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庄

2020-04-27 08:45学群
湖南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静安麻袋猪圈

学群

牛道坤往静安庄去。第一次去,他小静安庄大。第二次,他大静安庄却变小了。

那一年他吃十四岁饭。他娘还在,他跟在娘后头往静安庄那边走。娘说:灶门口好,好歹有一口饭吃。他听娘说,他没说什么。娘说:到那里要少说话,多做事。他点点头。他娘后头没长眼睛,没看到他点头,加重语气问了一句:我说的听到了?他嗯了一下。他娘接着说:到外头不比在家里,要多看事,多动手,少动嘴。耳朵眼睛手脚都是成双的,只有嘴是成单的,知道不?他还没说知道,两只耳朵就听出来娘在前面哭。

再往静安庄去时,他已经是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他走过不少地方,打过湖滩,现在已经有了一块地,准备在地上建一座砖瓦房。

往静安庄去的路还是那样,上了十里坡,众多的牛蹄印带着大路往西北走,拐向西南之后,路一下变窄了。蚂蚁总是匆匆忙忙,草鞋虫还是两排脚一齐动,蚱蜢一弹弹出去老远。东茅仙茅地鞭草蛤蟆草还有鸡地钉鼠曲草看麦娘。那一次,加上他娘的拐掍有五只脚。这一次就他两只变大的脚。两只脚总像在往那五只脚上踩。

一人多高的墙,围了一大圈。大门在东边,一进门就觉得大。地坪西边,一长列矮房子朝向大门,是厨屋和长工佣人住的房子。正屋在地坪北面,坐北朝南一幢大房子,里头住着老爷和少爷。地坪南边是池塘,靠池塘有一棵大枫树。

住在院子里头的人,很少高声说话。住矮屋子的人,屋子矮声音也低。老爷要说什么,有人在一旁专门听着,用不着高声大气。只有一个人,高兴起来是叫,不高兴也是叫。叫声就像上树的猫,一蹿就蹿枫树巅上去了。

牛道坤到静安庄的时候,庄子里正忙着给少爷办喜事。人的喜事,来到一些动物身上就成了丧事。鸡被人捉住时会叫。鸭子不叫,头一伸一伸的,想跟人讲道理。不管叫还是不叫,都免不了往脖子上抹一刀。

牛道坤正在厨屋给鸡鸭煺毛。一道叫声从门外划过,往池塘那边去了。牛道坤朝大师傅看了看,大师傅连头都没抬。大师傅老闷头不爱说话,厨屋里只听见刀和砧板响。柴灶烧起时,木柴会在灶里头响。水烧开的时候,会在壶盖那里响。菜入锅的时候,会跟油一起响。老闷头只是闷着头。老闷头不吭声,抹过一刀的鸡也不吭气,牛道坤也就不知道外面叫什么。

牛道坤不知道,池塘那边在捕鱼,等着当新郎的少爷,一道叫声就到了池塘边。捕上来的鱼活蹦乱跳。新郎倌一见,就像三眼铳连放三响。他不止一次在塘边看鱼。鱼明明在水里,等到他咚的一声把自己扔下去,就只剩下水和人,鱼一条也不见了。这一次不同,不用他下水,鱼就在那里。他朝鱼扑过去,一下抱住一条胖头鲢。问他找条鱼当老婆好不好,他说好。胖头鲢在他下面嘴一张一张的,尾巴扫到他的屁股上。新郎倌觉得很快活。后来胖头鱼不动了,他丢下胖头鱼,又抱上一条大鲤鱼。大伙儿笑,他也笑。后来鲤鱼也不跟他来了,他很生气。抬起头正要往枫树上头叫,人家叫他往地坪里看。

地坪里一头猪。

从猪栏里放出来,猪很兴奋,颠着屁股嗷嗷叫着撒起疯来。新郎倌一下兴奋起来。他也想做一头猪,像猪一样嗷嗷叫,像猪一样四只脚在地上动。可是他没法像猪一下撒得一身肥膘跑,撒得地坪团团转。他跑去找那头猪。猪头一摆跑开了,他倒在地上叫。叫声摊在地上跟着他两边摇。屋里出来的女佣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猪的叫声盖过来。

出手捉住猪尾巴的是庄上的龙头老大正大汉。猪尾巴一到他手上,猪屁股连带两条后腿就悬空了。猪头在下,直朝地面叫。叫声顶着地,翻转来就到了屁股上头。等到屠夫赶过来捉住两只耳朵,猪的叫声一下悬空了,特别锐利。搁到屠凳上之后,拖长的叫声像是有些累,连到肚皮上,肚皮一下一下在闪动。

牛道坤在烧水。可他听到人在叫。后來猪跟人一起叫。他不知道杀猪时人怎么会叫。他不敢问,也不敢往外看。他只知道烧水是给猪煺毛用。

听到猪叫,新郎公丢下自己的叫声,翻身就往猪那里跑。杀猪的时候,他就骑在猪身上。猪在叫。每一道叫声都来到侧仰的肚皮上,在他的胯里打着闪。又尖又长的点红刀从前颈的柔软处斜斜插进去,猪身子猛地一抖,叫声变得又尖又急,一下把那个骑在叫声上的人送到峰巅上。他兴奋得叫起来。随着刀子的深入,猪的叫声开始回收盘紧。人和猪的重量压在一处,像是在缠绕,在涡旋。骑在上头的人好像也回到胯下,在那里低徊。嘴巴上还垂着一根涎。刀子从猪身上抽出,闷在里头的东西喷涌而出。叫声没有了,只有痛快的流声。跟着是喘息和呻吟。最后,猪身在三个人的身手下面抽搐两下,不动了。两头的手松了,新郎倌从上头滚了下来。

另一头猪已经到了地坪里。杀猪的时候,注意力都在杀的那一头猪身上。不知道这一头是不是撒过疯。此刻,它的注意力正在它的嘴头上。它找到一坨红薯,鼻子里哼哼有声,点头晃耳吃得正欢。一屁股肥膘正好摆在一个年轻人面前。有人给了它的屁股一脚:

狗日的,还吃什么吃!

猪往前一蹿,嗷嗷叫了两声。屠夫抬起头,带着火气:

踢它做什么,让它吃!

你杀它杀得……

他没把话说完,看到正大汉瞪过来的眼睛,身子一侧走了。

先是爆竹,从院子外面一路响过来。铳夹在爆声中间,一响就到了天上。铳一响,牛道坤忍不住从灶门口抬起头。他看到屋顶,接着看到老闷头。老闷头朝他挑了一下头:去看看吧。

出门看到花轿正往地坪里来,爆竹碎碎地响了一地。红色的花轿让蓝色的烟裹住了。旁边有人打锣,有人击钹,有人举起手放铳。正屋的大门口,几个女人簇着一个人,要给他换衣服。他的衣服和她们一起追着他,从屋内到门口,接着又到了地坪里。

花轿停在地坪中间。那人突然从手和衣服中间挣脱出去,径直冲到花轿边。伸手一扯,花轿的门帘顺势飞起,最后跌回地上。竖起的箱子里抬的原来是一个人。她有着人的脚人的手人的身子,却没有头。头那里红了一大堆,像是起了火,又像血在往上冲。少爷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爆竹和铳没有了,锣钹也停下来。少爷把一声尖叫送到枫树巅上,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说:怕怕。

老爷就是这时候从屋里出来的。他拄一根拐杖,站在那里像一尊门神。整个静安庄都跟着他停在那里。少爷看到他,也呆住不动了。

花轿里的女人就是这时候从里面走出来的。她自己揭下红盖头。一地坪的目光都从老爷少爷那里转到她身上。看到她的那一刻,牛道坤只觉得血在往上涌。好像那块红盖头都跑到他脸上来了。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在这以前,他们放铳他们放爆,他只是站在一边看热闹。花轿是花轿,他是他。看完花轿,他就得回到老闷头那里去烧他的火。自打看见红盖头里冒出来的那张脸,他一下成了火房里的柴灶,火就在里面烧。那些爆竹像是在代替他把自己炸开。那一根根从铳上头射出去的火,好像都是他。

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要怎样。他只要跟那个女人发生一点点联系,哪怕是一根头发的联系。可是,她住在正屋里。那里有少爷,还有老爷。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想说服自己快点睡,明天好做事。可是没有用。连老闷头,连他娘的教导都不管用。老闷头的呼噜让他烦透了。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白天闷着不说话,到晚上,锅勺刀板团着嘴巴鼻子响。白天他还对这个大师傅满是敬畏,现在他对这一堆声响充满恨意。恨不得搬一团湿牛粪把那三个孔洞都糊上。

屋子外面,一道怪异的叫声撕破了庄子上的夜。跟在后面的那几声,像哭又像笑。夜像大湖里漫过来的水,拉扯开之后又很快合拢。旁边的老闷头翻了一下身,两块嘴唇巴嗒得有滋有味。好像外面的夜都可以煮好了拿来吃。牛道坤车转身,用力趴在垫被上……

他一直在暗暗期待,一只衣角,一绺头发,一个声音。她就在那边的房子里。他拿那幢大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这边,锅铲磕在铁锅上,菜刀切在砧板上的声音,又把他盯得紧紧的。他能够做的,就是坐在灶门口烧火,烧火。就是不烧火了,烧剩的火依旧盖在灰底下。添上干柴,火又会从灰底蹿出来。不久就有火舌从灶门口伸出来。每一个火舌都渴得不行。可是它们不能离开灶门自个儿跑到哪里去。

没想到她会自己走到厨房里来——不只是头发,不只是衣角,一来就从头到脚都来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她还在说话。没来时就怕看不到她,她来了又是这样害怕看到她。他吓得赶紧低下头,光顾看着那只捏火钳的手。火钳在他手下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他的手又是这样脏,不只是有灰,还有油垢。早知道,就该到猪煺毛的盆里洗干净。用猪毛擦,说不定会擦出血。擦出血就擦出血。好在上头还有大师傅。那个老闷头,好像一点也不怕跟女人说话。她是来打热水的。老闷头叫他接过木桶去。她的手那样白,白得像脸一样好看。他一直没敢正眼看她的脸。他低着头,一瓢一瓢往她的桶里装热水。木桶一回到她手上,就慢慢变远了。这时候他才敢抬起头来看,从头发沿着后背往下看。女人的两只脚跟像在退着走。每走一下,都会去到上面那两块坡地上。那时候,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么好的坡地该种包谷,还是种红薯。只知道在那里他的眼睛有些搁不住。她的身子随右手的桶子稍稍歪斜,空出的左手朝一边伸出,像一只斜飞的燕子。桶里的水有些荡。换手时,一朵水花从桶沿伸了出来。没错,水是他装进去的。她干嘛要自己跑到厨屋里来打水呢?

傻子少爷出来了,这家伙一出来就跟在女人的屁股后面。他看到傻子的一只手像脱了臼一样,在她后面甩。他感到有些委屈。他听到砧板响,响声比平常要大。

一大早,老闷头把他从床上拍醒,叫他去劈木柴。夏天的夜已经从窗纸上淡下去,他努力让自己醒得跟窗纸一样。他找到斧头。夜在一把斧头上,显得又重又浓。新来的一天,沿斧口一线泛着幽光。地坪一角,锯成一段一段的木头带着露气,正适合一把斧头把它劈开。斧口的光从头顶划下,他把斧头的重量楔入木头。木头呲开时一声响,好像还带着呻吟。静安庄的这个早晨就从他手下,从这些声音开始。不知道那些留在夜色中的人会不会听到。

白天到了地坪中间,晦暗的夜色从地坪退到台阶上,又从台阶缩到屋檐那里。他在地坪里劈木头。一串脚步珠链似的从一旁晃了过去。当然不是老闷头,他的手正在厨屋的器具上响著呢。也不会是傻子,除了叫,他的脚只会雨点一样乱砸。正大汉呢,他的两只大脚板不会把路走得这样柔软。老爷的拐杖跟他的脚只会一点一点走出来。还有谁呢,谁会像猫一样走得这样软这样巧?他偏了偏身子,朝那边看过去。他看到码在屋檐下等着劈开的木头。接着看到斜倚在木头堆边的女人。屋檐下的阴翳不见了,早晨的光在她脸上闪动。她在笑。不知道她一大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身子一紧,他得赶紧劈木头。木头和斧头好像都变得不同了。一段杉木站了出来,斧头带着光楔入木身,分成两半的木块应声倒向两边。接着来的是一段松木。他和他的斧头太过兴奋,没想到松木会让他们这么难堪。斧头陷在木头歪歪扭扭的纹理中。旁边明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不得不踩住木头,拔出斧头。这以后他再也不会忘记,木头跟木头的身子不一样。一些木头你得把它放倒在地,沿着它的纹理一路展开。在破开这段松木之后,他又破了另一段。这一次他破得很好。破开的柴块中间,暗红色的木芯一贯到底。后来他会想,从女人胸脯中间穿过的那条线也一样,连到肚脐,再从那里往下,一直沟连到两扇臀面中间。那是后来。眼下他看到的女人只有脸面在放光,其他地方都装在衣服里。

劈过两段松木,又劈过杂木,再把一段杉木径直劈下,他才有勇气往女人那里去搬木头。有一阵他甚至想,等他再大一点,就要像搬木头一样把女人搬起。至于搬起来之后做什么,他没有接着往下想。

他到女人那里搬木头。挤挤攘攘的木头像是腰身怕酸似的,动不动就滚就响。女人手一伸,在他的膀子上捏了一把。他的膀子比不得正大汉,比不得老闷头。可是在她捏过之后,他很快就会长得跟他们一样。看到膀子上头红成酱肝色的脸,女人格格笑起来。她的笑声,在早晨的地坪里有些响。正屋那边传来一阵破罐似的咳嗽。那是老爷,一条老丝瓜一样的老爷。

女人一早跑出来看他劈木柴,让他很来劲。接下来呢?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出厨房后门下一道坡是菜园,菜园西北角是猪圈。猪圈边上还有一个杂物间,里头放水车放犁耙,放猪吃的糠,油饼和红薯藤。牛道坤到菜园割韭菜拔葱薅白菜,喜欢往猪圈去。老闷头不说话,那女人他又不知道怎样跟她说话,最容易说上话的就是这些猪。他一走近,就听到猪在屋里朝他哼。他听得出来,它们知道他来了。他喜欢看这些慢性子的猪变得急起来,呼呼有声争着吃他丢下的菜叶子。他喜欢往猪糟里撒尿,喜欢听猪在下头咂得唧唧响。在一个女人那里找不到着落的想法,好像在这里坐实了。来自身上的水连到外界的动静上,出水的地方莫名地兴奋。

他刚把出水的管子收捡好,边束裤带边往外头走。一抬头,一个人正从菜园往这里来。一颠一蹶的,哪是走路啊!她是要让菜园和猪圈跟着她的身子一起摇。假如她是个小孩子也就罢了。可她不是,一些让人惊惧的事物就在衣服底下起落,一点也不含糊。她走过来,她跟他说话。她的声音像浸在水里。他的耳朵像入水的罾。捞半天捞上来几只透明的虾,还有两只带虹彩的鳑鲏鱼。他总算弄明白了,她是叫他把牛栏那边的稻草弄几捆过来,放在猪圈边的杂物间里。

他想不出弄稻草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没说,他也没有问。他问她要几捆。她张开好看的嘴:三捆、四捆,五捆——她伸出一只手,那只在他身上捏过的手。她给了他一个媚人的笑。菜园里的油菜花萝卜花,大概就是这样迷住蜂和蝴蝶的。他不知她要稻草做什么,可他很乐意去做。

中午他来喂猪潲,五捆稻草放在那里没有动。傍晚再来,五捆稻草还在原地。第二天吃过早饭来,稻草动了。稻草铺在西墙边凌空架起的水车下。稻草上好像躺过压过,有些乱。是谁呢,人还是动物?

晚上躺在床上,他老往那些稻草那里想。甚至听到稻草在窸窸窣窣响,连旁边床上放出来的呼噜都压不住。呼噜就像夜晚放出来的兽。或许,稻草上声音正是它们的足。它们挠动稻草,也挠到他的里面。他从床上坐起来。就在两只脚挂到床边找鞋时,兽一般的呼噜变成人在说话:上茅司?一个寒噤扯到胯里,他说撒尿。那人接着往下打呼噜,他轻手轻脚出了门。进茅司时他看到一大块黑影在往菜园里移。看大小,他能想到的只有正大汉。那么大一块,他怎么可以把自己走得这么轻?人一成了影子,脚步也轻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那些稻草,他扔下茅司,去跟那块黑影。跟着黑影,他也成了一条黑影。脚步轻了,上头的呼吸变得重起来,听着有些像呼噜。前面的黑影斜过菜园,往猪圈去了。这家伙往猪圈去,多半不是要把尿抛进猪糟里。他是向着稻草去?弄了那么些稻草去,原来是让这么一大块压到稻草上!他搬稻草时,太阳在稻草上头那么黄那么亮……

黑魆魆的屋子,一下听出里头是两个人。还有一个先到。听到闩门的声音,他突然感到从木柴到稻草,所有这一切都背叛了他。伤心,委屈,愤怒。他想朝那张门踢上一脚,想把门闩踢断,想一把火把那些稻草烧了。他没有。他听到一股贴着地面爬过来的声音。那声音随某种动作而起,有着无可抗拒的步调。像是来自地穴深处。他想起小时候夜半醒来听到猫号春。这声音比猫的叫声要低,却远比它来得震撼,也比它可怖。噬血的野兽满地乱爬。低嗥声就是脚。滴着涎水的嘴,闪着磷光的眼睛。骨头铮铮作响,血把黑夜点燃,两个声音在打斗,一个声音那样凶那样丑,恶狠狠朝着另一个声音扑过去,一次次扑过去。压在底下的声音是这样难受,像是被烫着伤着,痛到肺部又从那里啼喚出来。就像一头挨过一刀的猪。可是,一个低徊之后,那声音又活了转来,像是在吮吸在品咂在回味。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啦。牛道坤被这席卷而来的洪水淹没,裹挟,连自己都弄丢了。原先的怒气早已不知哪去了。洪水漫过墙去,连隔壁那些骟掉劁掉的猪都被触动,发出饿极的嗥声。

洪水退去,接下来是一阵波平浪静的日子。他哆嗦一下醒来,突然觉得,他有些像那个骑在猪叫声上的傻子。光顾听那些声音,甚至忘了身上的尿意。过菜地时,才顺手把它丢在那里。不知道那根油菜或者芥菜,会不会把他的意思送到花那里。

房间里,原本一路行进的呼噜突然刹住脚,换成两声咳。那是告诉他,打呼噜的人知道他回屋了,知道他在外面的时间可以撒下十把尿。他娘送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托付过老闷头。娘死了,老闷头还记得,打呼噜也没有忘记停下来咳两声。他没有回答那两声咳。在脱了衣躺到床上之后,他把最后上床的那只脚竖起,摔到被子上。再起的呼噜声,像是从很深的洞里传出来。谁知道洞里都有些什么?

牛道坤不知道一个打呼噜的人怎么会突然咳起,老闷头也不知道那边的被子底下除了睡眠还有什么。每一块浸泡过洪水的地皮底下都暗自藏着水,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管涌这个词还要到几十年之后,修大坝的时候才会出现。那些被子下面孵化的梦。那张向日葵一样的脸。一条骑在水波上的鱼。猫号出许多奇形怪状。闪电抽打着雨水。一只瓜瓢浮在水里。一块床板浮起来。船和木排。水把天空浮了起来。一根竹篙竖在那里。涨水的时候,河道总是充满快感。

他差不多也变得跟老闷头一样。白天去菜园,就只是去菜园。不再往猪圈送菜叶子,不再朝着猪糟撒尿。喂猪潲要到猪圈去,倒空潲桶就转身往回走。那女人来找过他。他有些不敢闻她衣服里的气味。他的鼻子像狗鼻子一样尖。他怕从那里闻出另一个人。清水里搅进泥尘,就成了浑水。她说什么他就听着。他不看她。他看她是在她离得远一些,是在她没有看他的时候。她让他慌得不行。正大汉也来找他吩咐过一些事。工头的话他会听。该他做的事,他也会去做。那是白天。他身上还有一部分是在夜里。打呼噜的打呼噜,磨牙的磨牙。还有一些,是在床单里。

没有人知道那个傻子晚上叫什么。他的叫声说来就来,总是跑得这么快。老爷想管也管不了啦。上了年纪的脚步越来越沉,他还有自己的咳嗽要管——你不是有女人吗?没有女人叫,有了女人还是叫。

他是有一个女人。一个下河街来的女人。刚来的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像一个大字。没有谁给他教过这个字,他好像天生知道这个字。他差不多是用鼻子一路嗅下来,就在下面鼓捣开了。大字躺在那里,大字没有动。可他怎么鼓捣也进不了门。他倒在地上叫。叫了一遍,又叫第二遍。女人不喜欢听他叫。女人一不高兴,就拿鞋子塞他的嘴。鞋子总是那么容易找到他的门,他不如鞋子。后来,他一看到鞋子就说怕。就用手捂着嘴。

女人也有高兴的时候。这一阵她好像很容易高兴。女人一高兴就会伸过手来。他的东西不是门。他的东西明摆着就在那里,一伸手就拿得到。她的手也不像她的门。她的门老是躲着他,让他找不着。从前面找,开的好像是后门。爬到后面去找,她好像又往前靠了。门在跑。猫一到晚上就跑出去找它的门,从这头叫到那头,又从那头叫回来。狗把门背在屁股上,一边打滚一边叫。鸡半夜叫,中午还要叫。他不明白,她怎么不让他叫。

不是他要叫,是门里有东西漏出来。一出来鼻子就知道。一来就香椿韭菜煎鸡蛋,摊得地坪一样大。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把关在身子里的声音放出去,让它们跑。有时候不是这样,闻着闻着就痛起来。带毒的毛虫一下把他的嗅觉烫伤。那不是她的,是别人放在她里面的。他在好些地方闻到过这个人,他的鼻子认得他。割手的东茅带火的毛毛虫切肉的刀。他叫起来就像一头让人揪住尾巴的猪。这时候,他的叫声里带着刺鼻的辛寒。那味道,还要等好些年,等人们闻过碳胺的味道才知道。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碳胺叫。

他其实可以不要她的门。每次他一叫,就有一只鞋子找上门。他只要她的手。五个手指五姐妹,五姐妹一来就把他牵成五条叫声,五条叫声就像五条河。他在每个姐妹那里嘶喊,在每个姐妹身上跑。五姐妹揉成一团,他在她们那里软成泥滩泄成湖。他想喊想笑想哭。他扭着身子,想她一直揉下去。他的哈拉子在喊着她的手。

猪圈那边的事,暗中传了好久,最后还是传到老爷的耳朵里。老爷有病,有病也还是老爷。他手头那么多财产,还有一个小舅子在外头当着什么。他稍稍咳一下,静安庄一带就要摇上几摇。那个长工把这事说给他时,他张着嘴半天没有咳出来。后来咳出来,一连咳了好几下。最后吐出一口痰,像是把令符掷在地上。那长工木头一般僵在那里,直到吐过痰的嘴说了一声好。出来之后,他把那个好字咂了半天。

那天晚上,原先蹿进梦里的凶险事物都跑到地面上去了,牛道坤睡得很结实。醒来时发现哪儿不对劲。过一阵才想起,旁边的鼾声不见了。这老闷头也像他一样,跑出去上茅司,上到猪圈那边去了?哪来那么多声音?接着听到傻子叫。傻子一叫,就把众人的声音踩到地上。他心头一紧。出门才知道,人声和灯火就在地坪里。菜园那边好像也有。只看到人影看不到人。他摇了摇脑子里的睡意。地坪里有一堆火,还有火把和马灯。火光一动,人影和夜就跟着在闪。他没有再听到傻子的叫声。

事情是在牛道坤睡着的时候潜进来的。庄园北面的围墙上有一道后门,牛道坤从牛栏那边搬稻草走的就是这里。一些人乘着夜色从那里进来直接到了猪圈边。他们是老爷的族人,一色的青壮男丁。第一个踢门声来得这样突然,连一旁的猪圈门都吓了一跳。一道寒光从男人的后背抽过。女人放出一声异样的叫。踢第二下,门闩掉了,门开了。

正大汉站到地面时,身子只有夜色遮着。火把一亮,夜色没了。这个高大威猛的人,杀牛时连牛都可以一下放倒。火把一照,一下变得疲软无力。他垂着头没动,听任人家反过手去把他绑了。

接下来就该到稻草上了。在这之前,就有不少目光往那里去。静安庄的夜,一到那里就白晃晃的。女人抱了一些稻草,尽量往角落里缩,缩得小小的。有一陣,大伙儿就只是看着,不知道拿这团软绵绵的白东西如何是好。那么多手,好像都不知道怎么开始。有人在后头喊:捉奸捉双,还愣着做什么!理由让他给喊出来了,他手一挥就往前闯,前头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那家伙捉住女人的胳膊,一提提出来一长串——稻草落下去,上半身有东西在晃,下面的身子跟着在扭。女人放出母兽一般的叫。身子没了遮拦,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屋子里的人一下呆住了,跟着火把打着颤。是谁最先喊出来,也不知道喊的什么。其他人一听就懂了,一同朝着那只手吼。伸出的手收了回去。女人带着她身上那些缩了回去。

火把和人押着那个没穿衣的男人,像在赶尸。光着身子的女人磨磨蹭蹭跟在后面,从前面火把那儿摇下来的黑影就是她的遮蔽。那些穿衣服的人,每个人的身子里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都在潜意识里往后转,又都硬着身子不回头……还是刚才那个家伙来得快,找到一条理由就出了手……上了菜园边上的坡,回过神来,才想起后面好像没有声音。女人并没有跟在后面。女人不见了。

牛道坤在一阵闹声中走出门。他看到火堆火把,看到火光照出的粗大树干,看到远在火光之上的庞大树冠,可他没有看到绑在树上的男人。他一眼从大门口的喧闹中看出一条白亮亮的身子。逃跑的女人被一帮穿衣的男人捉了回来。穿衣服的人留在黑影里,火把的光都给了那条身子。那些带酡红的光。夜在那里失效了。他的眼睛一直跟到厨房。厨房里一下塞进很多人。他在外面。

后来,老爷那边传下话来,屋里一下空了。马灯还在屋里亮着,屋里只剩下老闷头和女人。牛道坤的两只眼睛是这样向往马灯照出的事物,可他挪不动下面的脚。要是他一下长成老闷头就好了。

屋里头,老闷头和马灯在门这头,女人在里头。他不能不让马灯亮着。马灯亮着,女人的身子也就亮在那里,比马灯还亮。女人无所谓了,就这么软着身子摆在那里。身上那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是水是火都无所谓了。谁的眼睛想把她们剜去拿去,就让他们拿去好了。她连她们是冷是热都不管了。有一阵,她还以为她们是她的,想带上她们逃走。她没有逃出去。看来他们是一定要毁掉这些了。她们已经不是她的了。

坐在台灯边的老闷头,发现他无论如何不能像一盏台灯那样。台灯它亮在那里,就只是亮在那里。它照到的地方,一些东西变白了,还有一些变黑了。它烧它的油烧它的灯芯,它不管这些。他有一把水烟枪,他也在烧他的水烟枪。他用艾秆点着烟咀,叶子变成烟,水在烟枪肚里打着呼噜。可他没法把自己集中到烟枪上。打呼噜也没用。他可以不往那里看,可他知道她就在那里,知道她什么也没穿。他没法让自己像一盏台灯那样。他告诉自己都已经五十了,大半截身子都到了地底下。可是没用。就算你把它埋到地底下,它好像还是要挣扎着往上长。

他朝门外唤了一声。他好像知道牛道坤离厨房不远。他叫他把床头那件衬衣给他拿过来。他得弄点东西把赤裸的女人遮上。他不能把身上的衬衫脱下来给她。他不能光着膀子坐在这里。他没叫那男孩拿一条裤子过来。他不能让他的裤子跑到女人身上去。衬衫来了,男孩留在外面。把衬衫送过去时,他没有忘记端上水烟枪。女人接了衬衣,望望送衣的人和他的水烟枪。拿来的衬衣足够长,穿上去下面那些也就罩得差不多了。两个人没有说话。枪肚子里的水在响。有了一件衣,连水烟枪都感到安全了。

事情已经在祠堂那边定下来。这事不用多少人。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谁知道眼睛会往哪儿看。做事的眼睛要是往歪里看,这事儿做起来怎么能让人放心呢?那个告密的长工不能做。他向老爷报告他看到的事,用的是眼和嘴。这两样东西都靠不住。做这事只用手,不用眼睛也不用嘴。他们选了一个老头跟老闷头一起来做这件事。一人为私,两人为公。两个人嘴巴都稳,一个上了年纪,一个年纪也不小。年岁大一点,眼睛不容易点燃。

老头带来一只麻布袋。麻布袋是稀罕东西,这附近只有老爷家里有。麻布袋不装东西拿在手上很小,一打开,张开的口子大,装的东西也多,竹筐竹篓不服气不行。

老头拎着麻袋进来时,女人的身子差一点从宽大的衬衣里蹦出来。老头跟老闷头在说接下来要做的事。女人听得到说话。他们说的话好像与她无关。与她有关的只有麻袋。她看着那只拎在老头手上的麻袋,像在看死去的自己。直到拎麻袋的老头过来跟她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怨不得我们。

自打逃出去又被捉回来,女人就知道不会有好事。死亡真的来临,求生的本能来得这样猛,女人从那件没有扣上的衬衣里一踊而起,两手勾住老闷头的后颈,柔软的身子一下挂在他的身躯上。有一阵,屋子里的两个男人都没有声音,只有女人在哀恳。老闷头突然爆出一声吼,随即,女人像是被他的吼声摔到灶门旁边的茅柴上。打开的两腿过去,是朝外翻开的衬衣。拎麻袋的老头赶紧把目光避开。那一个拿起水烟枪就往门口走,扔下三个字:等一下。

回到厨屋时,老闷头脸上带着决绝的神情。拎麻袋的老头有些怕这家伙的沉默。老头和麻袋走前头。女人低着头只是走。那不是她在走。她好像已经离开她的身子,剩下脚在很远的地方走着。走在后面的男人,看到他的衬衣正从女人身上往他这里飘。越过衬衣往前,是那只绳子捆着的麻袋。再往前,就是樟树潭。以前沉潭,是把人捆了往竹篓里装。现在用麻袋,装进去之后,把袋口扎紧就行。当然还得装一些砖头石块进去,这样沉得快。

樟树潭边没有樟树,只有一棵老柳树。潭比树老。柳树分叉,靠岸那一半被雷劈去,剩下一半俯向下面的潭。树下的潭水深而怖人。偶尔泛起波痕,不知道是从树上撒落下来,还是从潭底涌起。潭面树影一动,树好像也跟着在动。附近的人都不吃潭里的水。潭水吃人。潭在底下,路在高处。过路的人往底下看,一股寒凉之气,不知怎么就爬到背脊上。

潭还埋在底下的夜色中。一看到潭上头那一堆黑色的树影,女子身子一软,就像一滩泻到地上的水,只等往潭里头流。老闷头一伸手从老头手里拿过麻袋,解下团在麻袋上的绳。麻袋口张开了,绳子在那只切菜砍肉的手上。老头过来帮忙,准备把摊在地上的身子往麻袋里装。可是他绊到一只脚。一只从一边伸过来的脚。那只脚很有力,他一下翻倒在地。他完全懵了,不知道绳子怎么反往他手上缚。他喊起来,说是搞错了。那人把一块布塞进他嘴里,他才明白过来,求老闷头放他一条生路。声音在布团下面咕隆响,像是盖着锅盖煮猪潲。没人理他。

躺在地上的女人费了半天劲才算弄明白。明白了却动不了,张开口在喘气。吸气,喘气。快要抵达死亡的肢体,需要补足阳间的气息。

左边是仆倒在地的老头,右边是仰在地上喘气的女人。老闷头坐在中间,好像对哪边都无动于衷。他伸手摸了摸,想抽上几口烟。水烟枪不在。

有脚步声从静安庄那边来。女人吓了一跳,落回地上才发现她的身子,她的手和脚都回到了她这里。她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老头发现背后有人来,就着身子一滚,绳子和手在背上头,他没能滚过去。老闷头早已听出那头来的脚步声。他一听就知道,水烟枪来了。他没动,也没有吱声。

牛道坤往静安庄去。他没看到围墙。砌围墙的那些砖,不知道都到哪去了。没有墙,当然也就用不着门。他看到那棵枫树,看到池塘,可是没看到那一排偏屋,也没有看到主人住的正屋。只剩断砖烂瓦的房基,居然这么小这么小。无法想象上头曾经搁过那么多房子,房子里头装过那么多人和事。种菜的地还在,长在地里的已不是菜,是棉花。猪圈还在。那么多房子,就只有猪住过的地方还在。椽子和瓦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剩下几堵墙,有几根一头着地的檩子撑着。还有就是墙与墙互相撑持。他放过稻草的那间屋子,他没有看到稻草和水车,当然也没有糠和油饼。红薯叶子大概有一些,混在发黑的树叶发白的茅草中间。他看到老鼠洞和老鼠屎,老鼠跟人不一样,它们只要有东西吃。它们做那事跟撒把尿一样。它们人丁兴旺。

他没有看到傻子。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老婆跟老闷头逃走以后,就没再给他娶过老婆。老爷给自己娶了一房,最终也没能鼓捣出什么。后来,老爷死了,太太走了,傻子的舅舅从外面回来了。舅舅回来又走了。不知道傻子怎样了。

不知道那个被缚住手留在樟树潭上边的老头现在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只记得他们走的时候,老闷头把那只麻袋蓋在老头子身上。他跟老闷头是在麋鹿渡那边分手的,他不知道老闷头带着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

那天晚上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老闷头从厨屋那边过来,把他的一些衣物和水烟枪兜进床单,叮嘱牛道坤过一会从后门出去,到樟树潭那儿交给他。老闷头走后,牛道坤把自己的东西也收了。看过这些事,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已经大了,他想到麋鹿渡去,到临资口去,要不就到下河街去。那时他可没想到,他还会往静安庄来。他再来静安庄的时候,静安庄已经不在了。

大枫树还在。那个绑在这里的男人,人家大白天押着他往他的村子里送。光着身子在路上走,他的身子好像跟那坨东西一起萎缩了。他族上的人见了,一下惊住了:我的天,这是怎么啦?送他的人说:他把裤子拿去喂狗啦!族上的人二话没说,脱了身上的衣把正大汉的下身围上。下半身终于有了一块布,正大汉流下泪来。

牛道坤买下了那棵大枫树。买树的时候他想,那些过去的年岁,都在树里头了。他要把树身锯成楼板。他还要用鹰咀锄把树根一块块啃下来。树也跟人一样,身子潮湿的时候容易进入,容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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