“你这已经不错的了,明年保证能高中。”他告诉我别的书暂时不能再读,一切心思要用在应对高考上。

1978年高考即将来临,老反寄来被誉为“不见面的老师”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中的《代数》(第一册)。我很纳闷,这套丛书17册,考文科理化用不上,可数学方面好几册,咋不给我寄全套,只寄了《代数》第一册。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套丛书自60年代出版后便再没出版过,1977年高考恢复得太突然,全套再版赶不急,出版社先争分夺秒赶出了《代数》第一册,一发行人们就像购火车票一样背着铺盖卷到新华书店门前排队。老反是在新华书店排了三天三夜的队才买到的。

真是“不见面的老师”,一步一步,由浅入深,循循善诱,《代数》于我如获至宝。然而没出一周,就让人偷走了。我号啕大哭,诅咒谩骂。窃书不算偷,然而这时间偷这本书,那是真正的贼!我怀疑了那么多人,我写了咒语到处贴,怎么可能找回来呢。我实在不好意思找老反,可不找他找谁呢?我只能打电话给他,他说这书很紧张,到处排队都难买上。半个月后,又给我寄来一本,是复印装订的。张孝抄了一本,说这样我们就保险了。后来,老反陆续寄来了整套丛书。

1978年高考,张王庄依然是全军落榜,陈三柱差了13分,张孝差了17分,我差了19分,李宝山差了32分,甄勇差了33分。其余的差在百分之外。

看榜回家,我把十块钱还给爹,告诉爹分数,爹一个耳光就扇过来:“你驴日的鼻子淌到眼窝里了,第一名落到第三名了。明儿下地给老子劳动去。”第二日,我掮着锄去地里劳动,爹撵上来吼一声:“不回家复习,地里有你做的活儿?你给谁把皇榜背回来,还脾气大得不行了。”

我掉头往回走,他又吼:“你现在的活儿就是念书!给老子往死里念!”

后来,我还是放羊、复习。

7

1979年春季开学后,二弟家顺从学校回来说学校办了复读班正在招生,周一开始报名。爹说:“下午不要出工,赶紧收拾去。”

爹爬着墙头和李宝山的爹说话(我家和李宝山家是邻居,共用一道院墙),我听到李宝山爹说李宝山也要去复读,有些纳闷。李宝山今年该当兵走了,他爹是大队长,这已经是定了的事。

我正在收拾东西,爹进窑来,我说:“宝山也要去复读,不当兵了?”

爹说:“今年打仗哩,打仗就会有牺牲,你李叔咋会让宝山去当兵。

星期一吃过早饭,爹拉出灰驴备鞍子,我说:“爹,你要出门?”

爹说:“送你去学校呀。”

“送我去学校?”我诧异了。

去草鞋镇四十里路,铺盖卷、干粮(馍和炒面)、一周口粮(六斤黄米)能有多重,上中学四年我常背着去,只在上初一第一学期爹送过我一趟。

我说:“不用送,打那麻烦做啥?我又不是背不动。”

爹笑着说:“知道你能去学校,正收秋哩,地里还有活计在等着我,可这一趟我得送你,一定要送的。”

爹哼唱着秦腔,拉着驴走了,我跟在后面出了院子。

李宝山从院里出来说:“叔,你别送,我爹开大队手扶送我,我和家全一起坐手扶去。”

一会儿,李叔从大队开了手扶拖拉机过来,我们把东西放进手扶拖拉机,和李宝山上了手扶。出了村庄,过了黑灯崾岘,我们大队复读生拉了一手扶拖拉机。我们一级的复读生只剩下我、张孝、陈三柱、李宝山、甄勇五个了。

路上,李叔和李宝山坐在驾驶坐上,他们轮流开,你一阵,我一阵。后来,李叔下来,让大家轮流开。

复读的学生真多啊,知青不少啊。知青可是我们的劲敌啊,两次考走的人中知青占到十之七八。一个教室装了八九十个复读生,四个复读班挤了个满满当当,一张桌子坐三个人,真是无缝对接。上了几周,公社把粮食仓库给腾了出来。宽展是宽展了,可长条形的仓库,上课就像看戏,我因为个头高,坐在最后一排,看到老师的脸都是眉眼模糊。我干脆抱着凳子坐到讲台旁边的旮旯里听课。

尽管我们像闹钟的发条拧得紧得不能再紧了,然而,上帝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努力而照顾我们,我们的底子实在是太差了,1979年我们又落败了,而且分数比去年的分数差得更远了。因为这年的题型发生变化,别的不说,就说史地题吧,已经不是单纯的死记硬背模式,而是有了分析与思考,对草鞋镇复读班以划重点死记硬背为主的教学,这类题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了。

看完榜,我们爬上校园依附的碌碡山顶,坐在烽火台上长吁短叹,校园里一阵躁动,有人喊:“上吊了,上吊了。”

我们从山上扑下来,才知道是郑志朋上吊了,他竟然选择吊在教室大梁上,舌头吊出来那么长,白森森的。老师来了,把大家往外赶,叫着说:“都出去,别破坏了现场。”

郑志朋是复读班自杀的第四人。第一人是朱前进,去年看榜后他没有回家,在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把自己挂在核桃树上。在家里自杀的有两个,一个割腕的,一个吃老鼠药的,其中一人是知青,还有一个疯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进了德兴寨。这是座古城,是范仲淹为抵御西夏修建的,后来让西夏占了。现在只剩下几段残垣断壁,不过依稀还能看出昔日的规模。

我们躺在断墙上,张孝说:“不能再熬下去了,我怕熬不住,再熬下去不是和郑志朋一样把自己挂在大梁上,就会像陈海棠一样疯了。”

我说:“我也一样。”

我们想家里也不会让我们复读了。成语云“事不过三”,俗语说“有个再一再二,没个再三再四”,曹刿论战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般事过了三,就不再指望了。

仅过了十天,复读班就又开始报名了。早上起来,爹在备驴,转头对我说:“你真能睡,还不收拾去报名。”

我说:“爹,都考三次了,事不过三。”

“第一次不能算,日急慌忙的,不好好准备咋能算呢?”爹喷出一口烟说。

没办法,我跟爹上路了,进入野狐壕,张孝和他爹出现在我们前面,爹悄声问我:“你跟张孝谁学得好?”

我说:“咋说呢,说不上。”

爹说:“咋能说不上呢?总有个上下呢么,今年他可比你高哩,你可得努力哩。”

我往前走,懒得纠缠这话题,爹说:“你三太爷问着哩,老人家关心得很!”

张王庄,张、王两大姓。和两姓村庄一样,一直争斗不断,不止一次发生过械斗事件。远的不说,最近的一次大规模械斗事件发生在1942年,为了一块地,张家死了四个,王家死了三个。说起那段历史,张王庄人用战争形容。张王家官司打得实在太多,新中国成立这些年来,争夺基层政权是双方斗争的焦点。

张王两姓的竞争总会在一些人身上具体体现出来,现在就体现在我和张孝身上。

开课的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事。我们有位张老师不乏幽默地称我们“贤郎”,这是出自他给我们讲的“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的故事。张老师每年都带复读班,复读班新学年开学,第一课他总是孙山、贤郎的老话重谈,逞口舌之快,“贤郎们又来登孙山啊。”更糟糕的是我们班就有个孙山,他总是拿孙山说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在我们这小地方,也有个孙山,可惜啊总不在解名尽处……”人是不可少幽默,可他这幽默却是在贤郎们伤口上撒盐。今年他才提到孙山,一个东西就重重砸到他头上,冒起淡淡尘埃。是一只布鞋,接着一个身影扑上讲台,拳头雨点般砸在张老师头上。是孙山。“老子忍让了你几年了,你嘴这么不值钱,还不如给女人养娃去,要是痒得受不了,到墻上去蹭。以后你再提老子的名字,老子听到一次揍你一次。”没有同学上前拉劝,甚至有同学说早该揍个鼻青脸肿了。张老师个头不高,有些胖,孙山可像山一样强壮。孙山冲大家抱抱拳说:“各位同窗,我知道大家都想揍他一顿!只要他提一次孙山,就告我一声!我替大家出气。”孙山背起书包走到张老师跟前说:“知道不,老子早就不想复读了,可家里人不愿意,正想着咋样才能找个借口不念了,你给老子提供了借口,不等学校开除,老子先把学校开除了。”孙山摔门而去。

张老师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半月没有露面。复出的张老师彻底变了个样,再没提过孙山,也再没幽大家一默。我后来与张老师有一段同事经历,说及过去他说根本没讽刺笑话同学的意思,就是逞口舌之快,卖弄学识,对不起了。说着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外语成了高考科目,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虽说只按30%计入总分,但在一分都淘汰成千上万的学生的高考,谁说不是灾难?这让我们更加仇恨知青,因为我们觉得自恢复高考知青占了不少便宜,别的不说,就是复习资料也比我们多多了,我们出钱也没处买(只能偷,为此没少打架)。现在又考外语了,据说知青从小学就学外语,有英语,有俄语,还有日语、法语、德语的,跟我们骂架一张口一串一串冒外语。“这分明是照顾知青嘛!”这是我们农村学生的共同声音。我们都觉得是知青在北京城里的家人们出的鬼点子。

复读班开设了英语,我们连英语书都没有。我只能找老反,老反给我弄了本英语复习资料,他建议英语我掌握点基础的就行了,主要精力要放在其他科目上拿分。

给我们补英语课的老师不是正经八百的英语专业毕业,出师于速成班,读英语单词就像读汉语拼音那样拼读,夹杂着把英语字母读成拼音。整篇课文念得结结巴巴,上课带着英汉字典,动不动查字典。

老师在黑板上写出英文单词,我们念成了“喝饿勒勒喔,特饿啊刺喝饿日”“思特阿讷得乌坡”。老师说没关系,只要记住意思能写出来就行,咋读不重要,因为不考听力。

老师给我们讲应试技巧,英语试卷主要是填空选择题,见空就填,拿不准也得填,必须把空都填满,反正不倒扣分。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事例:有一个考生没学过英语,高考答英语卷子时把橡皮切成色子,然后掷,掷出几填几,最后英语记入总分10分。差0.1分就被打入复读的地狱,10分该有多少人被打入地狱。

我们的手臂上写满了英文单词,口袋里装满了像藏族在风中撒的“风马”的纸片。在以前我们手臂上写的是史地名词解释,纸片上记的是数学公式。我们知道投入大精力学英语不划算,因为只能按30%记入总分,政语数史地可是一分就是一分。但我们不敢轻视,老师说是有一门考零蛋,其他功课再好也不录取。

“死担得阿普色大!鼓捣猫眯三克油!”我们就是这么背记着英语单词,踢着白杨树骂:“狗日的英格力稀,狗日的英格力稀!”今年我们都不抱希望了。

8

又要去看榜了,我看书看到三更天,就蹑手蹑脚地出门了。等天亮了再出村,穿过长长的村巷,“又去看榜啊!”的问候此起彼伏,“杀不死的戏子,考不死的学生呀!”实在让人难堪。

李宝山跟着他爹去了县上。我来到张孝家崖头学隼叫,才学第二声,鸽子的“咕咕咕”声就传来。看来张孝也是一夜没睡。

我们上了梁顶,张孝叫着我的小名阴阳怪气地说:“六十子,又去看榜呀!”

我也阴阳怪气地回应:“三栓,又去看榜啊,杀不死的戏子,考不死的学生呀!”

他捣我一拳说:“你怕个锤子!大天白日出村,谁把你横吃了竖咽了?半夜三更的,你不怕让狼吃了?”

我说:“平时睡得比猪还死么,下个夜功得叫多少声,今儿才叫了一声你咋就听着咧!”

他捣一拳“咯咯咯”地笑:“做贼似的!”

我说:“可不就是跟做贼一样呀!”

上了马尾梁,晨光如洗,山风轻扬,梁上一头驴站着看我们,我“昂——昂——”地叫,驴“昂——昂——”地叫,张孝也“昂——昂——”地叫,我们一应一合地叫着,驴亢奋起来,转着圈儿后蹄尥向天空,身子在空中狂扭几下,放出几个大屁来。我们大笑着,“昂——昂——”叫着,驴撒欢像冲浪冲上一个梁峁,又从梁峁一头扎下来,杀入荒野,踢腾出一道土雾。

张孝说:“像驴撒一趟子欢。”

我说:“撒一趟子!”

我们从山坡狂奔而下,向那驴撒欢过去。那驴受了挑衅,又腾空跃起尥着蹄子,放出几个大屁来,在前面狂奔,我们忘记一切在后面狂欢。

撒欢我们哪里撒得过驴呢?很快我们就倒在荒地上。

然而,很快我们忘记一切的快乐就凝固了,因为张上武赶着羊过来,说:“又去看榜啊!”

我们面对面坐着,指头在对方的额头上戳着,恶狠狠地说着:

“不准你复读!”

“不准你复读!”

“说话要算数!”

“说话要算数!”

“再敢去复读小心我揲你娃!”

“再敢去复读小心我揲你娃!”

我说:“咱们把话说死了,不复读了。”

他说:“你不复读,我就不复读。”

我说:“三击掌。”

我们是用了劲,带着深仇大恨似的掌声在山间游荡。

真像是解脱了似的,我们不约而同地高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唱着,真觉得解放了一样,浑身轻爽,我们欢呼:“解放了,解放了。”

我们倒躺在山坡上,张孝掏出烟,掏出两根一并点了,递给我一根,我抽着说:“无论什么结果,今天一过都解脱了。”

“就是你不解脱,我也解脱了。”张孝说。

张孝差了3分,我差了9分,甄勇差了18分,李宝山差了27分,陈三柱差了42分。值得一说的是家顺考了108分,我挺吃惊的。家顺经常旷课,与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野疯,能考过百实在有些出我意料。我说你考这分数可够英雄的。他撇撇嘴说等你考上大学再嘲笑我吧。

坐在碌碡山烽火臺上,张孝“狗日的英格力稀”“狗日的英格力稀”骂着,是啊,我们都相信,不是英语记入总分,张孝就中了。就从我们草鞋镇的分数来看,英语几分几分记入总分的不少哩,张孝只记入了一分。张孝哽咽了,泪水落在风中,他说为啥就差了3分,咋就不差上30分?300分?我也就了了这份艰难,我咋这么不争气,我真的不想再挣扎了,去南窑背煤、野猪沟修路,也比这轻松啊,真的。张孝考出这样的分数,我知道我们的苦难又来了,张孝肯定去复读,我也得去复读,谁让他姓张我姓王呢?

在黑灯崾岘我们一直坐到天黑尽了。

回到家,当我再次把那十块钱放在爹面前,把我们考的分数告诉他,我等着他的吼叫。庄稼没有收成,爹连老天爷都会吼骂的。可是没有,爹连一声沉重的叹息也没有,扑到院里吼骂家顺:“世道要乱了,你狗日的能上梁山排座位哩。”

家顺在我肩膀上狠拍一巴掌说:“知道不,我这是替你挨骂哩,爹知道我是个狗食,根本就没指望过我。”

这年,我们张王庄大队有了自己的大学生,朱家山生产队的朱文峰考上大学了,是方圆几十里第一个大学生。这么大的事当然要过一下,找阴阳看了日子。爹去吃席,喝多了,回来说:“豁出去了,把家刮了,席厚得很,四碗柱子用鸡猪牛羊肉实填,酒用塑料桶子装哩,尽饱喝,人多得,多少年方圆没有过过这么大的事了。”

爹拍着我说:“你呀啥时候让爹摆这么大的摊场给你过一下呢?你三太爷说了,整个王家人刮了家给你办哩。”

朱文峰中举在这个暑假成了与庄稼一起疯长的话题,这越发让我们不愿见人。我家已有八十多只羊,其中有两个哥哥的三十多只羊。我实在不愿待在家里,听那些来浪门子的人听上去是安慰实际上更让人沮丧的话。犁地、放羊,整个山野都是你的世界,心情也就空旷了。

不久录取线降了一次分数线,降了2分,张孝差1分。1分就是我的命啊……我们倒躺在山坡上,张孝嚎叫着,“狗日的英格力稀”“狗日的英格力稀”……

复读班开学日如约而至,我没出意外地走向学校,意外的是爹要家顺也去复读。

家顺对我说:“我才不做你的陪衬哩,你跟爹说说,我哪能考上大学。”

我说:“你考不上我就能考上?”

爹隔窗吼道:“考不上,都给老子往死里念,你一天带着他学。”

正是秋收的季节,地里的活成堆。我长吁一口气,说:“爹,我们自己去吧。”

爹看看我,拉着驴走了。

张孝像一只狗蹲在崖头冒烟,我冲他挥挥手说:“学校见,不见不散啊。”

山野间通向草鞋镇的路上走着一对父子——爹拉着驴,驴背上驮着铺盖和口粮,驴后面跟着复读的儿子。是啊,这是一趟励志之路啊!我宁愿自己背着去,也怕和爹一道走这一趟,在读书的事上,他说不出多么励志的话来,就如同在种庄稼上我插不上话一样,一路的沉默,一路的压抑。他是在对我表述着一种决心和愿望。

到了学校,东西放下,粮交到灶房,家顺就让同学叫走了,我把爹送出学校。

爹说:“走,下顿馆子。”

我说:“我去找家顺。”

“人家比你吃得好,烟都抽的纸烟。”爹笑笑说,“不叫那狗食,念了几年书,你看他书包都背的啥,你看交往的啥人,狗链儿子一走一堆一伙的,就一个笔记本,还夹的全是女子照片,啧啧啧,狗日的是个啥人,看得出来。”

“他不想念书,偏偏让他狗日的念书,磨磨他狗日的性子,让他丢丢人,人啊有时候丢丢人是好事哩。”爹又说。

“人啊有时候丢丢人是好事哩。”这句话让我对父亲另眼相看。

那时候草鞋镇馆子就两家,一家是“李大削面”,一家是“马二烩肉”。我们进了“马二烩肉”,爹要了一碗烩肉,推到我面前,又要了一碗汤,自己泡着吃馍。我不敢看爹,夹了两块肉放在爹的碗里,爹又夹了回来,把碗往怀里一揽,用手盖着碗说你吃你的,胡夹个啥,学校一天就两碗米饭。那碗肉我是和着泪吃下去的。爹是在用一碗烩肉激励我。

正吃着,李宝山进来了,爹又要了碗烩肉。李宝山是大队长的儿子。

张孝是第二天到的学校,我在他头上弹了个嘣儿说:“你那是嘴么,还不如借给女人养娃去。”

张孝说:“还有脸说我,你说话等于放屁咧,我给你说我要复读?是我先到的校还是你先到的校?”

這倒把我说了个大张口,他没说要复读,是我先到的学校。

他扒下鞋底高举着,我没有跑,把头伸过去说:“打打打。”

他却笑着在我头上摸了一把说:“这娃脑瓜子都秃瓢了,胀的。”

我说:“你当你毛多?还不是你差一分为我们打开复读之门?”

他说:“我真想像沉香劈华山,高举大刀把张王庄劈成两半。”

陈三柱不念了,甄勇转到县一中,不是复读,而是重读高中。甄勇绰号有勇无谋,此举引得大家嘲笑“不明智”。然而甄勇重读高中,应届就考上了。从参加高考以来,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我们震撼的了。我们坐在烽火台上,张孝扒下鞋底在自己的头上拍着说:“说人家有勇无谋……嘲笑别人的人往往会嘲笑到自己吧。”

甄勇转学不久,李宝山也转到县一中去了,不过他是去复读。爹宰了一只羊,拿了二百块钱,求李叔把我也转到县上去复读。李叔专门跑了趟县上,可是没办成。李叔说:“啊呀,复读的学生实在太多了,一个班都一百多人,坐都坐不下,找了好几个人,还找动了县上一个大领导,羊也送了,钱也送了,你看事没办成,羊和钱我给你。”爹说:“咋能怨你,自古送礼哪有一定把事办成的。”

家顺朋友多,一走一串,一站一堆,用爹骂的话说跟狗链儿子一样。复读给了家顺天马行空的自由,不要说教室,就是学校也很少见面。我堵住骂过几次,他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把书念成了,狗头上把角都长上了。我也知道我啥能耐,一上课头就疼,凳子上像是扎满了针,可爹还偏偏要逼我复读,让我受这份苦出他那口恶气,你说他有多么可恶。哎呀,你说逼得让人享福呢么,有啥办法。家顺又说我会让他另眼相看的!我会回报他一个惊喜!

关系就是生产力,十来年后我才真正理解的这句话,像标语一样写在墙上,家顺却把它变成了现实。他的那些朋友没白交,冬天验兵,他通过朋友报名验兵了,一切都直接在公社就办了,直到喜报敲锣打鼓送进家门,爹才知道。“狗日的,差点把人的魂惊丢了。”爹搓着手在院里转了半天圈圈说,“这么大的事连个气气都不透,狗日的将来能成大事哩。”

“总算出去了一个,总算出去了一个!”爹吼了一声,“王朝马汉一声禀……”然后又挥着手说,“趔开趔开,让老子好好抻个懒腰。”爹说着还真长长地抻了个懒腰,骨骼发出“喀吧喀吧”的声音。

爹要宰一只大羯羊答谢人家,家顺大气地挥着手说:“不用,我们啥关系,我的拈香兄弟(结拜兄弟),给你省下了。”

这话是有根的。家顺刚上高中那年就要报名验兵,回家问爹要一只羊羔打点打点。爹说:“你三张麻纸糊了个驴头——好大的面子,老子打点的少了?”家顺说:“就当我借的,我会还你的,不还你到另家的时候你扣回去。”爹还是没有答应,他信不过家顺,“吃嘴撂脚后跟的”,更信不过那些“嘴唇上黄毛还没褪尽”的小子。送羊羔这样的活儿他已经不止一次做过了,都没有成事,一个娃娃就能把这么大的事办了?

爹赔着笑脸说:“好我的先人哩,这是能省下的?那都是他爹的本事,关系要维哩,以后也用得着。”

家顺说:“那就宰一只羊羔啊。”

后来才知道那只羊家顺并没送礼,而是和那帮狐朋狗友在山神庙里吃了烤全羊。

爹摆了酒宴。宴席散了,爹酒气醺醺晃悠着,双手插在腰间像四个兜的干部一样,不时拍拍家顺的肩膀说:“一定要争取入党提干,立功转业,能留在部队最好,最不行也得争取转业。”又说:“你看小脑袋转业,虽然就一个车户,回来也踏得张王庄动弹,车户也是人物啊,要不然有大脑袋神气的?”

家顺说:“这你不用给我安顿,我还想上战场当英雄上光荣榜哩。”

入伍通知书上象征着革命的火炬,照亮了我们一家的前程。爹让我每月给家顺写封信,要家顺好好努力,一定要立功,争取提干,将来一定要转业,当不了干部,当个车户也行。

9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种豌豆。1981年的豌豆种上,爹就把二哥另了出去,显然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老家人的规矩是另一个娶一个,娶一个儿媳与父母一起生活到娶下一个儿媳前另出去,这样避免先后(妯娌)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滋生了间隙矛盾,闹臭了再另出去,那就为日后生活埋下隐患。儿子的婚姻也是父辈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老话说儿子是父母的账债,老子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二哥另出去,我一结婚,他们完成了一件事,就腾出精力再下苦积财为我弟娶媳妇。家顺当了兵,家里就等于出了一个人物,至于培养出个支撑门户的,我还有两个弟弟,后继有人。而于我而言,我的年龄也不许再这么拖下去了,村上与我同年纪的,几个都有娃了,有的都两个娃了。

父母开始给我占媳妇了(我们老家把定婚叫占媳妇)。老家一带兴早占媳妇,女子十二三岁就处对象,占的迟了就没选择的余地了。我已二十三岁,过了法定结婚的年龄,更是远超了张王庄男大当婚的年纪。

很快我就处了个对象,是章台柳生奎的女儿柳巧慧,也是三婶的堂侄女,年纪二十,用三婶的话说,看上了定婚,过门一月就可完成。娘取出过年做的新衣服让我穿上,随三婶去相亲。我哪还有心思相亲,可我也不能再拒绝了。我去了一趟回来,母亲问我咋样?我“嗯”了一声,母亲就很高兴,三婶说那就赶紧找阴阳,把日子看了,下个月开酒瓶(定亲),腊月里就娶。我说那么急做啥?三婶说我婶娘九十了,放命哩,要是明年没了,现在说三年不过喜事是个话,至少得过一年。娘对爹说,明儿你就去找陈阴阳请个日子回来。然而,去要柳巧慧的生辰八字时,柳巧慧却很通情达理地说不急,马上高考哩,不能受影响,等高考结束。

高考回来的第二天,我就扶起了犁把。“弯弯扭扭一根柴,我把世界翻过来。”这是我们的谜语,谜底是犁。一点都不夸张。一个农民,一辈子走出多少里地,犁出多少亩地,其中的孤荒疲累是可以想见的。在所有的农活中,我最愁烦犁地。然而暑假是犁地的黄金时光。伏天里戳一椽,等于秋上犁半年。

二哥另出去了,我们就成了两户,生产队两户配一对牲口出一个劳力犁地。二哥在煤矿上,只能由我犁地了。家顺当兵,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上学,上工的就只爹和娘两个劳力,都过了五十岁。缺劳力工分挣得少,按劳分配所得就少。那时候生活就依托着生产队。

看榜的日子如约而至,我们依旧三更出村。那天露水很重,鞋湿透了,裤腿湿上了膝盖,在黎明的风中冰凉浸骨。到了大狼山,太阳才出来,我们上了烽火台,晒着鞋和裤腿。

苦豆草一朵叶子有三片,我们像女娃编辫子一样编起来,然后让对方掐,中间的那片叶子代表着成功,另两片叶子代表着失败。这是我们从小就玩的算命游戏。

掐了两朵,我说:“你无聊不无聊。”

张孝说:“不掐才无聊啊。”

张孝忽然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用力了,很重的。

我回头看看他,他舞着两个拳头三角跳着说:“来呀来呀。”

我说:“你有病呀!”

他说:“对,有病,打一架!”

我摊开掌心吐两口唾沫说:“来,打一架!”

“往死里打!”

“往死里打!”

互相打了两拳,他“嘎嘎嘎”地笑了说:“算球了,疼,还没疯,疯了就不知道疼了。”

“还怕疼?小时候打少了?”

“小时候瓜着呢,不知道疼么,大了就知道疼了,还是摔跤!”

“摔!”

花花搂腰,连着九跤。我们小时候经常摔跤。摔了九跤,我们出了一身大汗,顺着山坡头朝下躺着,点了根烟。现在想来,打架、摔跤是可能扰乱你的思维,起到减压作用的。

山野里没打架,看榜时却打了一架。

红榜张贴在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看榜的争先恐后,仿佛看得迟了就会落榜,都扒拉着前面人往里挤,吵骂声一片。张孝扒着前面人的肩膀往前挤。前面的家伙转身一拳就打了张孝一个鼻血如注。是祝玉芳。呃,这里需要交代的祝玉芳是个男生,他娘连续生下了五朵金花,才生下祝玉芳,怕有个闪失,就给取了个女娃名字,这样有五个姐姐陪衬。我们都叫他假女子。老师讲叫芳的男人历史上有名的多哩,孙传芳、梅兰芳、马步芳。一个女娃的名字把他女性化,平时文文静静的,柔声细气的,未张口说话先笑出声来,今天却野了。

张孝给打蒙了,还没反应过来,祝玉芳又接连几拳,张孝鼻血四溅,满面开花,扑上去就打起来。打架像传染病,看榜的打起了群架。是啊,谁不憋闷沮丧愤怒,谁不想好好打一架发泄发泄呢?何况青春少年在学校哪里没积攒下需要诉诸武力的仇冤?这是草鞋镇中学历史上一场最大规模的群架,几乎看榜者都参与了。

校长和几位老师声嘶力竭地吼,哪里制止得住?后来是来了一位陪儿子看榜的公安才平息了乱局。校长气势汹汹地说要寻找出挑头者当场宣布开除,然而哪里寻得出挑头者。校长不甘心,在榜前宣布谁揭发挑头者,就给谁免学杂费,话音才落,土块、苹果、梨等东西都飞上了主席台,校长和几位老师抱头乱蹿。

我和张孝上了碌碡山,躺在烽火台上,山风掠过,像水撩在我们身上,好不清爽,我们呼呼睡去。

我们被浩荡起来的山风薅醒,看看太阳已经挂到西天,我说:“打酒去。”

张孝说:“打酒去。”

我们每人打了十块钱的酒。酒是散酒,一斤酒两块五,售货员用塑料绳子扎捆了四瓶酒,我们提着。经过烩肉馆,我们把身上的钱集合起来算算,可以要一碗烩肉,两个饼。我们让老板多加汤水,把一碗烩肉做成两碗。掌柜的打量着我们说:“中了?”不等我们说话,掌柜的又说:“送你们二两肉。”又多加了粉条,并送了两个饼。吃完,我们道谢出来,张孝说:“扎实了。”

我们看到蹴在场沿冒烟的两个爹,一定是我们提着的酒瓶反射的阳光扑进了他们的眼帘,他们齐刷刷地站起来,甩动胳膊就像老鹰起飞时扇动翅膀。

他们迎上来,看着我们,我和张孝异口同声说:“没中。”

父亲一挥烟锅抡过,四个酒瓶竟然都碎了。他背着手走了。

张孝的父亲也抡了一烟锅,可张孝一转身烟锅抽在他的腰间,他父亲恼得又甩了一个砍脖,张孝一个马趴,酒瓶触地碎成了一堆。

两个爹气势汹汹地走了。酒味四散,我们坐在场沿上,抽着鼻子吞吸酒味。看看酒瓶,嘿嘿,几个酒瓶子碎半茬,我们呵护着剩下的酒上了半山坡,喝剩下的酒。两个人的嘴和手都割烂了,你别说应该有一斤多酒,我们平时都是不喝酒的,又被山风灌了个透,都醉了,就在山坡上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滚成一团,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我们边唱边跳,最后像两摊泥堆在山坡上,是哥哥们把我们背了回去。

第二日,娘就让三婶去柳家问问。三婶去了,回来说柳巧慧进城了,在那几年来村上改造的老走家当保姆了,怕不会再回来了。三婶说我再给娃行(寻),娃长得一表人才,不愁。娘哪里不愁呢?我几年复读耽误的,周围庄舍年纪相仿的姑娘都让人占光了,剩下的都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爹和娘又托了好几个媒人给我张罗媳妇,我的婚事成了爹娘的一个大心病。

暑假是最苦的。上午犁地,下午收庄稼,豌豆、扁豆、小麦、胡麻、糜子、谷子、荞麦、洋芋,一样一样的陆续黄熟……芦苇台自留地的胡麻黄了,我和爹收胡麻。歇缓的时候爹递给我一根烟,给我点了,很幽默地对我说:“当官的和读书人都出在祖坟里,我一直盯着咱们祖坟看,没见冒青烟么。”

我抬头看看芦苇台阴侧的祖坟,上百座坟茔呈金字塔排列,坟院四周是高大茂盛的槐树。去年,二爷说他连续几个晚上做梦,梦见大太爷说腰疼,于是就请阴阳先生開坟一看,是树根从大太爷棺材腰下穿过。当时,阴阳先生还说祖坟风水旺哩。

“当官的和读书人都出在祖坟里”这是老家人宿命的说法,这话这几年队上人在我跟前说过不知多少次了,都是在安慰我,可在我听来却有嘲讽的意思。现在从爹嘴里说出来,就是认命了,认命就解脱了。自看榜回来,爹就没提复读的事。是啊,一年一年的落榜就跟一个接着一个的跌年成,多强的人都心乏了。何况家顺当了兵,“出去了一个”,父亲有了寄托,今年家顺当上了班长,父亲颇有些扬眉吐气,就更有指望了。至于培养一个读书人支撑门面,我还有两个弟弟。我知道尽管爹心里很挣扎,但爹心里已放弃了让我继续复读的念头。

复读班开班的日子又来了,天麻明儿,我就赶着一对牛去犁地。这么早还不能犁地,犁地要太阳普照大地,翻起来的土将阳光和杂草一同埋入土中,土地才会壮筋硕骨。我起这么早并不是贪活,而是要早早走出村巷,躲开与去复读的学子相遇。爹已经起来,蹴在墙根吃烟捣罐罐茶。那烟吃得狠,一张脸几乎是裹在一团蓝汪汪的烟雾中,整个院子都有一股呛人的旱烟味。显然我这几年的复读爹也牢牢记住了这个日子。我赶着牛往外走,爹看看我没有说话。

村巷还在沉睡之中,鸡在打鸣,狗在吠叫,但都还恋在窝里,有一声没一声的。我赶两头牛快速穿过村巷。广播、报纸上曾一度报道高考恢复对于知青如何如何有意义,事实上更伟大的意义呈现在我们农民子弟身上,高考为我们开辟出一条打破二元世界进入一个全新世界的金光大道。恢复高考后,农村学校的学生翻了几番,复读的队伍一年一年在壮大。我们张王庄生产队复读队伍一级一级累积,已有十五六个人了。

上了山坡把牛縻在草地上让揽吃青草,我坐在山坡上,泪水落下来。尽管高考让我感到恐惧,我相信村里人“读书做官出在坟里”的宿命说法,我已经放弃了复读,然而,要知道我内心有多么的不甘、失落、伤悲、无助。自从结缘老反,我读了不少书,有了太多的梦想,然而这一切要实现都是依附在考上大学之后。高考恢复后,上大学成为我最壮丽的梦想,我不止一次在梦中实现了梦想,感受着梦想。然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梦想只能在梦中重温了。

太阳从老埂岭天子口蓬勃而出,把光芒洒向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套上牛开始犁地。犁了几个来回,复读生稀稀拉拉地穿过黑灯崾岘。

犁了半晌,歇缓起来,“突突突,突突突”,李叔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李宝山穿过黑灯崾岘去了。

我犁到地头,看到娘来了。我有些纳闷,停了牛,娘说:“你爹已经拉着驴驮着铺盖和口粮去学校了。”我呆愣了半晌说:“我不复读了。”可娘已经扶过犁把赶着牲口走了,头都没回说:“快回去扒了饭撵你爹去!”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怎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这年的冬天,我们张王庄包产到户,分田地和牲口时,爹找茬和李叔干了一架,爹个大壮硕,把李叔摁住好好捶了一顿,说:“药钱我早给你付了。”爹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白露前后,黄鼠是肉。其实一入秋,黄鼠就壮硕了,它得攒膘冬蛰,白露前后一只黄鼠净重有五六两。因此,下地时男人都会带一把锹,将羊群赶进大山深处,劳动间隙、歇缓时候就挖黄鼠。

我们吃黄鼠,这一度让那些城里来的人惊恐失色。挖黄鼠是先将黄鼠追进洞里,然后闷头狂挖,那是一个争分夺秒的过程,是极费力的。倘若靠近水源,可提水灌。前天下了一天雨,昨天上午土地墒重湿黏,下不了地,正好挖黄鼠。我进了后沟,碰上了甄勇的哥哥甄强,拉着一口袋胡麻去集上卖了给他弟准备上学的钱。抽了根烟,甄强走了,我心情沮丧悲凉,挖黄鼠几近疯狂,恨不能把自己挣死,一个上午竟然挖了二十八只。回家娘用开水烫后去毛,开剥掏肠扒肚,喷上酒,抹上盐和调料腌着,起了面,黄昏散工娘回来做成黄鼠棺材(撒一层葱花,用起好的面把黄鼠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一口小棺材)上笼去蒸。黄鼠骨小肉嫩,油厚膘壮,上笼一蒸,油把面渗成橙黄色,骨头全酥了,吃黄鼠棺材就像吃包子,骨头都不用吐。黄鼠棺材蒸出来,爹挑了八只给李叔家送过去。这是我们两家多年的习惯了。

爹回来了,娘端了一碟黄鼠给爹,爹一挥手就把碟子打扣了,吼道:“吃个锤子,就知道吃,都是属猪的。”我们正吃得过瘾,都莫名其妙地看着爹。爹又飞起一脚将倚在腿前的大黑狗踢得嗷嗷大叫着逃走。

原来爹去送黄鼠,到了门口听到宝山爹和娘在说话。他们没有做饭,等着我家给他们送黄鼠。昨天我挖黄鼠回来,他们断定我家是要给他家送的。这也是多年来我们两家养成的习惯。爹要进门时,就听宝山娘说你看连饭都不做,等着吃人家娃挖的黄鼠,不给人家办事也就算了,还把人家一个羊吃了,二百块钱花了,你心里过意得去?给人家退了吧。宝山爹说事都过去一年了,这时间退给他咋说……宝山娘说去年就让你给人家退了,你不退……宝山爹说你咋这么个猪脑子,给你说过了,直接退了,他会认为我没给他办,要办肯定得先给人家送礼,礼给人家送了,办成办不成,谁会把礼退给你?谁能说送了东西送了钱事就一定能办成?从古到今送礼办事,事办成办不成,哪有退礼的道理?咱们为了把宝山转成城市户,不也是送羊送钱的,不照样没办成?谁给咱退过?瓜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宝山娘说唉,当时你就应该努力把事给办了,弄成这样,给人心里装了个事……宝山爹说老刘说上大学是计划招生,啥叫计划招生,就是招生有名额的,就像给咱们大队吃救济粮,上头给几个指标就只能有几家人吃救济。宝山娘说那给咱们大队几个大学生名额。宝山爹说几个,你当是吃救济,要是像吃救济,每年总会给几个名额,那咱们张王庄不就每年都有几个大学生。这里面复杂哩,我这是打个比方,我也弄不太明白,反正我想家全比咱宝山学习好,几年都比咱宝山考的分数高,万一给上一个名额,把他转到县一中还不把咱儿子挤到计划外,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宝山娘说唉,人心里总是个事,要不肉咱们吃了,你把钱退了,就说肉人家吃了,钱退回来了。宝山爹说送礼办事,谁会退一半礼……爹愤怒得差点就踢门进去了。早上我去犁地,爹已经放弃了,可李叔开着手扶送李宝山去县上复读,爹内心的希望之火又点燃起来。

从地里回到家我扒了两碗米饭,就背了书包撵出村去。在黑燈崾岘追上了爹。远远看见张孝撵来,爹嘿嘿一笑说:“你们真是难兄难弟哩,张王家较劲现在就在你们两个身上哩,你今年要不复读了,估计这娃也就脱离了苦海咧。你这一复读,他只能撵来了,以后你们较劲的日子长着哩。”

张孝背着铺盖卷和口粮袋、书包。我说:“爹,你别送我了,我也自己背着去吧。”

爹嘿嘿一笑说:“就是。”

把铺盖卷和口粮袋从驴背上揭下来,重新捆好,我背上,爹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两巴掌说:“看着你屋里的灯一着一夜,头发掉得像几十岁了,本来想着不让你复读了……今年最后一年!你等等他吧,我先回了。”

张孝骑着自行车,到我跟前捣我一拳说:“三击掌我的手现在还疼哩。”

我笑着说:“就像个跟屁虫。”

他又捣了我一拳说:“我真恨不得宰了你,害人没深浅的东西,你长的是不是嘴,说话不算话,还不如给女人养娃去!”

我嘿嘿笑着说:“我叫你了,喊你了?你像个男人好不好!”

他长吁一口气说:“我爹坚持让我再复读一年,他找人算过,说这这那那的,我是坚决不复读了,我说你想有个瓜儿子或者逼他自杀,你就让他复读吧,我拿你做例子,早上你犁地很给力,老爹也就断了让我复读的念想,我正放声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晴天一声霹雳,‘王家全复读去了!爹吼着说。我才说了我不复,读字都没说出来,一鞋底就扇到了我的嘴巴上,我满嘴喷血。”

我说:“血渍在哪里?”

“没了吗?干了,风叼走了。”张孝说。

我说:“放弃了复读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轻松?”

张孝说:“你咋样我就咋样,咱们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

我说:“今年是最后一年,看榜时咱们就做好出门的准备,不中就从学校直接出门,现在城里不抓盲流了,好多人都进城揽活哩,没有粮票也能吃上饭。”

10

1983年的高考,我确定为最终的决战了。没有奇迹发生,我又落榜了。要说奇迹,我和张孝考了同样的分数,都差8分。

我说:“这个结局出奇的完美。”

“老天爷呀,我们俩还真是难兄难弟!”张孝拍着大腿笑着笑着就哭了,连笑带哭,好多同学都看著他。有人说:“不会像范进疯了吧。”我也担心张孝得了失心疯。

吴兴盛竟然阴阳怪气地背诵出《范进中举》那一段: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

我捣了吴兴盛一拳,我希望他扑上来,然而,吴兴盛却双手合十作揖。

我扯着张孝上了碌碡山,我说:“你没事吧?”

他说:“我疯了,精神病了。”

他一双眼睛成了斗鸡眼。

我心放下了,精神病的人,才不会说“我疯了”“我精神病了”。

点了根烟,深吸几口,我说:“你咋就当着那么多同学哭了?”

他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本来是想大笑狂笑,可笑着笑着就收不住泪水……这是解放的泪水。”

高考时我们就准备好了,考完试我们把铺盖寄存在老师家没有往回背。看完榜要不中,我们就直接去野猪沟修公路。

然而,在野猪沟才干了三天,大灾难降临到我家。

我二哥死在煤矿冒顶事故中。

那时候事情的善后处理不像现在,一切都是人家说了算,命价两万,重要的是可再去一个人下煤窑。尽管挖煤是一个要命的活计,煤矿开了这几年间我们大队挖煤已死了三个人,但这是世上最能挣钱的活计,想挣钱的人太多了,多少人眼巴巴望着,有这份工作实在不易,二哥能进煤矿还是爹当生产队长维下上面来驻队的干部给予的福祉。

爹、大哥、我及几个亲戚一同到麻狼沟去接我的二哥。有什么接的呢,冒顶事故,整个巷道都塌埋了,煤矿挖了几天没找到。我们只是从二哥住过的黑乌乌散发着浓郁的汗腥、脚臭味儿的窑洞,拿回旧衣物和铺盖卷儿,给二哥建了个衣冠冢。因为没有尸首,请阴阳先生糊了个纸人,从洗脸、穿衣到入殓、守灵,一切都是虚拟的,但所有的程序都得一丝不苟地走完。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二哥归于了泥土。二嫂艾秀哭晕在土馒头上,二哥两个儿子往起拉娘,母子哭成了一堆。坐在黄昏的风里,记忆涌起来,自从有记忆以来,我一直没叫过二哥,叫他的绰号转脑子。他报名参军比我复读时间还长,直到娶了艾秀,赶上了南窑煤矿招工。这两年他忽然成人了似的,常来学校带我出去吃一顿。尤其是有一次,他给我买了一双白球鞋和一身运动裤。我感动了,叫了他一声“二哥”,他惊得眼如铜铃,头扭来扭去地看着说:“谁是你二哥。”我捣他一拳,他也捣我一拳说:“以后别叫,怪势的,就叫绰号,叫你给我起的绰号。”我们咯咯咯地笑。我再叫他二哥,他说:“真的别叫二哥,叫我王家成。”他常喝半斤装的高粱酒,不让我喝,说:“这东西喝了烧脑子,你这脑子可不敢烧坏了,你一定要好好念书,把书念成了。”我说:“你不怕烧脑子?”他说:“你不知道,下井挖煤的人,都贪这两口,有今儿没明儿的活么……”

二哥三七刚过,踩着悲伤的薄暮回到家,娘就跟我说:“煤矿那边已经催人去上班了,你快收拾一下,明天赶紧去,别去迟了小心名额让别人占了。”

“我去?”

“你不去谁去?轮也轮到你身上了,让家兴去,家兴年龄不够。”停顿了一下娘说,“你哥周年过了你娶了艾秀,李阴阳算过了,你们两个同岁,命相、八字都合得很,主富贵,转正就吃上粮票了,日子好着哩。”

我瞪大眼睛看着娘,娘只顾忙自己的。显然在娘看来这是正常的事,皆大欢喜的事。是啊,老家人遇到这类事这样处理是很普遍的。

我看看爹,爹把自己罩在烟雾中。娘越来越强势,爹越来越窝囊了,完全没了我们小时候的气概,一切都是娘说了算。我说:“艾秀咋想的……”把二哥没叫过二哥,把艾秀我也没叫过二嫂,我们是同岁,一起耍大的,还同过三年学。“她咋想的,有她想的?轮不上她想。再说她是瓜子、苕子、二百五?多好的事不知道……再说小时候她就是你媳妇。”我脸红了。男娃间互相编着找媳妇,艾秀就是大家给我找的媳妇。娘压低声音说:“贼着哩,心里亮得跟灯笼一样。”“贼”在我们老家有聪明机敏的意思。娘起身就往外走,我说:“娘,你也不问我咋想的。”娘说:“你咋想的,你看你问得怪不怪,你还能想啥?工作有了,连儿子都有了,还想啥?转正后就吃上粮票了,月月有个麦子黄,把命都改了,比你念书考大学省事吧,才二十来岁,看着你头发都稀里呱哒的,娘心不疼呀。”娘出门了,又回过头说:“走,跟娘一起去。”我心里一片混乱说:“我不去,不去……”娘嘎嘎嘎地笑了说:“你还知道害羞,看把你出息的。”

娘这话有话外音,我偷看过艾秀洗澡。我们那里洗澡都在雨后,在山沟里聚了水的坑潭里。小时候我们偷看洗澡是常事。我偷看艾秀洗澡被艾秀娘抓住过,蹬着我家门槛骂了半晌,娘跟她对着骂。可艾秀自从做了我嫂子,我再没偷看过。

娘走了,爹掏出一包纸烟扔给我。我抽出两根一并点了,递给爹一根,自己咂着烟在地上转圈圈。爹说:“你要不同意……就跑了去。”我没想到爹会这样说。我长吁一口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高考上,过不了几天,就该有结果了。

一根烟没吃完,艾秀屋里传来娘的吼骂声——另家时本来要给二哥拾掇一处地方,可二哥说再挖上两年煤,攒点钱盖房,因此还在一个院里住着——听得出是艾秀拒绝了娘的安排。

两个侄儿给奶奶的吼叫吓坏了,哭成一片。爹进屋抱两个孙子,给娘吼住了:“你下贱不?你算个锤子,人家眼里有你?”我抱起两个侄儿,娘要再吼我,我就会跟她吼,娘却没有吼我。我给两个侄儿一人喂了一块冰糖,他们打着哭嗝儿笑。我的泪水不由得落下来。

艾秀站在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她表情冷漠,脸上没有泪痕。

娘放开声嗓在吼骂。爹在院子里转磨磨,娘吼着说:“你是驴转世的,遇上事就知道推磨,去,把老艾一家人叫来。”

爹说:“这大半夜的,人家都苦了一天……”

“苦了一天,当人人都像你心里没事……”

爹就出了门。我撵出来说:“我去叫。”

爹说:“叫啥叫,叫来又能咋样,你二嫂个性又不是不知道,明早再说。”

又说:“不同意就算了,骂有啥用哩,啥事都想硬拿哩,当人都是软柿子。”

娘的骂声一浪高过一浪,爹悄声说:“你娘这嘴瞎得,你听这骂的,去把你大嫂叫来,让你大嫂跟艾秀睡。你大嫂苦累着哩,头挨到枕头上就睡着了,让她晚上警醒着点,盯着艾秀,别给骂得想不开了。”

大哥在横山的砖窑上干活。我叫来了大嫂,爹蹴在院墙根吃烟,我说:“爹,你去墩墩窑睡吧,苦了一天了。”

“能睡着?你去睡吧。”

“我盯着我娘,别再想不开了。”

“你娘还顾不上想不开哩。”

第二天晌午,艾秀的爹和大哥来了,是爹在地里干活时叫来的。

娘一脸灿烂的笑容迎进屋,麻利地宰鸡做饭,就跟什么事也没有。艾秀出来帮忙,她笑着说:“这娃,你快缓着,遭了这么大的难。”艾秀该做啥做啥。

吃饭不说事,吃过饭,娘将事说出来,艾秀的爹才开了个头,就让艾秀堵了回去。艾秀说:“你们该干啥干啥去,我的事我会想会做。”然后就走了。

艾秀的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亲家,嫁到你们家了,就是你们的一口人了,由不得我们了,我们该说的话说到了,事你们看着弄去。”

娘又扯开嗓门吼起来,艾秀的爹说:“他姨娘,也别骂了,骂能解决啥问题,这娃也是从小你看着长大的,你知道骂不下的,你跟她好好说。”

送走了艾秀的爹和大哥,娘痴呆呆半天没反应。娘没吃一口饭,艾秀盛了一碗干饭,上面压了菜,端过来递给娘,娘笑着说:“你听话比端碗饭强。”

艾秀把碗放下,出门去了。

我给娘端了一茶缸子水,娘说:“今儿我还没咋骂哩,口不渴。”说着她笑了。娘有时候还是很幽默的。我也笑笑说:“我给你放冰糖咧,你别骂咧。”

娘没喝,上炕拉开被子蒙头睡了。我看到被子颤抖得如同筛糠,我听到压抑的啜泣声。

我能理解娘的苦处。老家人对女人的评价体系中,能生娃是第一位,而会生娃则极重要。什么是会生呢?就是花生。什么是花生呢?就是一個儿一个女或一个女一个儿的生,所谓开一朵花结一个果。这样以后的日子就从容了,嫁一个娶一个,娶一个嫁一个,互为补充,家里日子就不会太紧张,而许多家庭都是用你的泥疙瘩填我的墙窟窿,就是说用女儿的彩礼包媳妇子的彩礼。倘若家境不好,实在困难,就直接换亲了,一个女儿换一个媳妇,日子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样的婚姻还结实,不轻易破碎。娘能生却不会生,生了大姐二姐后,就开始生儿子,一口气生了四个儿,生一个女,却还没养到站,夭折了,又生了两个儿。现在我、家顺、家兴、家齐齐刷刷枪杆一样起来了,我要是能和艾秀结合了,日子就松活大截,结合不了,眼下就要成家,家顺当兵到现在还没提干,年底可能复员,那就后脚踏前脚跟要媳妇,家兴马上上高中了,家齐后面紧跟着……

我把娘蒙在头上的被子拉开,说:“娘,你哭吧,这么热的天,别捂被子。”

晚饭是艾秀做的,她很平静,依然像个儿媳妇那样,做好了饭。艾秀把饭端上桌子,掉头走时,娘说:“你坐在桌前吃饭。”

艾秀不往桌前坐,就站在地上。媳妇子是不能跟公公坐一张桌上吃饭的。

娘说:“坐下吃,现在啥社会了,不讲究了,城里媳妇子在公公跟前都敢放屁哩。”

我噗地笑了,娘这人说话是为了缓和气氛。

艾秀还是没有坐到桌前来。

娘说:“你说,我们一家人哪点对不住你,你说。”

艾秀摇摇头。

娘说:“你们另出去前,宝安挣回来的钱我们要过一分?你们的两个娃就在我家吃喝,我没操心好?我们这做老人的哪点对不住你?”

艾秀摇摇头。

娘说:“那是为啥?你看不上平安?”

平安是我的小名。

艾秀不说话了。

娘说:“从小你们耍大的,平安小时候就想娶你哩。”

我脸红了,娘说:“宝安有点随我,有时犯驴脾气。平安性子柔,又念了那么多书,比宝安会疼人……”

艾秀说:“娘,你别说这些了……”

“我不说你说。”

艾秀不说话,娘说:“你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儿,能嫁个啥样的人?嫁到人家,人家能把两个娃当亲生的?嫁了平安,两个娃是他亲侄儿,他又没前方留下的,没有人有外心……”

艾秀掉头要走了,娘说:“娃,听娘的话,你再嫁不到平安这样好的男人,也挑不上我这样家的。”

艾秀走了,娘说:“你说她听进去了吗?”

爹说:“怕是没有。”

娘说:“你长个猪嘴,就不能说个好听的。”

娘看着我,我沮丧地垂下头,娘说:“你看你穿成啥样子,头发乱得就像鸡窝,没说把自己收拾利利落落的,去洗澡去,把新衣服拿出来穿上……这是相亲哩。”

娘点了根烟,说:“你到底咋把她惹下了,死活不嫁你。”

我说:“我没惹她。”

“那她为啥死活不嫁你,按说她不该嫌弃你,你该嫌弃她才对,你还是个童子身,她一个寡妇,还带着两个账主子,为啥不嫁你?”

我摇着头,我真的不明白。

“你是瘸着还是瞎着,聋着还是哑巴着,人也长得一表人才,我们到底把她咋了?她硬嫁又老又丑的刘四吉,都不愿意嫁你,这分明是在给人说我们不够人吗?”

我没想到娘会这样想,说:“娘你想多了。”

“你才吃了几把盐,过了几个端午?我也是为她好,你说她要嫁了你,日子眼见过得好哩,她就是个捣眼窝。”娘说,“不说这些了,你明天就去煤矿,婚事七七过了再说。”

我狠狠咂了几口烟说:“我要复读,不去煤矿。”

娘瞪着眼睛盯着我说:“你说啥?你说啥?复读,你复读了多少年了?!”

我说:“再给我一年时间,就一年。”

娘说:“一年,你当煤矿等你一年?多少人争着想去哩,人家说了按时不到就安排别人了。”

我说:“我不稀罕。”

娘说:“啧啧啧,看我娃本事大的,一进矿就吃粮票,你念书考不上还不是打牛后半截?我都不知道咋说你了,几年了,中不了,都是命,认命吧。”

“娘,你再给我一年时间,这一年要不行,我回来做牛做马。”

“你就饶了我们吧,好我的活先人哩,一年,多少个一年了,复读个锤子……”娘走了,出了窑门,坐在院里大放悲声,“日他娘的,我上辈子亏了啥人,这辈子全遇上了冤家对头呀。我的命咋这么苦,栽到蜜缸里都不甜。”

我点了根烟躺在炕上,说实话我已经从内心彻底放弃复读了,我认命了,复读像一座大山都快把我给压扁了。可是艾秀拒绝嫁我,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为啥?我想不明白,难道从小到大她从骨子里就没看起过我,因此,我要复读,我要证明给她看。

第二天晌午我犁地回来,坐了一个下午,回来时,艾秀站在路中间,我说:“走开,别挡我的路。”

她说:“你的路我已经给你腾开了。”

我说:“没有,你堵死了,堵死了。”

“你就那么没出息?我嫁给你才彻底把你的路堵死了。”她说,“再去背煤?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够了,过得够够的了,你哥一下窑,我就睡不着觉。你哥也怕,下窑前都喝酒壮胆,我不让他下窑,让再找个活,你哥说等房子盖起来,房子还没盖起来,人没了……我不想在你家当两次寡妇。”

我说:“那你……”

她大吼一声说:“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停顿了许久她说:“你要不去复读我也就不见你了,你一定要去复读,把功用上,挣个有活头有前途的日子。”

又说:“我去莲花山为你抽过签,上上签,解签师傅说肯定高中。”

“你咋不给爹和娘明说?你看娘把你说的,让人咋想你?”我的泪水喷涌而出。

“有啥说的,嫁到你家几年了,娘那人的嘴你还不知道,说让她说去么,骂人哪有好口。”

“你,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冤枉不冤枉?”

“有啥冤枉的,这世上不担冤枉活不下去。”她幽幽地说,“日月长在,只要你有了出息,以后他们就明白了。你千万别给娘说,娘好强又要面子,不到事跟前她不会认错的,她也难。”

“你……你……你没想过嫁给我?”

“没有。”

“为啥?”

“你别想这些事,好好考大学,你两个侄儿还指望你哩。”她凄楚地一笑说,“考上大学,你说不定还能追上朱庭枝哩。”

朱庭枝小时候她父母都到蛮荒之地改造,城里停课闹革命,她无处可去,寄养在我们大队赤脚医生家(赤脚医生是普及农村医疗时她娘的学生)五年。

去学校这天,我把铺盖卷和干粮捆扎好,出窑门却看到二哥的自行车立在墙根。我火了,娘正在园子壅葱,我冲园子吼道:“你做的这是啥事么,拉出来的屎还能磨回去。”

艾秀正奶彦章,说:“不是娘,是我推过去的,让你上学骑。”

我把车子推到艾秀门前放下,掉头走了,艾秀说:“你哥在时骑上去煤矿哩,放在家里闲着哩,我一月骑不了一回。”

我说:“我骑了,让人咋说我!”

“我还当你跟人不一样,原来也是一头浆子。”艾秀一脚将自行车踢倒了,“怕人说这说那,你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念了那么多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脸红了,在自行车上捎好铺盖、口粮就走,爹把一沓钱塞给我说:“你娘给的,遇了这么大的事,你娘受了刺激……”

不等爹说完我翻身骑上自行车拼命狂蹬,让风带走我的泪水。绕过山嘴,张孝跨在自行车上冒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连串的烟圈,然后一个一个挑破。

“以前看你去复读了,是我爹跟我说家全复读去了,这回是我跟爹说家全复读去了,我咋也得陪你呀,咱们啥关系?难兄难弟吗。”他拍拍我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

11

人死了要送七,七天一送,一七比一七远,就像是十八相送,七七送到坟上,等于把亡人送到那一世入土为安。二哥的七七我专门回来,才知道艾秀带着两个侄儿搬回娘家去了。“让你娘骂着赶了,你娘剐骨剜髓地骂,两个娃一个都不要。”爹拍着大腿,拍得尘土乱冒。我们到了坟上,艾秀也来上坟,娘是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我一阻拦娘就骂我。

晚上吃饭,我说:“娘,你咋能这样做,两个娃一个不留,让我二哥这门人黑了?”我知道娘的悲伤,但我还得说。

娘说:“咋就黑了,她就是嫁到美国,娃还是姓王,还是你王家的骨血,她敢跟别人姓,我到她家门口上吊去。”

我说:“既然两个孙子你一个不领,就该把我二哥的命钱给她……”

娘扇了我一个嘴巴,吼道:“那是我儿的命钱,让她带上嫁人?”

我说:“你讲理好不好?”

娘说:“老娘就是不讲理,听不下去来把老娘横吃了竖咽了。”

我说:“你能不能小声点好好说话?”

娘说:“我就是要让人都听见来评评理,我儿子的命钱让她带着去嫁人?”

我悄声说:“娘,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嫁我,我二哥下煤矿,她老睡不着觉。”

娘说:“她睡不着觉,为啥,那么贪男人?”

我笑了说:“娘,下煤矿老死人,我二哥下窑怕得不行,回来就不想去煤矿。”

娘说:“老死人?咱们大队这些年才死了几个……”

我说:“咱们大队死了几个?咱们大队在煤矿挖煤的才有多少人?一个煤矿几百号人,有多少个大队的人,而且悄悄瞒着处理了的还有多少?处理我二哥的事你没听人说?”

娘看着我,我说:“她说她不想我做第二个我二哥,我去复读就是她的主意。”

娘长叹一声。

彦辉上高中那年,娘给了我五万块说:“你给艾秀吧,你二哥命钱两万,我和你爸拿三万。你当娘真花了你二哥的命钱,娘是怕她嫁个不务正的人,还不连打带逼的填了黑窟窿了。我那么骂她,是给人亮耳哩,她不嫁你就不嫁你,我能骂得她回心转意,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知道?就是骂得她同意了,嫁来也过不好,强扭的瓜不甜。”

我一直擔心煤矿给的顶替二哥的指标娘会弄出事来,我家因为我不听话没有适当人选,可舅舅家好几个都在盯着这个指标,艾秀娘家也有不少人盯着指标,最终指标让外人刘四吉占了,娘却并没有闹事。“指标是我儿拿命换来的,四吉给我养两个孙子哩,不占谁占?”娘说。我给娘竖了大拇指,娘说:“羞你先人去,这么夸娘。”

刘四吉有两个女儿,家里给女人看病,穷得拉了一屁股债,我去找她说:“你找也找个匹配一点的,家庭负担轻一点的……”

“带着两个儿子,那就是两个债主,还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娘家也不能老待着。”她笑笑说,“两个女儿么,没负担,长大了还能使彩礼,现在彩礼可年年涨哩,你两个侄儿不愁打光棍,到时候还能给换媳妇哩。”

她说:“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人们会说闲话。”

我说:“谁想说说去。”

她说:“你记着一辈子不要招惹闲话,闲话会害死人的,别再来了。”

又说:“你也得为我着想。”

哥哥的一周年过了,艾秀嫁给刘四吉。我在原野遇上她,她脚上钉着一层白布,那是给哥戴的孝。旧时候孝要戴三年,现在一年就能抹了,我说:“抹了去吧,过了一年就能抹了。”

她说:“让自己掉去吧。”

12

我中了。

张孝也中了。

我中了个大学,张孝中了个中专。

值得一提的是,张孝这一年的复读报了理科,他说文科收的人少,收的中专学校几乎没有,理科本科招收本来就比文科多,还有大专、高中中专、技工,录取一条龙。

我穿过村巷,人们都倚在大门行注目礼,说:“这娃把命改了,一头扎进公家怀里,月月有个麦子黄呀!”

“来来来,握个手,以后别不认得我们呀!”

我终于用洋溢着父亲体味的十块钱打回了酒。四瓶酒喝得我们一家人都带了酒,父亲拉着我的手直叫我兄弟,说:“兄弟啊,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兄弟啊,你让爹这辈子没白活呀!”

考中了,毕业后我走上了工作岗位,我的人生得到了彻底的改变。在此我也要感谢我的二嫂艾秀和老反,是他们帮助我实现了理想。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