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片草

2020-03-28 10:50李晓妮
安徽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表叔小草树木

李晓妮

1

很久以来,我期待在某个夕阳款款而来的黄昏,有小草的脚步声从长廊响起,穿越一个又一个门,走到我驻足城市的那个用钢筋水泥铸造的大厦,走上19楼……又总是感到这样的期待很虚幻,于是顾不上冬天的寒冷,迫不及待地来到位于都匀五十里远的昌明镇关力堡寨的表叔家,探望表叔家小楼后面的那一片安静的草甸子。

人和草的相遇也是緣分,我上初一时,当教师的父亲就带我到关力堡写生。趴在窗户往外看,立即看见了窗外的草地,马上就冲进草地。在草地,我把辫子打开,绿色的风便和我的长发一起飘扬。上了高中,成了大姑娘,再去表叔家就没有那么任性,时常坐在窗内编织一件毛衣,常常会傻傻地认为自己是在为天空的云彩编织毛衣。有一次我推门出来,发现房内铁笼子里有一只胖乎乎的竹鼠,小家伙能啃动木门,它睁着小眼睛看我,像是央求我,我就去央求表叔,表叔不太情愿地把竹鼠放生……

又来到关力堡,登上表叔家的小楼,打开窗户,又看到那片可以寄存灵魂的草地了。虽然是冬天,贵州的冬天不算太冷,草地大部分已经干黄,尚有一部分绿的小草和蔬菜。我看着小草,小草也看着我。在草甸里,我还看见了黑白相间的小鸟,发出尖细玲珑的叫声(我称呼它为灵鸟)。一个骑马人从窗前而过,骑马人裹着苗族头帕,向我笑笑。种草的农人知道我是罗天明家的亲戚,就多了一份热情,有一次,一个农人还把我扶到马背上,牵着缰绳,让我体会在马背上蹚草的感觉。我在马背上问牵马人的名字,说要把他写到文字里,他憨厚地笑笑说,我啊,老农民一个,还是不说了。

草地的绿吸引我走下楼阁,走到草甸子上,草毯很松软,踩在上面,像是踩在棉花上。我在草甸子上坐下来,亲爱的朋友,这片草甸子充其量有二十几亩吧,无法和内蒙古大草原相比,可是这片草地,构成了我生命的生长空间。我晓得一片草地,在牛羊看来,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在人类看来就是美妙的风景。我就这样欣然地走,脚下是各种不规则的草田(由各户承包),各种各样的草,有的草是高的,可以高出一人多高;有的草是低的,仅仅一寸多高,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草,或者叫做野草。古人看到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鲁迅先生看到了人的生命是如何被摧残的,于是有了中国的第一部散文诗集《野草》。

我就像探访树木或者探访一片庄稼那样,怀着安静和礼貌来探访关力堡的草甸子。夏天的草地上,除了无边的小草外,还会有散发着香气的铃兰花,树木的根部爬着蘑菇;杨梅的果实在枝丫之间跳舞……我喜欢踩着草地漫无边际地走,草毯舒坦而且安全,不用担心会在草毯上摔倒;夏天时我喜欢闻青草的味道,使劲地呼吸草叶上的空气,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是绿的。在草丛,我相信只需把手伸到窗外,就可以接住夜空里的萤火虫,它们不仅发亮,还像铃铛和钟表一样会唱歌。

表叔房子后的这大片草甸子,是经过镇政府联系搭桥,专门为美化城市而种植的草皮,草皮就种植在乡下,这些小草在美化城市之前,先美化了关力堡的山间土地。在草甸子里,我看到大片的枯黄中间,居然夹着令人心动的小小的绿。草地的前面是公路,公路的前面是绿山,即使在隆冬季节,山坡仍然绿黄交加。田野里的田埂并不那么笔直,田埂边会有垛起来的圆圆的稻草垛,一层层围着木柱,中间高,四周低,雨水可以顺着草叶流下来。这种圆形的稻谷垛只有南方有,北方的麦秸垛大部分是方的。

位于云贵高原上的贵州,山是主角,山之间的平地并不多,无论是稻谷,还是小草,可着劲长,长到山根,就长不动了。山坡的主角是灌木,即使有小草,小草也被灌木掩盖住了。山的上面是天空,山脚的下面是一条小河,沉静而神秘。水中剪影般地出现交错迷乱的树影和被枝条所分割的蓝色天空,成为一幅天然的抽象画。这一大片草地的四周是山,东西北三面的山像大馒头,独有南山呈马鞍形。表叔的孙子是一个好动的小男孩,刚上三年级,每次我去昌明关力堡,他总缠着我讲故事。我问小男孩,南面的山叫什么名字?他说这里的人喊它为 “天桥”,还说在天桥上能见到仙人呢。

山底的小河无名而宁静,清凌凌的水里漂动着绿莹莹的水草,是生长在水下的草。天空的白云在不远的小河水中闪烁而过,然后踪迹全无。农民在小河边种油菜,春天的时候,是黄得令人心跳加速的油菜花。油菜花太美了,如果把脸藏在花瓣后面望月……月亮只剩下半牙时,最迷人。在月夜可以和一只小狗在田野上奔跑,心怦怦地跳。可以说,无论时光怎样流逝,草的眼神一直淡定,迷人,而自己作为尘世中的一个粒子,却越来越小,感到时间是一顶扎不牢的帐篷,只要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跑。

2

我是一个自然主义者,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体察大自然。

在我的观察里,草和人是一样有呼吸的,只不过很多人忽视了草的呼吸。草有自己的语言,或者可以称作“草语”。草会和同类说话,甚至可以用肢体动作传达信息,只是人类听不懂它们在表达什么。我的家乡有一个县叫三都水族自治县,深山有一种草叫作风流草,只要听到人唱歌,它就会跳舞;风流草见到姑娘穿得漂亮,也会跳舞,只是对那些邋遢的男人,无动于衷。草还会吹奏乐曲的,尤其是夜晚,草丛里弥漫着草好听的奏鸣曲。草和人一样,会出生,会死亡。草的死亡没有人的仪式,死了就死了,静静地躺着,一任尘土掩埋,可是草还会再生,或许就是“涅槃”,灭了,再生……像人类的文明被暴力摧残了一阵子,再复活和修复。

我抬头仰望着天空的云彩,像是一条金鱼的图像,云彩的周围还有飞来飞去的白鹭,不知它们是不是从杜甫的诗歌里飞来的?这些草啊,鸟啊,滋养了古代文人写的诗词,诗词又滋养了人的心灵,形成了生命升华。天空的云彩在一早一晚会发红,像是火烧一般,而小草不会,小草的一生,或者是绿的,或者是黄的,绿的时候是活着,黄的时候是死去了。对于生死,草比人类要坦然得多。天空在雨后还会出现彩虹,小草没有,小草的“彩虹”在它的心中。冬天的草是黄的,是沉思的,能领着我思考很多在城市里容易糊涂的哲学问题,比如怎样建立生活理想?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在乡下,你会遇见了一棵树,你问它信仰什么?树木告诉你说,信仰时间。一个人活着,存在的依据是什么?我总是觉得人坐在草地可大悟,可是实际生活的人们总是短视,只看重自己的物质需要,看不到其他植物和物种的存在。人们发狠的时候会说:“我要像踩断一棵小草一般整死你!”岂不知小草在地球上的生命要比人类久长呢。虽然人类不愿意做小草的朋友,小草也不缺乏朋友,比如天空的云团和云团里的雨,雨水总是不失时机地落下来,滋润小草,无论是草的平民还是国王,都能得到雨水的沐浴。树木也是草的朋友,不管树木长在路边,或者直接扎根在草丛里,草并没有抱怨它跟自己争营养。树木仿佛懂得草的胸襟,尽可能地给予小草回报,待到风大时,用自己结实的身体为小草挡风。草领了树木的情,用自己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身体下的土壤,不让大水把土壤冲走。草还喜欢和别的植物做朋友,比如说野菜,草从不会干涉野菜长在草丛,因为小草不会开出野菜那样艳丽的花朵;野菜开出花来,草也感到美滋滋的。鲁迅说人类是由傻子和聪明人组成的,小草就是这样的傻子,不争媚,不掠夺,包括那些长在农田的草,被农人用锄头锄掉,也无怨无悔。

草甸子上草的身形如此纤小,使得我对它们就多了怜爱。我注意到,草很公平,年轻的草不会歧视年老的草,草的身体也有自己的秘密,只是人类不知道而已。在贵州这个地方,没有北方的嚴寒,即使在冬天草也不会干枯,只会发黄,在黄兮兮的大片的草丛中间,还会夹杂一些嫩绿的小草,它们急切地翘盼春天的到来。

3

我是一个有梦的女子,长期在城市里生活,总会感到钢筋水泥的压抑,住进单元楼里,像是住在火柴盒里,梦中总是想摆脱钢筋水泥的压迫……会梦到美丽的水仙,奇异的植物和绿色的昆虫,神秘的风中吹拂着窗外的山梁,山梁有着月亮的光色,也像人一般怀着淡淡的乡愁……树木和草总会笑我傻,为什么总去想常人不愿意想的事情呢?

只有来到关力堡,才能好梦成真。这片草甸子的物理位置就在表叔家小楼后十五米远的小路旁,我恣意在草甸子上走来走去的时候,种草的农人仿佛不在意我去踩草,表叔说,草经过了踩压会长得更加茂盛。草任性生长着,并没什么人来修剪,只是秋天的时候,会有城里人来起草皮,青草和草的根部有一层泥土,一并运到城市。农人会按照约定,提前把草皮从田里铲出来,整齐地码在路边。

一部分草皮被运走了,草甸子就不完整了,有草的地方是绿的,没有草的地方是黄的,而且地皮凹了。因而我盼望夜晚早早到来,夜幕会掩盖住一切。夜晚来了,关力堡寨子四周的山线逐渐模糊,山是深色山,天空是浅色的山,可谓山天一色。大自然安静了,人的头脑活跃了起来。寂静不是绝对的,夏天和秋天可以依稀听见鸟鸣或是虫语。深夜,草叶会发出声波,仔细聆听,声波里有长句,有短句……是草自己的语言符号。小河边的小树林更暗了,除了大人打着手电筒过去,小孩子绝不敢过去的。人们对眼睛看得见的黑暗有恐惧之心,而对心底的黑暗却麻木不仁。星子在天际闪着光,天空开着无数扇门。我曾和表叔的孙子蹚小河,捉泥鳅,小男孩捉了三条黏糊糊的家伙,放进小马桶,往回走,路上向我讲了一个女生与后娘的事。女生在东安小学上学,三年级,妈妈在广州跟人跑了,那个爸爸娶了后妈,女生不让爸爸娶后妈,说你娶我就死!那个爸爸认为女儿说的是赌气话,不会真死,女儿却真的喝了农药。女生喝了农药后,就躺在小河里,从上游的小东寨漂到新安寨的关力堡……从此以后,在关力堡走夜路就有了莫名的恐惧。

关力堡的草和虫类都有自己的生活,它们以自己的方式安置自己(其中包括安排生和死),它们虽然不像人能活几十年,但是在自己的生命周期内照样活得精彩。我喜欢这片草地,和草已经成为好友,和草可以无距离地交流,没有官腔,也没有空话和假话。风很软,贴面过,草丛簇拥着漫天星光……走过关力堡秋天的夜晚,穿越深草丛,会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振翅声,那正是秋虫在移动。秋虫是秋夜的歌唱家,断断续续的音符,在风中鸣响。秋天多梦,我梦到自己是小小的一片草叶,在秋风的吹拂下,飞得很高……醒来后,竟然不知道身置何处?我和草真的有缘分吗?我为自己起的笔名叫——幽谷幽兰,我本是山野里的一朵兰花呀。

我喜欢夜晚,刚才我还低头看手机,猛抬头看到大地上的光线全暗了,真的没有想到,这些在白日里生龙活虎的山头,一闭眼就睡着了。关力堡的夜晚是我所熟悉的,晚八点以后,星星会落到草丛里捉迷藏,你可着劲去跑,不会惊跑它们。星星们还会笑嘻嘻地藏在窗下,说“我们偏不走!”夏天或者秋日,只要打开窗,就会听到野虫藏在草棵之下唱歌,窗外还有蝴蝶、蟋蟀,还有能飞得很远的蚱蜢。三十几米外有一溜树木,树叶大多掉了,但是枝丫依然很密,小鸟藏在里面,人看不见它,只能听见它好听的叫声。

在草地,有时候我的思绪很远,会想到一些闪光的名字,从中国的孔子、孟子,到外国的苏格拉底、康德等,感到他们的思想可能与他们身边的一片草地有关,有了草的生长,就有了思想的滋生地,我是这么想的。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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