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人间(外一篇)

2020-04-09 04:47杨方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达摩小说

下了九峰山,便不能再回头。一回头,心就留在了山上。踩着石阶下山的,是一具肉身。

这具下了九峰山的肉身,几日后去了爱琴海地中海,后来是小亚细亚和波斯湾。无论走多远,无论眼前的地貌,流水,气候,风向,植物,与九峰山多么的不相同,九峰山都会在某些时候突然在脑子里冒出来。那交错起伏的九座山峰,山峰中世界凹坑般静谧的九峰寺,仿佛永远可以看见,又永远不能到达。

九峰山并非意念里一座虚空的山,它在地球上确实存在,并且被许多人所知道。关于九峰山地理位置准确的描述应该是这样的:位于浙江中部,坐落在汤溪镇内,距金华28公里。九峰山上的九峰禅寺建于南朝天监年间,有一千五百余年的历史。寺庙依山傍洞,传说为达摩始祖圆寂之地。

资料里没有九峰山在地球上确切出现的时间。四海八荒之时,山是山的形状,水也有了水的样子。人是后来才出现的,九峰寺是人出现很多年之后再出现的。可以肯定,在九峰寺出现之前,九峰山只是一座石头的山,冥顽,坚硬,未曾开化。达摩来到九峰山,打坐在最高的山峰上,一千多年的修炼,让一座山通了灵性,山上的树木皆长出肌肤的纹理,草类长出合掌的叶片,流水从石缝里滴落下来,发出木鱼的声音,飞鸟从不飞到别的地方去,它们只在九峰山飞,洞穴里的小兽,在山崖上伸长了脖子朝人间张望,地上虫蚁,用悲悯的眼神看着比自己更小的苍生。就连山的面容,也日渐长成了芙蓉的样子,牛头的样子,佛祖的样子。

从这样一座山上下来,真的不能随便回头。一回头就看见那座像极了达摩祖师面容的山,他正用慈悲的眉眼看着我。葳蕤的草木长成佛祖智慧的须发,藤蔓像一串佛珠垂挂下来。达摩的真身隐在达摩洞中。两年前,我第一次来九峰山,躬身进入达摩洞,头顶石壁呼地压下来,我误以为那是佛的手掌,要將我压于五指之下。我住在一堆反义词里。世间的条条框框,在我都是紧箍咒。我的老师说,总有一座山,是能压住我的。压五百年,我才会改掉身上的顽劣。

我在人世走了一大圈,拜见过很多山,没有一座山能像九峰山一样让我心悦诚服。进入山中,满山的青翠刹时收拢了我眼中的烟色。而流水带走了我身体里的锋刃,这多好。没有人想与山峰一争高低,也没有谁想要打扰一座山的清静。那日在达摩洞,头顶岩壁上一滴硕大的水珠滴落在我头上,水珠冰凉,透骨,透心,仿佛是达摩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我的身体忽然变轻,脚步迈出去,却落不到实处。一个蒲团不远不近,刚好在我面前,我跪下去,将头低府于地却不敢抬起头来,似乎我一抬头就会露出原形。

两年后,当我再次来到九峰山,依旧心怀敬畏。台阶潮湿,一级一级往上延伸。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曾开悟的人,无论怎么走,都不能走到天上去。我只能在九峰寺前的石凳上坐一会,然后离开。同行的周帅坐在另一个方向深情地看着山峰,仿佛他是它们的父亲。两个月前与他在磐安的一座山中才见过,他像鸟一样啄食树枝上的樱桃,在玻璃栈道上摆出各种造型。来到九峰山,他突然变得安静,仿佛与在磐安的不是同一个人。他的白衬衣在雨水洗过的新绿中醒目而飘忽,我看了一眼别处,他就不见了。好像他是被一阵风吹走的。山尖上有一朵云,样子有点像他。他坐过的凳子,落了一只鸟,鸟的脑后有一撮翘起的羽毛,样子也有点像他。鸟长时间一动不动,好像它代替他打坐在那里。我想喊一声周帅的名字,回答我的可能是一朵云,一只鸟,一棵树,甚或脚边的一块石头。它们脱胎于他,而他脱胎于万物。想要从万物中找出他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入了九峰山,消失于山中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拿着相机拍野花的姑娘,有着一掐就断的细腰和娇小收拢的上半身,以及与上半身极不相称的臀部。我想让她拍一张我与野花的合影,她也是和周帅一样一下子就不见了,只有一只和她一样有着危险细腰的蜜蜂在花中飞来飞去寻找合适的角度下嘴。蜜蜂的颜色和她身上的裙子的颜色是如此的相同,我不能不怀疑那只蜜蜂就是她。为了让她变回原形,我背过身,假装看山,看云,看流水。后来我看见她又出现在人群中。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自己刚才曾变成过一只蜜蜂。而我,在九峰山或许是一缕夹带了草木气息的空气,或许是佛前的一炷香。我可以幻化成我所看见的一切。第一次来九峰山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在九峰山一切皆有可能。我说的是真的。

米大人进山之后就不知所踪。山间神灵多,妖也多,被引领或被迷惑,都是一种造化。快要下山的时候他从一棵树下若无其事的走出来,衣衫上沾着草叶。想要从九峰山中过,而又片叶不沾身,是不太可能的。一座通灵的山,总能让来的人留下点什么,或带走点什么。而我们,来九峰山时是一个人,离开时已经是另一个人。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寺外石壁上的藤蔓兀自在那厢绿着,绿了一千年。魏君在石壁下合掌,他许下了什么愿?九峰山是一座灵验的山。如果魏君祈求爱情,他就一定会遇见爱情。如果他遇见的爱情对他说,够一片凉的软的白云下来,他也能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峰,真的踮起脚尖伸手够一片白云下来。石壁上有水从陡峭的地方滴落下来,魏君移动方位,让水落在身上,脸上。这时候他的两撇眉毛像翅膀一样上下扇动,好像它们足可以带着他庞大的身体飞起来。我想起恒河边洗涤灵魂的人。来到九峰山,本就是一场盛大的洗涤,空气洗涤肺,绿色洗涤眼睛,流水洗涤身体,经声洗涤灵魂。两年前我来的时候九峰寺空无一人,石头的佛像上落满了厚厚的灰,这次来,寺里有了一个和尚,和尚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略小,乍一看,以为和尚看人,看物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尚不够老,神态不够仙,步态也不够飘,怎么看,他的形象都无法与这样一座千年古寺相匹配。脸上胡子拉碴,头上头发也拉碴。不过修行不在于边幅,能在这样空寂无人的地方独自一人住下来不走,本就是最大的修行。很多人做不到,我亦做不到。

没有心的肉身下了九峰山,不管走到哪,都空空荡荡,像一件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在波斯湾,天气热到四十多度,开足了冷气的大厅里,售卖的珠宝像蛇一样冰凉。在亮瞎眼的珠宝黄金购物店里,那种喧闹,浮华,比室外的温度更让人窒息。隔着珠光宝气,隔着大气压和热带沙漠性气候,我一回头,就又一次看见了九峰山。它用江南的绿和清凉让我安静下来。它在那里召唤我,等我回去找回自己的心。

古代的黄昏

我是第一次来寺平村,走在拐弯抹角的巷道与院落之间,竟没有丝毫陌生感。凭着感觉往左或往右走,就站在了五间花轩的门前。

寺平村出过一位娘娘,娘娘未进宫时,住在五间花轩。

我曾经在长篇历史小说《江南烟华录》里写到过金华府下的寺平村。这座九峰山下的村子,始建于明初。那时候大地上树木高大,草类葳蕤,地表流水与湖泊星罗棋布,比天上的星际还要复杂。寺平村周边的地势,也不是现在的形状和走向。小路上虫蛇出没,大路上车马鲜少。骑马的有钱人和什么也不骑的农夫,皆不去很远的地方。写小说的时候,我曾经很多次想象过寺平村在古代的黄昏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它有怎样的庄稼?怎样的流水?怎样的小桥和人家?站立黄昏中的人,又有着怎样惆怅的背影?小说里我没有写那位进宫当了娘娘的银娘,入宫前她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农家女,入宫后,有关她的记载寥寥,我实在无从猜测她在宫中的生活。

我在小说中虚构了银娘的妹妹云端。我不能确定银娘是不是真有妹妹。如果有,一定美貌不输于银娘。在我笔下云端和银娘的命运全然不同,那时她已是皇亲国戚,寺平村是远近闻名的国舅村,有高大的国舅府,国舅府花园的假山下,云端坐在一张肥厚的芭蕉叶上,面前铺展的白色宣纸上,她在画一个她喜欢的人。那个人姓周名琦,正穿过一座座房屋和院落来见她,一只硕大的蝴蝶,领路般在前面飞舞。国舅府院落重重,花园里小径分叉,回廊曲折,在蝴蝶的引领下少年终于站在了云端面前。犹如我来时穿过一重重房屋和院落,最后出现在五间花轩前。我的前面,也有一只蝶在飞舞。不知道是不是我小说里飞出的那一只。

环顾左右,我惊讶所见的一切。似乎寺平村是按照我小说里的文字来布局的。在我的小说里,村口也有一座石拱桥,村中也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樟树娘,而五间花轩,大致是小说里的样子,前檐明间开设大门。大门上饰以砖雕。砖雕上的图案有龙有鱼,有鹿有鹤。我怀疑自己在写小说的时候,曾经得到了某种暗示,又或者,我与寺平村,冥冥之中有着某些说不清楚的关联。

按照小说里的走向,五间花轩应该不是银娘真正居住过的房屋。未进宫的银娘只是个农家女,挑水,洗衣,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阁楼,她夜夜枕着草席做着一个农家女孩做的梦。无非是嫁个好夫婿,无非是不愁柴米,赶庙会的时候可以买一支好的头钗。她的梦里没有皇宫和城墙,没有圣旨。没有后来的荣华富贵,远离故土。

五间花轩应该是银娘进宫之后再修建的。粉墙,青瓦,马头墙,层楼叠院,高脊飞檐,这些不是平常人家所有。极目所见,门楼,门楣,窗框、屋脊以及照壁上也都镶嵌了各种图案的砖雕,砖雕精美华丽,这些,也不是平常人家所有。有一口水井,在离五间花厅不远的地方。此井是银娘曾经挑水的井,这个应该是真实存在的。此井被寺平村人称作银娘井。现在银娘井被村里人保护起来,不许打水。依我看,其实就算不保护,也没有人会来此井打水。生活在现代文明里的人,想要从深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银娘应该谙熟于此技,木桶扑通一声坠入深井,可以听见水花溅起在井壁上空空的回荡声。而后一点一点往上收绳索,一桶水就慢慢的露出了井台。银娘打水的样子一定好看。我们姿势不雅地试了很多次,各种招式用尽,仅打上来小半桶。水清凉,清澈。洗脸可以美白,洗发可以忘忧。洗脚,多少有些浪费。

传说银娘的美貌,与这口水井有关。水井的水滋养了她,使她有了江南的水灵和白嫩。我不知道银娘去了京城,是否习惯北方的水。北方水硬,质寒,粗粝。我去北京,总是会水质过敏。加之空气干燥,身上会像蛇一样蜕皮,起鳞。为了减少皮肤的不适,洗澡之后我会用农夫山泉擦一遍身体。来自江南的矿泉水,多少减轻了我带着明显地域印记的身体的痛苦。不知道当年银娘是如何解此苦的。据说银娘进宫后得到皇上恩宠,但记载上也只临幸了三次。三次,在众多的妃子中算多还是算少?在一个女人漫长的一生中算多还是算少?三次临幸,换来皇上的三次欢心,因此减免了寺平村八年赋税,因此下令修建了国舅府。却没有听说下令从江南这口娘娘井里运水到京城。也许银娘并没有水土不服。也许,银娘的水土不服,没有让皇上觉得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坐在五间花轩的长条木椅上,我拿起一本书乱翻。书中是关于寺平村的描述:我刚才经过的那些老房子,那条石子铺就的路,那口又大又亮的水塘,都有图有文字,标注得清清楚楚,似乎我刚才来时是走在这些图片里,此刻也是坐在图片的某一处。阵阵南风吹过,我侧耳倾听了一会书页在穿堂风下的声音,这纸的声音在说:银娘,银娘。五间花轩的大门两边,各有一口大缸,缸里种植着荷花。人不发出声音的時候,可以听见荷叶与荷叶之间发出的摩擦声,仿佛一群绿衣女子嘁嘁喳喳的轻声低语。我甚至能感受到它们散发出的清凉而好闻的气息。躲藏在荷叶中的荷苞,还没有开放,其中一朵尖起嘴朝我的脖子里吹吐了一口凉气。就在我回头审视的瞬间,荷花们恰如其分地收敛了衣袖,不露出丝毫幻化的痕迹。我听了一会荷在风中的声音,这植物的声音也是在说:银娘,银娘。

这里的一切都与银娘有关的。这里的一切都因银娘而流传。

借了南风之手,雕花木门被一遍遍拍响,银娘,银娘,如果方便,就请出来吧,出来与我一见。闲来无事,我们可以新绿煮茶,也可以讲一讲明朝那些旧事。这一刻,所步之处,鹤影惊鸿,万物之美,皆映照出前生影像。站在五间花厅前,我看见黄昏又一次降临寺平村,仿佛是几百年前那个古代的黄昏,没有车马喧,没有游人与访客,只有一只鸾鸟飞过栾树,只有流水蜿蜒,鞭打出山脉的走向。从五间花轩推门而出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只剩下了美。颜色依旧,腰肢依旧,锦鳞绣羽依旧。她的孤独,有一百年那么长。一百年的笙歌,一百年的牡丹和锦绣,一百年的江山与流传,都抵不过她一百年的惆怅。入了皇宫能如何?贵为天下尊崇的女人又如何?几百年之后,我看见的,不过是一座空荡荡的,没有人迹的五间花轩。古代的黄昏正从西边施施然而来,金色光晕尘埃般弥散在寺平村,将这座精美的五间花轩淹没于历史。

作家简介:

杨方,1975年12月出生新疆。获诗刊中国青年诗人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扬子江诗学奖。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小说被选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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