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肺”双城记

2020-04-22 20:38萨瓦
睿士 2020年3期
关键词:亚裔口罩法国

萨瓦

一对分隔两地的中法年轻情侣,错位而处的他们,需要面对同一种病毒带来的不同困境。

刚进机舱还没来得及坐下,法国青年Antoine邻座的中国女孩就掏出便携装的消毒液,仔细将他和自己的座椅反复擦了几遍。敏感的Antoine很快发现,和刚从巴黎飞抵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不一样的是,这架前往北京的飞机上,除了他和乘务员,只有一位欧洲面孔。整个机舱内安静异常,几乎没有旅客进行交谈,他甚至看不清任何人脸上的表情——所有的乘客,包括乘务员们都戴着口罩。而在接下来持续十余个小时的飞行中,尽管N95口罩的橡胶松紧带勒得Antoine的脑袋和耳朵生疼,他和机舱内的其他乘客一样,全程都没将口罩从脸上取下来。

今年23岁的Antoine是北京大学2020年春季学期的法国交换生,他原定从2月16日起,要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完成一个学期的课程学习。按照原计划,1月29日,Antoine乘坐法国航空班机从巴黎起飞,途经阿姆斯特丹转机,最终于次日上午飞抵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而就在Antoine落地北京后当晚,世界卫生组织(WHO)在日内瓦召开关于2019年中国武汉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第三次紧急会议。会后,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赛发表声明,宣布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1月31日,法国航空公司宣布即日起停飞所有中国航班。

“我就是查克·诺兰”

我第一次电话联系到Antoine时,他已经独自在北京待了快半个月。“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见到点人,能和当地人一块说说话。”这个已经过了一段“被动隔离”生活的青年人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用英文和我描述他的生活。

早在Antoine到来的一周前,北京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扩散已经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整座城市进入“抗疫”状态,大面积取消室外集会,关闭部分公共活动空间,在重要交通枢纽进行测温消毒,并要求各社区严格管理人员进出,外地回京者需居家观察隔离。

北京街头的餐馆大部分停止营业,连移动运营商的门店都紧闭大门,Antoine不能及时办理新的中国电话卡,出门没了Wi-Fi就等于失联,中文不利索的他也申请不上移动支付的国内账号,更别谈自己用手机叫外卖了。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现在就是电影《荒岛余生》里面的查克·诺兰!”Antoine忍不住自嘲道。

这个长达半年的中国交换学期,是Antoine精心筹划了一年半的行程,为体验中国农历新年的节日氛围,“中国迷”Antoine还特意订了提早两周飞往北京的机票。与他的完美旅行计划相违背的是,2019年12月开始,中国以湖北省会武汉市为中心,爆发了大规模、强传染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2020年1月下旬,中国教育部紧急发布各级学校推迟春季开学的通知,要求学生在没有学校批准的情况下,不要提前返校。北京大学也宣布不能如期开学。

抵京的Antoine租住在海淀区一对中国夫妇的家中,他本来还有两位同校的室友,但都因为疫情被隔离在家乡。好在房东夫妇足够热心,能指导Antoine学习在手机上叫外卖,还替他和外卖小哥沟通。Antoine告诉我,这些事情让他感到开心,因为这是这段特殊时期里,他能获得的少有乐趣。

与外界有重重沟通壁垒的Antoine没有体验过正常时期的北京城,很难具体感受到疫情对整座城市的影响到底有多深,但从一些细节中,他还是能看出些端倪——租住的小区只留下西面的一个出入口,紧闭的自动门上用A4纸拼出几排大字,不认识几个汉字的Antoine用手机拍下,再把图片发进自己的中国女朋友邓依替他新建的“北京求助热线”微信群里。

“它们是什么意思?”他问。

“要求你自己隔离在家,短期内尽量不要出门。”群里邓依的北京好友用英文回复了他。

“是吗,我能看懂‘请在家。”Antoine在屏幕上打出几个中文字,然后补充道,“但我可能很难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这有点太极端了。”

巴黎街头基本看不到戴口罩的行人,但是巴黎的药店已经很难即时买到口罩……

来之不易的N95口罩

与显得较为冷静的Antoine不同,正在法国巴黎半工半读的邓依表现得更加焦虑,在Antoine出发前往机场时,她还在和北京工作的好友发微信诉说自己的担忧——她没来得及教会Antoine使用支付宝和国内的外卖APP,没有掌握这些基本生存技能,初到中国的Antoine在此时的北京,或许将会寸步难行。

但更可怕的是新型冠状病毒带来的威胁,Antoine没有准备任何防护物资,除了随身携带的两只N95口罩——这还是临行前邓依跑遍了巴黎的药店,最后在一家自行車用品店里找到的。

“怕是等不到一个月人就挂了吧。”在听到全北京已经买不到任何防护用品后,邓依崩溃地和好友抱怨道。

Antoine本来有机会暂缓这次交换计划。1月24日一位来自武汉的旅客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成为法国的首例病患,这位患有多种基础病的80岁高龄老人在接受半个月的治疗之后身亡,成为亚洲外的首例死亡病例。

法国媒体对此次新冠疫情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换成平时,不是特别重大的政治新闻,关于中国的内容很少会出现在主流媒体的头版头条上,而就在首例确诊出现的当天,媒体们开始密集发布与新型冠状病毒相关的大篇幅报道。

《费加罗报》在对巴斯德研究所前所长PatrickBerche的采访中说道:“人传人的现象已经出现,传染途径主要依靠空气传播。据最新数据显示,病毒从1月中旬开始迅速传播。”

《世界报》则在新闻中写道:“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在中国十分严重,已经有十几个国家出现确诊案例。但是法国暂未采取边境管控措施。”

Antoine的母亲看到新闻后,曾试图阻止他前往中国,甚至愿意出钱让他改签机票。北京大学和负责联系的交换组织也建议Antoine暂缓前行。Antoine就读的法国学校则表示,如果Antoine不改变行程,需要签下一份“保证书”,许诺如果因疫情不能完成学分,或遭遇其他危险,诸如困在中国无法回国等情况,自负后果。

社交网络上关于疫情的煽风鼓噪,也让远在欧洲大陆的法国有了点风声鹤唳的味道。购置口罩的人越来越多,在巴黎的部分药房,口罩的销量达到了往年的7倍。原本200个/包,售价17欧元的一次性口罩,价格迅速攀涨至42欧元。部分地区口罩价格甚至增加了3到10倍。尽管法国的卫生部门一再强调,健康人群佩戴口罩并不是官方鼓励的防治措施,但依旧挡不住民众自发的抢购行为。

“现在(买口罩)需要一家家的药店去问,其实也很难找到,偶尔有货也会限购。”身在巴黎的邓依在替Antoine抢购到口罩后,花了好几天也只给自己存下了两个口罩。

我的一位在法国北部小城工作的中国朋友欢妹,也在微信朋友圈发状态抱怨:“今天去村上买口罩,竟然断货了,我们这破地儿有啥好断货的?”

有的东西比病毒更可怕

截至2月中旬,法国尚未出现社区传播案例,依旧以输入型病例为主,但以口罩为代表的防护物资,在这里依旧成为了稀缺资源。

邓依却觉得,口罩变成了一个充满迷思的象征符号——她所在的中国留学生微信群里,不少人会在当地购买口罩邮寄回国,但基本国内收到的口罩数量都会有所短缺。“比如说一箱50个,寄回去3箱,每箱拆开都能少两三个。”邓依有点不解,反问我:“你说怎么回事,这种东西,有谁会偷吗?”

让邓依不解的事远不止于此,她身边的很多亚裔朋友,尤其是中国人,都在家中囤积了不少口罩,但几乎没有人会戴口罩上街,因为有些东西带来的恐慌,会比病毒更快地蔓延开来。

欢妹和她的法国丈夫定居在原皮卡迪大区首府亚眠。1月25日,亚眠的一家地区性报纸《皮卡迪信使报》(Courrier Picard)在头版头条用巨大的“Alerte Jaune”(黄色警报)做标题报道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在其网页版的新闻中更是毫不掩饰地采用“黄祸”(Péril Jaune)这样的字眼。

“(亚裔种族歧视)真的太可耻了!”欢妹愤懑地给我发来微信:“法国北部的铁锈带,近年来右翼势力抬头太厉害,时不时就会有这样的苗头冒出来。”欢妹还给我看了她和一位法国同事的聊天记录,那个法国小伙告诉她,身边有些人还担心会从中国寄来的包裹上染病。

而在1月24日法国首例病例确诊后,《世界报》的Twitter新闻下面就有不少法国网友转发评论:“我们能不能在13区修一堵墙?”“中国人会将所有人都传染的。”“法国首例确诊?我们都会因为这些吃蝙蝠的中国人完蛋。”

虽然法国社会整体在面对这次疫情时,对出现的种族歧视行为保持了基本理性,亚裔群体发起的“JeNeSuisPasUnVirus”(我不是病毒)的社交媒体行动也得到了广泛的支持,但一连串针对亚裔的歧视行为依旧无法彻底避免。

在欧洲,一些商店打出了拒绝招待中国人的招牌;一名泰国人因为亚裔面孔而被赶出面包店;有戴口罩的亚裔女生被赶下法国的火车;而在荷兰,电台主持人还公开编造歌谣鼓吹远离中国人。

“我感觉法国人现在看中国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他们自己不防护,但看到亚裔戴口罩就觉得你有病。”邓依说。

公开数据显示:法国每年有200至600万人患上流感。但即便如此,法国人在面对传染病时,鲜少会主动戴口罩预防,在很多当地人眼里,戴口罩就是患病的象征。一位刚到法国的中国留学生Johnny在朋友圈里表示了自己的困惑:“有时候真不知道要不要戴口罩,不戴怕传染,戴了怕被人翻白眼。算了,还是不戴了,省得麻烦!”

而近期因气温下降有点感冒的邓依,不得不在去兼职的公司上班时,拉上几位相熟的同事同行,以防自己在上地铁时被当地人赶下车去。

Antoine喜欢抓紧在北京的晴好天气里四下逛逛—他镜头里的北海公园也有着阳光晴好的风景。

七个时差两种境遇

我第二次联系到Antoine时,他已经偷偷溜出门好几趟。戴着从法国带来的两只N95口罩,这个法国青年坐地铁去逛了逛北京地标三里屯,可惜的是,那里的大多数店铺还处于歇业状态,大街上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一个迷路的中国老太太甚至还向Antoine问起了路。

“我挺喜欢三里屯那的小街,感覺特别适合喝一杯,那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很国际化,应该是个不便宜的地方吧?”Antoine有点遗憾,但乐天派的他很快向我介绍起了自己近期的常规户外活动——在租住小区附近的蛋糕店“巴黎贝甜”里点一杯咖啡读读书,当然,除了喝咖啡时,他不会轻易摘下自己的口罩。

“你担心依依在法国会因为病毒的缘故被人骚扰吗?”我问。“当然!我很愤怒无知造成的种族歧视行为。但是说实话,这些家伙也只是少数,我还是相信她会没事。”聊到这个问题时,Antoine的语气还算平静,邓依的艰难处境让他感到无奈,但也有些意料之中:“法国媒体报道负面新闻并不是一视同仁的,而是特别喜欢盯着几个区域,中国是其中之一。”

种族歧视在法国一直以来都是个严肃话题,以自由、平等、博爱为国家信条的当代法国,在理论上并不允许种族歧视行为的产生,但过度苛刻的新闻态度,无疑对法国民众误解中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面对新冠肺炎造成的怪相,Antoine其实也很犯难。“你很难分清法国人是因为高傲,还是因为真的歧视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在Antoine的理解中,法国人相信自己拥有着灿烂的文明,部分人也正因此轻视其他民族,“但这和美国的种族歧视还是不一样的。”他强调道。

到今天为止,多数好友并不能理解Antoine来到中国的执着,但实际上,这次中国之旅也是他和女友邓依的一次默契约定。两个人交往两年,投契的地方不少,但在一些问题的看法上,也各有自己的坚持。Antoine对法国的文明抱有充足的自信,邓依的骨子里也饱含着对原生文化的骄傲,随着邓依开始融入法国当地生活,Antoine也渴望亲身去东方,感受一下中国的魅力。

“这次交换,我其实有私心,我希望Antoine能够到中国的‘心脏,感受到中国美好的那一面,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开头。”邓依一直是Antoine中国行的坚定支持者,她曾期待这场交换旅行能够让Antoine更理解自己成长的过程和背后的故土,去认识一个日渐成熟的中国。而现在,她更希望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不要给Antoine留下欠佳的中国印象。

2月17日,北京大学为实现“延期不返校、延期不停教、延期不停学、延期不停研”的目标,开始实行线上复课。Antoine在出租屋的简易书桌上,完成了他的第一堂“網课”学习。让他感到乏味的是:课程是录播形式,除了老师,根本看不到其他同学的脸。随后收到的一封学校邮件则令他沮丧——他选定的部分课程将延迟开课,并且校方不能保证这些课程什么时候能恢复。

“这样很可能学分修不够,他就不能如期毕业。”看到Antoine转发来的邮件,邓依有点担心沮丧的男友会“炸掉”。

不过,Antoine的乐天精神让他在更多时候依旧保持着一种昂扬的状态,他已经蹬着自行车游遍了北京的老胡同,还去游人稀少的北海公园转了转。让大家紧张戒备的新冠肺炎,甚至不如北京偶尔出现的雾霾天气让他苦恼。

在七小时的时差之外,始终担心Antoine安全的邓依也很快有了新忧心的问题。“这几天空气好转了,他出去跑步

了。”邓依和北京的朋友诉苦。“Antoine为什么现在出门跑步?”

“他去年就报名了今年4月的长城马拉松赛,说现在要做准备。”“他带口罩吗?”

“跑步怎么会戴口罩。”

“那你能劝他等情况好一点再跑吗?”面对微信上朋友的追问,邓依想了想,把一张在法国华人社交圈里正流行的表情包发了过去,屏幕上,一只玩具恐龙和一只真的霸王龙的图片并列在一起,上面分别标注着两行中文注释:“法国人面对新型肺炎”“法国人面对马克龙”。

(应采访者需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猜你喜欢
亚裔口罩法国
纽约仇恨犯罪肆虐 亚裔老人怕出门
过去一年美国发生6000多起针对亚裔仇恨事件
莫奈《睡莲》[法国]
戴口罩
戴口罩的苦与乐
雾霾口罩
法国:短篇小说ATM机
法国浪漫之旅(二)
法国凯乐美我涂我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