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秋莎

2020-04-20 10:49张宝中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

张宝中

赵孟春是北方某省会城市L大学的教授、博导。在象牙塔里做学问,除了同事、一茬茬的学生、学术圈里的同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但自从三年前在中央电视台“名家讲坛”栏目做过嘉宾之后,他一夜之间成了名人,找他讲课或参加各种活动的人忽然多起来了,让他应接不暇。其中有个人还缠上了他,让他无法摆脱。

那个人是他老家桃城县的“首富”、“永祥商贸集团公司”董事长罗永祥。罗永祥和赵孟春年龄相仿,也年近半百。他身高大约一米七四,背有些驼,体重二百二十多斤,腰围大约一米三,肚子上像绑了个西瓜,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头顶的头发掉了一大片,“地中海”很辽阔。脸上的肉横着长,两个腮帮子一甩一甩的,但皮肤明显有些松弛。对人笑的时候咧着嘴,感觉很憨厚很真诚;但一个人琢磨事情的时候,发黄的眼珠子一翻一翻的,脸色很阴沉,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罗永祥多次来省城请赵孟春吃饭,每次都是搞“突然袭击”。之前先打个电话,不说吃饭的事,东拉西扯一通,确认赵孟春在家,然后来省城。在高档酒店定了包间后,开车到赵孟春居住的小区,打电话说想请他吃饭。赵孟春客客气气地说:“有事可以在电话里说,饭就不吃了吧。”罗永祥说:“我就在你家楼下,我在车里等你。”到了酒店包间,一屋子都是人。赵孟春在主宾座坐下来,面无表情地说:“我的胃不太舒服,今天不喝酒,一滴都不喝。”罗永祥笑呵呵地说:“只喝半杯吧。胃里有炎症,酒可以消炎。”

赵孟春出于礼节,和所有人一起喝了半杯。之后,罗永祥向他敬酒,也是半杯。他不想喝。罗永祥不吱声,端起杯子,把满满一杯酒一口“闷”进肚子里,以示敬意,说:“我的血压、血糖、血脂都高,还有心肌梗塞、重度脂肪肝、前列腺炎、甲状腺结节,医生不让我喝酒。但我不管那些,死就死,活就活,没什么大不了。我就是醉死在这里,也愿陪你喝。”赵孟春咂巴咂巴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喝了半杯。

罗永祥敬酒后,手下的几位副总、主任又轮流敬赵孟春。赵孟春实在不想再喝了,那些人就按桃城老家的规矩,先自己“闷”下三杯,然后蹲在他旁边,用两手把他的酒杯高高地举过头顶,请他喝。这在桃城叫“端酒”,是表示尊重的最高礼遇,如果不喝,通常会被认为“没人味儿”、“给脸不要脸”。所有人都给赵孟春“端酒”。就这样,他本来一滴都不想喝,结果却喝了八九两。往往醉得一塌糊涂,难受好几天。

每次和罗永祥吃饭之后,赵孟春心里都十分窝火,心想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见罗永祥了。可是不久,罗永祥来省城办事,又请他吃饭。他极不愿撒谎,却不得不逼着自己撒谎,在电话里结结巴巴地说:“哎呀真不巧,我在北京开个会。谢谢你的好意!”罗永祥说:“我就在你家楼下。”赵孟春说:“你走吧,我真没在家。我刚到北京,三天以后才能回去。”罗永祥说:“我在车里等你,等你三天。等你从北京回来,给你接风洗尘。我这车很舒服,能躺下睡觉。”赵孟春走到窗前悄悄向楼下看,果然看见一辆豪华奔驰车。他在房间里转悠了几圈,叹了几口气,乖乖地换上衣服下楼。

今年四月三十日,罗永祥又来省城,又请赵孟春吃饭。罗永祥郑重邀请赵孟春去桃城给他的员工讲一次课,时间安排在明天下午。办公室的何主任——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精明能干的中年人——当着赵孟春的面,从手提包里掏出五捆崭新的现金,装进一只牛皮纸袋子后,恭恭敬敬地放在赵孟春酒杯旁边。

自从成了“名人”,赵孟春几乎每月都受邀出去讲两三次课,讲课费少的两千,多的两万。如果听课的人文化层次高,讲课费再少他也高兴;如果听课的人文化层次低,讲课费再多他也不爽。罗永祥一出手就是五万,真够大方的。但赵孟春不想去,于是用筷子的另一头把那只牛皮纸袋子推到一边。何主任抓过牛皮纸袋子,“啪”地摁着了打火机,阴阳怪气地说:“这是我们罗总的一点小意思,掏出来就不能再装回去了。赵大教授不肯赏脸,那就点了吧。”赵孟春看见打火机的蓝色火苗把纸袋子的封口处点着了,急忙说:“何主任你这是干什么?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当天下午,赵孟春被一辆豪华奔驰拉回了桃城。

1990年代初期的桃城縣城很小,方圆大约两公里,只有两条东西街、三条南北街。城区四周有一条宽约十二米的柏油外环路,把整个城区圈了起来。外环路以外有十几个村庄,紧紧地吸附着城区,就像城区边缘长出了很多耳朵。其中一个“耳朵”是城北的罗庄。所谓城北,也就是北外环以北,和城区隔着那条柏油路。

罗永祥家就是罗庄的。高三下学期,县酒厂招工,罗永祥成了酒厂的工人。因他长得帅气,办事机灵,能说会道,被厂长选为秘书。他文笔很好,厂里的材料都由他来写。此外,厂长出差,他跟着拎包;厂长应酬,他替厂长喝酒;厂长给一些官员送礼送不出去,派他去送;厂长的老婆孩子生病,他跑前跑后挂号、交费、拿药;厂长和身份不明的女人在宾馆开房,他在房间外面守着。其中,厂长最怵头的是应付那些拉广告的,都是派罗永祥替他抵挡,每年三十万元的广告额度,也由罗永祥全权支配。省城和地区大大小小很多媒体,都很巴结罗永祥。

罗永祥喜欢读书,爱好文学。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春天,他在省报发表了一篇两千多字的散文,一夜之间成了桃城的文化名人。那时候,县文化馆两位创作员和县一中几位语文教师喜欢写作,偶尔在地区的报纸上发表一篇几百字的小散文,就很了不起了。二十出头的罗永祥是全县第一个在省报发表文学作品的人。那期报纸张贴在县城和各乡镇的机关、学校、工厂、村居、集市等几乎所有的宣传栏里,无数人在宣传栏前驻足,都记住了“罗永祥”这个名字。县广播站也连续半个月在清晨、中午和晚间的节目里以“配乐朗诵”的形式,播送那篇散文。女播音员优美、性感的声音传遍了全县1359平方公里行政区划内所有人的耳朵里。

罗永祥本来就爱打扮,这时更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他的形象和做派也完全符合人们对名人的想象。他留着偏分头,头上抹一种甜腻腻的头油,一绺绺的头发梳得像钢丝一样硬。上嘴唇蓄着坚硬、浓密的胡子,长约一厘米。戴一副能变成茶色的金丝变色镜。穿西装打领带。乳白色、深蓝色、棕色的西服套装有好几身,领带最少有二十条。穿长裤和衬衣的时候不扎腰带,而是挂一副咖啡色的吊带。抽烟的时候叼一根可以过滤烟油、更换滤芯的深棕色玳瑁烟斗。

县酒厂在县城的南外环,距离罗永祥的家大约三华里。罗永祥有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但他从不骑自行车上下班,而是步行。他也是小县城里唯一一个单位离家较远却步行上下班的人。用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穿过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他西装革履,胳肢窝里夹一只黑色的鳄鱼皮公文包,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天热的时候把上衣脱下来,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天冷的时候,西装外面再穿一件黑色毛料大衣。看上去像电影里的华侨,或民国时期风流倜傥的年轻教授。

一路上,罗永祥总会遇到很多熟人。他们都主动跟他打招呼。他抿着嘴矜持地笑笑,向跟他打招呼的人优雅地挥一下手。那些不认识他的人,都歪着脑袋看他,有的还窃窃私语。所有骑自行车上班的人,看到他都多少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撅着屁股的样子有些难看;同时觉得他不是凡人,就不该骑自行车,也无法想象他撅着屁股骑自行车会是什么样子。

罗永祥家有五处院子。他爷爷留给他父亲两处;他父亲又盖了三处,是为三个女儿招上门女婿准备的。但罗永祥的三个姐姐都嫁到了外地,所以那三处院子都闲置起来了(租给了从偏远乡镇来县城做各种生意的人)。剩下的两处院子,罗永祥住一处,他父母住一处。

罗永祥住的那个院子占地将近半亩,红砖红瓦,从外面看和周围那些院子没有任何不同。可是,走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这个院子很有“格调”。靠墙有一片大约三十平米的竹林,旁边有一条由光滑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再往里走是一座假山,圈在一个直径约三米的水泥池子里。七八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组合在一起,流水潺潺;背阴的石头上长着绿色地毯一样的苔藓。

四间正房三间西厢房,从外面看也很普通,但罗永祥的书房着实令人震撼。四间正房中最大的一间是书房,大约三十平米。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漆成深蓝色的古色古香的匾额,上面是由地区艺术馆一位著名书法家题写的两个金粉行草大字:“静庐”。书房里面,几组两米多高的棕色的水曲柳实木书橱占了两面墙。茶几是个硕大的深黄色的奇形怪状的不知什么树的墩子。朴拙的紫砂茶壶。几只黑不溜秋的茶碗,据说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黑陶。空间里弥漫着藏香的气味,丝丝缕缕。高约一米的黑色立体声收录机里播放着《蓝色多瑙河》《舒伯特小夜曲》《斯卡布罗集市》等世界名曲。

那时候,桃城有这么一个小圈子:都是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家是农村的;住在各自单位的单身宿舍里;没有女朋友,或女朋友在外地;或多或少地喜欢文学、哲学,有理想主义情怀;有些清高,瞧不起城区的居民,但城区的居民也瞧不起他们,因此有些孤独。经相互介绍,他们都认识了罗永祥,其中七八个还和罗永祥成了朋友。罗永祥家也成了桃城文学青年聚集最多的地方。

去罗永祥家最频繁的有三个人:县广播站记者赵孟春、县物资局统计员高其华、养蛇女专业户李爱兰。赵孟春长得很清秀,瘦瘦的,皮肤苍白,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关了很久。戴一副宽大的棕色塑料镜框的近视镜,镜片像啤酒瓶底子一样厚。不爱说话,神情有些忧郁。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学同班同学,在省城L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打算在省城工作。他不喜欢当记者,更不甘心当县广播站的小记者。他也想考L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和女朋友在省城结婚成家。

如果说赵孟春属于“婉约派”,那么高其华则属于“豪放派”。他高大健壮,络腮胡子很浓密,脸上有一些粉刺,喜欢穿一件肥大的黑色对襟大褂子,笑起来嗓门很高。他的日常工作是计划统计,每天和枯燥的数字打交道,但却喜欢画画,而且认为自己是全县画画最好的,一中的美术老师和文化馆的画家都不如他。他在大学里谈过一个女朋友,毕业前分手了。

李爱兰家是城东李庄的,高中毕业后在家里养蛇,卖给邻县一个珍稀动物养殖基地。她长得很丑,身高大约一米五,肤色较黑,龅牙,嗓音有些“劈”,听着很不舒服。说话有时候愣愣怔怔的,就像脑子受过什么刺激一样。年龄不详,但笑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了。赵孟春采访过她几次,被她喜欢上了,想嫁给他。赵孟春说自己有女朋友,她說那就给他当情人。赵孟春问她怎么给他当情人,她说每天吹葫芦丝给他听。她的葫芦丝吹得很好。赵孟春说他不想听葫芦丝,也不需要情人。她咬牙切齿地说:“赵孟春,我喜欢你,我要像蛇一样缠着你!”

晚饭后,李爱兰经常骑一辆笨重的“大金鹿”自行车,去广播局门口等赵孟春,缠着他陪她看电影,或去刚开业的县工会舞厅跳舞。赵孟春哭笑不得,只好躲着她。后来赵孟春去罗永祥家,她也跟过去了。她坐在窗户旁边一个角落的折叠椅里,瞪着眼睛,静静地听罗永祥和朋友们聊天。罗永祥从没正眼看过她一眼,也没让她喝过一口茶。朋友们也都把她当成了无色无味的空气。

罗永祥用好烟、好茶招待朋友们。那些高档香烟和名贵茶叶,赵孟春、高其华他们一般都买不起,也极少享用。大家抽着烟、喝着茶,和罗永祥谈文学——主要是听罗永祥谈文学。罗永祥叼着过滤嘴,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在这间书房兼会客室里走来走去,不时端起紫砂茶壶给朋友们续茶。如果他谈兴很浓,气氛很热烈,还会从附近一家饭店要几个菜。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菜名,交给高其华,高其华拿着那张小纸片送到饭店,不一会儿饭店就派一个小伙子提着食盒把几个盘子送过来,并请罗永祥在菜单上签字。几个盘子在茶几上摆好后,罗永祥又去别的房间拿来一瓶五粮液或茅台。

吃着喝着,罗永祥谈叔本华、尼采、梵高、菲茨杰拉德、村上春树、博尔赫斯、罗兰·巴特等等。说到博尔赫斯的时候,他习惯在人名前加个“老”字,“老博尔赫斯”;说到村上春树的时候则简称“村上”,好像这个人是和他天天见面的老邻居。他知道博尔赫斯的哪篇小说里写到了中国,知道村上春树喜欢听哪些曲子。这些人名,即使是学过外国文学的赵孟春,也只知道一小部分。大家吃喝的时候,李爱兰在那个角落里低着头吹葫芦丝,《月光下的凤尾竹》,或《美丽的金孔雀》《蓝色的香巴拉》。吹得委婉幽咽,如泣如诉。总有一些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被美妙的旋律打动,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她一眼。大家吃喝完,李爱兰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有人上卫生间路过厨房的时候,看见她躬着腰,把盘子里剩下的红烧肉和糖醋里脊一块块捏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很大。

朋友们都很佩服罗永祥的博学多识。更让朋友们佩服的是,一个北京大学的名叫喀秋莎的美丽的俄罗斯女留学生爱上他了。据他说,去年春天,他随厂长去成都参加一个轻工业博览会,顺便去了趟九寨沟,在那里偶然认识了喀秋莎。喀秋莎的相机胶卷用完了,他就用自己的相机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回来后把洗好的照片连同底片一起寄给了她。此后一直保持书信联系,偶尔通个电话;他去北京出差时也顺便见见她,和她一起吃个饭。喀秋莎的中文说得不错,能进行日常交流。他们喜欢谈中国和俄罗斯文学,她很仰慕他的才华。

朋友们都见过喀秋莎的照片。三张在莫斯科红场拍的五寸全景照片,被罗永祥放大成十二寸,镶嵌在精致的梨木相框里,相框放在书橱里。照片背景是克里姆林宫。喀秋莎上身穿桔黄色的T恤衫,下身穿牛仔裤,脚穿红色的休闲皮鞋。她金发碧眼,身材高挑,面对镜头咧着嘴笑,两腮一边一个小酒窝,简直美得令人窒息。喀秋莎写给罗永祥的七八封信,朋友们也都见到了。用不锈钢夹子夹住,挂在书橱旁边的墙上。北京大学的五号牛皮纸信封上,十几个汉字横平竖直,写得很工整、娟秀,像初中生的笔迹。

高其华谈起了恋爱。他的一位热心同事、一位年近五旬的老股长,介绍他认识了县印刷厂的装订女工小薛。小薛是老股长老婆的远房亲戚,家是邻县的,住在印刷厂集体宿舍;高中学历,但长得很漂亮,身材、脾气都很好。高其华没打算谈恋爱,也从没想过找个高中学历的女孩当老婆,心想和小薛处一段时间再找理由分手就是了。可是,他第一次见小薛,就一下子迷上她了。

那是四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早饭后,老股长和高其华各骑一辆自行车,一起去印刷厂。小薛在门口等他们,老股长和小薛寒暄了几句就走了,高其华随小薛去了她的宿舍——一栋三层简易筒子楼的三楼的一个房间。里面靠窗有两张简易单人铁床,中间是一张书桌。小薛坐在自己床沿上,高其华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上。屋门敞开一条十几公分的缝,两个邻居家的小男孩在走廊里吵吵嚷嚷地弹玻璃球。

小薛确实很漂亮,肤色是饱满的新麦粒的颜色,脸是鹅蛋形,五官很精致,脸上一直浮着一层浅浅的红晕和笑意。身穿一件淡蓝色的亮晶晶的马海毛外套、一条深色牛仔裤,脚穿一双洁白的平底休闲皮鞋。身高大约一米七,两腿修长,腰很细,屁股很大,前胸很丰满。低头的时候,披肩长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高其华每看她一眼,心脏都很响地“唿腾”一家伙。小薛手里胡乱地翻着一本《血型与人生》的书,躲避着高其华的目光,不时羞涩地瞟他一眼。因小薛的那个室友上午十一点左右就要回来了,两人只聊了两个多小时。在骑自行车回物资局的路上,高其华决定尽快和小薛结婚。

两人每周一、四晚饭后约会。桃城县城太小,连一个小花园都没有,唯一一个比较适合约会的地方,是县城正中那座直径约二百米、高约六米的名叫“梁堌堆”的圆形土台子。上面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小亭子,亭子四周长满了一米多高的荒草。草丛里有一些用过的安全套和卫生纸,还有刺鼻的尿臊味。尽管如此,如果去晚了,就被其他情侣占领了。高其华和小薛的约会,有时候在他或小薛的宿舍里,有时候在城南的护城河边。第二次约会,高其华抓了抓小薛的手;从第三次约会开始,拥抱、接吻就成了常规项目。小薛允许高其华隔着衣服抚摸她的身体,但不能更进一步了。

这年六月,赵孟春也谈起了恋爱。他去粮食局采访,认识了局会计周燕。采访结束后,局办公室主任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随口说没有。吃饭的时候,那个主任叫了“局花”周燕坐陪,并挨着他坐。周燕身高大约一米六五,不胖不瘦,身材适中;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戴一副金丝眼镜;齐耳短发烫成了波浪形;身穿洁白的连衣裙。笑的时候有些矜持,看上去有些高冷。赵孟春眼睛的余光瞥见周燕坐得很直,白裙子包着大屁股。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热烘烘、甜腻腻的气味,让他一阵阵晕眩。饭局结束的时候,他鬼使神差般地在一张菜单的背面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周燕;周燕也写了自己的电话给了他。

赵孟春给周燕留电话这一行为,意味着他想和她谈恋爱,因此很后悔。他想把自己考研、去省城的打算向她和盘托出,于是两天后打电话约她见一面,在一家小饭馆吃顿饭。可是这次见面,周燕打扮得更漂亮,身上还喷了香水。赵孟春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可是直到吃完饭,也没说出口,倒是商定了每周二、五晚上七点约会。

周燕家是县城的,住在梁堌堆旁边的二街上。每周二、五晚上七点,赵孟春骑自行车到二街的街口,把周燕驮到广播局的单人宿舍里。这是一个位于办公楼顶楼最西头的十四平米左右的房间。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吹着电风扇,躺在床上接吻、拥抱、抚摸、聊天。周燕在床上很主动,允许赵孟春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赵孟春很想和周燕做爱,可又担心一旦发生性关系就被“套牢”在小县城了,只好极力克制。

每次和周燕约会后,赵孟春心里都一片虚空。他冲个凉水澡,抽着烟在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唉声叹气。他决定下次约会的时候就向周燕摊牌。可是下次,那些话还是说不出口。后来他想出了一個两全其美的办法:介绍周燕和罗永祥认识。他觉得他们两人更般配,如果他们两人“来电”了,自己就能拔腿撤退了。

这段时间,赵孟春很担心李爱兰纠缠自己。奇怪的是,李爱兰并没纠缠他,倒是经常去罗永祥家,比他去得都频繁。

赵孟春带周燕去罗永祥家。罗永祥对周燕十分热情,邀请她坐下来和朋友们一起聊天、喝茶、吃饭。赵孟春正襟危坐,不看周燕,也极力避免和她有任何肢体接触。在此之前,罗永祥从没谈过自己下一步的“创作计划”,这时却滔滔不绝地说起准备写一部反映国企改革的长篇小说。说到兴奋处,就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圈。走到周燕身后时,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是,当他看到周燕亲热地给赵孟春夹菜的时候,忽然停下来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嬉皮笑脸地说:“前几天我去北京了,和喀秋莎在宾馆幽会了,非常非常美好。她打算毕业后带我去俄罗斯,我们在莫斯科结婚成家。”朋友们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那种惊讶,就像天花板上的吊灯“嘭”的一声落在了汤盆里一样。李爱兰也停止吹葫芦丝,悄悄地打量着几个人,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周燕只去过罗永祥家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说罗永祥是个神经病,装腔作势,虚头巴脑,令人厌恶。

赵孟春是在省广播电台帮助工作期间,和周燕分手的。

县委要求县广播局多“对上”发稿,多宣传桃城。基层媒体“对上”发稿,通常的做法是选派本单位的业务骨干去上级媒体帮助工作。这年八月,赵孟春被派往省电台新闻部帮助工作,期限是一年。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儿。工资一分不少,每月还有一些生活补助,房租由单位全部承担。最让他高兴的是每天都能和女朋友在一起。省电台和L大学相距不到一公里,他租的房子也在L大学校园内的教工宿舍区,每天都和女朋友一起吃一起住。工作也不忙,他有大量的时间静下心来学习,准备考研。

来省城一个星期后,赵孟春鼓足勇气给周燕寄了一封挂号信,委婉地说他要考研,离开桃城,他们的关系没有未来。周燕没给他回信,他们就这样分了手。

新年元旦后的一天,赵孟春接到了高其华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说他从桃城县物资局辞职了,去北京闯荡了,并说了事情的原委:去年九月的一天,上海一家电子摇滚乐团来桃城演出,高其华带小薛去看。节目十分火爆,现代舞和摇滚乐节奏强烈,美轮美奂,音响震耳欲聋,简直能把剧院的顶盖子掀翻。男演员个个帅气潇洒,女演员个个漂亮性感,都穿得又透又露。观众们的热血都沸腾了,都忍不住嗷嗷大叫。在二街卖水果的那个中年妇女哭出了大鼻涕泡,在三街开饭店的那个秃顶男人喊哑了嗓子。小薛在黑暗中搂紧了高其华,拼命地吻他,把他的下嘴唇都咬出了腥咸的血。

看完演出后,高其华把小薛送回印刷厂宿舍。那天晚上小薛那个室友不在。高其华没有走的意思,小薛也没有赶他走的意思。接下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小薛后悔了,坐在床边呜呜地哭。她说她找人算过命,她和高其华的血型、生辰八字不合,她不能嫁给他。高其华觉得他对小薛的爱才刚刚开始,听了这话,他的心像用小绳拴着,在刚铺了沥青的柏油路面上拖拉着一样,疼痛难忍。

事情还没完。两人分手后不久,小薛经人介绍,认识了县体委一位治安联防武术队的教练,准备尽快结婚。武术教练发现小薛不是处女,十分恼怒,扬言要卸下高其华一条胳膊,经常去物资局楼下高声叫骂。这时物资局搞机构改革,兴办了物资宾馆等几家“经济实体”,高其华被“发配”到物资宾馆当会计。他觉得在桃城没法混下去了,一气之下就辞了职,去北京闯世界。目前师从一位著名画家学山水画,同时帮画家打理工作室。

高其华气愤地说,桃城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除了赵孟春这个朋友,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至于罗永祥,此人是个伪君子,赵孟春去省城后没几天,他就约周燕吃饭,让她嫁给他。高其华劝赵孟春也尽快离开桃城,赵孟春就說了考研的打算。

春节假期里,正月初六下午,赵孟春去看望罗永祥。其实是向他告别,以后不会再来他家了;也要对他无数次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谢。给赵孟春开门的竟然是李爱兰,她说罗永祥出去买苹果了,一会儿就回来。李爱兰正坐在屋前的一把竹制躺椅里晒太阳,戴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身穿浅蓝色的羽绒服,腿上盖着一条毛毯,两手抄在羽绒服的袖子里。她的脸对着太阳,眯着眼睛,看起来懒洋洋的,脸色有些发黄。

赵孟春搬个小马扎,在距离李爱兰两三米远的一个地方坐下来,等罗永祥回来。李爱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看赵孟春。她自顾说:“我和罗永祥是去年国庆节结的婚,现在我怀孕六个月了。”赵孟春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大致推算了一下,李爱兰怀孕的时间应该是去年八月,也就是他去省电台帮助工作之后不久。也就是说,李爱兰结婚前已怀孕一个多月了。李爱兰又说:“周燕也结婚了,是元旦结的婚。她嫁给了一个副县长的儿子,那个人长得很丑。”赵孟春极力保持镇定,免得从小马扎上跳起来。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罗永祥还没回来。李爱兰自言自语地骂了句“这个熊人”,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赵孟春有些不自在,心里琢磨着这半年时间里发生在高其华、罗永祥和周燕身上的事情,耐着性子等罗永祥。十几分钟后,罗永祥骑着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回来了,车把上挂了一网兜红苹果。他看见赵孟春就咧着嘴笑,笑的时候眼角也有鱼尾纹了;胡子没刮,发丛中有很多头屑;脸上像生了一层锈,看上去很憔悴。半年没见,赵孟春觉得罗永祥老了五六岁,就像变了一个人。

李爱兰破口大骂:“你个熊人,还知道回来呀,怎么不死外面!”她盯着那一网兜苹果看了看,又大声呵斥,“我说过要吃青的,为什么又买红的?”罗永祥从自行车把上解下那兜苹果,在李爱兰额头上亲了一口,讪笑着说:“宝贝儿别生气,你要是不爱吃,我再出去买,一个一个地尝,专挑酸的买。”李爱兰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使劲推了他一把,怒吼道:“放屁!你尝过了,人家还怎么卖?”

赵孟春急忙告辞。

到桃城时天近傍晚。罗永祥安排赵孟春住在桃城最高档的酒店、“永祥商贸集团公司”下属的十二层的“永祥大酒店”顶楼的一间总统套房里。赵孟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傍晚时走出房间,来到走廊的尽头,透过窗户向外眺望。现在的桃城县城比1990年代初期大两三倍,到处是高层建筑,也很繁华。县城东南方向三公里左右的桃城火车站,不时有银白色的动车和高铁进出。赵孟春仿佛觉得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赵孟春发了一会儿呆,向自己房间走去。路过一个房间门口时,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赵孟春一眼就认出是高其华。高其华打量了他一眼,也惊讶得叫出了他的名字。两人热烈地握手、拥抱。高其华除了体态胖了些,白头发多了些,背驼了些,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他穿的那件黑色对襟大褂子也和二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高其华辞职去北京后,两人再没见过,两三年后就没有任何联系了。赵孟春曾在网上搜过高其华的信息,看到过他很多照片;还知道他已是著名画家了,曾有一幅六平方尺的山水画拍卖了三百万元。

赵孟春去高其华的总统套房里聊了聊,得知他是昨天被罗永祥从北京请来的,也是来讲课的,讲课的时间也是明天下午。关于罗永祥,两人都不愿多说什么。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一日早饭后,罗永祥穿一身崭新的深色西服套装,头发打了啫喱,陪赵孟春和高其华乘坐一辆豪华商务车,在县城转了几个地方,分别参观“永祥商贸集团”下属的食品厂、超市、物流公司等。另一辆商务车上的两个小伙子,都扛着三角架,一个用摄像机录像,一个用照相机拍照。参观过程中,罗永祥踌躇满志地向赵孟春和高其华介绍自己的“创业史”:1994年县酒厂倒闭后,他在桃城当过书商,开过书店,因印刷、销售盗版图书蹲过四年监狱;卖过BP机、影碟机、手机;开过饭店、洗浴中心、网吧、物流公司。二十多年一直在折腾。现在他的集团公司下属七家企业,员工五百多人,他也成了桃城公认的“首富”。

罗永祥得意地说:“在桃城,谁要是说他不认识县长,那没什么奇怪的。但谁要是说他不认识罗永祥,那他肯定被人瞧不起,在桃城算是白混了。”

赵孟春和高其华都惦记着下午讲课的事,想在纸上写个提纲,但罗永祥却对讲课的事只字不提。

最后去参观罗永祥的别墅。罗永祥说,父母过世后,几处房产都留给了他。近年来县城不断向周边扩大,他家所在的片区成了商务中心,在拆迁安置中,那五处院子可以得到五套商品房外加二百多万元的货币补偿。但他没要商品房和货币补偿,而是提出要梁堌堆那片地。县长召集国土、规划、房管、财政等相关部门开了几次会,最终把那片地批给了他。他在上面建了东西并排的两栋三层欧式别墅,他们全家住在东楼,西楼是集团的办公楼。这是桃城仅有的两栋欧式别墅,也是县城的中心和标志性建筑。

两栋别墅外观就像双胞胎一样,都是尖顶、红瓦、白墙,看上去十分精致。四周种着柞树、红叶李、铺地柏、紫丁香、棣棠等十几种乔木和灌木,还用蓝砖砌了四五米高的围墙。

西楼一楼有一间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约四十平米的“荣誉室”。里面有一排玻璃柜、一排书架,墙上挂着很多大幅照片、名人字画、领导人题字等等。玻璃柜里陈列着一些制作极其精美的牌匾和奖章,都是罗永祥本人的荣誉。那些荣誉听起来都很吓人,有“第七届中国文化艺术节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世界华人杰出功勋艺术家”、“英国皇家艺术研究院荣誉院士”等等,不下十几种。授予这些荣誉的机构有“国家艺术××联会”、“中华××书画委员会”等等。正当中那组书架的最上层,是罗永祥的二十多本著作,有他“编著”的《桃城风物》《桃城民俗大观》《桃城民间故事》等等;还有他“著”的两本印制精美的散文集《岁月如歌》《花开四季》。出版机构都是“香港华泰出版有限公司”,书的封底都印有“非卖品”三个字。

赵孟春和高其华耐着性子,看墙上那些照片。与罗永祥合影的高级别的官员、家喻户晓的名人很多。照片都放大成十八寸,镶在精美的梨木相框里。还有一幅他与喀秋莎的合影,背景是莫斯科红场,两人都背对克里姆林宫站着,面对镜头微笑着。喀秋莎胖得变了模样,仔细看她的眉眼,还能依稀看到当年的影子。下面的说明文字是:某年某月去俄罗斯考察,与老朋友、俄罗斯科学院研究员喀秋莎女士合影留念。

竟然还有与赵孟春、高其华的合影。与赵孟春的合影是在中央电视台“名家讲坛”演播室里,下面的说明文字是:某年某月某日,作为观众受邀参加“名家讲坛”节目的录制,与老朋友、全国著名文化学者赵孟春教授合影留念。与高其华的合影是在中国美术馆某展厅,下面的说明文字是:某年某月某日,应邀在中国美术馆参加老朋友、著名画家高其华先生的画展,合影留念。

十一点左右回酒店后,赵孟春和高其华准备坐电梯上楼,各自回房间写讲课提纲。罗永祥却推着他们的后背,去了一楼的宴会大厅。一进大厅,两人才知道这里是一个婚礼现场。餐桌一排排摆开,最少有上百张。每桌都摆着茅台、拉菲、可口可樂、中华香烟。每桌都坐满了人,嗑瓜子、聊天、抽烟,说说笑笑。中间一个过道铺着红地毯,还立着一座花花绿绿的玫瑰门。无数红气球在房顶飘来飘去。扬声器里播放着钢琴曲《致爱丽丝》。最里面有个艳红的主席台。罗永祥笑呵呵地说:“今天儿子结婚,请两位贵客一起热闹热闹吧。”

有个人把罗永祥叫走了,在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赵孟春和高其华脸色铁青,抬腿就往外走。这时,何主任走过来,不由分说,推着两人的后背,请他们里面坐。两人被推到最靠里的一号桌坐下来。坐在这个桌的其他几个人,要么梳着大背头,要么大腹便便,都穿着名牌,一看就是桃城有头脸的人物。其中有几个人盯着赵孟春看了看,主动跟他打招呼,叫他“赵教授”。

《婚礼进行曲》响起来了。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婚庆司仪来到主席台正中,宣布婚礼正式开始。介绍出席婚礼的嘉宾时,第一个是赵孟春,第二个是高其华,详尽地罗列了他们的众多头衔和主要成就。其他重要嘉宾还有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县政协副主席等等。这些人都在一号桌。

婚礼很热闹。新郎有些丑,体态像年轻时的罗永祥,但眉眼很像李爱兰;新娘很漂亮,很像年轻时的周燕。在喧闹声中,赵孟春和高其华听见桌上有人议论周燕,说她老公十几年前死于车祸,此后一直单身,一开始是罗永祥儿子的干妈,现在成了罗永祥的亲家母。高其华凑近赵孟春问,那张在“名家讲坛”演播室里的合影是真的吗?赵孟春笑了笑,摇了摇头。高其华打开手机,搜到了自己在中国美术馆的那张照片,让赵孟春看。照片本来是他的单人照,罗永祥却“站”到了他身边。

婚宴开始后,罗永祥、李爱兰、周燕三个人一起,从一号桌开始敬酒。周燕身穿紫红色的紧绷绷的毛料套裙,虽然脸上有很多皱纹,但仍可见当年的风韵。她分别在赵孟春和高其华肩膀上“咣”地拍了一巴掌,仰脸哈哈大笑。赵孟春想捉住她的目光,但她不和他对视。李爱兰身穿淡黄色的套裙,脚穿七八公分高的高跟鞋,戴着粗大的金戒指、笨重的金项链和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一直咧着嘴笑。她小声对赵孟春和高其华说:“今天你们两个能来,罗永祥太有面子了。今天吃早饭的时候,他跟我说今天是他这辈子光辉的顶点,死都值了。”跟着倒酒的小伙子给罗永祥倒酒时,周燕小声关照说:“他不能喝酒,给他少倒点。”敬完一号桌,罗永祥一左一右揽着李爱兰和周燕的肩膀,去二号桌敬酒。

赵孟春和高其华小声嘀咕,决定偷偷离席。这时,何主任把他们请到宴会大厅一个角落里,说要照几张相。这个地方光线充足,大理石地面反光效果也很好。两架专业单反相机已在三角架上支好了。包括新郎新娘在内,等着和两位名人合影的人站在旁边,黑压压的一大片;其中有一些小孩,吃着桔子、香蕉,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何主任指挥着这些人,一拨一拨分别和两位名人合影。赵孟春极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高其华则一直板着脸。

罗永祥走过来了,要单独和两人合一张影。他的脸红得像猪肝,走路也有点摇晃,嘻笑着冲那一大堆人大声说:“你们知道吗?赵教授,高先生,都是我的老朋友!他们是名人,我也是名人——我是咱桃城的名人,你们说对不对呀?”

那一大堆人齐声说:“对!”

这时,不知谁家的孩子从什么地方扔过来一块香蕉皮,正好落在了罗永祥的脚前。罗永祥不偏不倚,正好踩上去了。他身子趔趄了一下,嘴里叫了一声“耶——”,“啪唧”摔了个仰八叉,脑袋很响地“咚”的一声,碰在旁边一张桌子的腿上了。他疼得龇牙咧嘴,揉了揉脑袋,扶着桌子腿吃力地爬起来。刚走了两步,沾着香蕉皮的鞋底子一滑,又摔了个四脚朝天。他努力往上爬,可是他的大肚子圆滚滚的,身体重心不稳,怎么都爬不起来。一堆人急忙围过去,李爱兰、周燕和何主任也跑了过去。

赵孟春想去搀扶罗永祥,却被高其华拉着跑出了宴会厅。他们关掉手机,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桃城火车站。赵孟春惊魂未定,沉吟着问:“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厚道了?”高其华气愤地说:“不厚道的是他!看在当年吃过他的饭、喝过他的酒的份上,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忍受,咱们早就对得起他了。这次他也太过分了!”赵孟春眼睛红了红说:“他这辈子也挺不容易的。你对得起他,我也对得起他,咱们都对得起他。”他的声音弱弱的,像在极力说服、安慰自己。

赵孟春很想问问很多年来一直想弄明白的一个问题:罗永祥和喀秋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咂巴了几下嘴,却没问。他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无聊了,他开不了那个口。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