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罕达犴

2020-03-25 02:53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猎手野猪

罕达犴是蒙古语的音译,汉语学名驼鹿,因两肩高耸而得名,属鹿科动物,俗称“四不像”,意指“头似鹿而非鹿,尾似驴而非驴,背似驼而非驼,蹄似牛而非牛”。其实,它还有个鄂伦春名字叫“悲运”(音)。原本觉得这两个谐音汉字颇有意涵,便想以此做题,以引发读者对驼鹿命运的联想与担忧;同时,避熟就生,也图个耳目新鲜。但这难免就有做作卖弄之嫌,几经思量,还是用了惯常名称。

我从未见过罕达犴。第一次见到,是在一位老猎手家里,但也只是挂在墙壁上的一架犴角。它像两只肥大的仙人掌,掌沿上各有六根锥体角杈,向上刺举着,如美丽的珊瑚,又如死而不朽的胡杨,精致而窈窕,刚硬而苍劲,就像一顶华贵的皇冠,展示着往昔的荣耀与威武,只是没有了成群的嫔妃和臣民,更没了风光无限的河山。挂在墙上,只是一件饰品,一个象征,一句谶语,一架对生命的迢迢忆念,叫人不能不兴起一种迷幻幽忧的遐想。

老猎手布满疤痕的脸,像一堵历经沧桑的土墙,墙皮脱落,鄙陋斑驳。浓密的胡须,像结满霜挂的丛林,没有了野兽的出没,显得苍白、枯索和冷寂。他一直戴着一副墨镜,两枚镜片分明是两个漆黑的井盖,刻意遮蔽着早已沉陷的时光。说起话来,嗓音显然被磨砂过、冷藏过、荒芜过,一如黑暗峡谷里吹来的山风,低沉而苍凉……

他曾是一个特种兵,特等射手,1963年的大比武练就了他一身好功夫。他有一双铁脚板,昼夜强行军能跑二百多公里。自转业来到小兴安岭脚下,没多久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打猎从不带狗,不骑马,全凭一杆猎枪和一双铁脚板。最多一天打了五头野猪,两头罕达犴,他说他这辈子打死的大兽得用火车拉。

有一次,他码着蹄印追赶一头孤猪,白天不停脚,夜里用手电照着追,就是不让野猪休息。一撵就是一天一宿。后来,他发现有了野猪趴过的窝痕,开始几里地一个,后来几百米一个,野猪明显体力不支了。再后来,蹄印有些散乱,雪窝子间隔也越来越小,仅有二百来米,说明它四腿已经发软,身体开始打晃,走一会儿趴一会儿,已是精疲力竭。他并不急于追上前去。从前,就有好多猎手上当受骗,尤其是受伤的猪,更具欺骗性。它们被紧追一段时间后,就故意走出东倒西歪的散步,速度也明显缓慢下来,等你走近,突然180°转身,向你猛扑上来。有的发现被跟踪后,还会耍“看印”把戏,也就是突然向一侧拐出去,然后再反向折回,找到隐蔽处藏起来,近距离盯着自己来时的蹄印,待你跟着它的蹄印走近,突然从一侧发起攻击。如此等等,轻者受伤,重者丧命。现在,孤猪已出现在眼前,而且几十米就要趴一趴。他并不轻易开枪,如果不能一枪毙命,反倒激活了野猪与你一决生死的意志。他只是朝天放了一枪,逼迫着它爬起再跑,跟它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是他一贯的狩猎风格,也是他乐在其中的狩猎情趣。最后,他竟发现猪印上漓漓拉拉地有尿痕。野猪平日绝不边走边尿,而是驻足在雪地上滋出一个发黄的小雪洞,留下自己的气味,既是一个地理标识,也是一根庄严的界桩。可现在,它分明是连累带吓小便失禁了。它已不是在跑,而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向前挪移着,最后,竟一下子卧倒再也爬不起来了。这种状态,猪是绝对装不出来的。他不再担忧,向孤猪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模拟着日本电影《追捕》中的口吻说:“多么白的雪呀,跑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雪野里,一直跑,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傻猪。 “罕达犴跑过去了,

”黑熊也跑过去了,所以请你也跑过去吧!你倒是跑啊! ”“砰 ——”一声枪响,子弹从猪的耳郭里射了进去。

后来,也许因为一头犴能顶三四头猪,也许是雄犴那顶“皇冠”叫老猎手格外迷情,也许这是他与罕达犴的今世孽缘,他渐渐厌倦了撵猪追狍,心中起魔,一心迷上了罕达犴,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 是云”的意味。犴是温良动物,对人毫无攻击性,一旦发现跟踪只是撒腿就跑,速度能达五六十迈,且一跑就是六七个小时。这一跑,即便你再撵一整天,也休想搭上它影子。那天下午,他终于找到了犴印,用手轻触,雪很松软,又见两瓣蹄丫分开着,断定是头公犴,且走过并不多时。他撵得很快,但时间更快,转眼已是黄昏。当追过逊比拉河又爬上东山坡时,蹄印突然呈现奔跑状,并进入更加稠密的林木中。自己分明暴露了。又繼续跟踪一会儿,心想,这一宿也别想追上它了。正想找个避风处或野猪窝休息过夜,突然发现犴印和一大群猪印混杂在一起。再向前竟又发现了一个熊洞,从洞口爬出的熊迹也加入其中,向黑暗的密林深处奔去。他明白了,先是惊慌的罕达犴惊跑猪群,然后又是野猪的成建制喧腾过境,惊醒了蹲仓的黑熊;或者是它们信息共享,信号一旦发出,半个山林都风声鹤唳,鹿跳狍窜,仓皇逃逸。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进洞过夜。洞口不大,刚好能钻进人去,斜下爬入三四米后,再水平向里一折,里面竟别有洞天,一下子宽敞起来,可以直腰展臂坐立。地面铺着厚厚的柞叶椴叶和茅草,足有一尺多厚,躺在上面,暄软舒适,暖意融融。凌晨时分,洞口外忽然传来黑熊的脚步声,他立即抄枪并瞄向洞口。他诧异着。一般来说,在洞的周围附近,黑熊一旦发现人的踪迹,这洞就永久性废弃了。可今晚它怎就回来了呢?脚步在洞口停住了,片刻之后,又咯吱咯吱地远去了。原来,这黑熊是回来确认自己的判断,见果有来客,才愤愤离去。毕竟天寒地冻,这个冬天,它不可能再有这样的窝室了。

天刚放亮,他就出发了。跟着犴印,整整一上午,竟没看到它趴下休息过的痕迹。犴一会儿“甩味”,一会儿兜圈,所跑路程是不能用速度和时间去计算的。根据地形和犴的习性,他尽量抄近追踪。快到正午时,才发现蹄印迈幅渐小,现疲惫状。他判断,那犴跑了一宿,应该觉得已经把危险甩在了遥远的地方,又困又累,该找个避风朝阳的隐蔽处睡觉了。他测准风向,离开犴印,蹑着猫足,悄无声息地与其并行着行进,极尽所能地收隐着自己的气息和声响。终于看到它了,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这犴睡得好香呀,枪口几乎顶在了脑门子上,它却仍然沉睡在梦境里,或许正吃着那嫩得流汁的杨树叶、桦树叶和柳条枝;或许站在河畔,一边喝水一边照镜子,正沉醉于自

己身躯的雄健与伟岸,以及犴角所赞举着的骄傲与荣耀,那副恬然的幸福憨态,呆萌可掬,可笑可爱。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柔软起来,甚至不忍扣动扳机。罕达犴突然睁开双眼,正要爬起,枪响了,刚要抬起的头颅,又重新倒在雪地上。

罕达犴越来越少了。他连续几年无所斩获,但他知道,这方圆几百里大山里,至少还有一头雄犴出没着。它的蹄印超大,雪迹踩得坚实,至少有一千三四百斤。他已连续跟踪了三个冬天,使尽浑身解数,全无收效。它一定有着特异超群的听觉、嗅觉和智商,当你还在远处,它的大脑神经已向四蹄发去了逃离指令。难怪只见蹄印,不见身影。但有一次,他终于捕捉到了它的背影,既惊喜,又惋惜,因为它远在猎枪射程之外,只能望影兴叹。

夏天,漫山遍野已被绿色淹没。以往,他只在冬天狩猎,现在不同了,那巨犴已成了他心头病。那犴就像孤独的流浪者,在深山老林里游荡,有踪无影,独来独往,简直就是对他猎技的亵渎和嘲弄。他从春天就开始蹲坑,一直守在东西两山夹着的逊比拉河附近。今天,他还是把蹲坑点选在了河西柳丛中。这样,他正好处在下风头,防止犴嗅到他的气息;夏天气温炎热,犴大多是在山的背阴坡采食,西山陡峭,它在东山采食的可能性更大些,这也便于饮水。这是他早已设定并一直渴望着出现的场景。昨晚,就要睡下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从他蹲坑点到对岸水边,直線距离最少有七八十米,当然,这是猎手的最佳射程;可犴从左右前方下山呢?通过移动位置来缩小距离,那不是纯属给这头机警超凡的巨犴发信号吗?他立即取出弹壳、枪药、压炮机等,为它量身定制几枚特别独弹,药量比平时多出了两成,枪药上面的纸垫也捶得更紧些。一切收拾停当,脸上掠过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看你还往哪儿跑!半夜时分,他便匆匆出发了。罕达犴一般在凌晨饮水,他必须早早赶去那里埋伏。

太阳落山了,山林里暗淡下来,河面上漂着红艳的绸缎。他在柳丛里隐蔽了整整一天,却没等到犴的光临。正为这空等心生怨怼时,眼前突然一亮,右前方一百多米处,那庞然大物竟然真的出现了!它从树林里缓步走出,目不斜视地越过河滩,涉入河水。这家伙怎么打破常规改为夜前饮水了呢?而且,全没了以往的机警和毖慎,俨然一副从容不迫、大义凛然的 气派,沉重的步履,似乎步步都踩踏着赴死的艰难与决绝。

巨犴的躯体比黄牛还要硕壮,如同河水里陡然崛起的一座山包,苍劲的线条经夕晖的渲染越发刚健,在多维度上描写着生命的力量与宏丽,同时又隐隐滋漫着一种暗淡的悲怆与恐惧,以及对命运的无奈与毁灭感;头上的犴角仿佛缩简后的森林,以颇具象征意义的肢体性语言,表达着对山的眷恋和对阳光与水的渴望;河面上,夕晖里,它伫立成了一首经典恢宏的赞美诗,以无声的旋律抒发着对神的称颂与祈求;它一定深刻领悟了慎独的精髓,不再殷殷呼唤,它知道这空寂的大山里,不再有情侣,不再有伙伴,族群生存的消息已弥散在汗漫的时空里;它肃立于逊比拉河的中央,静穆得大山一般,给人一种宗教感和遗世感,让人顿生幽心和禅意。它低头喝水,抬头看天,在这一低一抬之间,它身后的山峦也随之起伏着。其实,它原本就是大山的一部分,是山魂树魄的承载者,它前肩高高耸起的驼峰,不就是小兴安岭峻峰的模型吗?(作者注:以上文字,不过是行文至此油然而生的矫情,只是一厢情愿、悲天悯人的形而上臆想罢了,与猎手何干,与罕达犴何干?你听 ——)

“砰 ——”他扣动了扳机。巨犴头颅猛然晃动了一下。几乎未做停顿,再扣扳机,—”这爆“嘣 —刹那,裂巨响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地,带着浓艳的血色鼓塞了他的耳郭,蒙盖了双眼。这时,远处传来“哗 ——”的一声,就像突然坍塌的山体倾倒在逊比拉河上。他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红色。这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很快变成了一片黑暗。

到今天,他依然深埋在那个漆黑而漫长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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