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连轶事

2020-03-25 02:52星明
阳光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师傅指导员师傅

星明

题记: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矿工兄弟和逝去的矿井。

一九七〇年三月四日,我们这帮矿工子弟经过严格的政审、体检和面试,成为韩桥矿正式工人,此时我还不满十七岁。那正是“文革”盛行时期,企业的最高权力机关是军管会,煤矿实行军事化,工区以连建制,下面便是排、班。我和同学司庆孝、孙磊等人分配到采煤五连。

记得连长姓赵,瘦瘦的,中等个,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双眯起来的小眼睛,很有神。那天,指导员不在家,他主持欢迎新工人仪式。一大早,他就赶到连部会议室。“人都到齐了。”办事员提醒一句。赵连长点了点头,放下烟袋,眼神里露出笑意:“爷们们,欢迎你们分到采煤五区。”“应该叫采煤五连。”尤排长给他更正道。“对对对,是五连。是矿上有名的机动连队,能采煤能掘进还能摆工作面,你们到这里,是来对了!”赵连长磕了下烟袋锅,抹了抹嘴,眨了眨小眼睛,“想学技术吧?先给你们认师傅。过去认师傅得拜,得磕头,现在破四旧不兴了,让办事员给分分吧。”不一会儿,新工人都认了师傅,并乖乖地依在师傅的身旁。我的师傅姓董,五级工,煤機手,还是个党员,有十二年工龄。赵连长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你师傅是最棒的,好好跟他学吧!”我使劲地点了点头,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董师傅只带了我半年,便被抽调到矿工宣队进驻华东煤干校去了。几年后,我曾经去学校看他,他已经是学科的党支部书记了。

同学孙磊和我分在一个班一个组,他胖乎乎的很可爱,在家排行老八,小名八蛋。师傅们从来不喊他大名,只是八蛋长八蛋短的叫他,孙磊也答应得脆脆的。赵连长有时跟班,好跟孙磊闹笑话。一次,他转了转眼珠,神兮兮地问:“八蛋,听说你娶了个新嫂子?”“是啊。”“那是你娶的你哥娶的还是你家娶的?”“不一样嘛!”孙磊扬了扬头,“你问这个干吗?又不关你家的事!”几个师傅笑开了,尤排长甩了一句:“赵头,你真有本事啊,耍人十几岁的孩子!”“哈哈!”赵连长笑眯了眼,大家也笑开了。孙磊还没悟过来,傻傻地也跟着笑起来。赵连长眼神中露出了慈爱:“我就喜欢八蛋这傻劲,又能干又乖,当我的儿子吧?叫赵八蛋!”“行!那你得叫孙连长。”“滚!”赵连长翻了翻眼皮骂道,“这小子长心眼儿了!”

赵连长人缘特别好,上至军代表下至小矿工都喜欢同他聊上几句。但他的脾气像刮阵风,柔和时像南风暖暖的,严厉时像北风冷冷的,让人琢磨不透。有一次工作面冒顶,我们几个新工人凑了上来。“都给我躲远点儿!”赵连长小眼一瞪,发威了,让人不寒而栗,“你们一律向后转,别让我看到!不能帮倒忙!”在老师傅们的示意下,我们怯生生地退到了后面,心里挺委屈的。还有一次,采空的顶板迟迟没下来,压力太大。赵连长便安排几名老师傅在采空区立了不少竹杆。我们不解其意,赵连长指着一排排竹杆说:“学着点儿,要记住!这些竹杆就是警示杆,保命的!一旦采空区压力大要冒顶,竹杆就会弯就会发出声响。有这个情况第一反应立即跑,跑到材料道或溜子道安全地带!”后来果然如他所料,当全部人员撤离现场时,采空区像打闷雷一样,轰隆隆大冒顶。巨大的冲击波裹着灰尘浓雾般地布满现场,靠近采空区的几个木垛全部冲垮,人员无一遇险!军代表在大会上表扬赵连长,说赵连长是土专家,采煤高手。“高,真高,实在是高!”师傅们都伸出大拇指夸他。后来我想,不管他刮什么风,都体现一个爱字!有他在就有安全依靠,他就是安全的守护神。遗憾的是我离开他已经四十多年了,再也没见过他。但他的形象尤其是那双充满智慧的小眼睛,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那时每天都有班前会班后会。班前会学习语录,班长安排全天的工作任务。班后会有个班评,谁谁干得怎么样评比一下,然后排长作小结。天天如此,班班如此。有一天,班长在班前会带大家“敬祝领袖万寿无疆、身体健康”时,赵连长在场,赶紧摆摆手,小眼睛立了起来:“今后不能提林副主席了,林彪出事了,要讲政治!”大家都惊呆了,中央又出修正主义了?“哦,对了。明天矿校的学生来咱这儿实习一个月,要注意他们的安全。学生来学工也是政治任务,不能大意。”赵连长又补充一句。

第二天,我们班还真来了十几个学生。其中有一个姓赵的女生,长得很俊俏,高挑个儿,眼睛忽闪忽闪的很好看,说话必带笑。她称我们为小师傅,称我们的师傅为大师傅。时间长了,独称孙磊为八蛋师傅。孙磊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总是躲开,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也调走了。后面的故事是老工友告诉我的。工友说,有一年,赵连长把孙磊叫到身边,眼光很严峻,语气也很严肃:“八蛋,找对象了没有?”“没!”孙磊愣了愣,“老连长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赵连长眨了眨小眼睛,柔声说:“听说前几年到采区实习的小赵,女的。有点儿意思?”“没,没,没。”孙磊涨红了脸,“一点儿意思没有!”“听说人家对你有点儿意思,怎么样?”孙磊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说:“人挺好的,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人家能相中咱吗?”赵连长干笑了一声,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盯了孙磊很长时间,没再吱声,从兜里掏出一包“丽华”牌香烟,慢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划了一支火柴点着。不一会儿,他鼻孔里冒出淡淡的烟雾,又从口里吐出许多烟圈圈。孙磊乐了:“老爷们儿,今天怎么了?吞吞吐吐的,连抽烟也抽出新花样了”……不久,孙磊还真跟小赵谈起恋爱来了,当小赵带着孙磊去见父母时,孙磊才明白过来,赵连长是未来的岳父,还真给他当儿子了。

班里的班长姓李,念过几年书,说起话来文诌诌的。老师傅说他有些假,背后叫他“假丝”,后又叫“人造棉”,意思不是真丝真棉,有调笑他的意思。他听到后也不生气,依旧文诌诌的。有一次五连转到薄煤层采煤,六十厘米高的地方,百米长的工作面爬来爬去真不容易。新工人都有点儿吃不消,也很沉闷,突然断电,溜子停了。此时不知是谁放了个响屁,大家热闹起来,追究是谁放的,把电都冲断了!“屁乃是人身之气哪有不放之理?放屁者洋洋得意,闻屁者垂头丧气!”班长老李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乐呵呵地说,“此屁不足为奇!”“那什么屁足为奇?”小曹师傅怪声怪气地说道。“为奇的就是。你听着——有个老头八十五,放屁赛雷鼓。第一屁刺倒太行山,又一屁吹倒阴阳府!北方五百鞑靼来取屁,一屁放倒二百五,还有一半没刺倒……”老李收了话,卖了个关子。“那二百五呢?”我连忙追问。“熏得一鼻眼都是土!”老李补上最后一句。全班的人都笑岔叉了气,尤排长捂着肚子直喊“唉哟,唉哟”,右手指着他上下直点,说:“你……你就是那二百五!”

老李有语言天赋,窑户话特别丰富。如工作面顶板压力赶来,他就形容:“上压底鼓,两帮来劲,顶板缓慢下沉。”要是溜子开不起来,人家又来新词:“这儿不转那儿不转,天不转地不转,原来变电所停了电!”假若让他主持班前会,必讲一通国内外形势:“大国小国小小国,都怕中华人民共和国,因为中国加入了联合国。什么原子弹、氢弹还有导弹,咱都不怕!咱中国出了抓弹!什么弹都能抓过来。”几个小知青在底下议论开了,“抓弹?没听说过,那叫弹道导弹吧……”“别乱说,听李大班长的。”老师傅们听得津津有味,摇一摇手,意思别吱声。大家都说老李以后能当副指导员,太能忽悠了。后来老李果真提拔了,不过是副连长,跟班。“可惜他那张嘴喽”,老师傅们都这样说。不过,李副连长抓生产也有一套。那时矿上興高产,有时纪念日连续出,这样全矿日出万吨也是有的。担心的是集中出负荷重,设备容易断电。这时候李副连长几句激动人心的鼓动词,便激发出工人的热情,机器不转人转,炭拉不出来能扛出来。大家都脱下裤子装炭,然后歪歪斜斜地背上井,送到大煤仓。“看啊!那座煤山就是咱们堆出来的!”李副连长又打开了话匣子……

老指导员年纪大了,退休了。后又从别处调来一个,姓盛,南方人,小个子,也是瘦瘦的。讲话有条有理,喜欢打手势。一次他召集几个刚入矿的南京知青和我,说连里通讯报道上不去,挨批了。你们几个都在一线,要及时抓住好人好事和队里动态,把宣传搞上去。怎么写?指导员没说。问了几个小知青,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讲了新闻几要素。时间地点,还有人物,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怎么样,等等。我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心里没个底,但还是鼓起勇气写写试试,一遍不行再写第二遍。我至今还记得写第一篇创高产的报道的第一二句:“东风吹战鼓擂,跃进的战马腾空飞!采煤五连战胜自然条件差等困难……”表扬了几个老师傅。矿广播站竟播了,指导员很高兴,说写得很有气势。那几位老师傅更高兴,“爬电线杆上大喇叭啦!”在食堂吃饭时,一位师傅还买了半碗“八五酒”(八角五分一斤),说什么得要我喝一口。推辞不过饮了一小口,哇!真辣!但心里暖暖的。之后,五连上广播是常事了,年底创连队投稿前三名。矿宣传科还奖给我一个笔记本呢。

那是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原矿领导基本靠边站,军代表当家。原矿长书记们也闲不住,每天早晨趁工人上班的时候,他们都要在矿门口拿着锣,作自我介绍。“我是韩桥矿最大的走资派刘某某,我有罪,我向广大革命群众请罪!”然后敲一下锣,传给下一个。“我是走资派原矿长张某某,我挑动群众斗群众。我有罪,我向广大革命群众请罪!”随后也敲一下锣传给后面……成为矿山早晨一大景观。其实这些“走资派”都住在矿工人村,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很好的人,我都得喊叔叔大爷,怎么都变坏了,搞不懂。之后,“三结合”他们基本上都用了,但不是主要岗位。他们也分期分批下到工作面与工人“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时,指导员便开了全连大会,要求大家要及时监督他们,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

连队里最有才华的还是几个南京小知青,其知识面远远地超过我们,毕竟大几岁多读了几年书又在广阔天地练过的。记得有一个外号叫“秀才”的知青,点子多肚里的古董也不少。闲时,嘴里常常冒出些诗来:“撑着油纸伞,独自徬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这是什么诗啊?从来没听过。“这是戴望舒的《雨巷》啊!”一位“走资派”、来工作面“三同”的老赵在背后传来一句:“听说有毒!”唬得俩人傻了眼,这要是传出去还得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啊!后来,指导员不知怎么知道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念叨着,不要不懂装懂,什么雨巷啊,咱们井下叫煤巷,小伙子南方口音,发音不准啊!

后记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军管会和军代表撤离韩桥矿。一九七三年一月始,矿逐步整章建制,采煤五连恢复韩桥矿采煤五区建制。不久,整建制调至徐州西北部垞城矿,为主力区队,更名为垞城矿采煤二区。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韩桥矿夏桥井关闭。二〇〇八年十二月,韩桥矿韩桥井关闭。百年韩桥正式画上了历史句号。二〇一一年十二月,韩桥矿旧址被江苏省政府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垞城矿关闭,具有光荣历史的采煤二区(原韩桥矿采煤五连)也画上了休止符。

当年的工友也陆续下岗或退休,极少数工友还有些联糸,大部分杳无音信。

星 明:本名胡兴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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