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马赛马拉

2020-04-27 08:45段玉芝
湖南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二姨海波姐夫

段玉芝

东野圭吾说:“世界上有两件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在人性面前,人们总是渺小的存在。”是的,但有时候我们被迫直视人心。

姐姐与人合作开办投资公司,让弟弟妹妹以及他们的同学朋友把积蓄存进公司。后来公司出事,钱有去无回。亲人之间发生一系列让人痛彻心扉的事情,甚至牵涉到下一代,外甥和儿子。他们一起去马赛马拉看动物大迁徙的愿望落空。现在与过去,亲情与欲望交织在一起,上演了一场人间悲喜剧。

小说在冲突中呈现人物内心,在绝境中直视人心。用简洁克制的语言,写了生活中的鸡零狗碎一地鸡毛,写了人物面对生死的纠结与壮烈。无论怎样,亲情就在那里,人性的阴暗掩盖不了人性中光辉的一面。正因为如此,它们赋予小说一种广阔与诗意。

清晨,秀东回到故乡蝶城,向姐姐秀明讨债。

她看到秀明衣着光鲜地走出单元门,打开那辆黑色奥迪车的车门。秀东一个箭步蹿上去,你不是说房子车子都卖了吗?秀明一愣,你怎么来了?秀东说,我打算住到你家里,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走。秀明说,你去爸那里吧,我没时间陪你,我得去上班,不上班更没钱给你。我跟着你去,秀东打开副驾的门坐进去。秀东的声音很大,引得几个上班的人回头,有个大妈推着孩子走过来,显然是来看热闹。秀明说,别在这里丢我的人,跟我回家!秀东说,怕丢人就还钱!秀明扭头往回走,秀东跳下车跟过去。

姐夫周昌正在客厅里扫地,电视机开着。秀东纳闷,姐夫怎么还不去上班?周昌正要说话,秀明抢过说,欠同事一屁股债还不上,你姐夫脸皮薄,病退了。周昌继续扫地。秀东知道秀明的话不可信,瞅空再问周昌吧,姐夫这个人一般不太会说谎,可谁知道呢,这几年让秀明熏陶得也不行了。

秀明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你是打算来大闹的吗?闹得这边的人全知道了,都来要钱,你更是一分得不到。秀东一惊,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心里虚着嘴上硬着,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要钱,我的钱先不说,你把我朋友的钱先还我也好……秀明打断说,我说了几万遍了,没钱。秀东跳起来说,没钱是吧,没钱把这房子和那辆奥迪卖了还我。秀明说,房子和车都卖给别人还账了,不在我名下。秀东说,在姐夫名下也一样。秀明说,不在他名下,在他名下也不管用,我早跟他离婚了!

秀明进里间拿出两个暗红的小本本扔茶几上,你自己看吧。秀东一开始以为是结婚证,拿起来一看上面明明写着离婚证,时间是事发前一年。看来她们两口子早就做好准备了!秀东啪的把小本本扔地上,我不管,还钱!还我钱!不还我就不走了!秀东呜呜地哭了。来前秀东给自己说好不要再哭的,在家时连疼钱加后悔,成夜成夜地哭,已经哭得眼疼了。她边哭边喊着还钱还钱,一连喊了十来声,歇斯底里。

见秀明无动于衷地翘着二郎腿,秀东发狠道,不给也行,咱们法庭上见!魏秀明,我要告你!秀明冷冷一笑,告吧告吧,反正我给你说了,我名下没房没车,名下的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有,你花了律师费要不着钱别怪我没早告诉你。秀东说,魏秀明,你没良心,你这么算计我你还是我姐吗你!秀明说,这些钱对你来说不是小数,可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你姐我遇上难事了你还逼得这么紧,你还是我妹妹吗你!

秀东又发出绝望凄厉的哭喊。秀明无动于衷地看着秀东蹲地上哭喊,周昌过来递过纸巾,让她别哭了坐下歇歇。秀东不理,继续哭喊,直至精疲力竭,哭喊变成抽泣。

这时秀明的手机响了,听话音约好去干什么,秀明说马上到。接完电话,秀明说,我得走了,你还跟着吗?姐夫急忙说,我在家,秀东不去。秀东站起来头重脚轻地坐沙发上。跟着去有什么用?她还不想闹得秀明颜面尽失,惹急了姐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姐夫给秀东倒了杯开水。

秀明整理一下衣服,又在穿衣镜里看了看口红,开门走了。

秀明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投资公司,据她自己说投资楼市股市很赚了一笔,秀东在她的鼓动利诱下,七八年间陆续投了二百二十万,年息可达十到十五。半年前秀明通知她,投资出现问题,利息暂时不付,本金慢慢还。半年过去了一分没还。

不是没有人提醒秀东。有同事投过一家大公司,分紅也相当可观,公司还经常发放生产的洗化产品,光洗面奶同事就送过秀东三瓶。一年后公司毫无征兆地破产了,同事的二十万血本无归。秀东拉这位同事投钱时,这位同事说了被骗内幕,提醒秀东收益太大的事不靠谱,小心点。秀东想了想,还是没有停下来往里投,利息太高了,顶峰时每月拿的利息比她的工资还多。况且秀明说过,她多方投资,不会有事,有事她担着。现在想想,要是当时听进同事的话多好,最起码不拉别人投,自己也能少投点。

这半年间秀东打了无数次电话发过无数次信息催要,一开始秀明还回还解释,后来干脆不理。二百多万呢,秀东夜夜失眠,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半年瘦了二十多斤。这二百二十万里有一百万是朋友同事的,一开始她们说不急,等有了再还,两个月一过就先后沉不住气,以各种理由要钱,她跟海波把零碎存五万十万的几家还了,加起来三十万,可还有七十万没还上,两家的,一个五十万,一个二十万。

秀东喝掉开水缓了缓劲儿,又向姐夫使攻心术。她们一个是我的同事,一个是朋友,朋友可以躲着,同事怎么躲?总不能不去上班吧?姐夫点燃一支烟。他竟也吸开烟了。姐夫是电厂工程师,一心搞技术,原来烟酒不沾的。姐夫说,我理解你,我几个同事共投了三百多万,我的顶头上司投了六十万,还不上,真是没脸见他们,就办了病退,别忘了我才五十二岁。

秀东看着姐夫落寞的脸,相信他的话是真的。这么看来,秀明的窟窿真不小。秀明说过,七八千万全砸进去了,社会上的钱一点没还,公司天天有人堵门要钱。秀东不信,最起码不全信,要是她她不会一点后手不留,别说秀明了,秀明比她精多了。秀东问周昌,姐姐手里不可能一点钱没有,是不是姐夫?真没有,姐夫很快地回答,秀东听出心虚来。我不要多,只要同事朋友的那些,海波天天埋怨我。当初海波想买房子,不让我投钱在这里,现在房价翻番,一说起这茬,我想死的心都有,再这样下去他不提离婚我也提。姐夫说,等等看看让你姐还点,她现在没钱,股票跌了,合作的房产商携款跑了,就还剩新投的那个物流公司,正常运作起来就能挣钱了。说的话跟姐姐如出一辙,还是人家两口子近呢。秀东就说,你个窝囊废,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堂堂一个工程师凭什么什么都听她的,现在好了,你连工作都没了!

姐夫沉着脸无语,盯着电视机抽烟。

秀东转悠到外甥祥山房间,从书架上拿出祥山的备用钥匙。钥匙扣是一辆炫酷的法拉利跑车,祥山大二时秀东送的,她送他的跑车模型也在书架上放着。祥山喜欢跑车,秀东就送他一辆模型,既是投其所好又是激励——好好学习才有机会坐上法拉利。祥山在济南读了四年大学,每个礼拜都去她家,连吃带拿扫荡一番返校,留下大件的衣服她洗后下周来换。儿子小宝就由祥山来辅导,哥俩儿相处甚欢。海波很喜欢祥山,周末经常带着兄弟俩打球郊游吃饭。祥山学的软件工程,毕业后去了杭州一家上市互联网公司,现在年薪二十七八万。

祥山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妈和他最亲近的二姨会闹成这样。秀东叹口气,把钥匙塞进口袋。

我出去了姐夫,要是晚上不回来吃饭,就去蝶河给我收尸吧。

周昌跟到门口,焦灼地说,我劝劝你姐想办法给你一些钱,你先还了外人的再说,看着秀东下楼,又加一句,可别真想不开呀秀东。

秀东真的就去了蝶河边。

当年秀东在蝶城一中读书,住校,有一个星期天妈来看她,她便带妈来蝶河边玩。学校组织郊游时来过,河水很清,还有鱼,秀东很喜欢,就带妈来看鱼。这是妈唯一一次来蝶城。几年后秀东离开蝶城,去了济南读大学,工作,直到现在。妈一直生活在小雪。她至今记得在小雪时,姐弟三个围坐在矮桌前吃饭打闹的情形。矮桌就摆在院中,公鸡母鸡围着矮桌转来转去找吃的。自从妈去世,小雪就没有亲人了,爸爸、姐姐和弟弟相继移居蝶城。蝶城的家不是她的家,小雪的才是。

秀东拣起一个石子掷入河中,惊起几尾小鱼。

小宝学习不算好,在国内也只能考个二本大学,同样的成绩在国外能读个较好的大学,她和海波打算送小宝出国去读,小宝也一直在学雅思。那一百二十万就是给小宝留学准备的,再加上每年的利息,够小宝读下本科来。最初时存秀明那里海波不同意,认为还是投房产稳当,秀东就先偷着存,后来拿到几万的收益后才给海波说,高额利息面前,海波也就默许了。五年前一百二十万能买一套一百二十平左右的房子,现在房价翻番,两个一百二十万也买不到。想到这些秀东就想撞墙。

她急忙离开蝶河,生怕悔恨之下跳了下去。

好在后来挣的钱加上从秀明那里拿的利息没再投进去,在房价翻番前他们凑首付又买了套房子,贷了九十万的款。眼下的情况是每月还贷款,家中几乎没有积蓄。海波所在的摩托车公司效益也不行了。海波是公司省区销售经理,早前收入颇高,后来摩托车被电动车和经济型汽车冲击得市场狭小,再努力销量也上不去,收入年年减少。秀东在一家药厂做技术员,收入稳定但不高。

最大的问题是同事王姐的五十万,这是王姐留着儿子结婚用的,在秀东三番五次鼓动下才放在秀明那里。昨天中午王姐认真跟秀东谈开,她儿子七月份毕业,九月份准备装修房子,明年五一结婚,急需用钱。秀东急得一夜没睡着,嘴上起了一圈燎泡,一早就赶到蝶城来跟秀明要钱。

凭她对秀明的了解,她相信秀明会留下足够的钱以保证她体面的生活,至少三百万。这一点弟弟永顺可能知道些。

中午时分秀东提着一箱奶来到弟弟永顺家。以前来永顺家她都大包小包带一堆东西,现在虽手头紧张也能买得起这些东西,但她没买,一来没心情,二来她就是要表现出生活拮据的样子,她知道这些情况会传到秀明耳朵眼里,秀明三套两套就会套出永顺的话。永顺性格温吞,反应慢,不傻也不怎么灵光,爸爸费了好大劲儿才在退休前把他安排在水泥厂保卫科,现在水泥厂效益也不是很好。永顺有两个女孩,大的八岁,正常,二的三岁,先天聋哑。

永顺一家人正在吃饭。弟媳抱着老二瞥了一眼那箱奶,没有掩饰她的失望。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我都这样了,秀东想着坐下。弟弟倒是跟往常一样,问她吃饭了吗,没吃一起吃。她说没吃,但是吃不下,从昨天同事跟她要钱她就没吃过一口东西。接着直奔主题问永顺,现在老二得做人工耳蜗,你们存大姐那里的二十万家底她给了吧?永顺正要说话,弟媳接过话说,给个屁,挤牙膏似的给了两万,顶屁用!秀东听话音知道大姐还他们钱了,应该不止两万,要不弟媳用不着抢弟弟话头遮掩,要不就是给了五万,撑破天十万,要是全给了弟媳反倒不会隐瞒,没给全,给得也不算少她才会往少里说,她是怕秀东知道大姐手里还有些钱,也要得紧了大姐会先还秀东,她家剩下的就泡了汤。想到这些,秀东一阵心寒。她本想打探清秀明的底细,与永顺合力逼着秀明还钱,当然先还完永顺的,再还她一部分解燃眉之急。

秀东故意说,两万也太少了,打发要饭的吗?弟媳哼了一声,就是呀,我打听了,安人工耳蜗便宜的一二十万,贵的二三十万。还指着她大姑二姑帮衬点呢,这连自己的钱都没影了!秀东说,可不,要不出这档子事三家一凑再加上咱爸,安个耳蜗算什么?不提爸爸还好,一提弟媳义愤填膺,控诉爸眼里只有“那个老太太”,根本不管儿女,她家两个孩子开销大,她和永顺就那点工资,摊上这事,爸又不管,真是没法过了。

秀东知道没法再待,起身往外走,趁着弟媳还没跟上来问永顺,大姐到底还了你多少钱?永顺顿了一下说,两万。这一顿让秀东觉得他说谎了,追问,真的?沒骗我?永顺躲闪着她的眼睛说,真的。她又问,你看大姐手里到底还有没有钱?永顺想了想说,她说没有就没有了吧。秀东悲凉地意识到,这个时候连永顺也不说实话了——他也是怕秀明还了秀东就会少还他。秀东又问,那你看姐的排场小了吗?永顺吭哧了半天说,没小,大姐给我说她还要挣钱还账,排场小了一分钱也挣不出来了。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脑残!秀东噌噌噌下了楼,楼道里传来永顺的嚎啕声。秀东扶着楼梯扶手停了停,一狠心继续噌噌噌下楼。

秀东又拎着一箱奶坐公交车去了爸家。只拎一箱奶去看爸,是前所未有的事,秀东也是做给爸看的,看她眼下有多困难。提起爸来,秀东心里一阵悲凉。爸退休前是大雪镇医院的大夫,有工资,爱干净,从来不干家务。妈和她姊妹三个在农村,地里家里基本全是妈一人干,她们三个从小就帮着妈干活,很多时候妈下地回来还要给爸做饭。不过爸妈的感情很好,妈崇拜爸会看病,有工资,爸觉得妈能干。

那年实兴搭个塑料帐篷洗澡,妈也买了一个用来洗澡,结果有一次拉链拉得太严实洗得时间又长,等永顺回家时妈已经没了,爸说帐篷封闭太严缺氧。半年后爸跟那个老太太结婚了。秀东受不了,哭着问爸,为什么我妈才走半年你就找了别人?你对得起我妈吗?爸低着头不说话,任秀东抱怨什么就是不说话。那个老太太比爸年轻十一岁,秀东听秀明说爸天天颠颠地给老太太买菜做饭。爸呀,是想把大半辈子没做的饭都做回来!妈没这个命。秀明恨恨地说。

后来大家就认了,能怎么着,好歹是自己的爸。再说了,他们三个谁敢说把爸接到自己家长期跟爸一起过?自己愿意,对象还不一定愿意,最多让爸三家轮流过,爸又不愿意。同在一个城市,爸从来不在秀明和永顺家过夜,以前到秀东家也只住个十来天,住不惯,秀东和海波倒也觉得受拘束。这样想想爸还是住在自己家里舒服,可是人年纪大了一个人住不放心,找个老伴倒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妈没了才半年啊,爸找的速度也太快了!伤心难过发过脾气之后,秀东尽量让自己想爸的好,他供她上大学,结婚时还给了她五千块钱,在那个年头不容易。即便这样,爸搬到蝶城他买的房子后她从来不住在爸和那个老太太的家里,她住宾馆。

爸正在给一盆小黄花鱼挂面糊,见到秀東来很高兴,秀东有口福,赶上我做好吃的了,干炸小黄花,你阿姨最爱吃。秀东放下奶问,阿姨呢?爸说,下去打麻将了。秀东想正好,家丑不可外扬。家里的事她从不当着那个老太太说,爸说不说她不管。她说,爸,我吃不下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爸说,那可不行,怎么了?秀东说,还不是愁的,我同事孩子要结婚得装修房子买家具,天天找我要她的五十万,姐又不给我。爸说,天大的事也得吃饭。秀东说,你能不能劝劝姐,让她多少给我些,我现在都打怵去上班,没脸见人家。爸说,你姐现在遇到难处了,你是她妹妹,就别逼她了。秀东说,爸你信姐全赔光了一点不剩吗?她准给自己留了后手。爸说,你条件好些,海波收入又高,先想想办法还人家。秀东说,我的钱都放姐这里了,哪有钱还人家!我的先不还就先不还了,别人的也不还还让我做人吗!爸说,再借借别人的,你们再还。秀东说,爸你这是让我拆了东墙补西墙!那也比你姐强,她现在是东墙西墙都没有,你还有两套房子呢。爸你什么意思?让我卖房替姐还账吗?让我倾家荡产是吗?那小宝怎么办?他毕业了能自己买得起房子吗?我们下半辈子还有本事再买一套房子吗?爸不说话,手上的活儿倒也没停。秀东说,爸,我看你是让姐忽悠了,可是她欠我的钱,不是我欠她的!爸给最后一条小黄花挂上面糊,说,你们的事我不管了,管不了。秀东恶狠狠地说,你现在眼里谁都没有了,只有你自己和那个老太太!

秀东拉开厨房的门往外走,出大门的瞬间听到不锈钢盆落地的巨响。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秀东憋着一股气坐上回小雪的市郊车,在公路边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魏家老林,跪倒在妈的坟前号啕大哭。

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孤儿。这种感觉从妈去世,爸闪电般娶了别人就有了。弟弟脑子不灵光,她就把姐姐当作依靠,可最后坑她的是亲姐姐。最凉心的是爸和弟弟又这样对她。四十五岁了,攒了二十多年的钱没了,她觉得对不起海波和儿子。海波常年出差奔波才存下这些钱,下半辈子怕是再也存不下这么多钱了。儿子如果不出国,在国内上个二本,不光是她和海波面子的事,以后读研深造也是问题。本来还算风光的日子一下子不如人,还有什么意思?随了妈去算了,一了百了。

秀东解下长围巾,踩着一块大石头系在妈坟边一棵老柏树的分杈上。是秀明逼她的,她要让秀明后悔一辈子!她爷爷就是上吊死的,现在轮到她了吗?已近黄昏,不远处有人翻地,他们在桃树不密的空处种庄稼,他们不会注意到她,本来就是林,有人到坟前哭一场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她最后看一眼妈的坟,妈这一辈子真不值,含辛茹苦养大三个孩子,还没等享福就没了,最不值的是一向恩爱的丈夫在她死后半年就娶了别人。她用手拽了拽,围巾系得结实,树杈也够承住她的。

就在她站在大石头上时,脑海中忽然如闪电划过一个念头,我死了海波会不会再娶别人?答案是肯定的。半年不至于,她跟海波感情好,三年吧。三年后小宝定会有个后妈。这想法如利箭刺痛了她,她跳下大石头,决定不死了。

手机响了,是姐夫打来的,秀东你在哪里?天快黑了,回来吃饭吧。秀东说,好,我一个小时后回去。

秀东看着飘荡的围巾,决定就让它挂在那里陪着妈。走了几十米秀东又回去了,她把围巾解下来又围在脖子上——万一有人想不开用了它可就是她的罪过。

多年以后她还会想起那个黄昏,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个黄昏。原来人说气死了烦死了愁死了,不是白说的。死很遥远,也很切近。

姐夫熬了小米粥,炒了土豆丝和蒜苔炒肉。秀明不在家。姐夫告诉秀东秀明今晚有事不回家吃了。穷光蛋了应酬还这么多!秀东嘲讽地说了一句。她知道秀明是在躲她。姐夫叹了口气,把小米粥端上来。秀东闻到小米的香味,食欲上来了,一连喝了两碗小米粥,又吃了半个馒头和一些菜。已经不错了,从昨天晚上到刚才她什么都没吃。

姐夫说,上午看着你从蝶河边走开坐上去永顺家的公交车,我才骑自行车回来的。秀东说,不从你们这里要回钱来我可不能死——你跟踪我了?姐夫一笑默默吃土豆丝。姐夫是个好人,她来了搅得他们家鸡犬不宁,可是要不来,自己家又会鸡犬不宁。秀东不知道说什么好,闷头吃饭,气氛沉闷。

秀明快十一点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嘴上的口红早看不见踪影。秀东坐沙发上翻看祥山的影集。秀明理也没理秀东,径直往卧室走。秀东说,你就不怕我把这事捅给祥山?秀明从卧室门口折回来,你敢!这是我和你的事,跟祥山和小宝都没关系。秀东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秀明说,你给祥山说吧,我不怕!秀东说,那我就说了,祥山不像你狼心狗肺六亲不认。秀明说,你要是这么做了,别想再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秀明进卧室嘭的一声关上门。秀东知道秀明害怕了。

影集里有一张祥山与小宝的合影,那是祥山带小宝去泰安方特玩时的照片,过山车前,祥山搂着小宝的肩,兄弟俩笑得好开心。小宝以祥山为学习榜样,也崇拜叱咤风云的大姨。秀东合上影集。

到了下半夜,秀东刚迷糊着,被秀明卧室的争吵声惊醒,接着秀明爆发出惊天哭声,泼妇一般地嚎啕,过了一会儿又大声控诉,自从妈死了,我担起了家里多少事?爸再娶,永顺结婚,我开公司让秀东永顺把钱放里面,不也是为了让他们多挣些钱?出了事你倒让我一个人担,就是妈活着也不会这样子……妈希望我们姊妹三个和爸都过上好日子……秀东本想上去理论,听到提起妈也伤感起来,跟着落了泪。过了一会儿秀东想过来那是秀明的计谋,她想感化自己,让自己放弃要钱。

秀东后来一直没睡着,到天快亮了才又迷糊着,醒来时秀明已不在家。姐夫告诉秀东,他昨晚跟秀明吵了一架,秀明答应这几天想办法筹些钱给秀东,让秀东先回家去。秀东先是一阵高兴,后来听说让她先回家,担心又是秀明的缓兵之计,就说,我休公休假,不急着回去,我拿了钱再回去吧。

一连三天,秀明早出晚归,尽量少与秀东打照面。秀东也不管她,坐在家里看电视,偶尔出去遛遛。有时候姐夫也跟秀明一起出去,听说他也参与了秀明的一些生意,秀东就在外面随便吃点。

这天秀明又加班。吃过晚饭,姐夫洗刷碗筷,秀东出去蹓跶,忽然一闪念就去了秀明公司。几年前她在秀明邀请下来过,写字楼的一层,大的落地窗,很气派。前台已下班,秀东直接进去,敲了几下办公室的门,没动静。推门进去,隔断里一个人没有,没开灯,副总办公室关着门也没开灯,灯都没开加什么班?秀东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副总办公室传来抽泣声,十分委屈的、很女人的抽泣。秀东一愣。秀明一向要强,即便那夜与姐夫争吵大哭,哭声依然强势。竟然真是秀明的哭声。哭声凄婉,如泣如诉。秀东一凛,秀明不会想不开,要在办公室寻短见吧?

秀东正要推门,办公室传来一个男声,有些不耐烦,别哭了,我会想办法尽快收回来。秀明的声音,你那边也有亏空,我担心你……男声柔和下来,放心,我能顶得住。秀明的声音空前温柔,我知道你也急,我怕你再也找不到他,想当初与你多好的朋友……男人的声音,我知道你心疼我……抽泣声停止了,一阵沉默,还有一些动静。这个男人秀东见过,是公司的总经理,姓秦,矮壮粗黑,看起来还算敦厚。虽然身高长相都不及姐夫,但比姐夫男人。秀东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就拿他跟姐夫比。现在看他们不是单纯的合作关系。秀东曾听到过风言风语,以为别人是妒忌秀明造她谣。

秀明公司就是被这位秦总的朋友骗了,那人说开发房地产,把借公司的钱买了地,等地一升值又抵押给银行贷了巨款,拿到贷款后就失踪了。

秀东没有打扰他们,悄悄溜回去。

晚上秀明回来,见秀东坐沙发上看电视,周昌出去散步了。秀明已恢复平时跋扈的样子。秀东说,合作的房产商你怎么认识的?怎么说跑就跑了?秀明说,秦总的朋友,还要让我跟你说几次?秀东说,秦总会不会跟他合谋,他们分钱?秀明的脸一下煞白,说,不可能!秀东说,你就那么相信秦总?秀明勾着头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才看着地板说,要真是这样我也不能跟秦总翻脸,翻脸了一分得不到,我现在只能相信他的话,继续与他周旋。秀东说,你也想到了?我说呢,你这么聪明的人会想不到这一层?秀明说,谁骗我都没好果子吃!秀东哼了一声,你让姐夫转给我一些钱,明天给吧,给多少?秀明说,一分给不了,没有!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秀东拿起一瓣橘子来吃着,吃饭了吗?秀明悻悻地扔下包,加班谁管饭?秀东把留的菜热热端到秀明面前说,我明天回去。秀明拿起饅头咬一口,说,秀东,对不起。

在秀明家待了六天,秀东一无所获回了家。

海波并不意外,说他已给两个朋友打过招呼,他们同意分别借给他三十万和二十万。说起来海波最不愿借钱了,他们买房宁可贷款也不开口向亲朋借钱。眼下他们正住的房子,不能卖了还账吧,新买的房子房产证还没下来不能卖,能卖也不敢卖,房价一直涨,卖了就再也买不回来了,到小宝结婚时就更买不起房了,一想到这心里就发慌。听海波说要借钱,秀东如万箭穿心,说,海波,离婚吧,钱是我敛的,债务归我,我不能连累你。海波说,行了行了,我这个年纪了,离了婚还能找到媳妇吗?秀东一面感动着一面说,凭你的人品和人脉,借钱好借,可现在咱俩加起来一年收入不到二十万,除去吃喝房贷小宝上学人情世事,剩不了几万,怎么还?一下去就是好几年的工夫。海波点着烟,只一会儿的工夫烟灰缸里便五六个烟头。

两人正愁肠百结,祥山打过电话来。祥山语气欢快,显然不知道二姨跟他妈之间发生了什么。问了姨父和小宝的情况,就向秀东报喜,二姨,我在杭州新买的房子装修好了,暑假里你和姨父带小宝来杭州玩吧,住我这里。秀东打开手机免提,问,房子贷了多少款?祥山说,没贷款,我妈一次付清的,还有对门那一套。秀东气得心口一阵剧疼,一边捂住胸口一边咬牙切齿,海波又是摇头又是手势,止住秀东乱说话。亏得祥山一直在说地板颜色、家具材质、吊灯风格,没容秀东插话。好容易秀东平复下来,问祥山房子在谁名下,祥山说全在他名下。秀东又问房子价格。祥山说,房子是一年半前买的,准现房,两套花了四百多万,那时买两套的钱现在也就买一套。秀东说,你妈一年半前就有准备了?那时她还劝我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呢……祥山问,投到房子里吗?那可赚大了。说还是不说?怎么跟祥山说?秀东正思量着,海波一把摁掉电话。

秀东恨恨地又要拨过去,海波说,这事一定不要给祥山说,不要把孩子搅进去。秀东说,我要让祥山评评理,我要让祥山劝她妈还我钱!你看看,一年半前她就做好跑路的准备了,她现在手里肯定还有钱,不能信她!海波说,说了你就连这个外甥都没有了,你以为祥山会跟你近?他还是跟他妈近,毕竟花几百万给他买房子的是他妈不是你。秀东愣在那里。

祥山又把电话打过来,问怎么回事,秀东说掉线了,祥山又问二姨身体怎么样,听着好像精神头不大,秀东说感冒还没好利索,又跟祥山聊了几句就挂断电话。秀东对海波说,钱先别借了,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办法,我姐有她的难处也有她的小算盘,她能想到在杭州买房子,就不会不想到手里留些钱,不逼她她不会给钱。海波问,你想怎么样?秀东说,想好了再给你说。

当晚秀东一夜没睡,在网上查找讨债的各种方法,还真不少,有法律手段,也有歪门邪道。

第二天上班,中午吃饭时王姐往秀东身边一坐秀东就知道怎么回事,她先下手为强,说,王姐,告我吧。王姐急忙说,秀东你说哪里去了,我再急着用钱也不能告你,我知道你在想办法,看你嘴上起的皮眼里的血丝我就知道。秀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强忍着说,为这我才让你告我。秀东便说她去了一趟姐姐那里,知道姐姐公司难但不至于一点钱没有,但得想办法抠出来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王姐告她姐姐,因为她姐姐不光不相信她没钱还账,还怀疑外债是她为了要钱凭空捏造的。秀东想了想,没跟王姐说秀明在杭州买房子的事,虽然恨透了秀明,她还是不愿别人明里暗里把她姐骂个狗血喷头。

王姐开始不同意,觉得她们同事多年关系不错不能上法庭,秀东说,不这样我真没法还钱,告我还有一线希望,王姐你要是过意不去,要到钱后律师费和诉讼费你出,要不到我用工资出,这辈子没打过官司,我就这么愿意上法庭吗?秀东涨得脸红脖子粗,王姐仍不同意,她这辈子也没打过官司。秀东放下狠话,不是我不想办法还你钱,是你不配合我,那怪不得我不还了!三番五次,王姐终于同意了这个方案。秀东只有一个要求,装作跟真的一样,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是打假官司。

过了一段时间秀东发微信告诉秀明同事要起诉她,秀明不理。收到法院传票后秀东拍了张照片发给秀明,传票上有开庭时间。接着打电话,秀明不接,就留言给秀明:不把钱打过来,开庭败诉我会被强制还钱,那套新房子将被低价处理掉还钱,小宝不光留学的钱没了,结婚娶媳妇的房子也快没了,到时候就住大姨家。秀明不搭理,根本不回微信。秀东追问:你于心何忍?你把自己的儿子安排得倒好!最后一句话触到了秀明,她打过电话来,你什么意思?秀东说,杭州两套房,我什么意思你明白,别惹急了我!秀明挂断电话,再打关机。

忙乱着焦虑着暑假到了。小宝住校,平时两个星期回来一次。这两天秀东和海波就强作欢颜,做好吃的,与小宝开玩笑,送小宝去学雅思,小宝什么都没发觉。暑假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小宝却觉出气氛不对。有一次秀东说要拿可乐,没去厨房竟去了卫生间,小宝问,妈你怎么了?整天跟掉了钱似的。小宝知道秀东会过日子,开口闭口跟钱算账,才跟老妈开这个玩笑。秀东急忙撇清,掉钱?怎么可能,我把咱家的钱看得紧着呢,你要不留学一年花个三十四十万的,我真不知道怎么花。小宝哈哈乐了。秀东偷偷跑去卫生间抹眼泪。

那天晚上小宝关门学习后秀东躲厨房给姐夫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无非还是那些话,秀东有些魔怔了。打着打着,秀东忽然想到可能一年半前就出事了秀明故意不说,继续忽悠大家存钱填补她的亏空,她才有钱在杭州买房。质问姐夫姐夫当然否认,想到这种可能性犹如火上浇油,秀东声音无形中大起来。打完电话出来,看到一个人影倏地跑去书房,是小宝。秀东追过去问,小宝你听到老妈打电话了?小宝说,忙得要命,谁有工夫听。秀东问,你真的没听见?小宝说,学累了,我要找本书看,别烦我了好不好?秀东确定小宝没听到,又有些将信将疑。

过了两天祥山打过电话来,小宝放假了吧?暑假怎么安排的?最后犹疑着问,二姨你能有时间带小宝来杭州玩吗?明显虚让,跟一开始的真心大相径庭,作为曾与他十分亲近的二姨,秀东一下就能感觉出来。小宝插话说,老哥儿,现在没时间,高考完先去马赛马拉,回来直接杭州!你请我。祥山在那边夸张地大笑,放心老弟,决不食言。小宝心满意足地跑去学习,电话两头顿时冷场。三年前,祥山剛参加工作,假期与爸妈一起来秀东家玩,两家人吃完饭闲聊着看电视。电视上出现非洲动物大迁徙的场面时,小宝被成千上万的斑马、角马和羚羊震住了,跳起来插着腰,哇,超壮观!马赛马拉大草原,定要去一趟!祥山拍了一下小宝的头,与我心有戚戚焉。于是两家人合计,等小宝高考完跟旅行团去马赛马拉玩,小宝的旅费祥山自告奋勇包了,其余人各付各的。

言犹在耳。秀东心里哼了一声,说,祥山要不把你新家的地址告诉我,我和你姨父谁要是有机会出差说不定就直接去你家了。祥山说,给了地址你们也找不到,一个电话,我去接回家。祥山说完找借口匆忙挂了电话。祥山肯定知道了,即便不是事情的全部,秀明肯定也跟他说什么了,从上次透露买房以后,祥山再也没打电话,小宝放假两个星期了才又打了这个电话。

秀东又有了想法。秀明不说没钱吗,她刚工作三年的儿子在杭州全额买了两套房子,不是她给的哪来的钱?她可以以此要挟秀明还钱。逼急了她连祥山一起告!

接下来秀东和海波又要装,他们装作开心的样子一起看电视有说有笑,可是说着说着经常就冷场了,不知道再说什么,愁云不自觉流露出来。好在小宝小也没看出来。

有一天小宝喜滋滋地跟秀东和海波谈,他学习进步了,感觉努努力考上一本问题不大,那他就不用出国了,现在海归的优势也不大了,国外普通大学回到国内也只算普通大学,找工作不占任何优势,他又不打算移民,不占优势去了干啥,离爸妈这么远没人照顾。秀东立刻想到小宝听到了她与姐夫的通话,又不好直接问,就说,家里不缺钱,优势不优势的,出去见见世面。小宝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我想自己搏一搏,考上个一本大学,研究生再出去也不晚。海波说,小宝说的也对。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小宝不去上雅思课了,去听相对薄弱的物理课,补课费省下好几千。

小宝不出国,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卸下一大块。秀东担心小宝知道了什么,再三试探,没探出什么来。她觉得小宝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一时悲喜交加。没想到这厄运加速了儿子的成长。可是秀东心存疑问,小宝真的什么都没发觉吗?

离开庭还有十一天,秀明从蝶城赶来了,说是出差有事,让秀东带了传票过去见她。在秀明车里,秀明验了法院传票,不假,就说,我看看你给人家打的收条。秀东打电话让王姐拍照片发过来,秀明看了,说,肯定败诉,我那里没有钱,强制执行你只能卖房子还了。秀东说,我同事说了,只要还钱,开庭前还可以庭外和解,两个人都别上法庭了,丢人现眼的。秀明说,你和海波人脉这么广,想想办法先还了吧,我是一分拿不出。好吧,秀东说,你要是不拿,法院收我的房子,我就跳楼!都是你逼的!你等着吧,我说到做到,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秀明冷笑着说没钱,开车走了。

开庭前三天,秀东银行卡收到二十万,秀明打过来的,留言就这些了,其余的自己想办法。海波急着筹那三十万,秀东让他不要急,等到法院强制执行前几天再说。

如期开庭,不出所料秀东败诉,法院给了最后还款期限。秀东把判决书拍照发给秀明看,秀明打电话骂过来,我都给你二十万了,还想逼死我吗?啪的一声挂断电话。秀东也不急,每天发一条微信,还款倒计时,离还款日还有多少多少天。秀明不理。

还款前一天,秀明失联,发微信不回,打电话关机,姐夫竟然也关了手机。秀东最后摞下一句狠话:还是那句话,法院查封我的房子,我就跳楼,到时我去妈跟前告你的状。依然没有动静,这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秀东彻底绝望。但她也不打算立即就还王姐,王姐说了,有这二十万先用着,剩下的慢慢还,不申请强制执行。

中午时分秀东突然收到银行短信,祥山手机转账三十万给她。秀东打过电话去,祥山,三十万是你转我的?祥山说,是。秀东问,为什么?你妈跟你说什么了?祥山说,我妈说你买房急用钱,我妈这边公司一时周转不过来,让我帮你一下。秀东问,你哪来这些钱?你妈给的?她一共给了你多少?祥山说,不是我妈给的,我妈除了买房子,没给我一分钱,这是我自己攒的买车的钱,车不车的无所谓,二姨你先用着。秀东正要再问,祥山不由分说挂了电话。祥山看来还有良心,不过这钱不是替他妈还账,是借给二姨用的。我也学他妈,不还。

秀东想了想,扣下八万,接着打了二十二万给王姐,说秀明在最后时刻又打过来二十二万,就这些了。王姐喜出望外。秀东趁机说,王姐,不是难我开不了这口,我姐说这五十万先后给利息八万多,要不那八万也算本金,这样一共五十万就齐了,等过了难关,以后再有了钱再给你那八万行不行?王姐顿了一下,说,那八万不要了,我本金能回来就谢天谢地了,也难为你了秀东。秀东说,谢谢王姐,合着这五十万白放我姐那了,到末了你还得花律师费和官司费。言外之意律师费诉讼费王姐出。王姐应得挺痛快,强装的,秀东听出来了,也只能装作没听出来,还千恩万谢的。

秀东有自己的小九九,另一个朋友那里还欠二十万,她好歹再凑两万,加上截留的这八万,还朋友十万,让朋友先吃个定心丸。最近被同事告上法庭闹得动静挺大,怕朋友再如法炮制,肯定不灵了。

通过这件事,秀东坚信秀明手里还有提前备下的钱,养老的房准备好了,手里再揣着养老的钱,哪管别人死活!別人的钱不还也罢,亲妹妹亲弟弟的也不给,太没良心了!一想到这些秀东就气得发疯,恨不得立马打电话骂秀明一顿,但是她忍住了,来硬的不行,讲亲情也不行,想来想去还是要从祥山身上入手。秀明虽然嘴硬,还是担心把祥山牵涉进来。祥山打钱是秀明指使的,一来表明她没钱,二来让秀东放祥山一码。秀东有些犹豫,要是扯上祥山,与祥山的情分就一点都没了,那四年不就白疼他了吗?

不久秀东和部长一起出差去杭州。要是没有那档子事,她第一时间就告诉祥山,无论如何抽空见他一面。但是现在时过境迁,她不想打扰祥山了,大人之间的事就大人解决吧,不牵涉到下一代,不给他们留下怨恨和悔恨。到了最后一天,部长被同学叫去聚会,秀东一个人窝在宾馆看电视刷微信,看到祥山刚发了个朋友圈:外出办事回家,打车路过西湖,堵在这里也开心。下面配了几张西湖的照片。秀东忽然就很想祥山,想去看看祥山的新房子,与他谈谈女朋友的事,是该结婚了。当然,秀东也不否认,潜意识里她还是想确认一下祥山房子的地址。

打过电话去,铃声响了许久祥山才接起来。秀东有些激动地说,祥山,我在杭州出差,今天下午……祥山立刻说,哎呀哎呀二姨,我在去广州的高铁上,有一个项目要做半个月,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可以改签晚上的票的。秀东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抖着牙巴骨说,噢……噢……真不巧,路上注意安全。

挂上电话,秀东再看朋友圈,已找不到祥山的那条微信了。她专门从祥山的名片里点进去看祥山发的朋友圈,发现那一条微信也没有了。好个祥山跟我来这一套!显然秀明给祥山授意过什么,否则祥山绝不会这样。灰没火热酱没盐咸,小雪的土话说得一点不假,对他再好他还是跟他妈近,别指望他主持是非公道!秀东被激起火来,好吧,白眼狼,你不仁我也不义。

自此装作若无其事,隔三差五给祥山发个微信,问问他的情况,又给他说说小宝的情况,说有了钱尽快还祥山。祥山也若无其事地与二姨聊天,只是很少再主动打电话过来,也不再提让二姨一家到杭州玩的事。隔上一段时间,秀东就给秀明打电话发微信,说还有朋友的二十万,别等人家告了再还。秀明当然不理。不理就不理吧,我自有办法治你。

一个星期一的下午,祥山走出公司大门,看到秀东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秀东叫着祥山的名字抓住祥山的胳膊,她这么做既显得亲热又防止祥山跑了。祥山的惊慌只是一闪而过,接着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秀东告诉祥山她出差来杭州,明天就得回去。祥山请秀东去一家特色店吃饭,吃过饭又要请秀东看电影,就是不说让秀东去他家的事。秀东说,电影就免了,我来一趟也不容易,去你的新房子看看吧。说这话时秀东目不转睛地盯着祥山的眼睛,祥山躲闪着她的目光,假装痛快地答应了。

房子三室两厅两卫,一百三十五个平方,家具家电齐全,装修得时尚简洁,这一点秀东相信祥山的品味。秀东边看边点头,由衷为祥山高兴,祥山也炫这炫那,恍惚间姨甥二人回到祥山上大学时期,那时是在秀东家里,姨甥二人每个礼拜都有这样的时刻。说笑之后突然一阵沉默,姨甥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但是这件事谁也说不出口。秀东潦草地劝祥山快点结婚,祥山敷衍地连连点头。又是一阵沉默。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祥山打破沉默说,二姨,去看看那套房子吧。秀东一愣,还是祥山聪明,他知道是躲不过去的。

对门的房子跟祥山的户型大小一样,没装修,毛坯。秀东说,你爸妈这是打算退休后和你一起住了?祥山说,是,所以不急着装修,我妈说暂时也没这么多钱。秀东在空房子里转了一圈,恨不得一刀砍了秀明。她把自己的退路安排得多好,跟儿子住对门,退休了过来,帮着儿子照顾孩子,老了方便儿子照顾他们。她忘了还欠着我一百多万吗?还真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秀东猛然间一阵眩晕,倚住墙。祥山连忙扶住,焦急地问,二姨二姨,你怎么了?秀东只觉眼前一黑,听到了祥山的问话,也听到了房子角落的一声虫鸣,就是眼前一片漆黑。秀东闭着眼,等这一片漆黑过去,又能感受到灯光的时候,睁开眼,她看到祥山眼里含着泪,目光里有关切、痛心,似乎还有自责。他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秀明决不会把实情告诉他,她只会拣对她有利的说。祥山搀着秀东说,走,咱们去医院检查一下。秀东坚决地止住他,不用查,我在家里查过了,就是心律不齐,没事,也不用吃药。祥山松了一口气。他是觉得我没事了松口气,还是觉得不用送我去医院麻烦了松口气?秀东竟也往不好处想祥山了,以前她决不会想到祥山是怕麻烦。自从事发之后她就落下这个毛病,一着急不是心口疼就是头晕,明摆着气的,用得着去查吗?还了我的钱,立马全都好。

祥山扶秀东回到对面房里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喝下水,秀东感觉好多了。祥山似乎有话要对秀东说,又不知该不该说,或不知怎么说,他终是没有说,起身打开电视。电视里传来一片歌舞声,大家都多么快乐!要是他们被坑一百多万肯定不会这么快乐。祥山又去削苹果,他削得很慢,很仔细。他还是那样子,高高的鼻梁,白净脸,瘦瘦的,并没有因为工作了而胖起来。邻居们夸祥山帅时,秀东很是自豪,跟别人夸小宝一样得意。秀东想起有一次海波出差,她发烧了,祥山陪她去社区医院打吊瓶,跑前跑后的,回到家,他也是这样慢慢给她削苹果,削完苹果又在她的指导下下了清汤面,放了菠菜叶,姨甥两个吃得可香呢。可是现在,她跟祥山之间分明隔了什么。

她一阵心酸,起身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开会。祥山放下苹果拦住她,别走了二姨,明天早点起直接赶去会场吧,你这样一个人在宾馆我不放心。还有女同事,两人一间,放心吧。她随口编造了一个女同事,不由分说走出屋门。她不敢留在这里。她怕忍不住把秀明做的事说给祥山,她怕忍不住对祥山说,你妈欠我的和别人的债不还,却用这些钱买了两套房子!祥山信吗?祥山会难过吗?祥山会让他妈卖了房子还她吗?算了吧,他能劝他妈把手里还有的钱还一些就不错了。她不敢说,她害怕一说,一切就都完了,覆水难收。祥山在背后喊了她一声,二姨,声音有些哽咽。他难过了吗?他哭了吗?她没有回头,等着祥山再说什么,祥山却什么也没再说。她听到锁门声。

下了楼,祥山手机帮她叫了车,送她到小区门口。出小区这一路上秀东记牢了小区的名字,祥山房子的楼号单元号和房号。她咨询过律师,可以起訴秀明,并找到她转移财产的证据,这就是证据,一个刚毕业三年的大学生,凭什么全款买两套房,还花二三十万装修?当然这是秀东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亮,她知道最近秀明肯定给祥山授意了房子的事,可是当她不期而至坚持要看时祥山并没有违背她的意愿,看来祥山还是看重和她的情分——这正是让她纠结的地方。秀明就抓住了这一点。

从杭州回来秀东开始整理材料,把祥山房子的情况做了详细记录。以前帮祥山办事时,家里留有祥山的身份证复印件,她翻箱倒柜找出来,把身份证号记录在房子材料上。有了这些材料,她就可以起诉秀明,并找到秀明转移财产的证据。她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拿房子抵借款,只是逼着秀明还钱,她坚信秀明手头上还有钱,还她的钱绰绰有余。

跟海波说起杭州见闻,海波也很生气。说起要起诉秀明,海波跟秀东一样纠结,他觉得这样不一定能赢官司,即便赢了和祥山的情分也一点都没了。海波闷着头抽烟。秀东说,我也没想着真起诉秀明,先把材料整好放着吧,得吓唬吓唬她,为了她的宝贝儿子说不定她会还钱,还一部分也好啊。海波还是闷着头吸烟,烟灰缸里一堆烟头。秀东说,行了行了别吸了,对身体不好。海波把烟一扔,一把把烟灰缸砸到地上,我不吸烟还能干什么!我下半辈子还能存下一百二十万吗!烟灰缸碎在秀东脚边。秀东跳起来,一头撞向海波,你砸死我吧!砸死我吧!都是我祸害了你辛苦挣来的钱!海波推开秀东冲进书房关上门。秀东砸门,海波不开,秀东瘫在门前哭。

大约十几分钟,或者更长,秀东的哭声变得有气无力,海波拉开门把秀东揽进怀里说,气头上的话,你别当真。夫妻二人相拥无语。

又过了几天,秀东还没来得及给秀明打电话,秀明的电话先打进来了,秀东一阵惊喜,说不定秀明良心发现。秀明却气急败坏地说,你可真行,算计到祥山头上去了,有你这样当姨的吗?这房子是出事前买的,全在祥山名下,买房钱是我借的。秀东说,心虚了吧?我还没问什么时候买的房子你就急着撇清,算了吧,其实早出事了,你捂着不说,把你自己安排好才跟我说。有你这样当姐的吗?坑兄灭弟!我就坑你了,怎么着?你家条件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放我这里钱是不少,根本不影响你家生活,你拼着命地要,就是怕我越亏越多还了别人不给你,你越这样我越坑你!“啪”的一声挂掉电话。秀东气得浑身哆嗦,又打过去,故作很专业地说,祥山的两套房子就是你转移财产的证据!说罢也学秀明不由分说挂上电话。她以为秀明会接着打过来骂她或求她,等了十分钟也没有动静,她就明白秀明看透她不忍牵涉祥山。

秀明的做法激怒了秀东,她找到律师电话,约好第二天去律所面谈相关事宜。起诉!她要起诉!撕破脸就撕破脸吧!那天晚上秀东竟然没有失眠,破天荒一躺倒就睡着了。

睡得却不踏实。一忽儿在小雪,妈妈在院子里晒玉米棒子,秀明永顺和秀东三个人一人面前一小堆晒干的棒子,比赛谁先把玉米粒全剥下来。又是秀明第一个剥完,她要帮秀东,秀东不让,说,别装好人,还钱!一忽儿在地里,三个人拉地排车,秀明驾车,秀东永顺一边一个拉偏套,妈妈在一边看,妈妈说,你们三个大了要相互照应。秀东说,妈,秀明坑我的钱。妈拿起镰刀劈向秀明……

啊——秀东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天将亮未亮,清凉寂静。惊魂未定,手机又响了。永顺打来的,二姐,爸心脏病犯了,正在医院抢救。

秀东再一次赶回蝶城。

爸一直就有冠心病,不严重,也一直在吃药。怎么会突然上了抢救室呢?爸不会死吧?一定是让秀明气的。我也脱不了干系吧?我不是前些天还逼着爸命令秀明还钱?爸要是死了怎么办?我没爸没妈了呀!早知道这样,就不去给他叨叨这些。秀东一路担忧一路自责,注意力第一次从债务中脱出来。

医院里,爸闭着眼躺在病房床上,挂着吊瓶,吸着氧。秀东脑子一懵,突然想起妈出事时洗澡用的帐篷,右眼皮突突地跳起来。老太太急忙告诉她爸已脱离危险,秀东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在床前看手机的秀明。秀东本不想搭理她,碍着老太太的面,勉强叫了声姐,秀明不冷不热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老太太说爸凌晨三点多时突然心绞痛,吃了药也不管用,就给秀明打了电话。秀明接到电话一分钟也没耽误,开车赶过来把爸送去医院,幸亏去得及时,医生说再晚半小时爸就难救过来了。这是家里多年的习惯,秀明是老大,有事先找她。老太太的语气里流露出对秀明的赞赏。秀明做的事爸真的一点没向她透露?老太太又告诉秀东,爸稳定一下还需要做心脏支架手术。

这时秀明说话了,我们还没吃早饭,秀东去买吧。依然是大姐的派头,仿佛忘了她们前不久刚吵过架正准备法庭上见。秀东踌躇了一下,秀明瞪她一眼,这眼神是大姐的眼神,像小时候秀明生气时的样子。秀东不由自主听从,起身去买饭。

后来医生过来查看爸的情况,秀明问起费用,医生说手术费加上抢救费以及其他各种杂费大约十几万,支架进口的和国产的相差一万多块钱。秀明脱口而出,当然要用进口的。秀东心下冷笑,又在装大方,不是你辉煌的时候了,看你怎么收场,除非拿钱。医生走后,老太太说,这个钱我和你爸拿得出,你们不用管了,我和你爸都有工资,还能报销,以后不够了再说。三个人一愣,没想到老太太说出这种话来。老太太说,我和你爸平时拉呱也说起过这些事,都商量好了。这时爸也睡醒了,笑眯眯地说,就这样,不够了你们再出。秀东巴不得,可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秀明说,好,就听爸和阿姨的,不够了我们再出。姐弟三个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全程陪护爸,永顺负责跑腿,秀明负责签字。晚上老太太谁也不让在那里,说她年纪大了觉少,本来夜里就起好几回。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也来看过两趟,对爸和她们仨也很客气。秀东对老太太的看法有所改观,阿姨叫得也不那么勉强了。看来爸也没白对她好。

秀东再一次想到妈,忽然间觉得妈也不那么亏了,活着时爸对她不错,走得快也没受罪。一人一个命,还能说什么呢?可秀东还是蹲在医院走廊哭了。秀明过来用腿碰碰她,递给她几张纸巾,秀东不接。秀明蹲到她面前说,永顺要问,就说一分钱没还你。没等秀东说话,秀明拎着包走了,她得去开会。秀东看着秀明的背影冷笑,你不让说我就不说了?还拿自己当大姐呢。

秀东这次住在医院对面的快捷酒店里,白天在医院,晚上回来住,远离秀明,清静。

爸的手术很顺利,恢复也好。那天下午只秀东在床前,秀东剥橘子,一瓣一瓣递给爸吃。爸说,你们三个都在我床前晃悠,这几天过得神仙一般,这让我想起你们小时候围在我跟前,听我讲医院里趣事的光景。秀东说,你讲的最多的是谁喝药了,洗胃灌肠,肚子大得跟鼓一样。爸笑了笑说,你们都爱听,现在你们长大了,也不要闹别扭,互相担待,互相体谅一下难处,我跟你姐也这么说。秀东明白爸指的什么,她来时就想好不再跟爸提这事,祥山那边的情况更不能提,便点头说,知道了爸,放心吧。

爸又说,在急救室时,我看到你妈了,她向我招手,等我百年之后,把我跟你妈埋一起。秀东问,那阿姨怎么办?她跟她老伴埋一起,我们说好了。秀东说,好。现在住的房子是我的,我没了你们三人分,你阿姨愿住到百年住到百年,你们不要撵。秀东说,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爸吃了瓣橘子说,不说了不说了,我现在好了,回去后又能炸小黄花了,你阿姨最爱吃。

那天回到酒店,秀东辗转反侧想了大半夜,决定断了起诉秀明的念头,好说好商量,不管秀明私留了多少钱,她也不多抠了,先把同事朋友的给了就行,秀东代还的加没还的,一共五十万。她自己的一百二十万认栽,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她和海波省吃俭用争取十年存出来。转念又一想,自己一个月四千多块,不吃不喝得二十四年才挣出来。这一百二十万头几年能买一套一百二的房子,现在升到三百万了,一反一正……心口又开始针扎一般痛。痛归痛,还是决定认栽。

第二天爸出院了。中午大家在爸那里聚餐庆祝。吃过饭,秀东让秀明送自己回宾馆。秀明一眼看穿她的意图,说,我两天没上班了,下午有事得去,你打个车吧。爸说,送秀东一趟用不了半小时,晚一会儿晚一会儿吧,谁还查你副总的岗。秀明也只好答应。

到了酒店楼下,秀东不下车,她要跟秀明谈谈。秀明说,你说什么也是白说。秀东便把自己昨晚的想法说了一遍。秀明说,再要五十万?做梦吧!你说有一百万是你朋友同事的就是吗?我还说都是你的呢!为了逼我呗。秀东说,信不信由你,我还是那句话,我自己的一百二十万认栽,五十万你给不给?秀明说,不给!下车吧。秀东问,真不给?秀明说,不给。秀东下车,恶狠狠关上车门。秀明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秀东气得一阵心慌,转身去了永顺家。永顺两口子骑电动车剛刚从爸那里回来。秀东问永顺两口子,大姐把你们的钱全还了吗?永顺说,没有。秀东说,没有是吧?她说没钱是吗?没钱出事后她还在杭州买了两套房子,祥山一套她一套。永顺媳妇跳起来,说实话吧二姐,大姐总共还了我们十万,还不让给你说。永顺媳妇拿起电动车钥匙冲出门去,我这就去找她。永顺拦她,被推了一个趔趄。

秀东感觉很快意。秀明不是难缠吗?永顺媳妇更难缠,看谁缠过谁。

回到酒店精疲力尽,秀东往床上一躺,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秀东听到拍门声:二姐!二姐!是永顺。秀东开门,永顺进来,黄着脸说,快……快去蝶河桥,大姐要跳河!秀东说,大姐才不会自杀,她是做样子给债主看的吧?永顺拉着她说,不是不是。

坐在永顺电动车上,秀东大体了解了情况。大姐这两天没去上班,下午回到公司,公司里人告诉她,秦总从昨天就找不到了,电话打不通,家里没人,跟他一起过的老娘也不见了。大姐试了各种办法也没联系到他,气得砸了他的办公室,说肯定是跟他定居国外的老婆孩子会合去了。这时公司里有一二十口子人来要钱,大姐安抚他们说有了钱就还,他们投资的物流公司已经步入正轨,很快就会见效益。大姐正跟这些人磨嘴皮子,我媳妇又找上去了,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大姐买房子私藏钱不还的事,又把大姐气了一下子。好在我媳妇没说过大姐,大姐说就尽着她编吧,反正自己是跳到蝶河里也洗不清了。大姐出门开车,谁也没想到她是去了蝶河桥。我拉媳妇回家了,也是接到姐夫电话才知道的。姐夫和警察劝不住,让我叫上你过去。

秀东明白了一个现实:那个秦总,妈的,他坑了秀明!他肯定跟那个早跑路的房地产商是一伙的,他们联手骗了秀明。

到了桥边,看到有一个人背对着河坐在石头栏杆上,一手拎包,一手扶着桥墩。正是秀明。秀明的对面围了一大圈人,姐夫周昌在最前面,后面有警察也有消防队员。姐夫脸上挂着泪,秀明却笑眯眯地看着姐夫和众人。一有人试图靠近,秀明就说,别过来,再过来我这就躺过去。谁也不敢过去。秀明身子一仰或者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到桥下,水不深,可水下全是大石头。前年有一个人跳下去,脖子摔断了。

秀东跑上去大叫,姐,别犯傻!你死了便宜了骗你的人!秀明厉声说,你也别过来!为了警示还把身子在栏杆上动了动,你不是恨死我了吗?秀东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姐你快下来,钱我不要了!秀明说,那可不行,万一哪天你跳了楼还不是我的罪过。秀东说,我是吓唬你的,我傻吗我跳楼!我误会你了,你也是被别人骗了。那我亲弟媳妇还编排我在大城市买了房子,私藏了几百万块,我有这些钱还天天起早贪黑干什么,我跑路养老不就行了?哈哈哈——秀明一阵狂笑,我要不死,怎么在弟媳妇和你面前证明我的清白!秀明一抬腿骑在桥栏杆上。看着秀明摇摇欲坠,秀东只觉双腿发软,不由跪了下来,我错了还不行,姐,求求你快下来!秀明说,起来,我见不得别人这么没出息,特别是你,我妹妹,我数到三,你不起来我就跳下去,一……秀东一骨碌爬起来。秀明得意地笑了,跟小时候每一次胜利一样。永顺上树,秀明说,我数到三你要不下来……一,二——数三之前永顺准爬下来。秀东不做作业想出去玩,秀明也说,我数到三你要不回来……一,二——数三之前秀东准把踏在门槛外的那只脚缩回来。说起来她考上大学也有秀明的份儿。

一时间秀明也愣神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她的神态让姐夫更加惊惶,凄凉叫道,秀明……秀明说,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周昌你了。姐夫正要说话,忽然有人号啕大哭,是永顺。秀明说,大家快看看我的弟弟妹妹们多出息,一个下跪一个像娘们儿一样哭嚎。秀东说,我上次见到祥山,祥山说等你退休了他再要孩子,你好有空看……秀明停顿了一下,出其不意地从石栏杆上跳下来,说,对,我还得看孙子不是?我还得看着我的弟弟妹妹继续没出息不是?我也就是逗个乐,我怎么会跳河。大家都散了吧。

秀明傲然一笑,扔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干人,拎着包扬长而去。

很快,《蝶城日报》、蝶城新闻网和蝶城论坛几乎同时爆出这一新闻,秀明被称作魏某上了头条:魏某非法集资失败,出演跳桥闹剧一幕。本以为会把秀明写成罪魁祸首大加谴责,没想到写来写去秀明成了被同情的一方。她是公司副总经理,公司老总以及合作的房地产商先后跑路,把她这个副总推到前台,顶不住各方压力一时想不开要跳桥,在亲情感化、警察和消防人员开导下放弃轻生念头,表示要努力工作,尽量挽回损失,还大家的血汗钱。

秀东知道记者事后肯定采访秀明了,秀明能把死人说活的那张嘴定会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说。论坛里人们议论纷纷,讨论要不要起诉她。有人说要起诉,诉诸法律。有人问跑的跑逮的逮上哪里找钱去?再说了起诉也起诉不到她,她不是公司法人,讨论来讨论去的结果是不要起诉,让她带着公司赚钱还债。也有人网上威胁,如果不还血汗钱,要灭门。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并不是秀东希望的。她一气之下说出秀明买房的事,是想让永顺和他媳妇逼一逼秀明,让秀明出血,让秀明知道自己也不是吃素的。没想到弟媳妇不知轻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差点送了秀明的命。

果然,秀明以精神受到刺激为理由,待在家闭门不出,不接电话,不见任何人。秀东给她打电话不接,短信微信一概不回。没办法,只好微信问姐夫秀明的情况,姐夫过了两天才回,说秀明精神好多了,打算将养个十天半月,风头一过就去上班,让秀东不用担心。

秀东想起来就后怕。如果秀明真跳下去了,不论死活秀东将背上一辈子的精神枷锁,她将永世不得解脱。与其这样,还不如自此不要钱,让秀明戴上精神枷锁。但是秀明会把这当作枷锁吗?秀东表示怀疑。

海波说,算了,别要了,我们自认倒霉,好好干再挣吧,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要钱上,还不如花在工作上多挣钱。秀东只得认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还担心对祥山造成不良影响,因为弟媳妇点明秀明是在杭州买的房子,让知道秀明情况的人不能不联想到祥山。秀东翻看祥山的朋友圈,一切正常,阳光上进,每天编代码,加班,偶尔出去旅游。看来家里的事秀明和周昌一点没有透露,秀明再黑,也知道保护祥山。而蝶城的报纸祥山不看,网站更不上,所以他也无从从媒体得知此事。

永顺破天荒第一次打了媳妇一顿,两人也不再提要钱的事了。秀东从秀明闺蜜中侧面打听到,把钱放秀明那里的朋友也都不跟秀明要錢了,这真是个意外收获。

有时候秀东想,秀明要跳桥是不是她的一个计谋?一个人要跳桥自杀,马上由被憎恶者变成被同情者,这正是秀明想要的效果。海波却不同意这个看法,要不是警察、姐夫、你和永顺轮番上阵,说不定她真跳下去了。想想你在某种时刻是不是有自杀的念头?如果赶上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你会不会跳?秀东沉默了。她不敢告诉海波,刚刚得知二百二十万有去无回时,她都不敢在窗边停留,因为她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秀东沉默半晌,回头对海波说,好吧,钱先不要了。话一出口,两人如释重负。

一家大的电动车公司招聘销售经理,海波有销售经验又有朋友推荐,顺理成章就去了。秀东干会计,从网上找了一个兼职,给一家私营小公司整理财务,周六周天工作,要紧要忙晚上加个班。秀东想着拼命干活多挣钱,争取把损失的钱补过来。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忙碌程度不下于刚大学毕业那会儿。

到了年底,海波却只拿回五万奖金,因为是头一年,他的电动车销售任务没有完成。秀东安慰他不要紧,明年好好干,没问题,海波也有信心。秀东兼职挣的钱加上平时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也余下四五万块钱。秀东本想留下急用,海波不同意,坚持让还她同学。秀东算了算,同学大概从她这里得了三万左右利息,打算还了八万,扣下两万利息钱。同学嘴里说着表示理解,但也不怎么高兴,秀东当然能听得出来,难受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只还八万。如果这位同学以后还肯跟她交往,她定会感恩戴德。

好歹外面同学朋友的钱都还清了,一家人可以勉强过个好年。

腊月二十八秀东试探着给秀明发了条微信,新年快乐!没想到秀明很快回了:别再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年后秀东趁永顺上班时间又给永顺打了个电话,得知秀明公司只留一间办公室,两个员工坐守,冷冷清清的,时不时有人去要账,就会热闹一阵子。秀明则去了物流公司上班。

东山再起?秀东心里升起热腾腾的希望,急巴巴地问,那姐在物流公司什么职务?永顺说,说是业务部副经理,我怎么看着就像一个业务员,四处跑着拉业务,忙得什么似的,又黑又瘦。秀东被当场泼了一盆冷水,呆滞无语。那边永顺倒乐滋滋地说,年前大姐把我的那十万也给了,说我条件不好,先尽着我。秀东又是一阵无语,本来就是自己的钱,弄得反倒秀明施舍给他似的。秀明是照顾永顺吗?也许只是害怕永顺媳妇而已。

那次秀东跟姐夫通话,怀疑小宝听到小宝不承认。可自那后小宝变得好学勤奋,高考成绩竟然超一本线十七分,上了外地一所一本院校,跟祥山一样学计算机。报志愿那段时间小宝跟祥山联系频繁,有时候语音聊天一聊一个小时,秀东和海波也一起插话,热烈讨论,气氛融洽。当然,其中的微妙与隔阂小宝感受不到。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小宝第一时间向祥山报喜,祥山微信转了两千块钱祝贺,让小宝买新书包和新衣服。小宝美滋滋地告诉秀东,秀东厉声呵斥,不能收!小宝吓了一跳,妈你怎么了,两千块钱至于吗?秀东说,你成绩一出来你大姨就转我银行卡上一万块钱,全权代表了,你哥哥参加工作不久,还没结婚,要买房还贷什么的,负担很重的,别要了。小宝说,才两千块,又不是两万块。秀东说,也不行,你大姨已经代表了。小宝说,好吧,心疼死我了,两千块呢!秀东拍拍小宝,小宝好孩子。小宝只好回祥山,我妈不让收,说大姨已发过,全权代表你。后面是一串大哭的表情。秀东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祥山没回。秀东说,你哥哥回了跟我说一声。

大约有五分钟,小宝说,哥哥回了。秀东问,怎么说?小宝说,哦。秀东问,就这一个字?小宝说,老妈,你听不出来哥哥很失望吗?秀东说,说不定还高兴,毕竟省了两千块。小宝说,老妈的心理够阴暗的。秀东一惊。小宝接着哈哈笑了,打开电脑玩游戏,原来只是跟老妈开个玩笑而已。

高考后小宝始终没提去马赛马拉的事,秀东心里打着小鼓?难道他忘了?最好是忘了。祥山也忘了吗?

小宝的情况秀东微信跟秀明说了,秀明没回。秀东所谓的大姨给的一万块钱,纯属子虚乌有,一是为了哄小宝高兴,二是为了不让小宝收祥山的钱。秀东感觉到祥山受到了伤害,既难过又快意。永顺微信转四千块钱,说两千是他的,两千是爸的,为小宝祝贺,秀东也没有收。永顺家这种情况,爸又身体不好,算了吧,而她也不想摆酒请客。想想上大学是人生一件大事,本该亲朋好友聚一起乐呵乐呵的,唉。当年祥山考上大学,秀明大摆宴席,在蝶城办了二十桌酒席,蝶城各路人马都到,风光无限。想想小宝如此冷清,又想到如果出国差不多能上个世界排名与山大差不多的大学,如今只上个一本,秀东忍不住私下流泪。恨秀明忽悠,恨自己贪心,如果不是贪图高利息,不会搭上所有的积蓄还拉上同事朋友。好多事都毁在一个“贪”字上。秀明眼下手里有房有钱,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天天如丧家之犬,好过吗?

转眼小宝上大学一个月了。有天晚上海波喝酒回来吐了一地,秀东不高兴,嘟囔他不该喝这么多酒。海波边吐边说,我愿意喝这么多酒吗?不就是为了多卖电动车多挣钱?一百二十万,我都他妈的四十八了,下半辈子还能存下一百二十万吗?

秀东犹如万箭穿心。出事后海波小心翼翼,很少抱怨她。这次是酒后吐真言。秀东一夜没睡。

第二天晚上祥山打电话来时,海波又出去喝酒了。祥山兴奋地说,二姨,我要订婚啦,下个星期六我爸妈跟我女朋友的爸妈见面,我女朋友的叔叔婶婶也来,你和姨父也来吧!秀东说,这是你妈的意思吗?祥山说,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爸妈的意思。秀东说,我去不了,兼职得去上班,你姨父更去不了,他现在一门心思卖电动车完任务,节假日搞促销活动,平时喝酒拉关系,早晚死在酒上……家里这个大窟窿不补怎么办?我和你姨父快五十了还要拼着命干呢,唉……电话那头祥山沉默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秀东觉得他是在装。果然,过了好久,祥山问,二姨,我妈欠你和姨父多少钱?秀东说,现在是我个人一百二十万,我同事朋友五十万。又是一阵沉默。秀东说,大人的事,你不用管,跟你没关系。祥山说,我还。秀东说,你还不着也还不上,我只跟你妈要。祥山默默挂断电话。

到了星期四晚上,祥山又打过电话来说,二姨你和姨父明天来吧,高铁几个小时,就请一天假呗。秀东说,真没空,得加班挣钱,让你妈就全权代表了。祥山上次打过电话之后,秀明和姐夫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他们不希望秀东两口子去。让去也不去。海波在一边听到了,示意秀东答应下来,秀东狠剜了他几眼。祥山说,二姨,你真的不来吗?你不是说过我订婚结婚你一定要亲眼看着吗?一句话说得秀东眼圈红了,她抽了几下鼻子说,那是那时候,我现在没有心劲了。祥山又说,二姨,来吧。秀东说,不去了。祥山问,二姨你真的不來了吗?让我姨父接电话好吧。秀东说,我就代表他——不去了。祥山呜呜地哭了。秀东也哭了。姨甥两个各自哭了一会儿,秀东默默挂上电话。

过了一个星期,秀东给永顺微信语音,聊来问去故意引到祥山身上,祥山前一阵给我说他订婚了。永顺接过话,是订婚了,大姐送糖时跟我说的,还说祥山用自己攒的钱买了辆车,花了二十多万。自己攒的钱?好吧。秀东挂上电话。祥山说替她妈还账,可没说买车的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祥山明白得很。

虽然明知不可能,秀东还是每天查看短信微信手机银行,隐隐期待着祥山打过一笔钱来。三个月过去了,终究是没有。

有一天深夜,凌晨三点左右,祥山打过电话来。二姨,我睡不着觉。原来是失眠,把秀东吓个半死,以为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事吗?秀东问。我妈的钱在我这里,我一直想打给你,可我不敢……秀东静静地听着。我妈说了,她就这些钱了,谁都不能让知道,谁都不能给,我要不经她允许往外转钱,她就跳进蝶河!那你就不转呗。我想转给你,可是……秀东已经清醒,讥讽地说,心意我领了,谅你不敢转。祥山说,我怕没有妈了,很怕很怕……我爸说我妈跳过一次河了。你二姨不会跳楼跳河,放心吧。说完这话,秀东想起自己的妈来。

二姨,我……我跟女朋友分手了。为什么?不是刚订婚吗?不想谈了,也不想结婚,没意思。秀东明显觉出了自己心疼祥山,却狠着心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二姨,我怕我妈跳河。我知道了。二姨,我,我,我怕没有妈……祥山呜呜地哭了。行了,大半夜叫醒我和你姨父就是听你哭吗?睡觉吧。祥山哭着说,二姨……秀东挂上电话。

事情的真相渐次浮出水面,秀东经历了痛苦、失望、怨恨、绝望之后,陷入麻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失去了斗志。她行尸走肉般吃饭、睡觉、上班、兼职,不怒也不喜,直到有一天看到祥山的微信朋友圈。

那是深夜接到祥山电话后的一个月。祥山发了一个朋友圈:远离亲人和朋友,来到非洲工作,开启新的生活模式。下面配了几幅图,非洲草原,斑马,沙漠,其中一幅是祥山站在非洲草房前。秀东知道他们公司在非洲有业务,立马发过微信,祥山你真的去了非洲?

祥山没有回。秀东又发了几条信息追问详情,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回。打电话,竟然停机。秀东再也忍不住,打电话问姐夫,姐夫告诉他,祥山确实去非洲工作了,去之前没跟任何人商量,临走时才发了条信息,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了。

秀东听到电话那头秀明的哭声,哭声凄厉,不带丝毫做作与伪装的成分。从小到大,秀东还没有见她这样发自肺腑地哭过。

中午小宝打过电话来,老妈,哥哥去非洲了?秀东说,是啊。可他微信电话都联系不上了。可能到了那里要重新换吧,还没来得及。难道他想一个人去马赛马拉吗?小宝的声音里有失望、不解、愤怒和悲怆。秀东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小宝已挂了电话。小宝从来没有问过她与大姨的事,那天她与姐夫的通话小宝可能听到了,却一直声称没听到,到最后让她也不敢确定他到底听没听到。她不知道小宝会不会哭,她没敢再打过去。

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结队的动物,非洲在秀东的印象里遥远,荒凉,乱,抢劫杀人的事常有。去非洲旅游还可以,但是工作生活就是另一回事了。秀东心口一阵刺痛,顺手把手里的物件一甩,手机从窗户飞出去。啊?手机?手机是祥山刚参加工作时送给她的,祥山说,二姨,用华为,咱们爱国。秀东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她夺门而出,来不及等电梯,从楼梯一路狂奔下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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