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季进

2020-04-07 03:33
南方文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张英学界现代文学

主持人季进:在中国大陆学界,文学史的议题好像总是常论常新,20世纪80年代,北京、上海两拨人马各自出发,遥相呼应,针对趋于僵化的文学史写作,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重写文学史”的倡议,一时间金声玉振、意气风发,令人怀想不已。今日回望,我们一方面需承认由于种种原因,“重写文学史”大功未竟,千篇一律的文学史著作仍然在生产、量贩和流通,以至于“走出文学史”的呼声甚嚣尘上;另一方面,随着学术的发展与现实语境的变化,“重写文学史”本身也到了被重估和重写的时候,借用陈平原在新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序言〉中的夫子自道,当年的激扬文字,一转眼已化作“历史事件”,其局限与不察已经无从修改,只好留诸历史化的对待。既然要回归历史现场,我们首先应该看到“重写文学史”的契机不仅埋藏在本土学术自身的演进脉络里,更与跨文化、跨语际的思想碰撞息息相关。夏志清最初在大陆学界引发激烈讨论,甚至不断激发后之来者的辩难对话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不正是一部“文学史”吗?近年来,国内关于文学史的讨论大有复苏之势,我以为与海内外学界新一轮的对话与思辨有关,其表征之一,乃是欧美学界多部中国文学史的汉译出版。顾彬(Wolfgang Kubin)主编的多卷本《中国文学史》(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Literatur),梅维恒(Victor H.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宇文所安(StephenOwen)和孫康宜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以及即将推出的王德威主编的《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等重量级著作纷至沓来,其中每有异于习见的内容或结构,总令读者沉思良久。如果说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中国文学史本身就是“追求现代性”的产物,因而总是与一时一地的思想、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发展与阈限休戚与共,那么基于当下的语境,我们理应询问,当时空的疆界不断延展,文化的轨迹川流交错之际,文学史书写是否有从“别处”出发或在“别处”落脚的可能?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彼时彼地的文学史书写又将因循怎样不同的传统和规范,受到怎样不同的干涉和限制?不同传统下的文学史书写又会形成怎样的对话?要回答这样的大问题,我们首先还是需要回到具体的文本中。文学史在西方学界并不是热门的学问,大多数西方学者对于文学史的形态或者规制的变化远不如我们敏感。比如与《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同属一个系列的“哈佛版”法国文学史就因为与传统的文学史体例相去甚远,在翻译到法语时干脆把“史”字给去掉了。对于本身处于边缘的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言,文学史更是边缘中的边缘,一直以来其实乏人问津。不过2016年以来,一批新著突然涌现,引人瞩目,对此我们已在第一时间做过介绍。这背后当然不是时间的巧合,而可能体现出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出现了共同的疑惑,以及随之而来的全新动向,对于这一动向的体认,自然有待我们的探讨与对话。本期两篇论文就基于这样的思路而展开。

李松和刘欢的《〈牛津现代中国文学手册〉与元—方法论的批评实践》以“元—方法论”为线索,解析《牛津现代中国文学手册》的立论位置和实践方略。文章沿着罗鹏《导言》的思路展开,着重讨论原书的三个部分,即“结构”“分类学”以及“方法论”的理论价值。在作者看来,这三个部分其实关涉到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写中三个基本的问题:何为现代,何为中国,何为文学。在第一部分“结构”中,所选诸篇文章关注的并非具体的文本,而是其生成的种种结构性条件,甚至是文学史自己的“故事”。这些结构性条件的流动多元,代表了中国现代转型过程中的诸种冲动与可能,而对此的考掘将拓宽“现代”文学的入口。在第二部分“分类学”中,编者通过不同的分类方法,阐述其复数形式的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概念,以辩证中国文学、华语文学、华语语系文学、世界华语文学等新旧概念的有效性,编者认为与其纠结于复杂概念本身,不如在研究方法上实现变革和突破,采用集合理念来重新认识华语文学,带来一种更广阔,更具弹性的“中国”文学观。在第三部分“方法论”中,编者铺陈各类批评和解读的案例,来试验“文学”的限度。在文章的最后,作者总结了“手册版”的理论关切和开创的发展空间,指出“《手册》与其说通过对现代中国文学多样化、多层面、多角度的考察构建元—方法论研究范式,不如说是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一场方法论实验,解构了传统僵化、模式化、均质化的文学解读,激活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创新实践与学术生长点”。

与此文相呼应,拙作《通过碎片来重建整体性的可能——论〈中国现代文学指南〉的文学史形态》则重点关注张英进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指南》的历史意识与书写形态。我的论述围绕该书的四个板块展开:“历史与地理”“文类与类型”“文化与媒体”“议题与论争”,与上文类似,我认为张著也有着明显的“后设”意味,因而着重揭橥其问题意识与理论设计。在《中国现代文学指南》中,张英进点出“文学史”其实是一个所谓的“空间”或者巴赫金(M.M.Bahtin)意义上的“时空体”。此“空间”既包含地理上的跨境、跨国,也同时承载不同议题和观念之间的拉锯,充满运动性。这一思路也体现在其四个部分的实践中:在“历史与地理”中,张英进着意通过时空的重叠和并置,突出叙事的不连贯,以呈现文学史书写中的杂糅与歧义。在“文类与类型”中,张英进以翻译文学、女性文学、少数民族文学和通俗艺术为例,诉诸一种持续推进文学跨语际实践的努力,呈现了在新的语境里,继续发展文学的思路。在“文化与媒体”中,诸作者从网络文学谈到木刻版画,从视觉转向到西方美学,一再显示内容与载体的辩证:文字的操演,如果没有物质载体的跟进,本身是不可想象的。最后在“议题与争论”中,张英进特别将论争视为一种动力机制(institution),代表一个开放、动态的过程,并由此生发有关“整体性”与“记忆”的话题。总而言之,《中国现代文学指南》体现了张英进近年来对于中西方文学史书写的诸多反思,尤其是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如何通过碎片,重新理解和把握文学史的“整体性”的可能性,使其深化而不是重复我们对于文学及其历史的理解。

(季进,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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