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金体:独行在刀锋上的幻境

2020-04-02 04:44宋羽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0年10期

他的名字和庙号都让人觉得孤独。

他叫佶,是在出生半年后才正式拥有这个名字的。

爹爹为什么会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佶自己也不清楚,他从来不曾问过,毕竟他的爹爹不是寻常人家的爹爹,而是被称作“官家”的大宋皇帝。所以一些无关紧要的疑问,还是不要多琢磨的好。

说来这个“佶”字并不常见,用作姓名的更少。“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诗经·小雅·六月》曾不厌其烦地歌颂周宣王时代的一次成功北伐,凯旋的兵车在“佶”且“闲”的战马的拖曳下显得气宇轩昂、从容不迫。也许在爹爹顼的眼中,襁褓中的婴孩就如远古诗歌中描述的那样,是一个雄健伟岸的佶、一个沉稳果敢的佶,一个代表了胜利和荣耀的佶。然而中国的文字往往意味深长,顼忽视了“佶”字的另一重含义:屈折、战栗——这似乎又预示了命途多舛和兵燹之灾。冥冥中,这些彼此矛盾的含义成了命运的谶语,在佶的生命里印下了节外生枝的墨痕。

和名字里相互矛盾的含义一样,佶经历了从坦途到困厄的波折,他所统治的这个王朝,也经历了从鼎盛到衰亡的过山车式的起伏。名字的隐喻在佶的身上被放大成了一个特殊的符号,也营造出一种奇特的幻境,就像佶的字,蓬勃、张扬,充满一意孤行的冲动,硬生生将一个风平浪静的时代写成了历史的拐点。

1135年,佶死了,他在苟延残喘中活过了天命之年。天命到底是什么?他至死也不曾想明白,他甚至未能参透“佶”字的奥义。

佶的庙号为“徽”,《谥法》的解释是“元德充美”。 其实,若一定要表达所谓的“美德”,可用“昭”“元”“康”“惠”,若要哀悼佶被俘受辱的经历,用“怀”也未尝不可——徽,隐晦地表达出了许多复杂的情感。

帝王的谥号或庙号体现了古人对历史的敬畏,即使是皇帝,也无法逃脱历史的评价。以圣贤之君的标准来看,佶实在算不得有多大的美德,他的诸多举动和癖好还颇显荒谬,将他归入昏君的行列似乎也没有太多不妥。然而当我们厌倦了帝王名录中的文帝、武帝、太祖、太宗,厌倦了历朝历代频繁出现的以“高”“宣”“英”“德”等字眼盖棺定论的天子们,佶所得到的“徽”字倒让他从面目模糊的君王队列中独立出来,在混沌的历史画卷上独行出一行清晰的脚印。

《说文解字》赋予了“徽”字两种含义:琴弦、绳索。如果说琴弦代表的是艺术,是自由,是特立独行的人生,那么绳索则是束缚,是禁锢,是阶下囚的屈辱——依旧是一组彼此矛盾的含义。徽,编织出一个信马由缰的文人的幻想,编织出一个笔走龙蛇的艺术家的国度,却囚禁了一个帝王的躯体。

以“徽”作为庙号的皇帝,只有佶一个人。也许,佶会觉得孤独吧。

和他的名字以及庙号一样,佶的字也很孤独。

蒋勋说佶的书法“像走在危险边缘的美,使人爱恋,也使人害怕”。危险,是因为一种情感或者力量被压抑或被释放到了极致。极致,意味着即将发生质变;而质变,则意味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当佶在瘦金体上演绎出充满东方审美情趣的极致美学时,这种极致也使瘦金体成了中国书法史上空前绝后的孤品。帝王的身份使佶耽溺于皇权的诱惑,他需要森严的法度来维护帝王的威仪,帝王的身份也使佶无需拘束于世俗礼教,他可以尽情释放艺术家的天性。所以佶的字,在结构上极尽工整,在形式上严谨端庄,在笔锋上却完全突破了传统书法“藏锋”的笔意,像切割钻石一样,漫天射出璀璨的光芒。这样的字,与其说是艺术,毋宁说是生命——令人惊艳和敬畏。

有些生命,是不需要肥硕的体态来彰显其力量的,就像有些植物,愈嶙峋,愈显勃勃生机。所以瘦金体不属于温暖潮湿的热带,昏暗的阔叶林里长不出这般精气神的枝叶,这样的字,只会在亚热带的山石和坡地上生长,它们喜欢阳光,喜欢与风对抗,它们像竹,像兰,像松,像繁花落尽的老梅,倔强又凛然。这些植物,在孤独中成就了自己,也在孤独中折服了芸芸众生。

佶的字,就充满植物的属性。清代陈邦彦在《秾芳诗》尾部的观款中写道:“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如果你临摹过《闰中秋月》或者《夏日诗》,你的确会产生一种画竹或者兰的幻觉,构成汉字的最基本的横竖撇捺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每一道笔画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任性生长。墨色的枯湿浓淡里隐藏着植物纤维的影子,哪怕是一个点一个勾,也像石头缝隙间钻出的野草,活得那么认真、自负又倔强。

佶的骄傲在笔墨间暴露无遗,他天真而坦荡,从不修饰自己的性情,大大方方地展露出锐利的锋芒。而一个在横竖顿挫上锋芒毕露的人,注定性格里有过多的自负与执念。

他执着于一个感性的艺术帝国,把人生涂鸦成了传奇与虚幻。佶从来不安分于在盛世帝国中做普通的帝王,他要将雨过天青的色彩带到人间,在喧嚣中注入一剂清雅、淡泊的情调。也许是因为他的江山来得过于容易了,执掌政权的前20多年里,满眼歌舞升平,他有足够多的理由沉浸于笔墨丹青、诗词歌赋之中,当他在张择端的长卷上用瘦金体题写“清明上河图”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永远失去这份清朗和明丽。

瘦金体是典型的帝王书法,它的出世,似乎是想通过帝王之笔为一个王朝的文明书写一篇总结。这是书法技法上的一次窑變,像横空出世后又杳无踪迹的汝窑,让人追忆和感慨。

我想象着佶书写中的状态,他仿佛在种植一片竹林,远离尘嚣,怡然自得。佶所到之处,墨竹临风峭立,枝叶蓬勃而俊美,在高高的空中织成一张碧绿的网,笼罩出一片凉爽蓊郁的世界。电影《卧虎藏龙》里,大侠李慕白一袭白衣,在摇曳的翠竹间穿行,这种境界突破了肉体的束缚,成为武林的传说。竹林同样也是佶的武林,是佶策马扬鞭的疆场,他骑一匹白驹御风而行,甚至连坐骑都不要,他可以飞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这是世上最瘦的字,也是最有力道的字。它瘦,瘦到极致,露出根根筋骨,却偏偏瘦出了健康和阳刚,瘦出了睥睨万物的雄壮,瘦出了金属的光泽和金属的冷峻,它被柔软的毛笔书写在柔软的宣纸上,却比刀劈斧凿的碑文还坚硬。瘦是形态,金是内核,一笔一划都让人惊心动魄——佶在温润的墨汁里淬炼出金属的光泽,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个侠客,行走在刀锋之上,既惊心动魄,又游刃有余。

侠客的人生注定孤独,只有远离红尘,才能体会到刀锋上的自由与险峻。刀锋是个离现实太遥远的词,却是个离梦想很接近的词。对于佶来说,他的前半生从未真正触摸过刀片的寒光,但一直用瘦金体勾勒着有关刀锋的梦境,当他在余生终于走向茫茫无际的铁的世界时,他的幻境却裂变成了无尽的恐惧。在艺术的幻境中,佶拥有傲人的天赋和深邃的洞察力,当他打量现实世界时,他的目光却变得短浅、狭隘和闭塞了。

佶用一支笔惊艳了宣纸和绢布,天真地将纸页上的虚幻错认为真实的世界。瘦金体终究在佶的笔下走向了一条险峻的路,佶要让这些竹子开出炫美的花,而竹子本性孤傲,并不爱繁华。也许佶不曾想过,竹子一旦开花将迎来怎样的结局。

佶的一生,似乎都被宿命所囿,逃脱不得。

关于佶的出生,民间的议论颇为离奇。传说顼做过一梦,与南唐后主李煜相遇于幻境,二人相谈甚欢。顼醒后随即去往秘书省观看收藏于馆中的李煜画像,正当他感慨这位亡国之君的才华和儒雅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皇十一子降生。

尽管后人对这段未载于正史的传闻表现出了诸多兴趣,甚至把佶看作李煜托生,但顼并未将佶的出生与自己神秘的梦境做过多联系,和其他皇子一样,佶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周岁后授为真宁军节度使,封宁国公;哥哥煦即位后,佶被封为遂宁郡王,14岁进封端王,16岁加封司空,任昭德、彰信军节度使,一路顺风顺水。

佶的皇位,同样来得顺利又轻松。元符三年(1100)正月,煦驾崩,因其子早夭,皇位只能由平辈的王爷继承。当太后提出可立端王时,唯一的阻碍不过是宰相章惇的一句“端王轻佻,不可君于天下”。这句差评显然过于单薄,被太后一句“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轻松驳回。

佶继承了哥哥的皇位,成了大宋王朝第八位皇帝。

就这样,历史把佶推向了人生的巅峰,也把这个王朝托付给了难以预知的未来。可对于佶来说,这样的人生似乎显得过于顺利和平淡了,自幼爱好笔墨丹青、奇花异石、骑射蹴鞠的他需要另辟蹊径,在命运的册页上泼洒一些诡谲和魔性的色彩。他提起锋利的狼毫,在手腕的沉浮间写出一道道撇磔。他用尽全力和情感来书写,落笔时踌躇满志、收笔时斩钉截铁,锐利的狼毫毫不吝啬地剥蚀掉了墨色的肌肤,累累骨骼一览无余。他的字迹,不需要太多的水墨来粉饰,那些干净利落的笔画,像箭镞,像刀锋,像凌厉的风霜——北方的风霜,那么冷峻,隐藏在狼的毫毛里,在幽暗的月光下传递来草原上的呼号。

对于这个以含蓄、内敛、谦逊为基调的古老民族来说,佶的个性是危险的,时至今日,人们提起宋代书法的代表,最正统的依旧是苏、黄、米、蔡,至于佶的瘦金体,人们只敢远远地欣赏,像不小心聆听到了仙界的乐声,既欣喜又恐惧。人们害怕被其诱惑,害怕在刀锋上失去平衡,害怕耽溺于那种桀骜和决绝。数千年来对中庸之道的推崇,已将太多的人的个性磨得圆润,最终在漂亮温软的“馆阁体”中安全地沉沦成茧。

19世纪的欧罗巴大陆上,年轻的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深情地呼唤着——“我只要一次完美的绽放,万劫不复也无憾!”而700年前的东方,一个高傲的、自负的、优雅的皇帝正在辽阔的画卷上恣意绽放他的艺术之花,并带领他的帝国一步步走向覆灭的深渊。

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在他看来,自己接过的是一片喧嚣过后渐渐归于宁静与丰饶的江山,经历了神宗、哲宗二朝的变革与党争,如今需要佶为之做一个了断。对于这片江山,佶一直梦想用自己的笔墨来晕染和书写,前人的那些丰腴、飘逸、遒劲、苍茫、潦草、规整,甚至汪洋恣肆,或者亦步亦趋,他都不屑一顾。满腹的才华,使佶有足够的信心坐稳他的龙椅,犹如一幅书法完成后的落款,每一笔都是气定神闲。

宣纸上的佶,拥有非凡的胆魄,在《瑞鹤图》中,佶将辽阔的天空涂抹成明媚又深邃的蓝色,雨过云破的天青色,被佶从瓷器上移到了画布上,从此柔软的笔墨也能如瓷的质地一般清脆明麗。这是一种西方式的审美,是线条与色块的融合,浓烈、奔放。

佶的目光越过宫殿的琉璃瓦,越过飘渺的碧霞烟云,跟随满天白鹤遨游苍穹。佶的天空,不再是传统山水画中水墨式的留白,而是近乎真实的幽蓝。鹤群的虚幻与天空的真实构成了佶性格中的对立面,透过这幅浓墨重彩的画作,我似乎看到了佶灵魂深处的矛盾。作为文人,他渴望浪漫,他离不开诗情画意的浸淫,他甚至需要以一条勾连皇城与青楼的密道成就普通人的相思之苦;作为帝王,他离不开清醒的头脑和犀利的目光,他需要通过政治上的革新来证明自己的雄才大略。从建中靖国到崇宁,再到大观、政和、重和、宣和,佶频繁更换年号,这些年号也无一不带有浓重的盛世色彩,似乎每一项政治上的革新都需要用新的纪年来体现万象更新的意义。

佶是有雄心壮志的,他的才华也足够托起他的志向,他一直渴望在自己的时代收复幽云十六州,所以对于权力,对于自己的激情、欲望、执念,他从来不知道克制。为君者,需刚柔并济,佶的性格过于刚毅,每一笔都锋芒毕露——罢相、党争、建画院、修艮岳、改革税法、联金击辽,在政治舞台上,佶的形象是一个自信满满的改革家,事事要管,事事不放,国计民生、个人享乐都不能误。

元末脱脱撰有《徽宗记》,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一个“能”字,值得深思。“诸事皆能”到了极致,就成了作死——1120年,佶做出了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联合金国,夹击辽国,收复幽燕。佶在自负和迷醉中看到了连太祖、太宗都不曾实现的宏图伟业。江山如画,在佶的眼中,他的帝国就是一件艺术品,等待他来塑造,来描绘,来把玩,他想在这件艺术品上铭刻自己的文治武功,伟大,且不朽。

然而事与愿违,佶的雄心只能以悲剧收场,他已经透支了这片江山太多的福祉。

一个王朝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总免不了一些凄风苦雨的征兆,也免不了一些倒霉天子无可奈何地接手烂摊子。而佶的帝国,是在一片蒸蒸日上的祥和景象中崩塌的,让所有人猝不及防,佶甚至来不及写下什么伤感的诗句,就从一国之君变成了阶下囚。

佶是在1125年突然“病倒”的。那年腊月,距离农历新年不到半个月的时候,金国铁骑已经兵临开封城下。佶终于明白,一手漂亮的书法根本支撑不了风雨飘摇的楼宇,他在侠客梦中猝然惊醒。束手无策的佶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在御前会议上假装昏厥,“苏醒”后已是半身不遂,只能用左手写下一行字:“我已无半边也,如何了得大事?”——左手写字毕竟别扭,佶努力写得端正,终究不忍直视。

两天后,皇子桓即位,佶则做起了太上皇。

大厦将倾,无力回天。两年后,靖康二年的春天,正是“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的时候,佶却无心享受这样的春光,他和儿子桓正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押出京城。繁华的汴梁被火光和浓烟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血的味道;皇宫里的珍藏,许多正被火焰吞噬,和构成房屋的木头在火中噼啪作响不同,那些精美的卷轴未发出一丝声响就灰飞烟灭了,其中就包括佶的字和画。

靖康,是扎在佶心上的一根刺,如同他笔下锐利的一撇,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一个帝王兼文人全部的孤傲和清高。他的体面、他的尊严,一如那些光彩夺目的瓷器和书画,在铁蹄掠过之时迸发出绝望的帛裂之声,然后凋零成尘土。刀光剑影般锋利的瘦金体,面对真正的金属锻造的弯刀,终究无力与之对抗。火焰吞噬了艮岳的奇石,吞噬了宣和画谱中的笔墨丹青,也吞噬了佶的书法和江山。

佶以俘虏的身份被押送到北方,这一幕比当年李煜袒肉出降被押解到开封更为凄苦和屈辱。昔日的的金枝玉叶像羊群一般被驱赶着,庞大的队伍里还有数不清的礼器、古物、书画、图书、地图、冠服、库银,大宋皇室积攒了百余年的财富被洗劫一空。被俘的皇室成员包括佶和桓的嫔妃、亲王、郡王、郡王妃、皇子、皇子妃、公主、驸马、皇孙、皇孙妃等等,除了漏网之鱼构,幾乎无一幸免。金人毫不掩饰对佶和桓的侮辱,桓的朱皇后、朱慎妃和柔福公主在同一天遭受凌辱,事后金人还强迫朱皇后填词取乐,朱皇后投水而亡;到达金国后,这些美丽的女人被赐给将士和贵族为奴,或充当军妓,或卖入洗衣院。靖康的耻辱,终究是由这些柔弱的身躯承担的,而南宋王朝为了粉饰这段屈辱的历史,用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词:北狩。

面对这样的遭遇,不论是作为文人还是亡国之君,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他不敢反抗,他只能将复杂的情感倾诉于笔端。佶填了一首词:“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暄管弦,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佶的诗词不算出彩,这首《眼儿媚》除了欲哭无泪的伤感和无奈,竟读不出多少国破家亡的悔恨,与李后主的词比起来差了不少。也许对佶来说,他的江山更像是一座舞台,他所享受的是主角的荣耀,而他依依不舍的,不过是管弦丝竹的热闹以及笔墨丹青描绘出的繁华。

五国城里,佶连一枝称手的笔都找不到,他匍匐在低矮的土炕上,巴望着下一顿裹腹之餐。瘦金体所营造出来的江湖消散殆尽,饥饿与寒冷取代了笔锋的凛冽,用另一种更为真实的锐利切割着佶的肉体。在这些凄风苦雨的夜晚,佶只能靠回忆取暖。

佶以俘虏的身份苟活了八年,虽无心吟风弄月,却也能顾影伤怀,日复一日的煎熬中,他居然写了一百多首诗词。不少诗词是在金人的逼迫下写的,供金人取乐用,只为了换取一顿酒肉。悲催的现实早已击垮了他的人格精神和高格调的生活情趣,他只能胡乱涂鸦着凌乱的心绪,在哀叹和回忆中流下不值钱的眼泪。离开了挺拔嶙峋的瘦金体,离开了那片秀美挺拔的竹林,佶的幻境訇然破碎。

历史上不乏亡国之君,即使亡了国,也还多少有点人样——像刘阿斗、陈叔宝、李煜、孟昶那样封个爵位苟活几日,最后被赐一杯毒酒,也算死得体面,或者像朱由检那样万念俱灰,爬上煤山自己来个了断,也算死得悲壮,再不济,像杨广那样死于叛军之手,也算干脆利落。在这个看重死亡的国度,一座坟冢、一篇铭文显得尤为重要,它们能给永恒的死亡一个交代,也能给曾经的生存做一个答复。唯有佶,他在亡国的那一刻,同时亡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也亡了整个皇室的人格和尊严,他们只能卑贱地活着,潦草地死去。

佶在孤独、恐惧和屈辱中度过了自己的余生。53岁那年,羸弱的躯体再也负担不起有关艺术和审美的重量,他的生命渐渐黯淡下去,归于岑寂。佶至死都不知道,故国新都临安城早已是一片莺歌燕舞的景象,一个叫林升的文人写了一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沉醉在江南的诗情画意中,新皇帝构已忘记了父兄以及族人惨状,岳家军“迎回二圣”的壮志反让构如芒在背。

佶的结局,堪称“死无葬身之地”。金人压根没把佶的遗体当回事,连草草安葬都懒得理会,他们把尸体放在火上烧到半焦,再扔到水坑里任其腐烂,据说这样尸油能跟水混在一起,适合做灯油用。就这样,佶的肉体在污浊的水坑中化作油腻的、肮脏的液体,然后匍匐在灯芯脚下,燃成一缕青烟,无影无踪。历史有时候真的太过残酷,难道因为曾经佶的幻境过于美好,所以现实一定要变本加厉地逼他偿还,甚至将他挫骨扬灰?

七年后,宋金《绍兴和议》基本达成,构以称臣、岁贡为代价换来了短暂的和平,也换回了佶的棺材。南宋宫廷画院的画师用一幅《迎銮图》长卷记载了韦太后护送佶的棺椁回国的典礼,声势浩大的场面仿佛在宣告一场伟大的外交胜利。画卷上再也不会有瘦金体的款或跋了,更加萎靡的南宋只能沉浸在眼花缭乱的词牌名里,连书法上的剑拔弩张也不敢尝试了。

佶在充满溢美之词的“圣文仁德显孝皇帝”的谥号中勉强挽回了一丝颜面,他的棺椁被葬在会稽祐陵,与永和九年的那场雅集隔了将近800年的时光,讽刺的是,佶却无缘与书圣对望,因为金人交还给南宋朝廷的棺材里只有一架破烛台,满是蜡烛软绵绵的泪。也许在金人看来,用烛台来替代腐烂成灯油的佶是非常恰当的,当然,金人也可能根本没考虑太多,手头有什么就丢进了棺材里。至于构,金人料定他没有开棺验尸的胆量——如果宋人发现尸体是假的,构将处于既不敢找金人算账又无法向国人交代的尴尬境地,所以对构来说,把这具死鬼爹爹的棺材迅速且隆重地葬入地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直到元朝初年,一个叫杨琏真伽的盗墓贼挖开了祐陵,破烛台李代桃僵的闹剧才被世人知晓。

一架破烛台,不仅戏弄了佶,也戏弄了他精心描摹的那个险峻的、高傲的梦。

画像中的佶,和他的字一样清朗,却面容和善,看不出什么锋芒。

也许佶年轻的时候也是锋芒毕露的,不然他也不会刚登基就罢了章惇的相位,也怪章惇不识时务,掺合什么皇帝的家务事呢?章惇虽然死在了流放之地睦州,但他对佶的评价不幸言中——“轻佻”一词成了历史赋予佶的一个清晰的烙印,它和“靖康”年号一样,构成了兼具“不称职的皇帝”和“票友艺术家”二重身份的佶的形象。

章惇所言的“轻佻”里应该包含了政治上随性和艺术上的痴迷两层含义,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好事。

因为轻佻,所以内心活跃着不安分的因子。佶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用一支笔,将天下的灵气收罗到眼前,他成立翰林书画院,用笔墨丹青代替了军国大事,一部《宣和画谱》远胜边疆的奏报。佶不安于宫殿的幽深单调,亲自设计并建造了名为“艮岳”的御花园,用太湖石堆砌成人间仙山——太湖石以瘦、漏、皱、透著称,一个“瘦”字,烙印在江南的石头上,这石头就恍惚有了瘦金体的影子。佶耽溺于劲瘦之美,却看不到无数百姓因为“花石纲”而家破人亡、形容枯槁。当崇尚道教、自诩为“教主道君皇帝”的佶在艮岳仙山上饮酒作画时,他已分不清是人間还是仙境了。

佶的理想主义中还隐藏着政治上的洁癖,他几乎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于是艺术造诣不俗且善于察言观色的蔡京迅速得宠,权术之风弥漫朝堂。佶曾下诏,禁止所谓“元祐党人”讲学,将司马光及其支持者的著作焚毁,其中就包括苏洵、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的文集。不久后,好大喜功的佶在蔡京的怂恿下开始兴建新延福宫,华丽的宫殿成了他的私人博物馆,仅收藏于宫中的端砚就有三千多方,名贵的墨块超过十万斤。佶毫无保留地释放对权力和物质的依恋,沉浸在自己的“乌托邦”中不能自拔。

终其一生,佶始终无法分清理想和现实的界限,他游离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他用《文会图》《芙蓉锦鸡图》《牡丹诗帖》粉饰政通人和的景象;他把自己画入图中,白描出一个悠然抚琴、仙风道骨的佶。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柳鸦芦雁图》上有一枚佶的签名花押,风流隽永的笔触尽显“天下一人”之得意。这应该是佶真性情的流露。

明朝文人张岱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回看历史,帝王队列里有太多模糊的面孔,而佶,是为数不多的面容清晰的。他的“轻佻”之癖,葬送了他的帝国,却成就了他的江湖。

从文化的角度看,佶正站在古代中国文化盛况的顶峰,可惜这种文化盛况是佶一个人的盛况,是权力的盛况,是束缚住整个社会的文化活力和自由的盛况。当12世纪的“小冰期”降临,金国骑兵踏过封冻的汴河直扑都城时,佶才终于看清了藏在文化盛况背后的虚妄、脆弱和不堪一击的本质。

“天地冥晦”——《宋史》用简单的四个字描述了那年的景况,从此笼罩着佶,一生再未消散。在囚徒岁月里,佶写过一首七绝:“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这样的心绪,只能蘸着泪书写,是不是瘦金体已无所谓了,工整也好,潦草也罢,都抵不上回家的渴望。咄咄逼人的书法,终于在北风中黯淡了光芒,还原成最初的梦想。

佶最初的梦想是什么呢?如果皇兄不死,他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一个风流王爷,他尽可以荒唐,尽可以嬉戏。但若是没有触及到无拘无束的帝王权力,没有在物质的欲望中放任沉沦的经历,他的书法又怎敢这般剑拔弩张、绮丽辉煌?从梦想到幻境,佶在孤独中构造出人生中的悖论,他的梦想和幻境是扭曲的,是对立的,相互成全,也相互毁灭。

荣格说:“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佶倾尽一生的才华,创造了独树一帜的瘦金体,也终为艺术所累,撕碎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佶终究有骄傲的资本,金章宗完颜璟酷爱瘦金体,一辈子都在努力模仿佶的字体,他曾在佶的摹本《虢国夫人游春图》上用瘦金体题字,可惜那些故作姿态的抑扬顿挫让后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拙劣。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瘦金体的刀锋上行走自如的。

在这个笔墨纸砚构成的幻境里,佶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一人”。

(作者简介:宋羽,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盟南京市委文化艺术专委会委员,著有散文集《南京城事》《笔墨江湖》《一水倾城是无锡》、小说集《对影·惊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