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2020-04-27 08:45万叶子
湖南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刘畅

万叶子

王悦有些不高兴。胡昊说,这周又不能陪她看房了。女儿马上就要满五岁,若还不赶紧换套学区房,以后到了要上小学的当口,麻烦事只会一件接着一件。北京房市素来是“金九银十”,这会十一月,热潮刚过,加上年底事多,交易稍冷,正是买房的好时机。可是,不能家里什么大事都靠着她一人出去打点,早就说好这次同进退,谁知还是这么个结果。

“姐,您快到了吗?”“到了。”王悦刚把车拐进临街车位,就看见小刘一身西装革履地候在小区门口,拿着手机,一脸笑容地向她招手。王悦停好车,换了双中低跟的踝靴,抓起副驾驶座上的黑色编织手袋,走了过去。小区门口三三两两聚着好几位年轻小伙,他们都仔细抓高了头发,穿着修身西装,若不是衣服颜色太过跳跃以及脸上表情过于殷勤,王悦还真忍不住会多看两眼。年轻小伙们面前摆着纸板,上面列着待售房产信息,见着王悦,忙不迭地围上来招呼。小刘赶忙挤上来,搓着手:“姐,户主正在家等着呢,我带您进去。”说完,便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刷开了小区的门禁。

王悦走进来,顿觉清静不少。此刻,正是北京的深秋。路旁树枝上的绿叶正在寒冬来临之前,簌簌地展示它们最后的风采。树冠向上,是一排高耸的住宅楼,冷眼俯看着这片躲在城市中心角隅里的稀疏綠意。再往远处,在一片黯淡灰绿之中,竟有棵银杏树,兀自绽放着一树亮灿灿的黄叶,显得格外明艳动人。王悦对这个小区平添了几分好感。小刘的声音在一旁适时地响起:“姐,这个小区的环境在这一片算是不错的了,楼间距也大,适合老人孩子平常出来溜达。”这个满脸还长着青春痘的年轻小伙一面作着介绍,一面提醒王悦小心脚下的阶梯。

看的第一套房让王悦眼前一亮,她以未来家的标准,上下审视着这套公寓。三室两厅,精装修,南北通透。她明白,住进这样的房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心里满意,脸上仍不动声色。户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房子原先是父母早就给备下的,现在准备移居国外,因此急着出手。女孩安静地站在那里,柔软的羊绒连衣裙包裹出她姣好的曲线,那层轻薄的粉底也根本挡不住她皮肤折射出的光彩。

王悦一时被吸引得移不开眼。她想起自己刚和胡昊结婚那会,租的是某事业单位的宿舍。一套小开间,门外是长长的走道,连着好几栋单元楼,一眼望不到头。王悦是个踏实的人,她觉得,一毕业就能和心爱的人拥有独立的空间,已经无比幸福。因此,她也就忽略了仅能转身的厨房、常常堵塞的马桶、春天反味的下水道和永远温而不热的暖气片。周末,胡昊常常在床边的小饭桌旁,对着笔记本加班,她在边上来来回回做着家务。偶尔碰上不顺心的时候,胡昊会突然抱怨那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干扰了他的思绪——到处都是挨挨挤挤的,让人透不过气。说着,他便气馁地倒在床上,埋怨自己没能让王悦住上个大房子。这时,王悦总是停下手头的事情,抱着他,安慰他。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两人一起畅想一阵,嬉笑打闹一番,又重新回归至各自的事务中去。

王悦望着女孩脸上坦然的神色,忍不住暗暗设想,若是当初胡昊和自己也有这么优渥的条件,是不是这十几年来就会免了那许多的辛苦?这个念头只不过一闪而逝。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她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过是晚了十年就走到了差不多的平台罢了,何况现在自己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还有什么不满意呢?一想到这,她便挺直了背,重新聚集起坚定有力的目光,继续打量起房子的边边角角。

“姐,下一户人家可能人比较多,不过没关系,咱们主要看个户型。”离开女孩的家,小刘继续带着路。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王悦还是被吓了一跳。二室一厅的房子,硬是被塞下了六口人和满满当当的各式家当。夫妻二人,加上两个孩子,以及孩子的爷爷奶奶。本来还算宽敞的客厅在被隔出了一个房间后,也只剩下小家子气的促狭。王悦有些吃惊,同住在一个小区屋檐下,生活品质也可以如此天差地别。

王悦客气地跟这一大家子告了别。电梯上上下下,她马不停蹄地走了周边好几个小区。趁着周末,干脆一鼓作气把目标房源都看个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好几下,王悦一看,不过是几个闲得无聊的同事朋友在微信运动上给她点赞罢了,眼光一瞟,就这么几个小时,自己的步数已飙升过一万,排名创本周新高。

再抬头时,已走到了小区门外。“姐,这几位户主都是诚意卖的,特别是头两套,满五唯一,税费也低。”王悦没吱声。“您也知道,今年北京房价好不容易有点松动,马上就到年底了,好多人领了年终奖就跑来买房,过完年,房子就不是这个价了。”王悦知道小刘有些着急,他陪她看了小半年,她对这个小伙子有那么些好感。嘴甜,任劳任怨,懂得她要什么。闲聊时,小刘说,他有个同乡女友,两人一道北漂,今年过年约好去女方家提亲。他虽然没直接说,但王悦大致猜到他迫切需要添满那份彩礼,不由自主地,她甚至开始希望自己尽快达成交易,以便用这份佣金回应小刘隐隐的期待。

不不,可不能就这么心软,身上揣着的那点资本是自己和胡昊凭着这十几年的汗水和那一点点的运气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想到这,她又有些欣慰。当初,结婚没几年,自己暗暗发起狠,执意要拥有一个属于她和胡昊的房子。他俩没多少钱,但王悦仗着自己是家里独生女,腆着脸掏光了父母的积蓄,东拼西借,终于凑上了现在住着的这套两居室的首付。结婚头几年的工资都用来还了贷款,后来有了点余钱又咬牙买了车,好在两人在职场上也慢慢熬出了头,升了职,加了薪,前几年她又大手一挥,在京郊买了套投资房。京郊房价后来一路高歌猛进,她也不知道在胡昊面前洋洋自得地自夸了多少次。

即便是两套换一套,王悦手头还是有些紧张。帝都的学区房已是天价,偏偏这次她还对大户型动了心。她不禁苦笑,没想到奋斗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得为首付操碎了心。她一打方向盘,拐进了一家大型商场,女儿和她外婆回老家了,午餐她一个人随便对付一点就行。

乘着扶梯缓缓升上地面,她随即就被那家大牌皮包店吸引住了。手上这只,着实有些旧,那只浅棕色同款皮包看上去很不错。“您好。”王悦朝着微笑的柜员点了点头。商场一楼的奢侈品店长年累月都浸在一层淡淡的光芒里。那些清冷的射灯散发着一种魔力,既让没钱的人自惭形秽、逃之夭夭,又引诱着稍稍有一点积蓄的人心生向往,错以为只要拥有了一件货品,就可以像海报女郎那般自信高贵。王悦掂着那只浅棕色皮包,听着柜员殷勤地介绍着周年店庆的各种优惠。折后不到两万,居然并不比国外贵多少。王悦有些心动。这时,电话响了。

估摸着项目经理Vivian已经出去和客户开会了,Lisa眼瞅着左右无人,便在笔记本电脑上偷偷地打开了购物网站。她用手撑着下巴,轻车熟路地点进了购物车,一边无意识地咬着左手食指,用鼠标指针在那几件商品间滑过来又滑过去。她轻蹙着眉,这两件衣服和一双鞋已是她千挑万选后的对象了,每一件可都是衣橱里必不可少的单品。她流连在自己穿上它们的幻想中,摇摆不定。一年一次,不然都买了吧?“嗞”,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拿起来一看,顿时沮丧不已——是信用卡的电子账单,自己怎么又没能存下钱呢?她懊恼不已,回到电脑前,咬咬牙删除了两件衣服,并一气呵成地为那双黑色麂皮的细跟靴付了款。

她呼了一口气,一会Cynthia和Diane问起,她也总算有个交代。

Lisa在英国念的硕士。说来奇怪,去时还是穿着运动鞋、套头衫和肥大牛仔裤的微胖土妞,回来时已俨然懂得,即使是在机场也要用笔直的小腿裤、同色的及膝靴方能衬托出自己的窈窕身材。年轻的女孩对美总是不缺乏敏锐,天生就懂得如何效仿,于是,经英伦之都的气息这么一吹拂,Lisa忽然就蜕变为在人群中出挑的时尚美女。

Lisa就职的公司是一家外资会计事务所,大家习惯用英文名呼来唤去,出了公司也就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谁。在她父母眼中,这绝对算得上是一份光鲜的职业。但Lisa知道,在帝都的丛林法则中,自己已基本处于行业的价值链末端。审计的工作枯燥而刻板,每个人都如一颗细小的螺丝钉,严格按照会计准则和流程方法,单调地重复运作着。工作虽也是高负荷,但在一定级别下,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被降到最低,与之相匹配的,自然就是那高不成低不就的薪水。如此情形下,事务所里的姑娘大都懒得在装扮上多下功夫,每人一个装电脑的双肩包,干脆地来,利落地走,以确保可以在加班季多睡上个把小时。

入职没多久,回国的憧憬与壮志瞬间被湮没在繁杂的会计底稿中,好在Lisa迅速就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圈子,与Diane和Cynthia成为了牢不可破的铁三角。本来Lisa还纳闷,自己怎么就如此幸运,被她俩一眼相中。后来,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凭着还算不俗的打扮,就轻易获得了Diane和Cynthia的青睐。Diane和Cynthia都是北京长大的姑娘,跟父母一块儿住,挣的钱仅供自己消遣,花起钱来丝毫不比Lisa那些进了投资行业拿高薪的同学手软。穿着最夯单品、化着精致妆容的两人,在公司的格子间里还真显得有那么些与众不同。当然,Diane和Cynthia才不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她们只会觉得其他人土而不自知。因此,当她们在新员工中一眼瞅见Lisa淡灰色修身小西装时,当下便觉得,终于等到了这么个好苗子。

自此,三人开始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遛弯,讨论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当季的流行款式和最新的打折信息,偶尔偷偷揶揄某个穿搭怪异、相貌平平的女同事,日子好像也就不再那么无聊了。

可是,Lisa最近愈发觉得自己有些入不敷出。虽然三人的收入水平差不太多,但她比不得Diane和Cynthia,租房和日常开销都得自己负担,加上自己历来在护肤和美妆上不肯求其次,近一万的月收入根本经不得几下倒腾。在英国的这几年给她惯成了眼叼的毛病,在北京大商场看得顺眼的衣服动辄好几千,她惊得连连后退,义无反顾转向海淘,却沮丧地发现,距离上的隔阂使得只有購买那些中高端品牌,才能不辜负运费和税费上的额外负担。

Diane和Cynthia比她更甚,整日将那些海淘App翻得烂熟,碰着促销和好东西,就喜欢分享在她们三人的小群里,撺掇着大家一起买。每每这个时候,Lisa就变得有些沉默。她们看上的鞋子打完折也要近两千,自己怎么能够随便负担得起呢?她俩穷追不舍问着意见,她偶尔找些理由搪塞过去——若老是这样只会显得自己小气拘谨。好在拆开包裹、换上新装的过程,总是让人充满期待而满心愉悦,久而久之,她也甘愿乐在其中了。

“靴子买啦?我就说嘛,我推荐的总不会错,一定会适合你。”Cynthia在微信群里说道。

“对Ben考察得怎么样啦?下次穿上新靴子去约会吧。”Diane接话道。

高挑的身型撑着那些精致的装扮,Lisa在整个事务所愈发显得有那么丝“鹤立鸡群”的味道,理所当然地缴获了一批追求者,Ben就是其中之一。Ben在咨询部,据说工资要比审计部高上许多。Lisa对其他追求者一贯冷淡,倒对Ben有些摇摆不定。Diane和Cynthia都认为,Ben条件还算不错,985大学毕业,工作勤恳踏实,来自一个中部省份典型的小康家庭。最关键的是,他第一次约Lisa吃饭就掏了老底——他告诉Lisa,父母给他准备了一百来万首付款,再加上他自己的一点积蓄,他觉得靠他俩的工资,在北京买个偏远一点的小户型,完全有可能。Lisa有些哭笑不得,哪有刚上来就说这个的,却又被他的诚恳所打动,也就断断续续地跟他出去吃着饭。可Lisa觉得,从他平日的装束、挑选的餐厅以及送她的礼物来看,Ben不是那种太有生活情调的人,他的消费习惯经济而克制,常常犹豫不决而显得男子气概不够。

其实,他俩算得上门当户对。Lisa与他家境相仿,父母都是工薪阶级,收入稳定但缺乏惊喜。小时候,她最喜欢帮妈妈剥豌豆。剥好的豆子放一个碗,剩下的豆壳剥去边缘的经脉,变成可煸炒的豌豆皮,放进另一个碗。也不是每次都能买到新鲜娇嫩的豌豆,很多时候,豌豆皮的口感并不好。

“吃下去,不能浪费。”妈妈总是这么说。

一次,妈妈托隔壁邻居照看她一个中午。邻居阿姨正好要做饭,她自告奋勇要帮忙剥豆子。她认认真真,想着在叔叔阿姨面前露上一手。“哎呀呀,不用管豌豆皮,那个不能吃的。”邻居阿姨走过来,刚好看到她弄了一半,便随手将塑料小筐里的豌豆皮一股脑倒进了垃圾桶。不知怎么,她顿时觉得脸有些火辣辣的。自此,她终于留意到了自己曾忽视的许多东西,一次次地在父母与小贩的拉锯对话中愈发感到无地自容。她诚心祈祷,希望自己可以从父母的生活轨迹上最快地逃离。

“和Ben的相处也就这样啊?”Lisa有些敷衍。好在这件事还可以继续拖下去,远远没有决定当下黑色星期五到底买什么来的困难。

“那你打算趁着去香港出差买什么?”Diane锲而不舍。

“香港的价格优势现在不是不明显了嘛?如果你要买什么,我帮你代购。”

Lisa第一次来到香港。她本以为,在她去过比香港远得多的世界、见过数不清的香港荧幕片段后,当她走在香港街头,她可以从容不迫。与北京相比,香港将全部的热闹繁华和纸醉金迷,堆挤在一隅小岛上。林立的摩天大楼将人团团围住,容不得她有一丝喘息。Lisa抬眼望去,只能在楼宇的间隙里,瞥见一点点天空的影子,稍不留神,视野又立马被铺天的玻璃幕墙和广告招牌给满满占据。她在城市中穿行,身边似乎永远都充斥着装潢亮丽的展示橱窗,“折扣”“新款”等字样永不会被撤下,让她心底那只欲望的小兽一直蠢蠢欲动。

在公司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碰上这么好的出差差事,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去到五线小城市,灰头土脸地做着盘点。同行的女孩比她还要兴奋,一有机会就拉着她钻进街边的店铺。她终于没有忍住,又买了好几件衣服和化妆品。

这次出差Vivian没有来,她临时有事,只能拜托隔壁组的高级经理Kevin替她带队与客户面谈。晚上,Kevin请他们去兰桂坊喝上一小杯。同事拍手:“老板好帅!”,她也赶忙应和。她走在后面,瞥眼瞧瞧Kevin。不得不承认,在中年男人中,他确实算不错的,身型没走样,眼角的皱纹为他添了些许男人味,跟刚出茅庐的年轻小伙相比,少了些焦躁和惶恐,特别是再加上那身剪裁得体和质感高级的西服,更显笃定和自信。同事们都在传,说Kevin明年就要提合伙人了。提合伙人是事务所很多人的终极梦想,这意味着之前所有加班的苦和累都到了头,工资和奖金足够负担起在帝都游刃有余的生活。在Kevin招呼着买单的间隙,Lisa不禁想到Ben。也许再过十多年,Ben也可以笑容满满,随意拿着不菲的账单冲侍者招手吧。她叹了口气,要是能够直接跳过这十几年该有多好。Kevin举着酒杯,偶尔凑到她耳边说话,热热的呼吸碰到她的面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每每一抬眼,总能看到Kevin在看她。

事情办得很顺利,他们很快就踏上了返程。在机场免税店,他们拖着箱子经过那家意大利品牌皮具店,Kevin给自己买了条皮带,整个过程不过十分钟。Lisa好生羡慕。

电话是小刘打来的,他给王悦交了底,要移民的女孩急着办手续,总价上可以再少点,但要求现款比例高,在这点上决不松口。王悦心里当然是偏向这套房的,装修雅致且用料考究,到时候过了户、配点家具,基本就可以拎包入住,实在是又省事又省钱。她在心里默默地比较着,好是好,但这样的话,首付的缺口就大了好多。小刘说,如果真心想要,动作必须要快,他几个同事的客户也比较满意这套。怎么办?她一下子就没了买包的兴致。

女人都爱包,而且都爱要跳一跳、咬咬牙才买得起的包。王悦也没有免俗。年轻时,在略略知道了几个牌子之后,她常向胡昊撒娇,以后你挣大钱了可要给我买包哦。胡昊憨憨地笑,上道地说现在就开始买,却又老实地告诉她,自己一下子可能买不起,只能在家里先开启一个买包基金,每年往里添点额度。她埋怨他一点都不浪漫,心里却明白,自己喜欢的正是这份诚恳和实际。这些年,日子是一天天好了起来,收入翻了好多倍,按照当初的约定,买包基金应该早就成了个富足的小金库,但好像家里年年都有花钱的大事,手头从未宽裕,王悦终是舍不得,因此,包仍然是没买几个。

扭头出了店门,王悦驱车回家。刚刚在奢侈品店里堆积起来的从容优雅,瞬间被撕碎。在灰蒙蒙的环路上,她见缝插针式地左右跳跃,怀揣着心事,如同每一个平凡而疲惫的日子。

推開门,胡昊已经在家了。他正对着一堆纸片埋头研究,脚边的铝合金行李箱摊成两瓣,有些皱巴的衬衣和凌乱的洗漱用具一览无遗。王悦顿时来了气:“不就是张信用卡吗?有啥好琢磨的?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你那爱占小便宜的性子!”“这次的信用卡权益可不是小便宜。积分可以换五星级宾馆住宿,还有高档下午茶五折。老婆,下次带你去吃!”胡昊嬉皮笑脸。王悦懒得跟他纠缠,瞧不起他这副贪小便宜的嘴脸,拿起箱子里的衬衣转身进了洗手间。哗哗的水龙头下是柔和的水柱,漫在手背上化成泡沫。她隐隐闻到衣服上酸臭的酒味。心底的那股子委屈顿时涌了上来,可还没来得及冲上心尖,又莫名其妙地溃散了下去。她机械地搓着衣领,看着淡淡的水渍将水龙头原本的银白色光芒掩盖,自己却没有额外的力气再去焕新这小小的细节。家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细节。然而,这就是生活,她想。

晚上,王悦躺在床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信运动,把领导同事们挨个儿点了赞。她也不清楚这对自己的升职能起到多大帮助,但这早已成了她入眠前的习惯和心安。她和胡昊聊起看房的感受。胡昊仍然只不过象征性地过问了几句,就以一句“我相信我老婆的眼光。”便将决策的皮球轻而易举地推给了她。王悦坦然接过,顺口提出想买那个计划移民的女孩子的房。钱从哪来?这个绕不过去的大坎,此时正盘桓在王悦焦灼的心上,让她迈不过去,也入睡不了。她拉着胡昊,将家里头的那点资产翻来覆去地盘算,从存款、理财、股票、公积金和京郊的房子,到还不见影的年终奖和房贷,甚至于如何充分利用信用卡账单分期和消费贷。在绞尽脑汁的一个小时后,她沮丧地发现,技巧再高超的精打细算或许可以多出几个钢镚,但永远填不了大窟窿。

怎么办?王悦枕在胡昊的手臂上有些烦躁。胡昊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让你爸妈支援点?”“那怎么行。”王悦一把推开胡昊。她明白他暗示的是什么。她父母在老家还有一套小房子,平日里闲置着,收点一千来块的月租金,如果把它卖掉,将将够填那个窟窿。但王悦不愿意。本来他们买第一套房时,就靠着她父母付掉了大半首付。在他们大部分的婚姻生活中,胡昊的家庭几乎揩不出一点油水,她年轻的时候哪管得了那么多,任凭着一股子单纯情愫就风风火火嫁了他,既然此生已是一家人,就觉得父母也该对她一样对待胡昊。经过这十几年,与其说一些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如说她终于想明白了不少。她与胡昊站在中间,一头是她父母不时的慷慨,另一头却如拧紧了的水龙头。她感到不忿,却也无可奈何。此时,她既不好意思让父母再为她的婚姻买单,又不忍再去分流父母并不丰厚的养老收入。“这次你要你爸妈找亲戚借去。”王悦赌气。胡昊当然不肯。那个北方小城的男人尤好面子,他知道,父母早就习惯生活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虽在北京他只勉强混了个中不溜,但不去戳破父母的吹嘘,是他的孝心。“为了心疼你父母,就可以剥削我爸妈了吗?”王悦翻过身背对着胡昊。空气里弥漫着不欢而沉默的气息,两人各自拥被而眠。人到中年,却还摆不脱啃老族的影子,真是悲哀。王悦的心沉了下去。

次日睁开眼,还是周末,王悦却不得不利索地来到公司,处理手头上的一些杂事,越是到升职的当口,越是不敢懈怠。不知不觉,窗外日光已是最盛,她在附近的速食店迅速解决了午餐,便赶到预约好的美容店。晚上是大学同学聚会,她需要抓紧最后的时光临阵磨枪。一个小时后,做完美容的脸虽有光泽,但略显油腻,可她早不再奢求,又马不停蹄地吹了个发型。她指挥着小妹,再给她上了个淡妆。镜中的女人当然不再年轻,但远远看去,确有几分风韵。这样就很好,她摸摸微卷的头发左顾右盼,就是要这般优雅随性,看起来毫不费力。

掐着表,当王悦踏入包间的时候,氛围刚刚好。她挨着闺蜜刘畅坐下。

“你家胡昊怎么没来?”

“太不凑巧,周末赶上出差。”

在一片热络的招呼声后,她努力凝聚思绪,快速浸入到餐桌上你来我往的话题之中,工作与生活的繁杂慢慢地被隔绝在厚重的双排木门外,人也一下子轻松愉悦起来。王悦毕业于财经系,这几年金融业虽不如前几年景气,但却一直在高薪行业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她的那些同学也都混得人模狗样。

班长正把握着聊天的节奏,沉稳的气质一如既往。班长毕业后就进入到政府机关工作,一路顺顺当当,三十多岁已做到处长,每逢聚会,穿着毫不打眼的他总能处在焦点之中。边上有人向他打探点政策消息,他哈哈一笑:“我已经不在体制内干啦,年初离职开始卖保险。”在一片惊呼中,聊天又被掀起了一个小高潮。王悦也觉得意外,她本以为班长会一路走到底,成为他们中级别最高的人,却没想到他居然半路出家去了保险集团。“就这么抛弃大好仕途了,为什么啊?”这是所有人的疑惑。“哪有什么大好仕途,”班长摆摆手,“我这次换工作,也就是为了钱。”这么坦然的回答让王悦一愣,但只在瞬间,她就又觉得这确实在情理之中。拿着公务员的工资,在北京几乎只能过着最最简单的生活,但面对生活琐碎,特别是在孩子的拉扯上,安贫乐道也就不那么容易了。大家恍然大悟,纷纷举杯恭喜。他欣然接受,笑称一下子从解放前进入到小康社会,还真有点不习惯。“之前半是身份原因,半是经济原因,我都从未带孩子出过国,多少有些愧疚,这次寒假一定得带孩子去见识下。”“豪华欧洲游?”班长摇摇头:“得慢慢来,一下子还适应不了,这次就先泰国吧。”又引来大家一阵笑声。

菜已陆续上桌。在服务员推门的当口,走进来一道靓影,王悦只觉得一阵清香,顺着几位男同学的目光,向门口望去,只见宁子薇翩然而至。象牙白短款紧身羊绒衫,勾勒出她纤细而紧致的双臂,从腰线开始则是一袭烟灰色的阔腿裤,配着高跟鞋,更显得身形颀长飘逸。在简单的灰白服饰之外,她细心地搭配了金色的项链与腕表,立马衬得整个人落落大方而精致时髦。王悦忍不住偷偷地掂量了一下自己上臂的拜拜肉。她想起大学的时候,他们班组织去京郊游玩。她将一叠照片拿回来给妈妈看。妈妈对着她与宁子薇的合影,盯了半晌:“这个女孩五官虽没你长得好,可比你会打扮多了。”那时的宁子薇已懂得在素色的针织衫内,藏一件明艳的花衬衣,并将下摆扎在修身的牛仔裤内,而她还只晓得贪图从头到尾的宽大舒适。那时的她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她觉得只是自己没把心思放在穿着打扮上,而当她踏出象牙塔时,她总会赢的。后来她才懂得,很多时候,对当下不花心思的事情,以后也不会费心。

宁子薇走过来,拍了拍刘畅的肩膀。王悦眼尖,瞧见她拎着的那个裸色搭扣皮包,是自己观望了好久的牌子。王悦觉得,今天自己至少是输给宁子薇了。中年时的认输好像能够释然许多,她凑到刘畅耳边:“宁子薇真是好看。”不料,刘畅只是撇了撇嘴。

信用卡账单如期而至,Lisa痛苦地申请了分期。晚上又要加班,她独自溜出去买晚餐。父母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她正在为自己的捉襟见肘而心烦——加上之前积累的分期,每月工资抛去还款和房租,可支配收入几乎所剩无几。以她老家的标准来看,父母一直认为她的收入颇为不错,若知道一向是乖乖女的她,工作了这么些年,不仅没存下分毫,还为那些花里胡哨的身外之物欠了债,定会将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她恹恹地应付了几句,最终在便利店买了个火腿面包。她决定,至少这几个月,都要借口工作忙,避开Diane和Cynthia,不再一伙去买那些包装精美的日式简餐。可一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又怎好显得她不是刻意为之呢?

她一边焦虑,一边窝在工位上啃着刚买的面包,想着同样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她也想拥抱这个世界的精彩,可为什么就不能够像Diane她们一样活得洒脱?Lisa心里涌上一丝酸楚,眼睛刚觉得有些涩涩的,身后就传来一个磁性的声音。

“怎么,减肥吗?吃得这么简单,来,这个给你。”Lisa转过头看见Kevin和煦的笑容,从他手里接过装着鸡蛋布丁的甜品盒子。她的心中不禁一暖。事务所的同事们都公认,Kevin是男神。Lisa知道,能有“男神”的称号,外表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恰到好处的细心周到。Lisa曾在他手下做过项目,比起其他项目经理,Kevin办事利落,又通情达理,要求明确,却从不苛责下属,还常常给他们一些小甜头,让整个组都欢天喜地。

“对了,这是从香港给你带的小礼物。”Kevin又从裤兜里,拿出一只大牌口红。她愣了,这次从香港回来,他已经给每个相熟的同事带了港式点心作为伴手礼,怎么又给她这支口红呢?Lisa还没反应过来,礼物就已莫名收下,她望着Kevin远去的背影,终于开始隐隐约约觉得,Kevin待她是有些不同的。

果然,下午工作的时候,Kevin又过來找她,说自己临时要去趟客户公司,让她帮忙将公务出国的签证申请材料给组秘送去。她拿着文件夹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味着他看向她时明亮的眼神,心不自主地有些怦怦跳,居然鬼使神差地将夹子里的纸拿了出来。“离异”,她一眼就看到婚姻状况一栏里的白底黑字。情理之中。她既有些失望,觉得事情并不完美,却又下意识地给他脑补上了婚姻波折的各色借口。她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于Kevin还是单身的结果,自己内心深处竟有些小小雀跃。

确认好这重身份后,她便欣欣然接受了他越来越频繁的微信问候,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以往一板一眼的谨慎应答,自然而然地在聊天中插入各类可爱萌动的表情符号。她大胆地将工作中的困惑向他问询,又惊叹得到的答案总比自己预想的更加完备。

渐渐地,Kevin开始每周约她出去吃午饭。每次,他将车开到地下车库一个偏僻角落,她则驾轻就熟地推脱掉Diane和Cynthia,在嘴唇上补上那抹靓色,一溜烟地奔向那辆银灰色的座驾。她向几净的车窗外望去,明媚的日光泛着涟漪,她咯咯笑着,听Kevin说各种客户和出差趣闻。

开始的几次午饭,她都回来得有些迟。Vivian的脸色很不好看,私底下暗示她,若想今年顺利升一级,就要在她手下好好干活。Lisa连连表示,下不为例。

“别管Vivian,她那是嫉妒你有人约。薇薇安,取个这么少女心的名字,结果还是没有嫁出去。”Diane言语泼辣,好在总是坚定地站在她这边。

“哟,最近是不是有新情况了?”Cynthia试探道。她迟疑了一下,便赶忙否认。“看着样子肯定是有了,那Ben该怎么办呐?”Diane挤眉弄眼地笑道。

无趣不代表迟钝。Ben在遭到连续几次的婉拒之后,对她的热情已大幅递减。Lisa本不想这样,在与Kevin的关系明朗之前,留一个不那么讨厌的备选总归是更妥当一些。但她实在不想去Ben提议的那些餐厅。嘈杂的环境里,得提着气吊着嗓大声喊话,翻过菜单的手指总会留下一丝黏糊糊的触感。之前,她一直注意与Ben保持着比一般男同事稍好一点的关系,偶尔也乐意跟他去一些网红店打卡。她发现,许多网红店清新的照片,也只不过是由廉价的摆设、精心的P图,以及那么一小点别出心裁的创意堆砌出来的。去的次数多了,难免乏味。

Kevin带她去的地方,风格倒很是统一——坐落在五星级宾馆里的餐厅。她喜欢那种清静感。穿着西装的侍者,脸上总带着似是而非的微笑,恰到好处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让她既不觉得拘谨也不觉得被怠慢。菜差不多上齐了,她就掏出手机拍照。白瓷圆盘,厚重桌布,插着鲜花的瓶子,以及浇着透亮酱汁的菜肴,再注意点留白,用上个滤镜,几张“随手拍”的午餐图就从她的指缝里溜到了朋友圈上。下午工作的间隙,她总忍不住去留意一下手机,看着点赞数蹭蹭上涨,整个下午都有了好心情。

她已经有好久没跟Cynthia和Diane一起吃午饭了。好在她俩聊起重要八卦时,仍不忘带上她。

“我听组秘说,Kevin居然恢复单身好久了!”

“哎呀,那他可不成了我们所最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了?”

“只可惜年纪大了点,又是离异。话说回来,也不知道他前妻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一个还算优质的男人,就这么随便地放弃了?你们说,Kevin会不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问题?”

“不会吧,看来男人不能光看外表。”Lisa一副感兴趣地样子。她不是假装,她确实也很想知道答案。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却没有在对话中捕捉到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她的思绪飘呀飘,如果告诉Cynthia和Diane,自己和Kevin在一起了,她俩会不会掩饰不住取笑的眼神?告诉父母呢?他们会不会不由分说地立马反对,情绪激动地要一早赶到北京?自己的父母都是老师,勤勉了一辈子,在小城备受尊敬,也最好面子。要不然,还是算了吧,Kevin相处起来虽然不错,但毕竟不知深浅。

Lisa这就下定了决心。她拿起手机,一眼就看到银行刚给她发来的账单日提醒,金额数字让她的小心脏又颤了颤。Lisa撇了撇嘴,但还是在微信上婉拒了Kevin最新的午饭邀约。

几个男同学立马挪出空位,宁子薇欣然入座。她从桌对面向刘畅抬了抬下巴,微笑着示意问好,随即便被周围的男同学们带入到好久不见的寒暄之中。王悦见刘畅只是应付式地露出个假笑,脸颊的肌肉虽短暂鼓起,但嘴角仍抿成了一条直线。刘畅素来爽朗不拘小节,她会与宁子薇有什么矛盾?碍着人多,王悦硬生生压下心头的好奇。

几轮觥筹交错,桌面上已没了新鲜话。刚毕业的时候,除了各自小圈子的内部联络,大家似乎没有多少聚会的兴致,也是这会儿人到中年,事业成长面临瓶颈,生活压力稍得喘息,才想起来要慕然回首,重温下年少气盛时的青葱。在热闹的气氛中,王悦莫名生出点感伤——从现在开始,当大家聚会的需求和热情高涨到顶峰时候,也许,属于他们的时代也就真的过去了。

好在容不得她多想,聚会结束的钟声已悄然响起。喝得最多的几位男同学醉得还算克制,叫来了代驾,也不忘与每个人告别。她与刘畅都没喝多少,共同上了一辆出租车。她终于没有按捺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么多年了,宁子薇还是走在时尚的最前沿啊。”刘畅的白眼都快翻上了天:“那可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后便竹筒倒豆子般,向她倾诉了起来。

王悦知道宁子薇毕业后就在一家知名外企工作,也做到了小主管的位置,但不知道的是,她这几年来一直租住着刘畅的房子。刘畅本想着都是同学,知根知底,宁子薇工作稳定、薪资丰厚,又注重打理外表,房子在她手里应该会得到悉心爱护。头几年确是如此,而因着房东租户这层关系,她俩平日里的走动和闲聊也多了不少。刘畅回那套公寓里看过,宁子薇还大方地向她展示了衣橱。刘畅在装修时,本以为已预留了足够大的衣帽间,却没想到,到了宁子薇这里,仍然不够用。她看着宁子薇把衣橱塞得满满当当,特别是在隔板处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名牌包,让她心里五味杂陈。第一味当然是艳羡,女人嘛,总是喜欢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舍不得买的东西,其实也是你买不起的东西。她曾经对这句话深以为然,但此时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也佩服宁子薇出手时的洒脱,明明家境远不如她,却仍在大都市里翩跹得像一朵在溫室里娇养长大的玫瑰。宁子薇究竟在这上面花了多少钱?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她也实在不好过问。

刘畅这么一说,王悦倒想起来了。宁子薇是朋友圈假期摄影大赛的拥趸者、参与者,更是佼佼者。王悦从她的照片里见识过建在西亚沙漠里的城堡酒店,热带丛林中的独幢木屋,最不济的也是青翠竹林中的特色民宿。宁子薇在异域街头,荡漾开来素雅或艳丽的裹身长裙,时而回眸、时而恬静、时而娇嗔,而阳光永远灿烂,王悦每次都心悦臣服地为她点赞。

“之前她跟我提出,房租能不能从一季一付,改为一月一付。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刘畅抱怨道:“可她付了几个月之后,居然又支支吾吾地以各种借口开始拖欠,现在都已经三个月了。”宁子薇承诺刘畅,等公司发了年终奖,就结清房租,她这次只不过是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刘畅则认为,即便这次诺言兑现,但这种情况一旦有一次,就会有下次,大家都是同学,她既不好驳宁子薇的情面,又不想陷入到之后连续不断的可能麻烦之中。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花钱一向大手大脚。”

“我猜她花的多,但没想到她把所有身家,都花在了那一堆到手就贬值的LV、Channel上啊。”刘畅一脸不忿。

王悦有些震惊。都说北京房价高,买不起房。但对于他们这种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毕业的人来说,若真想要在北京扎下根,大不了多奋斗个几年,凑个偏远小房型的首付,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谁会想到,宁子薇工作了十几年,非但没买房,房子都快租不起了。

“你知道吗?更狗血的还在后面。”

“怎么说?”王悦心底对宁子薇的那点儿仰望,在这几轮对话中消磨得一干二净,此时只剩下打翻神坛的幸灾乐祸。

“我之前三番五次见到她与一个比我们大一轮的男的举止亲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也没多想。结果有次我和我老公一起回小区,你猜怎么着?我老公说认识那男的。”

据刘畅老公说,他们那个圈子本来就不大,圈子里的大佬更是只有那么几个。他当下就翻出手机,向刘畅展示了那位大佬的朋友圈。于是刘畅一眼就看到了大佬和和美美的全家福——当然,宁子薇没有在里面。王悦拿着刘畅的手机,用指尖轻轻放大那张全家福。照片中那个微笑着的中年女人穿着与大佬同款的唐装,珠圆玉润的脸庞岁月静好,即便时光在她脸上留下略显松弛的痕迹,但仍不能掩盖她年轻时的明眸皓齿。王悦在脑海中勾勒出宁子薇现在的模样。嗯,宁子薇靠着的,仍然是那份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精致。

无论怎样,插足别人家庭总是不好。刘畅说,她忍不住委婉地提醒宁子薇,哪知宁子薇根本就知道此事。宁子薇毫不避讳,并告诉她,自己和大佬在一起很久了,大佬最终会离婚并和她在一起。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会离婚。”刘畅依旧滔滔不绝。是啊,不会离婚的。王悦看见,那个女人一只手轻轻搭在照片中的长辈肩上——那是大佬的母亲,另一只手环绕着两个孩子,眼神温柔但不失锐利。

知晓了女神背后的不堪与龌龊,再想想自己的丈夫、女儿、房子,王悦有一种莫名的魇足感。她与刘畅告别,脚步轻快。

“我今天见到宁子薇了。”

“嗯。”胡昊已经在家了,回答得漫不经心。

王悦一点也不恼,她喜欢他此时的这份漫不经心。大学期间,他俩还处在暧昧期的时候,她曾试探着告诉胡昊,背着笨重的书包,费力地踩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赶着去上专业课——这种狼狈的样子常让自己感到窘迫,如果能像宁子薇那样,悠闲地穿着及膝裙漫步在校园林荫道上,该有多好。说完,她静静地观察着胡昊的神情。胡昊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说,他觉得那些急冲冲赶路、奋斗着的女生很美,他就喜欢那样的。她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没过多久便答应了胡昊的追求。

手机的震动声,将王悦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中介小刘在微信里告诉他,那个女孩忙着要办出国手续,如果这阵子房子找不到合适的买家,她就干脆不卖了,反正也不急着用钱。小刘再次在微信里天花乱坠地夸着那套房子。王悦犹豫着,她又想起宁子薇,不管宁子薇是否曾后悔过,她都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么一条中规中矩的道路,看着周遭属于自己的一切,一种朴实平凡的小幸福悄悄蔓延在她身体里。

“这个房子我要了。”王悦终于下了决心。

Lisa的日子短暂地回归平静。在面对挫折方面,Kevin比Ben表现得要成熟得多。他虽不再频繁地邀约,但也不时地嘘寒问暖,于是Lisa继续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Cynthia和Diane已然默认Lisa不再与她们一起午饭。Lisa买了一个漂亮的高科技保温盒,打算每日做好沙拉带过来,然后慢慢地把信用卡分期账单一点点还干净。

唯一的不足就是Vivian。客户对年审报告催得越紧,Vivian的脾气也越发易怒。Lisa做完表单,好不容易才在她挑剔的眼光下过关,就又被劈头盖脸地布置了另一堆任务。白日,她对Vivan敢怒而不敢言,只能躲在背后,跟Cynthia和Diane抱怨几句,偶尔想买点东西犒劳下自己,又想想好不容易立下的誓言,不得不忍下购物的沖动。夜晚,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租住的那一方公寓,摊在小床上,一侧床头柜摆着指向午夜的钟表,一侧窗外闪烁着寂静的零星灯火。她觉得很累。她安慰自己,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该不会远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天,Lisa得到一个噩耗。房东说,自己儿子回国工作,要把房子收拾好,给他单独住,不再和Lisa续约了。Lisa央求了半天,希望能缓到春节后,可房东仍是一口回绝。Lisa痛苦万分,她觉得不公平,情急之下连带着对Cynthia和Diane都有些生气——房东的儿子肯定和她俩一样养尊处优。再生气也得先处理生活的苟且。稍稍平静下来,她联系了租房中介。中介效率很高,很快给她发来了几个房源。房子都还不错,Lisa掂量着,自己是无论如何再挤不出钱付中介费,只好咬牙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在细细追问她平日工资的花销去处之后,父母给她打来了几千块钱,反复叮嘱她要学会存钱,万不可再像今日这样,连一点应急资金都拿不出手。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想到这阵子要看房、搬家,少不了要跟Vivian请假,心里就有些发怵。

果不其然,她才刚刚开了个头。Vivian就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那你是要让大家替你干活呗。”Lisa咬住下唇,硬着头皮听完Vivian的数落,小声解释道:“我会尽量安排在周末,只是个别房主只有平日有时间,所以……”Vivian冷嘲热讽地又说了她几句,却也不得不准许了她万不得已时的加班缺席。

周围静得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Lisa知道,大开间里的同事肯定都听到了Vivian对她的奚落。这种时候,Cynthia和Diane也无力为她说些什么。面前的电脑屏幕发出惨白的背光,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想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工作之中。她坐了一会,最终还是忍不住起身走了出去。

刚走到走廊上,两行热泪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你怎么了?”好巧不巧,Kevin刚好路过。

即便是平淡无奇的一句关心,在这种时候也成了击垮她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像被开启了阀门,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越流越多。

Kevin将她拉到一旁的小会议室里,仔细地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

“好了好了,”Kevin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年审压力大,你又是Vivian手下的得力干将,你一请假,Vivian难免着急。”Kevin给她一张张递着纸巾:“不过,你请假这事也完全合情合理,换房这事也不赖你。”

他顿了顿,说:“要不我跟Vivian说一声?让她……”

“不用不用。”Lisa忙不迭回答。她很感激,但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行吧。”Kevin又轻声地安慰了她一会。Lisa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便和Kevin分头返回了工位。

下午,她接到了送餐电话,是奶茶和小蛋糕。Kevin在微信上跟她说,甜食会让人心情愉快,并问她需不需要他帮忙搬家。Lisa心里更暖了,答复说搬家这件事她会自己搞定的——半是矜持,半是因为她不想显露搬家时的狼狈。

Lisa请假去看了房,又迅速联系了搬家师傅。周末,两个搬家师傅开了一辆小面包车过来,感叹一个单身小姑娘家,东西怎么这么多。她懒得搭话,坐在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扭头看着窗外。前座传来烟味,她皱了皱眉,把车窗拉开了一条缝,宁愿让冬日的寒风打在脸面上。

到了目的地。俩人要加钱,说当初没想到还会有洗衣机、冰箱等大型家电。穿着厚棉衣的大爷大妈,神色木然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热闹。四面八方的风向她席卷来,她冷得直跺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从未在冬季真正穿暖过。她不愿和那两个邋遢、猥琐的男人争辩什么,爽快答应加钱,只希望他们赶紧把东西都搬上去。

等屋子收拾得差不多,夜也深了。她简单洗漱一番,倒头就睡,半夜里便觉得有些发热。第二日醒来,全身乏力,确定是发烧无疑了。

她画好妆,可粉底也掩盖不住脸上的潮红,即便如此,她也不得不挣扎着去上班——她决然不好意思再向Vivian开口。

傍晚,她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咳,咳”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屋。Vivian假装没听到似的,照旧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Cynthia走过来,劝她还是去医院看看。她摇了摇头——不单单是请假的问题,医院人那么多,光是挂号、排队她就撑不下来。

过了一会,Kevin在微信上叫她出来。她刚走到电梯间,就被Kevin披上了一件男士的羊毛大衣。

“都病成这样了,身体最要紧,我带你去医院看看,Vivian那边我跟她说。”Kevin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了电梯。

于是,她糊里糊涂地又坐在了那个副驾驶座上,车里还是熟悉的布置。Kevin一面发微信,一面说:“好了,Vivian答应了,别担心。”

她鼻子一酸,脱口而出:“谢谢。”Kevin随即握了握她的左手,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晚上,医院里仍然人声鼎沸。Kevin直接带她去了住院部,他认识的一位熟人正好今晚值班。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发烧感冒,熟人简单地问了问情况,推荐了几款非处方药。Lisa跟在Kevin身后,闻着衣服上属于他的淡淡的男性气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化开了。因此,离开医院的时候,Kevin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也没有拒绝,任由着虚弱的身体倚靠在那具宽厚的臂弯里。

Kevin在车里看着她把药吃下,轻轻地抱了抱她,说已经跟Vivian打好招呼,让她上楼收拾一下,直接送她回家。她拿东西的时候,感觉到Vivian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男未婚女未嫁,就是他俩真在一起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里,Lisa穿上自己的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Cynthia和Diane就看出了端倪。Lisa坦然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们。

“Kevin多好啊,人帅又有事业心。”Cynthia由衷恭喜她一舉拿下男神。

Diane打趣道:“感觉Kevin段位挺深,你在嫁给他之前,可要弄清楚他是怎么和前妻离婚的啊。”

Lisa伸手去打Diane,要她住口。这才刚开始,哪能就提什么结婚呢。

Diane笑嘻嘻:“好好好,不说不说,要Kevin下午请喝咖啡当封口费。”

傍晚,她又避开同事,溜出去和Kevin吃晚餐。在年审关口,大家埋头做事,没有更多的人注意到她和Kevin的小动作。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心情好的缘故,她甚至觉得Vivian都附带着对她和颜悦色起来。等到加班结束,她再顺道被Kevin的专车送回家,繁忙的一天,也可以被惬意地度过。

前阵子笼罩在她头上的那片乌云终于要消散了吧,她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这么想着。在给Kevin送去甜蜜的晚安问候后,她环顾四周。她看见她那只黑色的小羊皮皮包被放在屋角的立柜上,与其他物品一道,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即便是背着去今晚那家五星级自助餐厅吃饭,那只皮包也绝不逊色,它不应该待在这么局促的地方。

要是能在北京有套属于自己的、大一点的房子就好了。她不知怎么,想起Diane的玩笑话。Kevin有房吗?就算没有,要是她真的和Kevin走到了结婚那步,凭着这么些年的积蓄,他应该也付的起首付吧。如果实在差一点,也没关系。她相信自己的父母虽然在平日里并不大方,但在关键时刻仍是愿意帮助一些的。

她天马行空地编织着幻想,直到越来越深重的睡意袭来。当然,她还要多考察考察Kevin。Lisa转头就进入到了梦乡。

买房子。这三个字说出来只是动动嘴皮的功夫,但在现实中,它们就像座大山一样,压着王悦喘不过气。房主不会干等。王悦付了定金,签了合同,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去凑钱。

买包计划再次搁浅。虽然在庞大的首付款面前,几万块只是杯水车薪,但过去的经验告诉王悦,苍蝇再小也是肉,她必须一点一滴地算计着,把那缺口给补上去。晚上,她半是自怜,半是撒娇地跟胡昊抱怨,自己这辈子怕是跟Chanel情深缘浅了。

“Chanel?我就不知道那‘瞎鬧儿包有啥好的。”

王悦笑了,她觉得胡昊取的这个别名真是太贴切了。她手下刚入职的小姑娘,将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钱,转手就换成了一只皮包,这不就是瞎闹儿吗?

她往胡昊的怀里钻了钻,不死心地问这次他爸妈能否多少给点。在这个问题上,胡昊就像铁板一块,一点油烟也不进。王悦虽然气恼,但也心知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不会有任何结果,她转而追问胡昊今年年终奖估计能发多少,她要将近期可预见的家庭收入全部考虑进来。

但是,一年一度的全家出行是必须要去的。王悦始终都记得,一次闲聊中,有人有意无意地揶揄她:“哟,合着你和你老公结婚这么多年,就没出国旅游过?”她面上尴尬,但也只能陪着笑,转背就把订机票和酒店排上了日程。回想起来,她应该感谢那名同事——每年旅行的那一小段时日,既成为她与同事们的谈资,也是在庸庸碌碌的家庭生活中,滋养她与胡昊感情的最后一点沃土。除此之外,她和胡昊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情趣。无论是生日、节日还是纪念日,他们都很少出去吃饭。胡昊认为,每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最好是碰上商家大优惠,要不然就要让周围所有人看得见摸得着,为自己的职业晋升营造出良好的舆论氛围——这早已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她虽然会取笑他,但其实多多少少是赞同的。于是,他们一边注意维持着城市中产阶级的体面光鲜,也愿意去购置一些耳熟能详的大牌商品穿戴在身,一边却在背地的生活里,如同每一个市井小民般节俭度日。他们巧妙地把握着两端的平衡,把日子过得像温吞的白开水,虽缺乏味蕾的刺激,但最适宜日饮夜饮,细水长流。

可是今年该去哪里呢?原计划的日本东京还是算了吧。寸金寸土的地儿,光每天的食宿都是一大笔开销。她下意识地点开宁子薇的朋友圈。宁子薇果然没有让她失望。都拮据到快付不起房租了,仍在碧海蓝天下摆出一片祥和。但同样是碧海蓝天,价钱却可以是天壤之别。

好在越南芽庄还算小众,说出去倒显得小资而清新。周末上午,王悦打电话告诉女儿,迪士尼乐园下次再去,这次先带她去看大海。女儿虽有些失望,但对于沙滩海浪仍然雀跃。

王悦这几日都在盘算着家庭资产。她找胡昊要了银行卡账号密码,把所有理财金额都划拨到自己账上。无论她怎么搜刮,首付款仍然差了一大笔。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向自己父母开口了。思想来去,她只有豁出脸面,向刘畅提出借钱。

在等刘畅答复的时间里,王悦倍感煎熬。好在刘畅爽快地答应了,她一下如释重负,忍不住和刘畅在微信上又多聊了几句。

八卦是女人感情之间不可或缺的粘合剂。她和刘畅从宁子薇,左绕右绕又说到大佬。

“大佬的妻子内外都不差,宁子薇除了年轻点、会打扮,也没有什么优势。也不知道那男人怎么想的。看来,男人稍稍有些成就,就耐不住寂寞。”

王悦看着刘畅发来的话,有些出神。胡昊会么?应该不会的,他舍不得花钱,现在的女孩怎么会喜欢小气、没有情调的男人呢?

“所以啊,我们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紧老公。来,给你一份出轨迹象大全,好好学习学习。”

王悦一面翻一面笑,“第11条,出现了新的微信使用习惯。”看到这里,王悦心里咯噔一下。胡昊算不算符合这条?王悦想起在最近的聊天里,他用上了以前没见过的表情包,还会对她说“老婆乖,抱抱。”

第二日,胡昊好不容易不用加班,她坐着胡昊的车一同出门。下车的时候,她故意磨蹭了一会,在副驾驶座上找到了一根卷曲着的褐色长发。她不染发,所以这头发肯定不是她的。当然,一根别的女人的头发也说明不了什么。职场中,偶尔送送异性同事回家,实属稀疏平常。

“你快点。”胡昊在远处喊她。

“哎,来了。”她把头发扔掉,赶忙跟上。

“明天晚上我要出差去见客户。”

“嗯,去哪?几点的航班呢?”王悦问道。春节前这段时间,她和胡昊常常忙得跟女儿视频的时间都没有。

周一晚上,王悦在公司加班写总结,越写越郁闷。像她这样的职位最是尴尬,领导在上面压活,下属交的东西各种不省心,到头来,还得她一个人在办公桌前逐字逐句地敲敲打打。她端起茶杯,几格玻璃幕墙照射出透亮的明黄色,背后是像她一样匍匐在格子间忙碌的无名之辈。

手机提示灯闪烁。是胡昊的微信:“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好的。”回复后,她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像平常一样放下手机,反而鬼使神差般打开了网上值机软件。

她按照目的地和起飞时间,简要筛选出几个可能的航班号,依次输入烂熟于心的身份证号和姓名。

“未找到乘客信息。”对话框反复显示着这个结果。

她按捺住打电话去质问胡昊的冲动。可能是她筛选方式有问题,漏掉了可能的航班,又或者干脆是票务信息出现纰漏,必须在机场值机台办理——她自己也偶尔会碰到这样的情况。贸贸然打电话过去,只会让胡昊觉得她不可理喻。

即便她暂时安慰了自己,总结也写不下去了。开车回家的一路上,她都心烦意乱。

“已登机。手机要关机了。”回到家,她看到胡昊十几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她还是没有忍住,急忙回拨了过去。

“您好,您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之中,请稍后再拨。”她接连拨了几次,听到的都是那个冷漠的女声。

为什么不是电话已关机?她反倒冷静下来。胡昊曾经夸她,说自己就喜欢聪明的女生。

王悦打开了“微信运动”,刷新着胡昊的步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数字仍在一点点地增长。她愈发地坐立不安,此时此刻,种种蛛丝马迹被成百上千地放大,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地变幻着。她迫切需要一个回音、一个答案。她又试着拨了几次电话,还是“正在通话中”。可是,偌大的北京城,她又要上哪去寻找胡昊的踪迹?

王悅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撑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一面飞速运转着思绪。

突然,她像想起来什么,拿起手机操作了好久,过了一会,又疯了一般地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户口本、结婚证,冲出了家门。

这几日,Cynthia和Diane都直夸Lisa皮肤好。女为悦己者容,Lisa在装扮上愈加上心,Kevin在工作间隙不时投来欣赏的目光,让她觉得加班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Kevin私底下告诉她,他会跟几个熟识的合伙人打声招呼,让他们在她升职的评审中说说好话,也会让Vivian多照顾她一些,少给她派活。这让Lisa在Vivian面前的腰杆更直了。她才不会像Vivian一样,人到中年还没把自己嫁出去。也许,跟年纪大一点的男人谈恋爱也没什么不好,他有宠护她的资本和能力。她也要跟父母提早灌输这个观点,只要她态度坚决,父母终究会同意的。

但是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如果她和Kevin无疾而终倒也不影响什么,只是如果俩人一起走下去,其中的一人必须离开。不过,Kevin那时肯定都是合伙人了,大不了她另谋职位,反正Kevin的收入也足够他俩生活。从Kevin挑餐厅的等级来看,他的家底应该不错吧。他还没有给她买过礼物,等俩人的关系更近一些,她也许可以试着让他给她买一个看中了好久的单肩包。

今天加班预计结束得早,Kevin说,干脆就别回去了,他在五星级酒店订了一间房。Lisa犹豫再三,羞涩地答应了,只是心里总有些慌乱,离开时还撞到了Vivian。

该来的总会来的,不是吗?她在光洁的浴室里对自己说。她闭上眼睛,头顶上的花洒投下温柔的水柱。这让她更不愿意回到自己的住所了。出租房热水器流出的水总是一会烫一会凉,狭小洗手间的角落里乌黑发黄的陈年污垢,是无论如何也弄不干净的。

她用厚厚的洁白浴巾把自己包裹起来,看着光可鉴人的镜子里瓷白的脸庞,摆出娇羞的模样。这样会不会让Kevin更加喜欢她?Kevin曾跟她说过,自己当初被她吸引,就是因为她特别的气质和对美的追求。这些理由,是否足够让Kevin将她作为结婚对象去考虑呢?

叮咚,叮咚。门铃连响了好几声。

Kevin在浴室门外说道:“服务员把夜宵送过来了,我去开下门。”

“嗯。”她应了一声。

紧接着,只听见门外一阵叮呤哐啷的嘈杂声,夹杂着哭声与叫喊。

“怎么了?”她把门推开,探出头,脚还未完全踩实在柔软的地毯上,脸上就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巴掌。

Lisa尖叫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怒气冲冲的中年女人的脸。她头发凌乱,眼角的皱纹在盛怒之下更显狰狞。

Lisa看见Kevin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扇着自己的脸,女人将手中的皮包不停地打向Kevin,歇斯底里地哭喊着。Lisa慌乱而错愕,耳边不断响起“出轨”“买房”“家庭”等字眼。她不敢相信,自己明明问心无愧,怎么就闯入了狗血的电视剧情节里。

她听了几句,感觉有点天旋地转。她逐渐意识到,Kevin所谓的离婚,原只不过是为了避开那高额的买房交易税。

她在他俩的激烈对话中,发出自己声嘶力竭的声音:“所以,你一直都在骗我?”

那个女人将满是泪痕的脸转向她,恶狠狠地奚落着:“是啊,你就这么好骗。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吗?因为就连今晚的房间,他都没舍得花上一分钱。”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将手机屏幕放到她面前。在最新的信用卡积分兑换记录上面,还有着无数个似曾相识的餐厅名字。

泪水终于喷涌而出。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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