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回眸还是回归汉语诗歌传统

2020-04-07 03:33王觅王珂
南方文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现代诗现代主义洛夫

王觅 王珂

洛夫原名莫运端、莫洛夫,1928年5月11日生,2018年3月19日逝世。媒体给了洛夫高度评价,“洛夫拥有多部经典著作……洛夫被称为台湾现代诗坛的‘诗魔,诗的风格技巧都属于超现实主义……”①海内外上百位诗人通过“运动式地”写悼念洛夫的诗来评价洛夫,这些诗大多提到洛夫诗作的两大特色——“现代”(西方的超现实主义诗)和“传统”(中国的唐诗及禅诗),涉及洛夫诗路上的两大历程——“背离”与“回归”。2019年3月在美国休斯敦印刷的《休斯敦诗苑》第6期的《怀念洛夫》栏目刊发诗17首,二十多年前在武汉大学完成博士论文《台湾现代诗与西方现代主义》的赵小琪在《茫然之外的禅树》说:“你骑着布勒东、阿拉贡借你的超现实洋马/狂奔向一片金龙禅寺汹涌而来的钟声。”当年与洛夫一起办《创世纪》诗刊的旅美诗人张堃的诗《只是走开——寄洛夫(1928—2018)》与赵小琪“英雄所见略同”:“你不告而别的消息/轰然传来/此起彼落的哀叹声/旋即跟着沸腾了起来/还以为/是你一贯的超现实手法/……也许此刻正与李贺共饮/也许和李白杜甫共话‘唐诗解构/……”洛夫的“忘年交”方明在他去世的第二天写的《燃行——泫念洛夫》却强调洛夫诗的“中国性”:“唐宋风骚的诗骨里养神//将李白的狷傲与杜甫的悲悯/熏灼成脸颜熊熊的酒鬼/亦是一种解读转折绝句的快意/而岁月垢积的爱恨情仇/也随禅诗纷纷坠落无声……”

洛夫做人低调,尤其是在晚年,总是给人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印象。在作诗上,特别是在对自己诗歌的评价上,洛夫却高调。“我虽从小就浸润在湖湘文化之中,但湖南人的特性并沒有全部反映在我的诗中。……既非归功于湖湘文化的陶冶,也不是海岛文化的培育,而是源于我本人一种特殊的基因,和数十年沧桑岁月所累积的经验,当然对生命的深沉感悟也很重要。”②“据我粗略了解,我国古今诗人题名给妻子写诗实不多见,台湾诗人仅痖弦、叶维廉二人而已。……中国有三大情诗:一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一是戴望舒的《雨巷》,再就是我这首《因为风的缘故》。”③“戴望舒的诗《雨巷》,读起来很舒服,他们爱情诗很简单啊,爱情就是爱情;我的爱情诗,就像这首《因为风的缘故》,就不仅仅是我的爱情诗,它还有一个扩大解释的可能。”④

“杜甫的悲悯”很容易让人想到“现实主义诗歌”,想到“传统”;“李白的狷狂”很容易让人想到“浪漫主义诗歌”,也想到“传统”,还会让人想到“现代主义诗歌”,想到“现代”甚至“现代性”。以上五个术语不仅是研究洛夫诗歌的关键词,也是研究今日新诗,尤其是中国大陆新诗的关键词。具体为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这两组在百年中国新诗史上尖锐对立的矛盾关系。“李白的狂狷”既有“传统”“现实主义”元素,更有“现代”“现代主义”元素。洛夫的诗并不是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三结合的产物,他并不排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却深知其弱点,他用现代主义诗歌强调的知性来克服这些弱点。

“我同时提起艾略特与洛夫,因为艾略特背后是庞德,庞德背后是叶芝,叶芝背后是一座奥林匹亚的神山,一个又一个巨人的肩膀,一个诗的传统。而洛夫的背后没有中国诗的巨人,只有断裂的传统。李白杜甫都已遥远,他只能独自站起来。”⑤洛夫将“浪漫主义”式的“李白的狷傲”,转化成了“现代主义”式的“艾略特的冷静”。甚至写《因为风的缘故》这样的爱情诗,也采用了艾略特的“智性写作”,遵守了艾略特制定的现代诗写作原则:“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⑥

洛夫虽然承认了自己确实有早年学习西方,中年学习中国传统的诗风转向,但是他没有像中国大陆理论家通常采用“回归”,而是用了“回眸”。“我这一生对诗的探索与创作,……只能粗略地画出一个轮廓。如由20世纪六七十年代对现代主义的热切拥抱,到80年代对传统文化,尤其是古典诗歌的回眸审视,重新加以评价……”⑦这两个词语呈现的对传统的接受程度颇有差异。“回归”是“浪子回头”,从此不再学习西方;“回眸”是有意甚至是不经意间的回头一看,本质上仍然行走在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道路上。他更多是从现代诗人的角度去理解古诗的“诗无达诂”:“杜甫的《秋兴八首》那组诗,被胡适那些搞新文学的人批得一塌糊涂,称之为‘诗秘,像诗人秘密一样不可解。而不可解或者是不易解,也许就是诗的特色、特点、本质。”⑧这里的“诗秘”如同现代诗的意象化甚至陌生化手段造成的“朦胧”。西方文学“现代运动”(modern movement)中诞生的现代诗歌的特点正是“复合”(complexity)、“暗示”(allusion)、“反讽”(irony)和“朦胧”(obscurity),所以强调“张力”(tension)、“具象”(concrete)和“灵活”(free)。这些都可能制作出“诗秘”,如“英美新批评”在解诗时既强调“细读”,也承认“误读”,后者可以产生更多更妙的“诗秘”,甚至如同古人所言“诗出侧面,无理而妙”。正是有这样的“诗秘”,洛夫的诗才能够让读者有“无理而妙”的阅读感。“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接触洛夫诗歌时那种新奇而又惊喜的感觉。‘晚钟竟然会‘是游客下山的小路……”⑨

洛夫诗歌写作的复杂,让研究者无法做出价值判断。特别是很难对“传统与现代”“现实主义诗歌与现代主义诗歌”,各自在洛夫诗歌中所占的比例及各自的价值,做出既合乎艺术标准(诗歌标准),又合乎道德标准(时代标准),既坚持本质主义,又坚持关系主义的必要判断。在洛夫生前,研究洛夫也总是涉及这五个关系词和这两组复杂关系,常常让研究者们无功而返。虽然每位洛夫诗歌研究者都无法回避这些关键词,但是每个关键词所代表的内容在洛夫诗歌中所占比例是多少,各自应该获得怎样的评价,研究者的分歧极大。以最后一个洛夫作品研讨会——“背离与回归——洛夫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为例。“11月22日,南京东南大学世界华文诗歌研究所举办了‘背离与回归——洛夫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在研讨会上,洛夫回顾了自己投身诗歌创作的初衷,认为自己的诗歌风格从实验主义、西方超现实主义到回眸传统文化和古典诗歌,不是评论界臆测的‘浪子回头,而是追求现代与传统的有机融合,建立新诗的现代美学系统。会议侧重就洛夫的诗歌道路与中国新诗的发展,展开热烈讨论。”⑩尽管这个会议报道里出现了“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现代主义”“西方超现实主义”等有关现代的关键词,但是更多的是有关传统的关键词,如“传统文化”“古典诗歌”“汉语性”“汉语特质及其智慧”。此次会议如报道所言定了主调——“背离与回归”,即洛夫有一个明显的从先背离传统又回归传统的创作轨迹。在这个会议既定主题的压迫下,洛夫在一小时的发言中也巧妙地强调了自己追求现代与传统的有机融合是为了建立新诗的现代美学系统。这里的“现代美学系统”中的“现代”一词格外重要,它显示出洛夫作为现代诗人和现代人的基本原则,他写的是现代语言和现代诗体的“现代诗”,做的是有现代意识和现代精神的“现代人”。“回归”一词也受到了参会的多位诗评家的质疑,最后会议报道只好用“回眸”而不是“回归”。

台湾诗评家的古代诗歌修养好于大陆,他们通常在硕士阶段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博士阶段才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他们研究现代诗通常从考察古代诗开始,承认中国传统诗歌影响了台湾现代诗及洛夫的现代诗创作。“诗人早熟的文学感悟,因千载而上的《庄子》片言只语的点拨,而想象创新,谱出动人的私房神话。……洛夫的《截指记——观赠周梦蝶》也是类似的诗作……”11但是台湾诗评家既认为洛夫有“传统”,更不否认他有“现代”。“洛夫的诗风转变,从早期以超现实主义为创作指标到后期以古典情韵入诗,诗风的转变上呈现由西方回归古典的现象。”12在这段结论中,李翠瑛虽然用了“回归”一词。但是她还认为:“消融了东西方……洛夫掺入中国传统古典诗质,化去超现实主义的高浓度语言,将意象疏解、淡化,却保留超现实主义中天马行空的超现实想象,以扩充古典诗歌的不足。”13

如果要对洛夫做出公正的评价,确实有必要弄清他是否真有“背离与回归”这样的创作历程,甚至应该弄清“背离”与“回归”两个行为的“比重”。回答这个问题不仅有助于评价洛夫的诗歌成就,也有助于今天及未来汉语新诗,尤其是中国大陆新诗的建设,解决长期以来存在的新诗文体建设应该采用“纵的继承”还是“横的移植”这一尖锐问题,还有助于解决当下新诗应该偏向“现代性”还是“民族性”甚至“地方性”,重视“现代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等尖锐争论。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应该是:洛夫的“回归”并不像一些学者,尤其是中国大陆学者说的那么多;也不像一些学者,尤其是中国台湾学者说的那么少;甚至也不像洛夫自己所说的,尤其是在接受中国大陆人士采访时所说的那样多。尤其不能“望文生义”,如一些人从《唐诗解构》的题目中分别读出了他的传统与现代:“唐诗”一词证明洛夫有“回归”(传统),“解构”一词证明洛夫有“背离”(现代)。洛夫说他写《唐诗解构》不是“恋旧”式“回归”。“我不是恋旧,我写《唐诗解构》不是恋旧,更无意复古,而是希望从旧的东西里找到新的美。《唐诗解构》是我个人的风格和审美意识比较强的一个解读,也是我的创作。……而是我的一种全新的创意的创作。这个诗集共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就是唐诗原作,第二部分是我解构的新作,第三部分是我的书法。”14

洛夫的书法深受诗界人士喜爱,杨宗翰甚至把他称为“书法家”。“洛夫(1928—),诗人、诗评家、散文家、书法家……”15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书法是洛夫用来弥补“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因他在现代诗创作中比较追求“现代”而被减少的有效方法,是他熱爱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方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的《烟之外——洛夫诗作精品选集》第109页、第110页、第111页,分别刊登的是印刷的和洛夫用毛笔写的《因为风的缘故》。“书法”在《唐诗解构》占了三分之一。洛夫的书法并没有效法古代任何一位书法大家,甚至可以说没有严格经过临帖训练,但是他认为书法是“传统”的。洛夫说:“诗与书法是我国传统文化中两项最能表达民族审美经验的载体。……一位记者问我:‘你是一位很前卫的现代诗人,却又从事这种非常传统的书法艺术,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当时我回答说:‘表面看来,这的确有点矛盾,但从美学观点来看,我认为凡美的东西都富于创意,因为这种美是超越时空,万古常新的,譬如唐代怀素的草书,千百年后的今天看来仍是那么气韵生动,魅力无限,真可以说是一种凝固的永恒的时空。他创造的美既是传统,也是现代的,一点也不矛盾。”16从这段话也不难看出,虽然洛夫认为书法颇能体现“传统”,但是更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位很前卫的现代诗人,并认为书法也应该是现代的,他写书法也想突出时代风貌。

在百年新诗史,指称用现代汉语写的这种抒情文体主要有三个术语:“新诗”“现代诗”和“现代汉诗”,如果从三个术语各自强调的角度来理解洛夫的诗,尤其是来回答他是否有“回归”,答案就会更清楚。“新诗”强调的是“新”,只破不立。“现代诗”强调的是“现代”,这里的“现代”通常是与“传统”对立的。除了诗歌形式上的“现代”外,如自由诗体取代格律诗体,更多是诗歌精神上的“现代”。所以最推崇洛夫的大陆诗评家叶橹,近期主张用“现代诗”取代“新诗”,坚持新诗就应该是自由诗,认为“诗意”而不是“诗体”是衡量诗是否是诗的最重要标准。这里的“诗意”完全不是古代汉诗的“诗酿而为酒”的优美“意境”,而是能够释放现代情感甚至宣传启蒙意识的世俗“精神”。

叶威廉也认为洛夫的新诗写作是“现代人写作”。“我们所拥有的‘自然面貌已经逐渐变化到可以纳入焦虑、动荡、残暴、非理性和混乱。就像洛夫所说的:‘揽镜自照,我们所见到的不是现代人的影像,而是现代人残酷的命运,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诗的语言常常触怒众神,使人惊觉生存即站立在血的奔流中此一赤裸裸的事实。于是,我们看到洛夫和痖弦各以自己的方式抓紧当代经验中锋锐的张力(angular tension)和遽跃的节奏(disjunctive rhythm)。”17这里的“当代经验”就是“现代意识”。所以应该用“现代汉诗”来指称洛夫的诗作,尤其是他中晚年的具有一定“回归”品质的诗作。洛夫晚年的作品,甚至被很多人视为他的“回归”代表作《唐诗解构》,采用的是“现代汉语和现代诗体”,抒写的是“现代情感和现代生活”,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和现代精神”。

海内外,尤其是大陆有那么多的诗论家认为洛夫确实有明显的“回归”现象,主要有以下原因:

一、洛夫青年时期对西方的超现实主义诗歌的迷恋,与中晚年,尤其是晚年对中国传统诗歌,特别是以书法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喜欢,两种行为方式形成的反差太强烈,所以前者容易被视为对中国传统的“背离”,后者被视为“回归”。

二、洛夫晚年经常回到大陆参加诗歌活动,如参加诗会、作品首发式、诗碑揭幕式,还多次到大学举办讲座,接触到许多诗人、学者、记者,甚至学生和官员。如从2004年到2015年,他几乎每年都要到扬州。他是一位善解人意,绝不愿意为难他人的慈祥老人,所以他的一些带有“逢场作戏”性质的言论也容易被人误解甚至利用。洛夫在中晚年,尤其是在晚年回到大陆时,在讲座或者采访等公众场合中多次强调“传统”的原因,可能是受到特殊语境的影响而环顾左右而言他。他所在话语环境的特殊性主要指两点:一是他是从中国台湾回到中国大陆,他的身份比较特殊。二是近年中国大陆十分重视传统,他有“临场表态”的“立场问题”,重视传统的言说可以迎合大陆受众的期待视野。

三、洛夫晚年移居加拿大,他的身份已经由中国台湾诗人转化为海外华侨诗人,他的“台湾意识”淡化,“华侨意识”强化,寻根意识和漂泊情感更强烈。他和余光中、罗门、向明、鄭愁予、文晓村、张默、蓉子等那一代台湾老诗人一样,都有因为战乱从大陆到台湾的背井离乡经历,故土意识和思乡情感浓厚,可以称为“岛一代”的他们这代人本身就有强烈的中国意识,对中国传统文化有天然的依恋,他们的文学有“孤岛文学”的“漂泊”特征。中国台湾人的“孤岛文学”(“漂泊文学”或“天涯文学”)与华侨的“离散文学”都有相同的文化寻根母题,都有强烈的中国情结。这种文化上的时空错位让华侨文学成了“离散文学”,导致海外华侨对中国传统文化比一直生活在本土的国人更迷恋。这种类似“离散文学”的“汉语新诗”还源于人的文化记忆。正是中国文化记忆及诗歌记忆让洛夫常常在现代诗甚至现代汉诗的创作中不由自主地“回眸”甚至“回归”“中国”。

四、生态决定功能,功能决定文体,社会环境及诗歌生态总是让诗人不得不变化创作风格。“要想把在一定的历史—地理环境中牢固地扎了根的某种体裁移植于另一种历史—地理环境中,是不可能的。”18洛夫作为一个中国诗人,不管他是居住在台北还是在温哥华,他都不可能极端地完成西方诗歌的“横的移植”。“现代社会”的一大特点就是“变化”,现代人的现代意识的一大特点就是“创新”,洛夫是外语系毕业的,这种创新甚至冒险意识浓于很多人,所以他一直在超越自己。洛夫说:“我的风格一直在变,一个诗人不可能毕其一生只写一种风格的诗而不变。”19洛夫一生都有的追求风格变化的创新意识也决定了他不可能摒弃传统“全盘西化”。

五、台湾特殊的诗歌生态决定了台湾诗人及台湾现代诗的特质是“现代性”与“民族性”并不极端对抗。“研究战后台湾诗史中这种借由‘横的移植以追求‘美学现代性(aesthetic modernity)的努力,是如何被对抗性论述介入其形塑之过程,最终使得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期诞生的‘现代产生了质变:它实在并非西方式的决绝、全盘性之断裂(rutpure),而是一种掺杂中国‘民族性的现代想象。这两者(按:即现代性与民族性)在文本中以某种协调(negotiation)关系奇特地并存着——因此形成(另一种)‘现代,即笔者所谓的中化‘现代。”20这种“中化‘现代”与特殊时代有关。叶维廉在《台北与我》中认为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文学通过追求艺术性来追求现代性,不完全是出于美学需要而是历史需要。“虽然我那时也忙于在香港推出《新思潮》、《好望角》,也忙于和痖弦、洛夫、商禽等人试探现代诗新的表达形式。……当时偏重艺术性,是针对当时历史上的需要而发的,而非完全的追求艺术至上主义……”21台湾著名诗评家萧萧对此也有相似的结论。他的《台湾新诗美学》的第一章的题目是《绪言:共构后的交叠现象》,第一章第二节的标题是《台湾现代主义流派的压缩完成》,三个小节题目分别是《文化传统与现代主义》《台湾压抑与现代主义》《自我解放与现代主义》。这些标题,尤其是三个小节的标题呈现出台湾现代主义诗歌问世时的特殊生态——既受传统又受现实的影响。萧萧在《自我解放与现代主义》一节中赞扬洛夫:“前卫的台湾诗人擅于应用身体以探索自我的存在,以身体的痛觉,控诉时代的苦难,以身体的解放,抗议政治文化的保守与拘泥。洛夫的爆炸性演出,最足以显现时代的苦闷与虚无。”22这种生态使西方现代主义不可能完全“横的移植”到台湾,如台湾现代诗运动的主要旗手纪弦反对把西方现代主义重要特质“颓废”引入台湾,他公开宣称:“我不是超现实派,我永远不承认。我的朋友也不是的。我的学生也不是的。”23

叶维廉所说的“洛夫、商禽等人试探现代诗新的表达形式”,如同杨宗翰所说的是对“美学现代性”的追求,这种极端追求导致了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极端推崇,甚至出现“横的移植”,如叶维廉所言是形势所迫。尽管三十多年后洛夫为自己辩护:“对我来说,我从未公开表示,选择超现实主义是为了掩护自己,不致因碰撞现实而犯禁,我的选择绝对是出于艺术的自觉,是为了寻找一个表现新的美感经验的新形式。”24洛夫的现代诗及“回归”行为正具有杨宗翰所说的这种“中化‘现代”的“现代性”特征,含有“民族性”。

如果不非此即彼地把“现代性与民族性”“现代与传统”“西方与中国”“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等极端对立,就能够理解洛夫的“背离”与“回归”也非极端对抗,有时是此消彼长,更多时候是相互宽容甚至相辅相成。这正是洛夫能够成为大诗人的重要原因。洛夫在2011年12月写的这段话也承认这点。“如果从我整体的创作图谱来看,我早期的大幅度倾斜于西方现代主义,为日后回眸传统,反思古典美学,两者不但不矛盾,反而更产生了相辅相成的作用。……至于现代化,乃是我终生不变的追求……现代化只是一个含义,那就是创造。”25洛夫这段话与百年前法国诗人兰波的那句话异曲同工。“法国的‘现代诗无疑开始于波德莱尔。……早在1870年,兰波就宣称:‘应该绝对地现代。”26

不可讳言,洛夫更多是一位现代诗人,他对汉语诗歌传统的“回眸”肯定要大于“回归”。这也是洛夫留给华文诗坛,尤其是中国大陆诗坛的宝贵财富。他与旅美诗人杜国清一样用现代主义来纠正中国诗坛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极端。“就诗质而言,知性的强调是匡救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诗人时常患有的感伤症的一大法宝。感伤是诗人在感受上滥情,在表现上溺情的结果。浪漫主义诗人,往往基于表现激情,由于感情过剩,无法找到与之相当的客观的景物作为表现的媒介,在艺术上是失败的。现实主义诗人,往往急于传达信念,由于操之过切,往往将抽象的理念直接陈述,而缺少形象化语言的经营,以及结构上知性的运用,在艺术上也是失败的。”272014年10月1日,钟文在北京召开的“如何现代,怎样新诗——中国诗歌现代性问题学术研讨会”上的主题发言中呼唤现代主义。他在20世纪80年代为朦胧诗辩护过,后来在法国生活了数十年。2019年12月20日,叶橹在南京主持“新时代新诗座谈会”时,借秦兆阳1957年发表的著名文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题目,称“现代主义——广阔的道路”。1989年至1991年间,叶橹在《诗歌报》开设了“现代诗导读诗角”。今日新诗确有必要重视新诗的现代性建设,完成现实主义诗歌和浪漫主义诗歌的现代性转移,重新建构起既有民族性也有现代性的现代主义诗歌,把新诗或现代诗建设成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三结合的现代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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