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20-04-03 13:29曾学远
辽河 2020年3期
关键词:美玲省城老屋

曾学远

他一直想逃离那个地方。低矮的砖瓦房漏风漏雨,屋里的成员除了父母,就是蚊蝇鼠蚁蟑螂,以及同样长得獐头鼠目的租客邻居,——这样的家简直就是一艘破败的船,正在沉入浑浊的人世底层。搬家,搬走!这话不知道跟父亲说过多少遍,每一回父亲都摇头:说得容易,钱呢?我一个普通工人,你娘又是家庭妇女,往哪儿搬?他说:卖掉这个破房子,就能买个郊区的新房,或者城里小点的干净旧房。父亲低头不语。

好几回父亲似乎心动了,那是五六月连绵的雨天,满屋滴漏,霉味弥漫。在他气哼哼的责怨声里,父亲皱眉咳嗽道:这破房要不是卖不出价,我……我早就搬了……

做泥工的邻居黄细毛踏着厅堂的积雨,唧吧唧吧路过,听见父亲的话,接口说:我出过价的,三千,全拿下,你老鬼头不肯。

父亲苦笑不答。他在心里算了下,说:这个价也行,吴美玲家上个月在北城买了两间半新的房子,花了两千……

吴美玲是他的同班同学,情形跟他家类似。但父亲仍不答应,催问多了,便咬牙瞪眼,嘴里嘟囔:搬搬搬,这可是我们家的祖业呢,你就出生在这里,瞧,那一间,你就在那里呱呱落地,奶奶抱你出来,头一句就是:高鼻子宽脑门,跟这间祖屋的大门厅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家的人……

他撇嘴反驳:我就配长得那个样?看看,随时都要塌掉,这是不是说我们这一代也要垮掉?儿子的话有些尖刻,却叫父亲张口难辩。是的,老旧的门厅石墙驳裂,门楣歪斜,到处蒙着尘灰和蛛网;石缝长出杂草,水渍在上面浸满,把石刻的图纹都蚀灭了。

十八岁的他对这样的出生地很不屑,搞不清父亲为什么那么在意,难不成因为出生,他就得守在这里,老死在这里?在家已经难以忍受,出门更添一种自卑,尤其面对别人“你住哪儿”的探问,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有时吴美玲会抢先回答“他还住在老屋”,他的脸就腾地羞红,仿佛被人揭了裤子。但大家似乎并不在意,哈哈一笑而过,很长时间这笑声在他看来,也是一种莫名的取笑。

逃离的愿望如此强烈,令他积累起全身的力量,日夜苦读,就像一枚火箭弹,要从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数字中蓄积起满腔弹药,从这个迟早会变成废墟的地方冲出去。他的成绩因此越来越好,在班里、年级数一数二。老师要登门家访,他一听大喊:去不得!老师很诧异,问为什么。他用了路不好走、家长不常在家、老师一家家登门太辛苦我那里就免了之类的理由推托,老师很感动,抚摸他的头说你真体贴老师,看来优秀的学生哪里都优秀!

父亲被他拉到学校时,老师重复了她的夸奖,这让大半辈子都极少得到别人表扬的父亲受宠若惊,满脸醉红,回家时脚步都轻飘飘的。他再次提出卖掉旧房,父亲这回不说话,眼神却还是犹豫的。

后来,邻居见了父亲,也开始夸他,说又在县一中校门口看到光荣榜,你儿子英语啊数学啊得了奖,不得了,鸡窝里要飞出金凤凰!父亲于是再次满面通红,全身像充了气,飘飘然飞翔在成片的低矮瓦屋之上,要跟着儿子变凤凰似的,这一来父亲发现,眼皮底下的旧房的确像儿子说的,是一艘沉底的破船,除了越来越肮脏残败,越来越被压在人世的底层,不会有别的结果;儿子无疑是对的,环境造就人,看看周围那些租客和邻居,泥瓦匠、菜贩子、搬运工、掏粪工……哪家的小孩都没有自家儿子出息,一个不断上进的人怎么能在这样的旧房里,陪着这些人沉没呢?

于是,在儿子下一回提出卖房搬家时,父亲一口答应。母亲在一旁也松口气,叨咕:是嘛,早就应该,儿子还能错?

因为卖家主动上门,黄细毛挺直腰,面带得意,说上回你又不卖,这一年过去,房子也老了一岁,顶多二千五。父亲咽咽口水,忍痛点头。

因为买家主动上门,北城吴美玲家隔壁的房东也直起脖子,爱理不理道:去年你又不买,这一年过去,利息也多了,至少二千五。父亲咬咬牙,手颤巍巍伸向隆起的口袋。

新家果然就是新家,虽然不再有天井厅堂院子,加进来总共才两间,但房屋结实干爽,不漏雨,不进老鼠蟑螂蚊蝇,因为邻居都是县医院、县防疫站职工,講究居室环境,灭害措施到位,且白衣天使往来翩翩,给人以飞升向上的气象。父亲感叹:真是早该如此啊!母亲半懊悔半自得地应和:可不,早搬来早舒服,还少花五百,儿子是没错的!

可他却开始变化,读书劲头不如以前,走神,眼睛老往纱窗外瞟,窗外有叽叽喳喳爱插嘴的吴美玲,有医院和防疫站的白衣天使,尤其女性天使,穿上白衣服就是美;当然还有平整干净、铺了花色地砖的院子、迎风舞蹈的花树、散在空气里的袅袅花香……在老屋他从不往外看,那里的外面尽是疙疙瘩瘩的石板、驳裂的木头、脏兮兮吵嚷嚷的邻居、窜来窜去的老鼠或嘤嘤嗡嗡终日不散的蚊蝇,他一出生那些景象就摆在外面,合上眼,它们还会钻进他的梦里,赶不走,挣脱不掉,他就索性不看,只看书本。现在它们都被挣脱掉了,离他而去了,他心平气舒之后,发现自己的动力也衰减了,仿佛耗掉好些燃料的火箭。成绩跟着摇晃而下,掉到中等水平。这时已经接近高考,老师着急,要他把父亲带到学校来。这一回,他低头不语,脸红着。老师说我是为你好,本来上清华北大的料,不能就这样……哎!

于是登门家访。这一回他反倒不拒,而且远远迎出来拉着老师的手,一路指点:那是县医院,那是防疫站,那是新修的花池……老师应声点头道:路挺好走嘛,环境也不错,不像你先前说的。他闪一旁讷讷不语,父亲却很得意,告诉老师搬家都是儿子的主意,看来儿子是有眼光的。母亲也笑,说要是早听了儿子的话,还会更省钱,更少受罪。老师本来是来督促学生的,面对自豪的父母,面对即将到来的高考重压,也只好以鼓励为主,抚拍他的肩膀说:看看,父母都以你为荣呢,好好努力,相信你会展翅高飞!他低头不语,倒是父母点头不止,眼里闪出激动的泪花。

但是,他还是没能考上理想的清华北大,只考取本省普通院校,专业也是调剂的,是他不甚感兴趣的历史学。那年月,能考上大学就不错,看看周围,即便医院、防疫站职工的子女,即便县里机关干部的小孩,上大学的也没几个,很多人家的小孩预考就没过关,早早弃学做工去了,所以父母还是很开心,面对邻居羡慕的眼神和竖起大拇指的夸奖,醉颠颠地应答:我就知道,儿子错不了!

只有老师颇感遗憾,对他叹气说:按你的基础,是可以上北大清华的,本县历史上还没有人上过北大清华呢,你打破纪录创造历史,也不枉我教这辈子书了,可惜,唉唉……

他心生愧意,头一回隐隐觉得自己哪一步走错了,不过他没法说清楚到底哪里走错,只好在老师的叹息声里默默而去。

因为不甚喜欢历史,他大学四年表现平平,毕业又逢分配改革,工作要自己找,家里没关系,留省城无望,到地市联系,依然碰壁,挣扎好几个月,只得怀揣一纸毕业证,背负不多的行囊,满身风尘疲惫不堪地打回县城老家。父亲说想不到你兜了一圈又回来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直呆在原地呢。母亲也说这年头读书真是越来越没用,费了那么大气力,花了不少的钱,还看不到盼头!

他咬牙,满腹不平,气呼呼责怪父母没关系,要有关系,留在省城机关,直接就是国家干部。他举了班上的谁谁和谁谁谁,成绩和自己差不多,就靠父母关系,留在省城了。父母在他愤恨的话音里面色发灰,沉默低头,做错事一般。儿子的话是没错的,别说帮儿子在省城找工作,就是省城长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因为他们这大半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五十里以外和临县交界的祖坟所在地军峰山,省城离他们实在太远了。

儿子还抱怨他们不是省城的人,要是省城户籍,也直接留在那里,发展机会大。父亲应声哎哎,说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打老早的祖先起就在这里,从来就是这里的人。儿子说什么祖先啊,都把我们闷死在这个鸟都不拉屎的破地方!

父亲于是又低头,心想是啊,要是打祖先那会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过去不是没有机会,自己小时候听说爷爷的爷爷中过举人,在省城做官,后来年纪大,告老还乡,——还什么乡啊,害得一百多年后自己儿子又要重新考,他那个举人真是白考了!

想来想去,想到昔日邻居黄细毛,现在黄细毛做泥瓦匠成了小包工头,好几回街上见面,黄细毛都醉红着脸,满身酒气,夸耀自己又在哪儿哪儿揽了工程,还说那片老屋现在值钱了,因为前天听副县长亲口讲,那里即将拆迁,规划建环城路和休闲公园,补偿款一大笔,这就叫眼光啊!当时父亲心里咯噔一下,嘴里仍是不信,想驳黄细毛,就说:人家副县长会跟你说这话?是在梦里吧?黄细毛就拍胸脯,说他亲耳听到的,这些年隔三岔五要跟这些官僚打交道,拿地跑工程跑规划什么的,县政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这么一想,懊悔当初的父亲眼睛一亮,带上几样吃的喝的,去老屋找黄细毛。老屋越发残败不堪,大门厅塌掉了一半,另一半用几根木棍撑着;厅堂里长满杂草,老鼠公然在里面出没,还有不知道哪家的鸡鸭漫步其中,撒一地屎尿;屋子空荡无人,一推木门,吱嘎,半截歪斜,吓人一跳。旁边的街坊说屋子早就搬空了,没人住,房管所检查过,属于危房,黄细毛搬到北城新居去了。父亲心里念叨:这样的老屋能抵几个补偿款?黄细毛自己都不住,八成骗人!儿子当初是没错的。

父亲硬了头皮,辗转找到黄细毛,吞吞吐吐说出儿子找工作的事情,没想到黄细毛一口答应。一个礼拜后,儿子就有了着落:县文化馆博物所。虽然级别不高,工资没几个,好歹也算事业单位正式编制干部出身。父亲吁口气,说先就这样吧,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呢?父亲说不清,他也很迷茫。

光阴如箭,眨眼儿子到了成家年龄,这时北城的房子也显得有些旧,而且狭窄。女友来过两回,每回父母都要挪到外面做厨房的房间,或者干脆出门逛街。好多次女友都当他们的面,半玩笑半当真地说他什么都好,人品学历,干部编制,身高长相,都没话说,就是一样——房子太小!不用说,房子问题谁都能看出来,博物所是穷单位,没有什么福利,儿子拿死工资,到现在连新房首付都凑不齐。可是不换大点的房子,女友永远无法变成老婆。

这回是父亲先出主意:不买新房,现有的钱凑一下,够买下隔壁吴美玲家的房子,四间打通,可以成家,不背债。

吴美玲高中毕业后嫁了个做水果批发生意的老公,在南街河边买了新楼,要搬走,早就放话想卖旧房,问过他们,说是熟人打折。但儿子不屑,气哼哼说:捡人家不要的,有什么意思?再说这个鬼地方我受够了,晦气,闷人,看看,旁边都是些什么邻居!住多久都没盼头!

父亲一想,可不,近几年这里的县医院、防疫站纷纷到郊外新城集资建房,不少职工有了两三套房,把这里的平房矮屋卖的卖租的租,邻居越来越杂,院子和小区越来越没人管,房屋越来越老旧,哗啦——,这房子也越来越像一艘破船,正在向着泥垢泛起的人世底层沉没……

卖掉旧房,凑个首付去新城买新房,背债就背债,反正钱留着也是贬值,不如提前买房,早买早升值!儿子的主意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再次警醒了父母。儿子的话是没错的,他们有体验,这几年县里开发新城,那里房价猛涨,三年前黄细毛碰到他们,要他们去那里给儿子买房,一千五一平米,一百平米十五万。他们说没钱。黄细毛说没钱贷啊,划得来。当时他们吓一跳,活了大半辈子,借贷过日子的滋味只有過去忆苦思甜看白毛女间接地品味过,记忆里只有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才会落到那个境地呀。隔一年,前年初,黄细毛碰到他们,又说新房的事,两千三一平米,一百平米二十三万!他们又吓一跳,才一年工夫就涨了五成多!黄细毛很得意地说你们不听我的话,错过机会了,很多人听我的,发了财,贷款利息一年才多少?你们算算。他们听得有些吃惊,又有些无奈,过了些日子,听人说新城房价上到三千,叹口气,心里嘀咕:这么贵,太贵了,天底下发财哪有那么容易?还不如旧房安稳……

但这一回,儿子的主意无疑是对的。那么多有身份的医生、干部都搬走了,住上新房了,和周围这些粗俗杂乱来历不明的人做邻居会有什么好结果?

去新城打听。那里楼盘很多,密密麻麻几条街全是,价格竟都上了四千。他们一路问,一路懊悔来得迟,一路心急火燎,最后求当了一家房产公司老板的黄细毛黄总帮忙,以三千六的单价定下一套一百平米三房。他们本来想买两房,黄总说还不如大点的,一步到位,再说你们卖了旧房,三口人加媳妇,将来还有孩子,怎么住?他们只好咬牙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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