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课与逃离

2020-04-09 08:21何小竹
读者·校园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数理化二胡画画

何小竹

我的中学时代,是从十岁半到十五岁——初中三年,高中一年半,即高中未毕业(我们当时是两年制高中)我就参加了工作,躲过了高考。

我从小学乐器,会拉二胡,上了中学,参加了校宣传队,要参加排练,要去工厂和乡镇为在那里学工、学农的同学做慰问演出,还要参加县级乃至地区级的中学生文艺会演,所以,整个初中三年,我经常缺课。当然,我也乐意缺课,因为本就不想在教室里待着,觉得学那些东西没意义。那时候倡导的是“开门办学”,并指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受其影响,我亦以“不学数理化,照样干革命”自勉。

当时还没恢复高考,我的目标跟大多数同龄人的目标一样,读完初中读高中,高中毕业就下乡当知青。我是跟三表哥学的拉二胡,初衷就是想像三表哥那样,当了知青后不用干农活,而是进宣传队。

上初中后,拉二胡之外,我又增加了一个爱好——画画。先是跟本校的万之角老师学中国画,后又跟校外的谭炳元老师学水粉和水彩。两位老师年龄不一样,人生阅历不一样,画风不一样,性格不一样,对我的影响也就完全不一样。

万老师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抗战时期在重庆西南艺术专科学校学习美术,内战期间在川东一带流浪,靠卖画和给人看病为生。流浪到我们县城之后,县城解放了,他就留了下来,成了县中学的教师,教美术,也教过语文,还教过一门其他中学可能都没有开过的中草药课。他擅长花鸟画,尤其有名的是画老虎,所以人称“万老虎”,而他本人确实也长了一双冷峻的虎眼。但拜他为师之后,我才发现他内心极其柔软,在那个“斗争”年代,依然保留了一颗怜悯之心。有次学校抓住了一个小偷,年龄估计也就十六七岁,被学校“工宣队”的人绑在了一棵树上,不仅被人围观,还被人拿剪刀剪了头发(那种剪一半留一半的阴阳头),还有一些比小偷年龄更小的孩子兴高采烈地朝他的身上扔石头。这情景被万老师看见了,他十分生气,不仅大声呵斥那些扔石头的孩子叫他们住手,还去找了“工宣队”的队长,最终让他们把那个小偷从树上解下来,教育了一下就算了。我当时也是兴奋的围观者之一,万老师的这一举动,对我也是一种人生观的矫正,让我开始去思索一些善与恶的问题。

谭老师是靠临摹连环画而自学成才的画家,尤其擅长画漫画,为人也极其天真,高兴和愤怒都不加掩饰,跟他学画的孩子一会被他夸上天,一会又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我一直有点儿畏惧他,哪怕他对我很好,我也不敢得意忘形,总是小心翼翼,也因此,我成了唯一没被他骂过的学生。

由于又多了一个画画的特长,我便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班级乃至全校出墙报、画刊头的任务。但这样一来,我缺的课就更多了。这样混到初中毕业,上了高中,就到了1977年,恢复高考了,“上山下乡”当知青的运动也终止了,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争取能考上大学,再不济,考上中专也是一种前途。

因为是教师子女,我被分到了“尖子班”,算是一种照顾,但这种“照顾”让我进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尖子班每周都有一次测试,测试的科目有数理化,语文和英语,测试的成绩会张贴在教室的墙上。每当成绩张贴出来,同学们便争先恐后地去寻找自己的名次。而我总是躲在人后,无心寻找,因为没有悬念,我所有的科目成绩,除了语文,肯定都排在最后一名。初中缺课太多,数理化和英语底子太差,我听课如同“坐飞机”。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感受到同学们看我时那种鄙视和嘲讽的眼神,只能说我内心强大,面对这些眼光能假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还常常在课堂上接老师的“下句”(就是专挑老师说话的漏洞),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我因之自得其乐。我明知自己考大学无望,可能考上中专都成问题,所以内心早就已经放弃,得过且过吧。

所以,我在课堂上读小说,《红楼梦》《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道游击队》《苦菜花》等小说,都是在课堂上读完的。数学老师、物理老师、化学老师、英语老师明知我在读小说,也不干涉我,这说明他们对我已经放弃了。

而在课余时间,我依然沉迷于画画。那时候艺考并不盛行,偏僻的县城也没有报考艺术院校的渠道,所以画画并无实用的目标,只是觉得可以让我对不堪的学业有所逃避吧。

一天,从美术老师谭炳元那里得知地区要成立一个文工团,现正在十个县招收学员,他说他已经去报考舞台美术的美工,让我去报考二胡。我一听,这是我逃避高考,摆脱眼前困境的一个好机会。于是,我瞒着父母,拿着二胡去了县文化馆的招考点,拉了一曲《赛马》,招考老师问我还能拉慢一点的曲子不,于是我又拉了一曲《拉骆驼》。让人惊喜的是,我通过了县里的初试,一个月后,去涪陵地区复试。

我独自坐着乌江班船到了涪陵。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县城,感觉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有可能此去就注定了我的人生将开始一段新的旅程;紧张的是,如果考不上,生活又得回到原点。

这是1978年冬季,中国已经悄悄地发生了一些改变,用后来的话说,不仅季节上的春天,而且政治、文化、经济上的春天,都即将到来。

到了涪陵,是下午5点多。我下了乌江班船,没有马上去驻地报到,而是迫不及待地往长江码头走,我想看看长江。结果,眼前的长江让我很失望。因为是冬季,正值枯水期,曾经在课文上读到的宽阔、浩荡、奔流等字眼,与所见完全配搭不上。好在,长江码头上停靠的轮船,其体积是乌江班船的五六倍,让我顿时有这么一种感觉: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复试我拉了两首曲子:《金珠玛米赞》和《台湾人民盼解放》。据说,全地区参加二胡复试的就有三十多人,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最后录取了三人,我是其中之一。这真是幸运。后来听说,我之所以能被录取,并不是因为我拉得比另外那些人好多少,而是因为我的演奏比较正规,没有坏习惯,加上年龄小,便于培养。

就這样,离高中毕业还差一学期,我就不用再去上学,再去面对墙上垫底的成绩表了,也彻底摆脱了高考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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