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烤全羊

2020-04-23 09:34杜景玉
辽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唱戏表哥轮椅

杜景玉,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二十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见《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宝安文学》《东京文学》《辽河》《牡丹》《北极光》等文学期刊。

在轮椅的问题上,宋加和赵丽产生了分歧。赵丽想把它处理掉,她的表哥是个收破烂的。宋加不愿意,他觉得新楼是拿母亲的房子换的,就该有轮椅的位置。赵丽说什么也不愿意,她说,房子的面积有限,要合理利用。其实,她害怕轮椅。宋加说,轮椅折叠起来,占不多大面积的。他盡量说得轻松,怕赵丽看出他的心思。轮椅是一个物件,它不会动,放到哪儿,它就在哪儿。空间是给人准备的。争执了几句,赵丽只好说,我不能看见它,看到就害怕,特别是你不在家的时候。宋加冷笑道,又不是老虎,不吃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其实,宋加从来都是把轮椅当人一样对待。每次争执,都没有什么结果。他们还是会为轮椅的事产生争执。宋加觉得他和轮椅有很神秘的关系,它像是一颗钉子,嵌在他的生命里,越嵌越深,越深越疼,愧疚、无奈、痛惜,交替出现,扎得他有时喘不过气来。赵丽认为它带来的是晦气、邪气、再加上怨气。它怎么有资格待在这个家里呢?这个家是新家,不是老家。老家是宋加母亲的,新家没有她了,应该是宋加和赵丽的。新家应该是焕然一新的,应该排除掉一切老旧不值钱的东西。宋加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轮椅是一个人,有灵魂,有思想,有生命,有爱,会跑动,会呼吸,会哭泣。他时常听到这个人会发出微弱的声音,喊叫他的声音,时紧时慢,似乎是一直在呼唤他。

轮椅还是留了下来。赵丽也没有妥协,她和宋加分了床。宋加搬到次卧,赵丽还留在主卧。他们的关系微妙起来。

次卧的面积不大,十个平方,靠东墙放一张床,西墙放两张橱子,分别放着被褥和衣服,剩下的空间有限了。宋加将轮椅放到床头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房间似乎变成一个过道。生活在这个很小的空间里,他不但没有嫌小,倒是显得开心,最起码头一个月是这样。他不再忧郁,不再郁郁寡欢,反而开朗起来,甚至哼哼起歌来。白天的时候,他几乎不回家,在单位里吃午饭。吃过早饭出门的时候,他都会锁上暗锁,再拉拉门把手,生怕忘记锁上。他还不会忘记打开窗子,让房间里灌满新鲜的空气。轮椅既然是个“人”,也要呼吸新鲜空气的。他似乎把它当成一个孩子,需要大人的呵护。这还不算,有时候,宋加刚刚上班去不久,它可能还唤他回家吃饭,或者是嘱咐他天冷了,别忘了多穿衣服,当然,还有其他,比如责怪和呵斥,现在,所有的声音变得很遥远,像毛毛雨一样变得模糊和不确定。宋加的情绪被这些声音变得异常复杂,变得喜怒哀乐,无法控制。

“你应该把它卖掉。”赵丽给宋加提出建议。

“它值不了几个钱的。”宋加说。

“那你就送人,送给那些得过偏瘫站不起来的人。”赵丽说。

“如果宋奇带女朋友来,也不雅观吧。”赵丽搬出儿子宋奇。

赵丽说了很多理由,宋加保持了沉默。

“我已经告诉了表哥,他明天来拉。”赵丽说。

“他敢?我会砍断他的胳膊。”宋加变得怒不可遏。

“看我早晚不把它砸了!”赵丽也说出狠话。

没到单位,又火急火燎地折回来,他忘记锁没锁次卧的门了。宋加满脸大汗,只是推了推次卧的门,没有动静,原来,他锁上了。赵丽还没去上班,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以为是来监视她,便骂道,你神经病?社会新闻上没少刊登这种事,丈夫谎说出差,妻子找来情人,丈夫立马回来捉奸。这似乎是些天方夜谭的故事。宋加不担心赵丽,她的长相一般,没有哪个男人追她,她也没追过其他男人。赵丽说,心里没病死不了人。

晚上的时候,宋加不开灯,借着外边的光线,把轮椅调整到一个适当的距离。轮椅静静的,像一个老人,不说话。它的功能原本是给老人准备的。轮椅上的老人是个病人,穿着黑衣,头发花白,有几分痴呆,双脚踩在脚蹬上,头仰着,似乎是睡着了,鼾声不大,却一声接着一声,很是均匀。看着轮椅上的老人安详的样子,他会开心地笑起来。可是,和所有的老人一样,老人也会反复,有时脾气暴躁,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随时大声哭闹起来。宋加会表现得有足够的耐心,给她捏胳膊,给她捶背,问她哪儿不舒服?她瞪着小眼睛看他,她的话语含糊不清,像是一个刚刚回来的外星人。宋加永远也猜不透她想说什么,这让他难过。为什么和自己联系这么紧密的人都不了解?见宋加听不懂,老人急躁,挥舞着胳膊,像是要解说什么。宋加开始给轮椅上的老人喂东西,将包子捏碎,泡到豆浆里。老人几乎不嚼,直接就咽到肚子里。她咽得很慢,有时还打嗝,“欧”地一声,半天咽下一口,又好像是包不住,总会顺着嘴角流下豆汁,滴到身上。宋加给她擦干净,再喂下一口。宋加喂得很有耐心,这是他做过的最有耐心的一件事。有时候,老人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哭泣,哭声很大,声音饱满,挤满房间。宋加会拍着她的肩膀,莫哭,莫哭。她像是遇到一件伤心的事,反而哭得更厉害起来,她的肚子颤动,胸腔起伏,像敲动的鼓皮,露出微弱的血管。宋加不问了,老人反而偷偷笑起来,不大,像猫叫一样,有几分怪异。她这个样子,他永远不能理解。那些日子是这样过来的,想想真枯燥,却也有意思。后来,轮椅不用了,闲置在那儿,却像少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老人那微弱的音容相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一只飘着的气球,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赵丽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趴在次卧门外,屏气倾听,她不相信里面会发出动静来。怎么可能?有一次,她趁宋加不备,猛地推开房门,宋加吸着烟看手机,里面播放着一部电视剧。宋加皱着眉头看她一眼,眼光穿过烟雾,有几分不屑。平时,宋加根本不看电视剧,他认为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发生不了的。赵丽说,谁叫你吸的烟?宋加没有说话。赵丽上去掐灭他手中的烟头说,吸烟容易得肺癌。宋加说,那就得吧。赵丽又说,把轮椅放到地下室吧。宋加摇摇头说,它不吃不喝,只是占据一点空间罢了。赵丽说,不是空间的问题,轮椅已经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宋加笑起来,我们这不好好的吗?赵丽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宋加没有说话,他的话原本就少。赵丽说,我们去南湖广场吧,它刚刚建好,有音乐喷泉,吸引好多人在那儿耍,跳广场舞的,打鞭的,还有唱戏的,你有多长时间没去唱戏了?宋加会好几种戏,豫剧,黄梅戏等,和别人不同的是,他喜欢倒立着唱,在椅子上放一块带海绵的垫子,一只手扶住椅子,一只手拿住话筒,双腿并拢,高高地伸向天空。宋加的身材属于偏瘦的那种,却很硬朗。倒过来唱不但没受影响,而且比站着唱感觉更好,气息足,字正腔圆。这是他的绝活。这样唱的时候,总会迎来阵阵掌声。赵丽曾经鼓动他去梨园春唱戏,宋加没去,他说他没勇气和别人挑战。赵丽说,那就好好过日子吧。他摇摇头说他一直好好过日子,不想去是因为想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才会有一种安全感。他不想见到任何人,对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排斥感。赵丽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哪有可能。赵丽摸着他的胸说,你有心病。宋加说,你拿刀子划开就知道了。赵丽就将手伸到他的腋窝,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这样,然后,就滚爬到一块儿,可是,他们好些年不这样了。宋加没有反应,赵丽只好说,我去跑步了。她换上运动鞋,开始在穿衣镜前整理容妆。他不习惯她的做法,这不是跑步,像是出去会情人。有几次,他实在忍不住想说她,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他觉得应该相信她。赵丽会在晚上十一点钟准时回来,他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开灯。窗外的光挤进来,照在老人的身上,像是撒的一层薄雾。这个时候,应该是给老人换窝的时候,老人尿多,虽然穿了尿不湿,臀部的皮肤还是常常变红。老人懵懂地看着他,显得孤零零的。想到老人,他再也睡不着了,打开灯,看着凄切的白墙。这时,赵丽走进来。

“你为什么不去唱戏?”赵丽看着他。

“唱什么戏?”他说。

“南湖公园有很多人。你真该去。”赵丽的身上汗津的。

“不如我们明天开个烧烤店,这行业利润高,一家家火爆的不行。”宋加观察了好多天了,一直下不了决心。

“我们要钱干嘛?有时候是负担。”赵丽担心他不在状态,其实,他们没有多少钱。

“烤全羊需要看火候,看颜色,烤得红於的,不出油的时候,就有八成了。”宋加觉得烤全羊过瘾。

“你还是去唱戏吧,有人说想听你唱的七品芝麻官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赵丽觉得牛派的唱腔真好。

“烤全羊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撒上一层孜然,孜然除腥。”宋加说道。

刚刚分房那阵,他们都觉得清醒了不少。时间一久,问题来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需要,如何处理呢?宋加尽量不去想这事,他觉得不去想就不会做,可是,他有时候还是管不住他的身体,再说了,他们都还有这个能力。

有一个晚上,他去了主卧,赵丽正在练瑜伽,自从练了瑜伽,赵丽的身材愈发苗条,所以,她练上瘾,天天练,正好弥补了其它需求。赵丽吓了一跳,她看到宋加倚在门栏处,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这种事,赵丽从不主动,她认为女人应该矜持。宋加不说话,一把把她按在床上。她感到他的气喘得不均匀,高低起伏。赵丽用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身子,他使劲掰开她的手臂。赵丽扭开脸说,我受不了你身上死人的味道。宋加停下来,闻闻左肩,又闻闻右肩,只有一股子汗味儿,混合着荷尔蒙的味道,这是每个男人身上都会发出的,再说了,他以前也会发出这种味道的。宋加心里乱糟糟的,总是没有精神气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赵丽后悔不该说死人那句话,她还是心疼他的。

“那我们明天就去租房子,开一家正宗蒙古烤全羊。”宋加说有这个想法很久了。

“烤全羊很辛苦的,要开到凌晨一两点钟,你做好准备了吗?”赵丽提不起信心。

“我不知道,我的脑子很乱,一直记住老人最后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张着嘴,闭着眼,花白的头发支棱着,脸色蜡黄,嘴唇变青。”宋加的脸上显示出痛苦的表情。

“忘掉这事吧,它会毁掉你的一切的。你最好去南湖公园唱戏,那儿有消夏戏曲晚会,有很多戏迷和发烧友,都可以上去喊两嗓子。唱戏使人心情愉快,唱戏能够忘记烦恼。”赵丽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天,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瘫在轮椅上,不知道多长时间了,她一动不动,没有了气息,一点点也没有。她的脉搏停止了跳动,身体僵硬,重要的是,我几乎不能给她穿衣服。”宋加的眼睛很空洞,没有任何东西的空洞。

“你可以和张三妮对唱黄梅戏《天仙配》,你唱董永,张三妮唱七仙女,台下很多戏迷一定会为你们鼓掌。张三妮天天去那儿唱戏。”宋加曾经暗恋过张三妮。赵丽看得很紧,宋加没有机会。

“张三妮有时候不在调上。”宋加不想说张三妮,“有一次,我梦见她,像一个乞丐,蓬头垢面,沿街乞讨。我上前去拽她,她好像是不认识我,我很难受。”

“一个人很容易钻牛角。南湖公园的空气真好,你去走走,就不胡思乱想了。”赵丽说得有道理。

“父亲走的时候,我三岁,母亲独自一人把我拉扯成人。我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命根子。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我发烧,她一个人背着我,走了三里路。那天下着小雨,道路湿滑。一路上,我记不清母亲摔倒几次,她顽强地爬起来,继续赶路。她的背虽然不够宽大,却温暖,像是床,像摇篮,她晃着我,唱着催眠曲,温暖,惬意,到乡镇卫生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宋加的心底泛起一股股懊丧气。

“你得干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我忘了,那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我在陪儿子。儿子上的寿光一中,马上要高考。”

“是的,你在寿光陪儿子。”宋加拍了拍自己的头,接着说道:“那天吃过早饭,我出发去菏泽。我一直没敢外出过。那儿有一批业务,我必须去。我掐着时间,如果不在外边吃午饭,从菏泽到浒城打个来回没问题。出门前,我把母亲从床上扶到轮椅上,怕她躺着尿湿被窩,弄湿臀部的肉皮,时间一长,弄破了就很难愈合。我告诉母亲要听话,不要乱动,她点点头。我用一根布带子栓住轮椅的两侧,拦在她的胸部,怕她掉下来。我给她蒸了一碗鸡蛋膏,她吃得一点不剩,然后,我又给她换上尿不湿。”宋加对那个场景记忆犹新。

“你不要太自责,谁都有过失的时候。你应该忘掉它。”

“忘掉?怎么会忘得掉呢?这是过失罪,是没法得到原谅的,起码在我的心里,有永久的愧疚。我无法忘记母亲最后躺在轮椅上的样子,脑子里会乱糟糟的,像一团蜜蜂在飞,忽而东,忽而西。我没法控制它们,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

“要不,你明天上午陪我去看看三叔?三叔也是偏瘫。他们是一样的病,一个偏左边,一个偏右边。三叔后天出院,估计他不可能再站起来了。”赵丽还说下午是不看病号的。

“我去了会很难受。”宋加说,“我没想到会在菏泽出事,在中华路,有一个老头骑电动车横穿马路,路两边是很高的绿化带,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来了个急刹车,老头和电动车都倒下了。我没有碰到他,两车有半米的距离。我怀疑他是受到了惊吓。”

“三叔说等他出了院,要找你喝点。”赵丽还是希望他去看看三叔。

“看见三叔,我真的会难受。”宋加摇着头,“在医院里,陪老头做了全身检查,没什么问题,他儿子说什么也得要惊吓费,一直弄到很晚,我才回家。我真傻,怎么会把母亲忘了呢?”

“不要想那么多了,最聪明的办法是你该去南湖公园,唱唱戏,唱《小仓娃》,唱《朝阳沟》,唱《打金枝》,总之,唱戏能把体内的阴郁发泄出来。”

“我想开一家烤全羊店,上面撒上椒盐和孜然,味道好极了。”

宋加没想到南湖公园里的人真多,多到人碰人的地步。他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去那儿了,那儿变得有点陌生。他到那儿的时候,音乐喷泉已经关闭,但是,人们余兴未尽,像拉大网一样,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人们的热情真高。

张三妮还是那样靓丽,像是一点也没有变老的意思,高挑的个头,黝黑的脸蛋,尤其是嗓子,还是那样高亢,那样嘹亮。宋加没想到她进步这么快,他对她没有一点感觉。他们对唱《朝阳沟》下乡那段,他唱栓宝,她唱银环。一出口,宋加就有点力不从心,嗓子发闷,胸口像被什么堵塞,他憋了很大劲,声音一点不亮堂。

“我真是废了。”宋加说。

“慢慢就会好的。”赵丽说好声音都是练出来的,她的身材也是练瑜伽练出来的。

“我再也不想去南湖公园唱戏了。”他现在认为唱戏是件很无聊的事情。

“不要轻易憋在家里,会生病的。”赵丽有责任劝他。

“夏天到了,我们就去开个烤全羊馆。”宋加似乎下定决心,“公明路西段有三间门头闲着,去那儿吃饭的人贼多,鲜扎啤一进肚,浑身凉爽爽的,生意一准儿会火起来。”

“再上些小菜,花生米,海带丝,熟花生。”

“得找人焊一个大烤炉,把整只羊放在上边,转着烤,下边再放一层炭火,火苗大大的,匀匀的。”

“我把我三叔推过去,他说好了和你喝上一杯。”赵丽说。

“我不想见你三叔,他在轮椅上的样子让人伤心难过。”宋加说,“三叔喝酒好上劲,他不喝啤酒,他觉得啤酒不过瘾。他只喝高度白酒,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那才叫喝酒。”

“烤全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赵丽提醒宋加。

“羊是山羊,活的,不掺水,才能烤得鲜、脆、嫩,可以根据人的口味添加辣椒面和孜然粉。”

“烤羊会很累的,不如唱唱戏。”赵丽担心他的戏功废了。

“有心情的时候吧。”宋加回答的心不在焉。

有一天,宋加从外边回来的晚了一些,发现次卧的门虚掩着,推开一看,轮椅不见了。它会去哪儿了呢?宋加愣了半天,想起早晨的时候,赵丽曾经给她表哥打过一个电话。赵丽是在主卧里打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有一些词,犹犹豫豫地蹦出来。宋加给赵丽表哥打电话,问轮椅是不是在他那儿?赵丽的表哥矢口否认。宋加说,表哥,它值不了几个钱的。赵丽表哥说,我真的没看见。宋加忽然变得急躁起来,他说,轮椅是我母亲的,她一直没离开过轮椅。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手机有点颤动。赵丽的表哥像是被吓到了,屏住气,不说话。宋加说,我母亲是在轮椅上咽的气,她啥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他大声哭起来。赵丽表哥说,神经病。表哥又说,我真的不知道。宋加打电话问赵丽,你把它弄哪去了?砸废铁卖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赵丽吱唔了半天,才说出送给她三叔了。她说,三叔的条件不好。赵丽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宋加说,我出钱,给他买个新的。赵丽说,为什么我们买?他有儿子,再说了,旧的也是闲着。宋加大叫,马上给我要回来,那是我母亲的,不能坐别的人,我不能看到轮椅上有两个人的身影。

轮椅是赵丽表哥一个人扛上来的,赵丽没有露面。赵丽表哥的眼睛躲躲闪闪,仿佛这事是他干的。看到轮椅,宋加扑过去,紧紧攥住它的两个把手,在屋子里推了一圈又一圈。他觉得这样踏实了许多。母亲坐在上边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静静的。他把轮椅推到楼下,他觉得“母亲”有很长时间没见阳光了,在阴暗里,“母亲”的身上会痒痒的。外边依然是阳光明媚,鸟儿在树叶间唱着歌儿。河水绿油油的,上面漂着水草,有鱼儿跃出水面。他想起曾经推着母亲在这儿,母亲不会说话,但是,她会打手势。

有一次,母亲居然指着水里的鱼儿,笑出了声。母亲是有意识的,她还会活很长时间的。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以为母親是个没意识的植物人,根本活不过冬天的。他推着空轮椅,来回地走了几遭,实在是累了,他把轮椅搬进次卧,顿时,那个鲜活的母亲没了,轮椅变成轮椅,空荡荡的。宋加坐到轮椅上,他似乎感到了母亲的温热。他忽然有一个主意,要在轮椅上睡一夜,陪着母亲。他没想到轮椅那么坚硬,一点都不舒服,咯得他腰疼。宋加有一种冲动,他要将轮椅改成折叠式的,如果坐累了,就可以在上边躺着,会舒服很多。可能是坐的时间长了,身体适应了,宋加觉得舒服多了。宋加认为他会做梦,梦见母亲把他揽在怀里,可是,这一夜很安静,他连梦的尾巴也没有见到。

秋天的一个中午,宋加和赵丽看电视,那是一个很烂的电视剧,赵丽喜欢,看着看着,就没劲了。赵丽开始规划他们去儿子宋奇那儿。宋奇大学毕业分配到海边的一座城市,那儿很干净,走半天路鞋底上也不会沾到泥。那儿的空气含着超量的盐分,比南湖公园的要好很多,清淤润肺,还能缓解人的情绪。

“那儿的广场舞会很庞大。”赵丽想着海边的广场舞。

“像一群虾在海水里游动。”

“你可以唱戏,倒立着唱。”

宋加摇摇头。他说:“宋奇说,那个城市没有烤全羊,都是海鲜店。”

“等宋奇有了孩子,我看着,你干什么呢?”

宋加想说开个烤羊店,他的喉头蠕动几下,终于没有说出来。

光线像爬行动物的细脚趾,慢慢爬在宋加的脸上。宋加的脸色重了不少,像是抹过一层薄薄的油彩,看上去有几分庄重,也可以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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