谫论拉辛《费德尔》对原作“悲剧”的重构

2020-04-15 03:59朱舒仪
戏剧之家 2020年4期
关键词:情欲悲剧心理

朱舒仪

【摘 要】古典主义戏剧大多取材于古希腊神话,其创作主张遵循规范,强调理智对情欲的克制。拉辛作为古典主义代表人物,其悲剧《费德尔》改编自欧里庇德斯的《希波吕托斯》,内容突出了人的情欲对理性的突破。尽管情节相似,《费德尔》的悲剧成因与《希波吕托斯》有很大不同。本文将通过对比,分析拉辛作品悲剧观较之原作的重构之处,并探求其在对人心理与情欲描写背后的悲剧实质。

【关键词】费德尔;拉辛;悲剧;情欲;心理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獻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4-0008-03

古典主义戏剧把人理解为理性与情感的结合,主张理智对情感的规制,其内容多取材于古希腊神话悲剧,在形式与设计上遵循一定规范。拉辛作为法国剧作家的代表,其悲剧《费德尔》直接取材于古希腊欧里庇德斯的《希波吕托斯》。《费德尔》在遵循戏剧创作原则的基础上,表现情欲冲破理性的悲剧,尽管在内容与情节上与欧里庇德斯基本一致,然而拉辛对人物心理的刻画与内心冲突的把握,将悲剧的成因导向与《希波吕托斯》截然不同的层次,使得作品成为古典主义悲剧的典范。笔者拟从多个维度探讨拉辛对于原作“悲剧”的重构,希望能为外国戏剧研究及名作改编研究尽绵薄之力。

一、对神的意志的淡化

《希波吕托斯》描写了雅典国王忒赛的儿子希波吕托斯与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相恋并拒绝了爱神阿弗洛狄忒的追求。阿弗洛狄忒心怀怨恨,让忒赛的第二任妻子即希波吕托斯的继母费德尔爱上他。希波吕托斯拒绝了费德尔疯狂的追求,使费德尔陷入痛苦,并想以自杀了结。临终前,她向忒赛污蔑希波吕托斯玷污她,使忒赛放逐了希波吕托斯,并请求海神诅咒,杀死了他。最后,阿尔忒弥斯出于对希波吕托斯的爱,请求阿斯克勒庇德斯安慰希波吕托斯的生命,并亲临人间,对忒赛道出了事实真相,并劝说忒赛父子言归于好。

整部剧的悲剧在于人触犯到了神的权威,受到神的诅咒与干预。欧里庇德斯在剧首安排了爱神出场,宣布将对希波吕托斯进行惩罚,之后费德尔爱上希波吕托斯、忒赛请求海神诅咒都有神在参与,最后也是由于阿尔忒弥斯的出场,才了解一切。可见,全剧是在神的框架下产生,神的意志既是起因,又是发展动力,还是最终结果。作品体现出古希腊传统中的宿命论与神定论:人在出生时就因神的意志被给予了善或恶的命运,人的一切活动与反抗都在神给定的限度内进行。因此,神与人的力量的对立更加突出,命运的无法抗拒与人在毁灭中的反抗之间的冲突形成了古希腊悲剧的根源。而这样一种悲剧是建立在脱离于人的神的意志上,在这种情形之下,人的内心世界就是被动的场所,让神的精神在人的精神上面发生影响,这样,人的自由意志就被消灭了,因为神的发生这种影响的意旨对于人就好像是一种宿命,在这宿命的力量下,人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人了。

因此,拉辛的《费德尔》在取材《希波吕托斯》的基础上大大淡化神的意志,更加重视对人本身的塑造。首先,拉辛将事件发生的第一推力从神的意志转移到人的冲突上,悲剧开始是通过费德尔与厄诺娜的对话透露出她长期暗恋依包利特的痛苦。费德尔表面上“装成一个暴虐的后母”,来掩盖她“扔不下亲爱的依包利特”的真实心理。尽管费德尔多次抱怨是爱神支配着她的情欲,但并不代表这一切由爱神主导,费德尔的抱怨反而更像为自己的乱伦与无法控制的情欲进行辩护,将自己爱情的痛苦在神身上寻找解脱。然而,这个爱神只是拉辛为了刻画费德尔内心的情欲与矛盾时所产生的虚幻形象,其本身对剧情的发展没用任何作用,也不需要对悲剧的一切负责。因此,神的力量也被取消了,费德尔本身的欲望成了整部悲剧的原因与动力。

其次,在《费德尔》中,依包利特的形象被大大削减,他没有希波吕托斯那样的英雄气概,而是做事优柔寡断,习于逃避。因此也意味着依包利特不可能像希波吕托斯一样得到神的庇护,阿尔忒弥斯的形象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阿丽斯。然而依包利特保留下了希波吕托斯身上的冷酷,让费德尔内心折服的正是伊包利特身上的寡淡与孤傲,她表示“我永远不会看到自己有情敌”。所以,当费德尔得知依包利特与阿丽斯彼此要好时,依包利特身上让费德尔感到美好的品质也消失,由爱生恨,甚至称他为“可怕的恶魔”,最终导致依包利特被诬陷的命运。

最后,神的意志消失使得《费德尔》具有更加强烈的悲剧性,剧中无论是忒赛,还是依包利特,或是阿丽斯,都具有性格上的缺陷,这让费德尔疯狂的情欲有可乘之机。而厄诺娜这一形象的引入无疑使悲剧不可逆转,厄诺娜对费德尔的几次劝说,使得整部剧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场必然的混乱中。可见,这种剧情的必然性不是源于神的意志和命运,而是人本身固有的缺陷导致悲剧的不可拯救性。淡化了神的意志,没有神在背后操作与挽回,使得悲剧的必然性体现出比宿命论更令人绝望的悲痛感。

二、人性缺陷导致的多重悲剧

在《费德尔》中,主导整部剧的不是神的意志,而是人的性格与情欲。剧中的悲剧是由各种角色的性格导致的行为交错在一起产生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因其本身的缺陷导致了最终的悲剧。因此,拉辛的悲剧之所以更加彻底是因为它能够从人本身出发,将费德尔在理智与情感中的挣扎写得真实可信。

费德尔的形象脱离神的意志后,更具真实性,而她表现出的爱欲相比于欧里庇德斯笔下更加变态与疯狂。费德尔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其人格本身就暗示命运的悲剧,她深知自己爱情不可能被认可和接受,但欲望最终战胜了理智,使她陷入了爱情的痛苦中。

这种悲剧有两个向度的原因。其一在于费德尔表达爱的方式。拉辛在剧中着重增加了费德尔对依包利特的虐待,她曾说:“我在他父亲的形象里又见到他的身影,我只能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为迫害他我简直不遗余力,为了驱除我钟爱的敌人,我装成一暴虐的后母。”费德尔的理智深知这样的方式不可能获得依包利特的爱,一方面她通过极端的方式掩饰自己内心畸形的情欲;另一方面她的爱已经侵蚀了灵魂,变成了伤害与折磨。对依包利特的摧残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惩罚,因为她恨自己的软弱无力,无法摆脱他对她的吸引,通过这一残忍手段,希望自己在痛感中振奋起来。此时,爱对于费德尔是痛苦的,她渴望以行为上的极端杀死内心不洁的情感。然而造成的结果却是越加以伤害,越爱之入骨。

其二在于剧中其他人对费德尔的影响。当理智无法克服欲望时,费德尔懦弱的本性体现出来,她希望自杀了结一切,而剧中另一个关键人物厄诺娜的出现,使得悲剧往更深处发展。如果说费德尔的欲望产生的行为只停留在虐待上,她的人格或许可以被以继母的名义得到容忍,并且从费德尔的内心矛盾中看出,她并非完全丧失理智与善良,只是情不得已。然而厄诺娜将费德尔心中的不洁欲望外化成行动,从一开始阻止费德尔自杀,到不断劝说诱导费德尔表达自己的情感,以至最后借费德尔之口诬陷依包利特,厄诺娜的迎合使得费德尔的心理防线逐步崩溃,直接将其性格上的悲剧导向人生的悲剧。在这个层面上,费德尔既是可恨的又是可悲的,如果没用厄诺娜的引导,费德尔的情欲在怯懦的性格与理智的搏斗中可能仅以虐待的方式继续呈现,不会造成更大的悲剧,而费德尔想说而不敢说、想做而不敢做的内心隐私一经乳母挑明,总能得到首肯和响应,内外双重动因下,悲剧的产生也是必然的。

在剧作中,费德尔的悲剧不仅在于对依包利特的情欲上,还体现在对忒赛的崇拜与阿丽斯的出现上。费德尔的两次爱情都是对归属的不安全感的补偿,但这两次爱情的产生却来自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欲望——自我欲望和他者欲望。所谓自我欲望是主体完全自主自由,不受他人干预产生的欲望。而他者欲望是指主体的欲求之物来自对他者的一种模仿, 他者好像太阳把光投射到客体上,客体因有他者的存在而身价倍增。因此,对于忒赛,费德尔体现出的是对他英雄形象与伟大力量的崇拜之情,完全出于自身对自我爱情的定位而产生的。然而忒赛的风流多情,让费德尔产生不安全感,依包利特作为忒赛的儿子,在费德尔看来,他不仅具有忒赛的英雄形象,还因他的寡淡有了忒赛不具备的坚贞。因此,费德尔对依包利特的爱欲是对忒赛爱的补偿与投射,她对依包利特的评价与衡量是依据忒赛而存在的。所以当得知忒赛死后,费德尔对忒赛的情感彻底转移到依包利特身上,于是她向依包利特表白,当得知传闻是假的后,费德尔对依包利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由于忒赛的存在,依包利特的价值逐渐削减,当费德尔发现依包利特与阿丽斯的爱情时,她对依包利特彻底绝望,这种疯狂的爱成为了对爱情的痛恨。

我们可以看出,依包利特对费德尔的意义只是对忒赛爱的投射,所以当忒赛最后说“让我远离你吧,远离这地方”时,费德尔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费德尔的生活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为了爱情她几乎牺牲了一切——名誉、尊严、道德、友情,但爱情仍要弃她而去,因此费德尔的死是忒赛、依包利特与阿丽斯等人多重作用下,产生对爱情的绝望而导致的,可以说整部戏也是由于不同角色之间残缺的人格组成的悲剧。

三、《费德尔》悲剧观的实质

比较两部作品,拉辛在《费德尔》中体现的悲剧思想更具人文性,其艺术内涵更能反映17世纪的欧洲文化思潮。拉辛所处的年代,是欧洲封建王权由盛转衰的时期,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的矛盾更为激烈,《费德尔》所表现的不仅是艺术上的悲剧,更是拉辛对时代发展中贵族阶级面临毁灭的悲剧的预测。

正因拉辛认为“良辰美景一去不返,这里的一切已变样。”他对人本身的性格与命运持否定与悲观态度,在剧中,情欲占据上风,拉辛不相信人的能力:一旦激情倾入了人物,他就完蛋了。他认为没有高尚的激情,迷住了人的爱情事实上是一种灾祸,它对受害者毫不留情,不让他们行动自由,不让他们有任何藏身之地,只有他们走向死亡。而他将这种必然性悲剧指向贵族阶级,揭露了贵族生活中的混乱与黑暗,因此这种悲剧观与欧里庇德斯相比更具批判色彩与社会意义。费德尔的悲剧成因不再是受神的意志支配的不可抗力,而是潜藏在历史发展中贵族阶级的固有弊端,越是对人性的不信任,越是对王权专制的否定。在这一点上,《费德尔》悲剧的实质是对时代发展与个人命运的揭露,个人的悲剧已经超出了人本身性格上的悲剧,是时代变革中的历史性悲剧。

从另一角度看,自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者过分强调世俗欲望,导致了人性解放的混乱与一系列道德问题,拉辛敏锐地观察到人文主义者的不足,在《费德尔》中体现了对文艺复兴运动的反思。拉辛意识到,文艺复兴尽管作为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但其局限性与不彻底性必定导致思想上的新危机。文艺复兴过分追求享乐放纵与个人情欲的释放,使得其批判性意义大大缩减。因此,文艺复兴运动虽然主张复兴古典文化,但是它对于基督教社会的冲击力至少不是直接的,对于教会体制的威胁更是微乎其微。而拉辛批判的正是文艺复兴倡导的对人欲望的解放,在《费德尔》中,这种情欲更具有普遍意义,无论是费德尔的畸形爱情,还是忒赛的风流多情,以及依包利特与阿丽斯的相恋,都是这种情欲的凸显。拉辛承认情欲在人身上是普遍存在的,无论是忒赛这样的英雄还是依包利特寡淡的性情都难以挣脱。因此,《费德尔》通过揭露人身上的情欲来揭露人的丑恶,表现出悲剧的实质不再是命运的悲剧,而是人的悲剧。

四、结语

从《希波吕托斯》到《费德尔》,戏剧越来越强调人的主体地位。自文艺复兴以来,尽管戏剧的取材往往取自古希腊罗马神话,但其悲剧的成因与思想内核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通过对《费德尔》与《希波吕托斯》悲剧成因的辨析,可以窥见近代欧洲人文主义思潮的演进,而拉辛戏剧艺术的造诣给予了悲剧更深层次的思考,那种打破宿命论与神定论的观念,从人内心出发,思考人生,探索生命意义的创作意识无疑奠定了其在古典主义文学中的崇高地位,也使得《费德尔》成为了悲剧艺术中的不朽佳作。

(拙作承刘嘉伟教授指导,特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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