饾版印刷高手西子湖畔的隐者

2020-03-25 02:50北壬
旅游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画谱铁球橡皮泥

北壬

拱花前需要仔细对好纹路

住在“麻风病院”中的大师

出租车司机在西湖边的一个岔路口把我们放下,指着小路对我们说,行不过二十米便到目的地——桃园新村。这是一处临西湖沿宝石山而建的老式小区,但因为今天雾霾遮蔽了太阳,我无法定位这是处于西湖的东西还是南北。我给黄小健电话说,我们到了。雕版大师开始噼里啪啦给我指路,听到电话这头的我迟迟没有回响。他稍稍静音后,传来一句话:“算了,你在原地不动,我下来接你!”

摄影师趁机端起相机对小区中的建筑狂拍,因为这小区中的建筑特色各异——绝大部分是无主题无风格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筑,也有个性鲜明文艺范十足的民国小阁楼。

“大爷,麻烦您让一让!”摄影师向镜头中发型凌乱的老者嚷嚷。老者一边笑一边喘气,试探着叫出我的名字。这时我们才发现,眼前这位不修边幅的老者就是传说中的雕版隐世高人黄小健。

黄小健引着我们在小区内七弯八拐,最终沿着台阶上山,路两边的建筑变成了清一色的“民国范儿”。摄影师双手抚摸着民国建筑斑驳的墙面发感叹:“这以前都是谁住的地方啊?小资得有点过分吧!”黄小健尴尬的笑了:“这地方,是民国初期的传教士修建的教会医院,老杭州俗称‘麻风病院!”

听到“麻风”两字,摄影师的手似乎触电一般,嗖地一下从墙上拿开了。“麻风楼”有好几栋,黄小健的家兼工作室就在其中一栋“麻风楼”的二层。

黄小健领着我们穿过悠闲的过道,踩着咚咚作响的木质楼梯上了二楼。他还没指明他住哪儿,二楼最东边处的房间外,公共的阳台上堆满了或长或短的各式木板就先暴露了主人的身份——这些木板是制作饾版雕版的原材料——黄梨木。“家比较小,而做饾版要用到的木料比较多,原料加工时家里也施展不开,所以我就把原料堆放在这儿!”

拱花前需要湿润宣纸,防止起皱

黄小健把我们引进房间后,就开始在八仙桌上伏案工作了。我开始观察这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墙壁上仅有两种装饰:其一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雕版印刷代表性传承人”的匾额,其一是一幅雕版印刷的红牡丹花。

老房子里的所有的物件都上了些年纪:老式的百叶窗是木窗,十四英寸的彩电,发着黄光的台灯,还有在台灯下工作的老人,以及他工作的内容。黄小健说他是一个恋旧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恋旧的性格,黄小健才能躲进小楼成一统,挖掘、守住并发扬饾版和拱花这原本失传的手艺。

生于风雅,死于科技

所谓饾版印刷,就是按照彩色绘画原稿的用色情况,经过勾描和分版,将每一种颜色都分别雕刻一块版,然后再依照“由浅到深,由淡到浓”的原则,逐色套印,最后完成一件近似于原作的彩色印刷品。由于这种分色印版类似于“饤饾”,所以明代称这种印刷方式为“饾版”印刷,也称为彩色雕版印刷,清代中期以后,才称为木版水印。

一直伏案的黄小健突然抬起头指着相机说:“开拍了没?我已经开始勾摹画稿了!”这时摄影师把相机焦点向黄小健的笔尖聚焦。只見黄小健把一张半透明的白纸按在一本画册上,右手握着一只笔尖细如针尖的毛笔,左手拿出一把小起子。毛笔在砚台上轻沾了墨汁后起子压住白纸开始在画册上临摹起来。

“这种纸叫雁皮纸,因为它是半透明的,有利于我们照本宣科临摹画稿。”黄小健说完后,屏气凝神,在雁皮纸上已经临摹出两人娟秀的小字——“十竹”。看来,今天黄小健要给我们做饾版印刷演示的,是《十竹斋笺谱》中的一幅。

只十几分钟的功夫,《十竹斋笺谱》中的一幅便跃然纸上。“其实,要说起饾版印刷的嫡系正宗,还得说起你们南京十竹斋啊!”在得知笔者来自南京后,黄小健就说杭州、南京两地的饾版印刷前世今生:自明代开始,中国,特别是江南地区的市民阶层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市民阶层发展壮大后,他们对文化的需求越来越多。因而对文人字画的需求就一日千里,名人字画的价格也就水涨船高。但普通市民阶层又消费不起名人字画,于是复制品的机会就来了。这个商机最先被精明的徽商发现——明代末期徽州人胡正言在刻工汪楷的协作下于南京制成了饾版印刷史上的巨著《十竹斋笺谱》和《十竹斋书画谱》;几乎在同时,漳州人颜继祖也与南京刻工吴发祥合作用饾版印制了《萝轩变古笺谱》。

而所谓笺谱,就是用来写信的信纸。那时文人墨客生活是风雅无边的——写个信,信纸是不容马虎的。给友人写信,要在信纸上印配琴棋书画图案以示品味;给佳人传书,得在信纸上附南国红豆之流以表相思——笺谱就是为这种情愫而生的;所谓画谱,就是用来学画的模板:古时学画,不像现在随意涂鸦。那时学画要照着名家的字画临摹——画谱,就是为这种需求而订做的。

在现代印刷术开始之前,对笺谱、画谱有着旺盛的需求。然而随着印刷工艺的革新,曾经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刻印社开始萎缩。十竹斋也就有名无实,就连黄小健的单位浙江美术学院西湖艺苑水印工厂也倒闭了。自西湖艺苑水印工厂撤销以后,曾经让西湖艺苑引以为傲的饾版和拱花技艺也失传了。

“西湖艺苑撤销时,我对雕版还没这么痴迷,等我钻得深了,明白西湖艺苑之于杭州,雕版印刷之于中国文化的意义时,杭州已经找不到一个雕版传承人了。没办法了,我只能一边到扬州、南京、苏州四处寻访雕版艺人偷师;一边躲在‘麻风病院中尝试一切复原的可能!”

黄小健说完,拎起一张临摹好画稿的雁皮纸往阳台上走去——对饾版和拱花这俩老手艺的新一轮的技术创新开始了。

在风干后的木板上进行雕刻

不拘一格传手艺

只见黄小健把手上的画稿用浆糊贴在一块大木板上。他边贴画稿边用刷子刷平,就如同手机贴膜一般。待画稿在木板上贴平后,放在阴凉处风干。把贴好画稿的木板放在八仙桌上,从抽屉中拿出凿子、拳刀、锤子若干,左手拿凿右手拿锤就干起了木工活。

黄小健拿起刻好版的木板走到阳台上,从门角处拿起一把锯子开始在木板上锯起来。锯起,木落。原本一尺见方的木板,被锯得七零八落。锯完后,黄小健蹲在地上,把有图案的木板一块块放在桌子上,用抹布一一擦干净。这时,小木块上原本被木屑蒙住的图案显现出来:一行字、一朵花、一只螳螂、一座假山、一盆兰草、一方印章……原本分布在一块大木板上杂乱无章的图案都自立门户,成为一幅幅独立的图案。

“你看,我要拓印的《十竹斋书画谱》上的这一幅画。这画面上的颜色有十几种。颜色多,对现在的印刷技术来说,很简单。但是对古代雕版印刷来说,却是噩梦。因为雕版每次都只能单色印刷,如果要复制的有三种颜色的图画,就要雕三块版。通过三次‘套印后最终定版!套印的次数过多,首先会造成雕版材料的浪费,最重要的是,每次套印,有可能会让两次印刷的图片产生重影!”

黄小健说完,把一堆有各种图案的饾版摆在桌面上。摊开《十竹斋书画谱》上的画面,看到画谱上有一座假山,就拿起雕有假山的饾版,从盒子里拿出一块橡皮泥模样的东西贴在饾版反面,然后用力把沾有泥土的饾版在印刷工作台上压紧。待假山饾版压紧后,他又拿起一块雕有螳螂的饾版,用橡皮泥贴好后压在工作台上……依次反复十来次后,整个画谱中的图案终于全部固定在工作台上了。这时黄小健把一张有着画面的打印稿贴在饾版之上,对照着打印稿上的图案,通过橡皮泥的移动来调整饾版的位置。等到所有饾版都“各就各位”之后。黄小健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打开颜料盒开始调色:在假山上涂上淡青,在兰花花瓣上涂上紫色,在花朵上涂粉红……

待各种颜色都涂好后,黄小健在工作台上把固定好的宣纸覆盖在饾版之上。用刷子在宣纸表面逐一刷过。从用橡皮泥固定饾版到上色成功,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一幅画面就跃然纸上了。第一张印刷好后,黄小健取下画稿,和原稿仔细对照后,稍微调整橡皮泥。上色、复印,一口气印刷了十多张。

饾版印刷的套印工艺

饾版印刷工艺终于演示完成了。黄小健从工作台上取出一张刚印刷好的画谱递给我,又指了指墙上装裱好的那幅画,问我两者有什么不一样。我瞪大了眼看了三分钟没看出任何端倪。倒是学美术的摄影师看出了猫腻:“裱好的这朵花,是凸起来的。而刚刚印好的这朵花,是平面的!”

黄小健点了点头,走到裱好的画前说:“这朵凸起的花,就是你这次要寻访的拱花工艺!”

“所谓拱花,就是用不着墨的印刷方法,以凸出或凹下的线条来表现纹理,让画面呈现出浮雕效!”黄小健边说边开始演示。只见他首先拿出一张带有阴刻花朵图案的雕版,然后取出一张刚印刷好的画谱。然后把画谱上的花朵和雕版上的阴刻花朵叠加后。取出一个练指劲的铁球。用毛巾包好铁球后在画谱上的花朵上来回滚动、碾压。铁球滚动十几个来回后。黄小健把收起铁球,拎起画谱。一朵红色的小花从纸上凸显出来。

看着这幅色彩斑斓的画谱和这朵朵跃然纸上的花,我竟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忍不住问了一个我认为可能会让大师难堪的问题:“您這用橡皮泥固定饾版,用铁球碾压拱花的方法,正宗吗?”

出乎意料之外,黄小健听到我的话后哑然失笑:“我这方法当然不正宗了。饾版和拱花技艺都已经失传多年了。古人固定饾版肯定用的不是橡皮泥,拱花肯定不是用铁球碾压。那是以前没有橡皮泥,也没有这么光滑的铁球。现在既然橡皮泥固定效果足够好,铁球足够光滑了,饾版和拱花为什么不能用它们?龚自珍说:‘不拘一格降人材。对于手艺的传承也是一样,我们得‘不拘一格传手艺嘛!”

黄小健说:“到现在我雕出一千来块雕版,对于一个雕版艺人来说,足够多了。一块雕版就是雕版印刷术的一个基因切片。而我想要绘制的是整个雕版印刷术的基因图!”

每一块都是传统印刷术的基因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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