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路窄门

2020-03-25 04:07马原
天涯 2020年1期
关键词:西藏文学小说

命运之门

门和路有确凿的定义。命题上的门和路当然不是惯常的概念。有一本书我喜欢了一辈子,《窄门》,是纪德的小说。纪德是我的偶像,是小说历史上的巨人。这个书名也是他从《圣经》上借来的,原文是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我之所以把纪德的命题前面加上了路,窄路,是为了把原本扁平的命题立体化。一个人面对一扇门,那个瞬间更像一个切片,一个断面的景象,一次饶有意味的定格。

相对于门,路有了第三个维度,我们甚至可以把路想象成一扇有厚度的门。莫扎特的人生同样可以是一扇门,一个有三十九年厚度的门。这么说听起来拗口,细想之下叫门比叫路更有局限。路的概念已经包含了全过程,门则是过程关键节点的剖面而已。

进入标题的门和路已经带上形而上意味,成为象征。所有成为象征的东西都不再是它自己,一种约定俗成。

但凡说到命运,话题总会显得沉重。也许是贝多芬的同名交响乐在背后起了强烈的暗示作用。然而命运总是个有趣的话题,这个话题总会有玄机,有不可穷尽的想象空间,有与我们每一个个体相关联的触角,总会把我们每一个人网罗其中。今天的话题范围很小,尽在一个我之内。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我都是一个具体而微的话题,是个案,是个可以拿出来与普通和一般做比照的参照物。

历史流水账

就从十三岁开始。十三岁是1966年。1966年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十三岁上初中,上了初中才可以走进那一段特殊的历史。那仿佛一个历史的约定,中学生可以,小学生不可以,参与其中的有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到研究生所有的在读学生,也包括他们的老师。后来包括了全数成年国民。

那条路不能说是窄路,甚至可以反过来说,是阳关大道。那时候有一首绝对流行的歌,叫《我们走在大路上》。那首歌也是国人当时心情的写照。

之后的路开始窄了一些,1969年,因为到了人生的另一个节点,第一个真正有意义的节点。毕业。面临就业。那时候的中国孩子分为两拨,主流的那拨不提,我们这一拨被称之为“可以教育好子女”,都是家长和祖先造了孽。政府宽大,将我们从不可救药中挽救出来。主流的那一拨留在城里就业,我们这一拨到了农村,称为“知青”。阳关大道就此变窄。这个窄也不是真窄,相对窄了一些而已。据后来的统计,知青群落大约八千万,比这个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人口还多。有八千万人同行,那条路上没有人会寂寞。

回到我的少年,学习不是孩子们的主业,父辈忙着搞运动,孩子自己在完全没学习压力的自由状态下长大。比之今天的孩子,我们太轻松了,也因此太自由太率性。我为有那样的少年时代而庆幸。

自由自在的日子有一个好处,没有老师和父母亲的管束使孩子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对自由支配的时间做出自己的选择和安排。我儿时最大的兴趣是读书,借用学校的说法是读课外书。距我家百米之内有一幢浅咖啡色小楼,锦州铁路图书馆,七个大字是郭沫若题的。这个图书馆在当时的锦州城是唯一一个挂了牌子的图书馆。这间图书馆是我的大幸运,除了我喜欢书,图书馆的老馆长还是我家邻居,爸爸的老同事。我成年以后才知道,老馆长是了不起的书法家、篆刻家,他的关门弟子王丹是当前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正是由于少小时频繁出入锦州铁路图书馆那道窄门,我人生的路越走越窄。

当知青那段日子对我日后的职业选择至关重要。我1970年下乡,1971年开始写小说。我至今还记得第一篇小说写的是“偷青”。庄稼在收割之前统称为青苗,乡下种地有一个专门的工种叫“看青”,看护青苗的简称。将熟的庄稼怕偷,需要有专门看护。看青的当然是村寨里的人,偷青的也是村寨里的人,彼此间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乡亲,自然会生出许多勾打连环的故事。这篇写偷青故事的小说是我这一生窄路的开端。但我当时还懵懂,全无觉察。

1974年是下一个节点,我离开农村进沈阳当了学生。当时对自己选择专业很懵,完全不懂,糊里糊涂报考了父母亲所在的铁路系统,选择的专业是机械制造。我进错门了。那时,学习专业的选择意味着一生的职业方向,我糊里糊涂就定了自己一生的职业方向。日后想想都觉得可怕。

沈阳是东北最大的都市,大都市的好处会让一个孩子长见识。我在一所很小的中专里见到了比这所学校还大的图书馆。它不属于我的学校,它属于一个更大的学校,辽宁大学,是我的学校的紧邻,只一条小马路之隔。

说来有趣,我在一所中等技术学校里疯狂地迷上了语文课,我是语文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我的主课是力学、高等数学、金属材料学、热处理学、工艺流程学。我个人的主攻方向却是小说。而且我在学校里很出名,既非因为写小说,也非因为学业出色,而是因为运动。我是校足球队主力、校篮球队主力、校田径队投掷项目主力。我的人生之路开始畸形。毕业的那一年我二十三岁,那也是通常大学本科的毕业年龄,而我只是個中专生。

辽大图书馆是我中专生涯的主要课堂。我学会了带一个空书包到阅览室占座位,我在图书馆阅览室不是阅览,而是写小说。我有个坏毛病,虽然读一辈子书,但是没有一本书是坐在椅子上读完的。我读书一定要躺着,一定要借助床头灯,所以读书都是在寝室床上。阅览室座位是单个椅子,但是桌子是长桌,许多个学生共用的可以对面对坐的长桌。我那时就知道,阅览室的作用不只是阅览,也是研习和写作的场所。许多学生的情形与我相似,一直在埋头奋笔。因为我写的是小说,便也以为别人大概写的也是小说。那是以己度人的年龄。

1975、1976两年是我人生的关键十字路口。我在我一辈人中算是格外幸运的。我那一代人大多没读过什么书,我读了中专,又上了大学。从读书这条路一直走到今天,我的一辈子也是地道的读书人的一辈子。

中专毕业后两年,我又读了大学,修订了当年草率选择的错误职业方向,上了辽宁大学中文系。大学的最后一年我的小说开始发表,见诸各家文学杂志。我成了小说家。这个回合我已经解决了脑袋里和心里的迷惘,明确为自己选择了更少人会选择的生路。我在毕业的当口去了西藏。

先前的窄路在脑袋里,日后的窄路则是在脚下。

去西藏之前,几家沈阳当地媒体来采访。我说我去西藏不是支边,是想走得远一点。我在沈阳,从地图上看西藏是我所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其次是新疆。我当时很执拗,我不会选择其次。我当时于信仰想得不多,我想从心里搞清楚了再决定去加入什么。

西藏是我的福地。莫言在三十年前就说过,去西藏是你马原的幸运。西藏七年让我廓清了许多疑难问题,诸如信仰,诸如神学,诸如宗教,诸如小说的究竟,诸如艺术的究竟,诸如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西藏令我最终以小说家安身立命,定格成小说家马原。我的写作方向、写作方式有了个人风格,高原独有的地貌风俗历史练就了我的肝胆,我有了一颗大心脏,生理上这些变化令我对任何磨难都不以为然。

1986年的《收获》杂志有一部小说叫《虚构》,开宗明义第一句,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的故事都有一点耸人听闻。

1989年是我生命的又一个节点,我离开西藏。离开西藏的一个严重后果则从次年开始显现,小说骤然减少,再次年彻底停顿。我就此也离开了小说。小说家马原与1980年代如火如荼的小说浪潮几乎同时间偃旗息鼓。

一个小说家不写小说了,他还能干什么?我做过专业作家(却没写出过一部文学作品),做过电视纪录片(从未有机会在公共平台播出),做过电视剧话剧编剧(没有一部电视剧投拍),做过电影导演(没有公映),做过大学老师(没有教授职称的教授),做过教育管理(系主任,后又主动辞任)。履历的最后一站是生病休养直至退休。从结果上看,1980年代末期至今除了失败还是失败,人生可谓一连串失败。

所谓人生的路越走越窄是也。

窄路的背后

少小选择文学并非是错,左右张望一下,做文学的同行大多灿烂辉煌且功成名就。最光芒四射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还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一个名至巅峰,一个位及一品,且两位都比我年少。

文学这个行当虽则难成巨富,仍然可以名满天下。我那一代同行中一直在写的,几乎全数成了省作协主席、副主席,都是当地的泰山北斗人中麟凤。可见这个行当尚可为,行当本身也还不错。

有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话太过苛刻,会逼死太多的人。于是又有新道.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我是新道的拥趸,原由是新道给了一条生路。

生路尽管是活路,还是很窄。因为人与人的不同是通过比来呈现的,比,意味着残酷的角逐。相比之时高下立断,人和人的差别尽在于此。比需要标准,中国的标准系统很规范。一套是名,以获奖的方式去比。一套是利,以拿钱的方式去比。最火的作家是拿钱最多收入最高的作家,最牛的作家是获奖规格最高次数最多的作家。

规范的评比系统一定是公平的,所以由评比系统产生的名次也一定是公平的。中国的文学奖与其他领域的评奖相类似,这也是基于公平的原则,奖项自上而下有国家级、有省级、有市级、有县级。与奖项级别相关的是文学职业级别等的升迁排次。

其实文学这个行当本身也是窄路窄门,偌大人群,真正关心文学的少之又少。我今天所在的是云南勐海县,三十几万人口,在全国排倒数行列。这么小的一个县,从事文学的人口肯定没有一个农贸市场一天的流动人口多,不是窄路窄门又是什么?

窄路在汉语里有另一个说辞,歧途。所有进窄门的莫不是误入歧途。我这里说的是我们这个行当,不是说我。我的大儿子在欧洲十几年,目前回国面临择业。他喜小说,也已经出了两个长篇。征求我的意见,我还是不赞成他弄文学。一个现实显而易见,写小说养不活自己,我担心我熬不到看他自食其力的年龄。毕竟生计是人生排第一的大事情,以小说做生计方向太不靠谱了。

属于我的窄门

文学的门已经很窄,十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人选择文学。我在文学中又选择了更窄的方向,虚构,形而上,位移,绝对,混沌。所以我的路还要窄,以至于写了四十年仍然混不上一个像样的奖项。

于个人的生命及其意趣,少有人关心未必是坏事。没有人欣赏仍然有自得其乐,文学最大的好处也在于此。我说过,以虚构为职业其实是在无中生有,这个生很要紧,因为它等同于创造。创造的乐趣不需要我论证。

纵然从结果上,我的人生很像是一个经典的失败者的人生,充满了一连串的失败。但我又似乎毫不沮丧,一生自得其乐。我自觉很阿Q,而且脸皮很厚。我从不觉得我活得不好,也从不为比不上别人而自惭形秽。相反,我很自恋,我对自己的人生相当满意,毕竟我有许多我独有的而别人没有的东西。

比如患了重疾,我可以选择不医不药。我从医院逃出来,从此与医院永远告别。你有吗?

比如我可以骂金钱是王八蛋,骂名利是势利鬼。我以我一生的作为证明,我的骂不是矫情。你有吗?

比如我有一个私人的钟楼,有一座来自异邦的鎏金大钟。我想敲钟既不必看时间,也不必求得谁的许可,想敲就敲,想敲几下就敲几下。我喜欢听钟声在山谷回荡。你有吗?

比如中国的文人都把陶渊明当楷模,把桃花源当理想之地。我自己就有陶渊明一样的生活,桃花源一样的家。你有吗?

比如许多哲人都对自由一论再论,以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而我除了自由一无所有。我的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我的读书我的思想没有谁限制和规定,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不受制于任何力量,除了天。我的生活生命是对自由概念的准确诠釋。你有吗?

比如我有一泓属于自己家庭的山泉,居大山之上,绝对干净,杜绝任何意义的人为污染。我的山泉水除了吃喝泡脚洗濯,还可以养鹅养鱼。你有吗?

比如我有终年完全不需要空调风扇和取暖的温度,可以让皮肤这个人身体上最大的器官永远处在舒服状态,你有吗?

比如我有绝对干净的水和空气,云朵随时从院子里掠过,终日鸡犬之声相闻。你有吗?

是的,我没有官职,没有荣誉加身,也没有钱。比这些,我唯有惭愧,但是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悔意,一丝一毫的悔意也没有。我不跟你们比我没有的东西,我比你们没有的东西。

看看,阿Q是不是很懂得自得其乐?俗语说有所失必有所得,是一句至理名言。我敢说我深谙其道。一直以来我奉行的都是平衡的原则,平衡是存在的基础,所有的存在,从天体宇宙到微观世界莫不如是。阿Q是天地之间的平衡大师,我从阿Q那里窥到了平衡的奥秘。

我的一辈子走在窄路上。我对我说,窄路窄门没什么不好,你该庆幸你因此获得了平衡的能力。走在阳关大道上的得到他所要的东西,你得到你的。

2016年11月12日南糯山姑娘寨

马原,作家,现居云南西双版纳。主要著作有《冈底斯的诱惑》《上下都很平坦》《牛鬼蛇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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