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阁笔记

2020-04-28 06:23莫言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黑猫

一真牛

那头牛,身材魁梧,面貌清纯,是牛中伟丈夫也。初购来时,儿童围绕观看,社员点评夸奖,队长扬扬得意。但此牛厌恶劳动,逃避生产。套一上肩,立即晕眩,跌翻在地,直翻白眼。鞭打不动,火烧不理。一摘套索,翻身跃起。如此这般,众人傻眼。支书曰:“人民公社可以养闲人,但绝不能养闲牛。”队长曰:“若不是法律保护耕牛,老子一定要宰了你。”会计曰:“好男不当兵,好牛不拉犁。”支书日:“闭嘴,你的话里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当心撸了你的会计。”会计面色灰白,悄然而退。牛翻白眼,不见青光,疑似阮步兵转世。无奈,只好将它牵到集市售卖。那牛一到集市,双眼放光,充满期待又略带忧伤,仿佛一个待嫁的新娘。集市上收税的人一见它就乐了:“伙计,您又来了呵!”牛眨眨眼日:“伙计,不该说的莫说,拜托了呵!”

二诗家

大清乾隆年问,吾乡白公有三子,皆忤逆不孝,但俱有诗才。父将三子诉之于官。差役将三子拘至衙,县官升堂审讯。父历数三子不孝行状,言之动情处,失声号啕,老泪纵横。官曰:“忤逆不孝乃本朝法定大罪,轻则廷杖,重可大辟。但本官爱才,不忍动刑。闻尔等皆能诗,即以衙前竹为题,各作一首,通即恕,不通则严惩之。”长子咏曰:“老爷衙前一丛竹,顺着节儿往上数。老爷今年做知县,明年定会升知府。”次子曰:“老爷衙前竹一丛,旭日初照枝叶红。老爷明年升知府,后年提拔进京城。”三子曰:“老爷衙前竹丛一,观音菩萨来送子。送个儿子中状元,送个女儿嫁皇帝。”官大喜,令差役责打白公四十大板,斥之:“生了三个诗人,还告什么刁状。”

三葱管

余少年时与兄割草、牧羊于野,渴甚。沟渠中虽有水,但苦如盐卤,不能饮。兄遂問羊:“羊羊羊,何处有水井?”羊咩咩数声,东向狂奔,吾与兄追随至翰林碑。碑前果有一古井,深可数丈。时有翠鸟由井中飞出,水汽淋漓焉。探身下望,井中映出倒影。吾口渴愈烈,恨不能跳入井中畅饮。兄突发奇想,采来葱管数根,以口叼之,劈开双腿,足蹬井壁,次第下之,如入幽灵之境。良久,兄口叼贮水葱管,攀援而上。以葱管授我,饮之,其水甘洌,如琼浆玉液。如是者数,兄气喘吁吁,力渐不支。余心不忍,道:“哥,我不渴了。”兄道:“再取一次即止。”兄蹬壁又下。忽听扑通一声,余知兄落水,急忙低头探看,只见兄站在井底,水及其胸。余急问:“哥,没事吧?”兄道:“好凉快啊!”我道:“哥,你快上来吧。”兄道:“我踩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兄俯身入水数次,摸上一黑色长物。兄解下腰带,拴住此物,挂在脖上,攀援上来。拔草擦去泥污,竟是一把长刀。找砖头磨去铁锈,发现刀背上刻有两个篆字,经学校老师辨认,说是“葱管”。我与兄闻之愕然,难道古人知道我们会用葱管取水吗?许多年后,我想,也许是一个姓管名葱的人,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刀背上。

四锦衣

一富家女,容貌姣好,及笄,自言宁死不嫁。其母怪之。每至夜深人静时,闺中即有男子说笑之声。母逼问之,女日:“系一美貌华服男儿,夜来幽会,鸡鸣时,即匆匆离去。”母授计于女。至夜,男又至,女将其华服锁于柜中。平明,男索衣欲去,女不予,男怅怅而逝。清晨,大雪,母开鸡舍,见公鸡赤裸而出,不着一毛,状甚滑稽也。女急开柜,见满柜鸡毛灿灿。女抱鸡毛出,望裸鸡而投之。只见吉羽纷扬,盘旋片刻,皆归位鸡身,有条不紊,片羽未乱也。公鸡展翅,飞上墙头,引颈长啼。啼罢,忽作人语,曰:“吾本天上昴星官,贬谪人间十三年,今日期满回宫去,有啥问题找莫言。”

五仙桃

吾少时听爷爷说,崂山西侧悬崖上,有桃一株。三月开花,其华灿烂。八月桃熟,崖下仰望,鲜红如玛瑙,气味芳香,人间罕嗅之也。博者日:“此仙桃也,食之可长生不老。”多有渴望不死者,攀岩而上,但终无一近顶者。村中有巧人杜乐,诸工皆能,乃倾其家产,造抛石机一具,能抛石数十丈。俟桃熟,集村中精壮数十人,拉动机器,抛石上崖,先不中,调整数次后,有一石正中桃树,似闻噼啪之声,见数桃下落,众蜂拥上前欲接,但距地数丈时,即被仙鹤噙去。

抗日战争时,游击队找杜乐造抛石机。其时杜乐已死,其子杜兴按父留图纸,造抛石机一具,在攻打蓝村炮楼时,立下大功。游击队奖励杜兴,赠其蟠桃一筐。

六茂腔

吾乡高密有戏曲茂腔,流传二百余年,至今演唱不绝。吾从小耳濡目染,得益甚多。此戏起源于民间,曲调委婉凄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尤为村妇所迷。剧情多惩恶劝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老套路。剧中唱词,多使用方言土语,听起来格外亲切,但外乡人不懂也。

黑龙江边祝家屯,系民国初年由一闯关东的祝姓高密人创建,后亲戚朋友皆投奔而来,遂成一高密屯。90年代中,屯中一老妇病重,对儿女说出最后愿望,临死前想听一段茂腔。那时还没有互联网,但VCD已经有了。其子就给高密的亲友拍电报,索求茂腔光盘,同时去哈尔滨买了一台机器等候着。半月后,光盘寄到,老妇已在弥留之际。家人匆忙将茂腔放出,起调过门一响,老妇手指颤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等到著名旦角郭秀丽那悲凉婉转的唱腔响起来时,老妇竟然坐了起来。一曲听罢,心满意足地说:“中了,现在可以死了。”言毕,仰倒而逝。

七褂子

吾少时曾随生产队里的妇女采摘棉花。深秋时节,天气寒冷,妇女们已有披棉衣者。是秋,余新缝一件蓝华达呢褂子,穿在身上,自觉添了二分人才。因棉花柴磨损衣服甚重,余即将褂子藏在麻袋中。赤膊拾花,身上被花萼划得伤痕累累。一日,冷风飕飑,阴云密布,时有雪花飘落,气温降到零度。妇女们都穿上了棉衣。一常姓大嫂激我:“青年,今天还光膀子吗?”我说:“光啊!”于是,我冒着寒冷脱下褂子,塞进麻袋,放在地头,然后将白布包袱,上挂脖子下系腰,赶紧拾花,塞进包袱,棉花冰冷,凉着肚皮,风吹到背上,如被刀割。妇女们嬉笑不止。为了不让她们看我笑话,我发誓宁愿冻死,也不穿褂子。为了抵抗寒冷,我开始唱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些娘们儿,一定认为我疯了。我暗自得意。装疯卖傻是为了吸引女人的注意,她们注意我了,并且知道了我的抗寒和我的爱护衣服。当我拾满了一兜棉花到地头上找麻袋时,麻袋没有了,珍藏在麻袋里的褂子自然也没有了。

装疯卖傻是要付出代价的。

八踩鱼

吾家房后五十米,即胶河也。夏天晌午,河中全是洗澡的人。河水被晒得滚烫,浅水处,水仅没脚踝。河系沙底,硬而平滑,有银白鲢鱼被烫得发昏,来回乱窜。吾等追逐踩踏之。有乳名皮囤者,一中午曾踩鱼八十条。

皮囤七岁时,父母双亡。皮囤跟哥嫂生活。其兄懦弱,其嫂霸蛮。皮囤常受其嫂虐待,其兄不敢阻拦。一日,其嫂与邻村一著名泼妇打架,被打翻在地,踢踏不止。皮囤奋勇向前,揪住泼妇头发,将其拽倒在地。有邻人问:“皮囤,你嫂子对你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救她?”皮囤说:“她再不好,也是我嫂子。”其嫂闻知,甚为感动,从此改变态度,視皮囤如同己出。

吾曾追随皮囤下河踩鱼,但总是踩不到。看那皮囤,在浅水中跳跃腾挪,如同舞蹈,一会儿弯腰,从脚底摸出一条,放到胸前布袋里,一会儿又弯腰摸出一条,放在胸前口袋里。我问皮囤,为什么你能踩到而我踩不到?他说:“左脚撵了右脚踩,右脚撵了左脚踩。”

九虎疤

吾乡有一奇人,面目狰狞。自言系在关东挖参时为老虎所伤,人送外号“虎疤”。吾曾听其亲口讲述此事。说,一日黄昏,他挖得一枝七品叶,大喜。忽觉脑后冰冷,猛回头,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款款地从林中走出来。大虫说:“挖参的小子听着:此参是我栽,此山是我宅。要想拿参走,留下小命来。”那人说,我扑上去与大虫斗,虫死我伤。

这个打死过老虎的人,人民公社时期,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喂牛喂马,颇有怀才不遇之慨,常常在我们面前发牢骚:“奶奶的,老子堂堂的打虎英雄,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啊……”接着就唱:“何日里施展我盖世武功,打尽了老虎再打恶龙——”人民公社解体后,此人成了卖药酒的,四集遍赶,卖虎骨酒、虎鞭酒,当有人质疑其假时,他指着自己的疤脸说:“看到了吧?这是跟老虎搏斗时所伤,虎死我伤。”

十槐米

槐树分国槐与洋槐。国槐花籽可入药,能治风症。吾家曾养一猪,因去势而染破伤风,牙关紧咬,身体僵直,平躺在地,不能站立。兽医云,必死无疑。吾母日:“死猪当成活猪医吧。”遂将槐米灸末,混以米汤,用兽用针管自嘴角灌之,半月后竞愈。之后,此猪狂吃疯长,邻人日,其报恩也。

数十年后,我爬上北海公园白塔所在之小山,下山时,见山路两侧,全是粗大的国槐,槐花半谢,槐米累累。一老人正在采摘槐米,曰:“半花半米,正是最佳采摘时。”吾问老人采此何用,老人曰:“晒干,炙粉,蘸煮鸡蛋,日食两枚,可轻身健体。”

十一深巷

我的朋友禚糕在县城梧桐街开了一家咖啡馆,生意兴隆。馆名“深巷”,系我所题。戊戌春节,我在故乡。禚糕来访,邀我去喝咖啡。盛情难却,即随其往。进馆便见墙上挂着一幅署名“莫言”的书法,字迹秀美,法度森严。文字内容是:“一辆由白鹅驾辕的四轮车由小巷深处摇摇摆摆地驶出来。拉长套的是两只肥胖的绿鸭,车上载着狐狸的新娘。她身披白色的婚纱,头上戴着丁香花冠,睫毛很长。早起送牛奶的工人看到她们来了,慌忙跳到一边,为她们闪开了道路。”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憨憨一笑说:“替你扬名呢!”

十二爱马

爱马人爱马甚过爱自己。他自己从不洗脸,但他会给马洗。严寒的早晨,在结冰的井台,用冒着热气的井水给马洗脸,用洁白的毛巾给马擦脸,马神清气爽,目光皎然。他满面污垢,眼睛晦暗。此是我亲眼所见,1969年在城外五里店。

爱马人是我家亲戚,姓汪,是地主分子,我该叫他表叔。那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啊,那时候马和牛一样都是集体财产。那时我们的教科书上说:地主对人民公社怀有深仇大恨,时刻梦想着变天。经常有地主投毒害死人民公社马匹的案件,这个地主怎么会这样呢?一个地主爱人民公社的马爱到这种程度,谁会相信?如果那匹马是他自己的,他该怎么个爱法?又一想,我这想法太不文学了,真正的爱,是与所有权无关的。上帝是所有人的,难道能归你一个人所有吗?祖国是十几亿人共有的,难道能归你自己吗?想到这些,我就明白了。

十三蛙泳

三十二年前,我曾写小说《生蹼的祖先》,描写了一个生活在沼泽地里手足上生有蹼膜的家族。这部小说最根本的灵感来源于我的一位小学同学。他手指与脚趾间有蹼膜相连,大家也不以为怪。那时吾乡雨量充沛,每到夏秋,河中水势滔天,沟渠池塘中也水满槽平。是时省直机关的“右派”集中在我们村子东边的国营农场劳改,一时龙虎云集,各显其能,令村民眼界大开。有几位“右派”体育健将担任了我们小学的体育教师,其中一位姓邓名赞的是省蛙泳纪录保持者。邓老师耐心纠正我们的“狗刨”泳姿,教我们标准的蛙泳。我这位同学脱颖而出,先得了县级冠军,又得了地区冠军,很快名声远播。他这个冠军和亚军差距很大,横渡大湾子,一个来回大约一千米,他能将亚军甩出去三百米。邓老师是省纪录保持者,虽然当了“右派”后速度有所下降,但入水后依然是一条蛟龙。他与我们这个同学在大湾子里游了一个来回,竟然被落下十几个身位。邓老师是胶东人,夸奖人时喜欢加上“妈拉个×的”做定语,他拍着我们同学的脑袋说:“妈拉个×的小兔崽子,你不得世界冠军谁还敢得!”接下来就要到省里比赛,有好事者写信给省体委,取消了我同学的比赛资格。后来,邓老师出钱,让我同学去手术,术后泳技尽失。“文革”期间“红卫兵”批斗邓老师,说他迫害贫下中农子弟,邓老师恼怒地说:“妈拉个×的,我真傻!”

我至今记得这位同学在村西大湾子里蛙泳的英姿:邓老师一吹哨子,学校游泳队的队员们一齐蹿进湾子,奋勇向前游去。湾子南北长三里,东西宽一里,水深平均三米,最深处八米,据说最深处有一个鳖的宫殿。等大家游出几十米后,我这位同学才慢吞吞地举起双手,对着太阳照照,然后纵身入水,如同一只油滑的海豹。邓老师挥舞着拳头,兴奋地说:“看看,看看,妈拉个×的,这才是蛙泳!”

70年代末,我在保定当兵时,看了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心中感慨万千,剧中主角麦克·哈里斯,就是手指问生有蹼膜的人。我想,那个将我同学手足上生有蹼膜的事告发给省体委的人,真不是个东西。

90年代末,我去烟台新华书店签名售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一盒子红樱桃挤到我面前,提着我的乳名问我还认不认识他,我困惑地摇摇头。他恼怒地说“妈拉个……”我大喊一声“邓老师!”邓老师在暴烈的阳光下穿着游泳裤、炫耀着一身腱子肉给我们上游泳课的往事便像老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晚上,我到邓老师家去吃鲨鱼肉馅的饺子,师母特意捣了一碗蒜泥。师母说:“我记得有一次吃大蒜比赛,你得了第一名。”我笑了。我想不到师母竟然是胡珂老师。胡珂老师也是那拨“右派”中的一位,也是体育运动健将,曾经在省女子篮球队里打过中锋。她带领着我们修了一个标准的篮球场。这都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事情了。吃着饺子喝着啤酒,我和邓老师说起了我那同学的事,我们都恨那个写信的人。

昨天,我收到了胡珂老师一封信。胡老师在信中说,邓老师昨天去世了。我早就想写信告诉你,那封信,是我写的。当时,邓老师跟音乐老师蔡美玲好,蔡美玲弹着风琴,邓老师唱歌,金童玉女一般,我很嫉妒。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没想到我成了他的妻子。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跟你讲上三天三夜。现在我只能跟你说,因为嫉妒,我写了那封信。其实,即便我不写那封信,吴三太(我同学的名字)也成不了世界冠军。你想想,奥运会怎么会让一个手脚上生蹼的人参加呢?

十四神迹

1992年春,吾与友人游昆明太和宫金殿。殿前有一铜缸,缸中满储清水,缸底有一条石鱼,鱼嘴张开朝上。众多游人欲将硬币投鱼嘴中,皆不中。吾从口袋里摸出五枚硬币,大喊一声:“闪开,看俺的!”众人急闪,吾将硬币朝缸里撇去,只见那五枚硬币从不同的角度入水,飘飘摇摇,一枚追着一枚,四枚落进鱼嘴,一枚停留在鱼唇上。众人一片欢呼。此是吾平生第一快事也!目睹此事者,有原《解放军文艺》主编王鹰和原济南军区创作室主任田水。

二十年后,我独自一人旧地重游,见铜缸依旧,石鱼依旧,游人全新。我还是我,也不是我。我知道那个神奇的场景,是茫茫宇宙中唯一的,不可再现的,但还是心存幻想。瞅瞅左右无人,我摸出五个硬币,用记忆中的姿势,朝铜缸撇去,然后,我转身走了。对天老爷保证,将硬币撇出去那一霎,我就闭上了眼睛。这就使结果有了多种可能,一种可能就是这五枚硬币也像那五枚硬币一样,四枚落入鱼嘴,一枚停留在鱼唇上。

十五老汤

寒冷的腊月里,跟爷爷拉着小车去赶集卖草,是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之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到了路边那三棵大柳树下,爷爷支起小车,抽了一袋烟。这时太阳出来了,东边的天际被映得通红。柳条上,路边的枯草上,爷爷的眉毛胡子上,都沾着白色的霜花。我奋勇拉着车,踩着冻得裂开大纹的路面,听着河道里冰层坼裂时发出的“嘎巴、嘎巴”的响声,向牛庄集进发。牛庄集是我们县除县城外最大的集市,集市南头有一棵据说是宋朝的老银杏树。树有多粗?七搂八柞一媳婦。说古代有一个人在树下避雨,想量一下树粗,张开双臂算一搂,搂了七搂,看到一个小媳妇在树缝里避雨,无法再搂,只好柞,伸展开拇指和中指算一柞,柞了八柞。

在这棵大树下,有一个老汤锅。那锅非常大,据说有三十二印。这个“印”,到底是个什么单位,我问了很多人也没得到准确回答。反正那锅倒进去十桶水也不满,把一头牛剁巴碎了扔进去也绰绰有余。这锅里煮着牛的下水,灶下燃着劈柴,火光熊熊,锅里的汤翻着浪花,咕嘟咕嘟的,几根牛肠子什么的随着热浪翻滚。臭烘烘的老汤味儿在那个没有工业的贫穷年代里的寒冷的早晨,能扩散出很远,夸张点说,一出村我就闻到这个迷人的气味了。有经验的吃货都知道,不管是猪下水还是牛下水,下锅前万不能洗得太干净,洗得太干净了就没有那个味道了。吃的就是这味儿。说实话,我之所以踊跃地帮爷爷拉车赶集,为的就是这几碗老汤。

我当兵的第十一年,调到总部机关工作,一位同事,曾经给一位名震胶东的将军写过回忆录。他说,将军说过,1943年初冬,久病不愈,在你们县牛庄一棵大树下,喝了三碗老汤,出了一身大汗,精神立即健旺,第二天即指挥着部队,全歼了伪军一个团,活捉了伪团长,缴获武器弹药若干,最重要的是缴获了一批布匹棉花,解决了部队的冬装。

这个故事我对很多人讲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果你到我们县牛庄去赶集,在集市南头那棵比“七搂八柞一媳妇”又粗了一些的大银杏树下,那个热气腾腾的老汤锅已经变成了一组雕塑,其中有一位将军,蹲在锅前,捧着大碗,在喝老汤。雕塑旁边的一块碑上刻着隶体大字:某某将军喝汤处。

我老家的一个旅游局长在一次旅游经验交流会上慷慨激昂地说:“发展旅游,经验两条。一是造景,二是造谣。”

十六鸟事

五十多年前,我对养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光棍汉,名叫好胜,外号喜鹊。他之所以有这样一个活泼的外号,是因为他曾经驯养过一只喜鹊。

夏天的中午,村子里的人喜欢到大湾子边上那棵大柳树下乘凉。柳树喜水,不怕涝。因为靠着湾,红色的树根都扎到湾水中,柳树长得格外茂盛。后来,我常到北京的北海公园去散步,看到水边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柳树,我就想起我们村湾子边那几棵大柳树。北海公园里有个亭子,亭子里很多人在那里唱歌。有一个文质彬彬的老人带着一只秃尾巴的喜鹊,每天都到这里来。老人坐在凳子上打盹儿,有时也不打盹儿。喜鹊在他周围蹦来蹦去。有一天,有三只野喜鹊降落下来,与那秃尾巴喜鹊打招呼。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秃尾巴喜鹊,突然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别惹我,烦着呢!”三只野喜鹊穸穸翅膀,飞走了。秃尾巴喜鹊用英文说:“Goodbve!”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如果撒谎,让我下辈子变只喜鹊。

当时,我很好奇,上前去问那鸟主老人:“先生,它怎么会说话呢?”老人翻翻眼睛,冷冷地说:“你怎么会说话呢?”我的脸一阵发烧,感觉到羞臊,这个问题的确没有质量,老人刺我,是我自找的。我灰溜溜地往前走,一个操着一口北京胡同语言、戴着白手套、双手托着四个沉重铁球格楞楞转动的人,仿佛是对着虚空说:“这老爷子,康熙皇帝的十五世孙,真正的贵族!”

我差不多有十年没到北海公园去了,这个老贵族和他的会两种语言的喜鹊还好吗?

我还是继续说一下好胜那只喜鹊。夏天的中午,我们集合在大柳树下,看好胜的喜鹊。好胜的喜鹊胃口很好,荤素都能吃。我亲眼看到它吃了半个生地瓜,也亲眼看到它一口气吃了三条蜥蜴,像无牙老人吃面条一样。最让我着迷的是好胜跟喜鹊的关系,那样好,形影不离。好胜走到哪里,喜鹊跟到哪里。有时候喜鹊在好胜的头上低飞,有时候喜鹊蹲在好胜肩头。我想,我要是有这样一只鸟就好了。

有一天,好胜的喜鹊不见了,好胜到处找,吹着口哨找,流着眼泪找。好胜脾气暴躁,经常用屈起的强有力的中指,猛弹儿童的脑门儿。弹一下就鼓起一个包。我们有点恨他,也有点怕他,但更多的是崇拜他,因为他养了一只会说话的喜鹊。在那个时代里,养鸟是被视为腐朽堕落的事儿,好胜出身好,三代赤贫,又是光棍,无人敢说他。好胜的喜鹊只会说一句话“奶奶个熊!”

好胜为了找喜鹊旷了三天工。他吹着口哨,眼泪汪汪地在村子里转悠,村子转完了,就到村外的树林里去转。一个整劳力,为了一只鸟,三天不干活儿,这可是一件大事。队长汇报给村子里的主任,希望主任能够修理一下好胜。但主任说:“别说他三天不干活儿,他就是三年不干活儿,我也不会去说他。”队长问:“凭什么?”主任道:“你说凭什么?”

十七呼啸

戊戌盛夏,因患腰椎间盘突出,经朋友介绍,去天坛公园附近,请著名中医看病。医生姓左,自言是左宗棠八世孙,有家谱为证。墙上挂有医生骑马戎装照,说是当年曾戍边防,每日骑马巡逻,练就高超骑术,可以在马上倒立,亦可倒挂在马肚皮下射击。医生为我正骨点穴,推拿针灸,连续数次,效果甚好。医生见多识广,谈吐雅致,凡古董鉴赏、茶叶制作、酒类酿造,谈来俱头头是道,令人叹服。一日茶饮时,医生忽闭目凝神,仿佛人定。俄顷,撮口而发呼啸声,初似风从松林问吹过,继而如鸾凤和鸣,又似虎啸龙吟,令人心胆颤动,毛骨悚然。陪坐数人,皆默然无语。吾知魏晋问高士,多有能发声长啸、借以抒发胸中积郁者,其中尤以阮籍最为著名。我以为此高术早已失传,没想到竟然在无意中听赏,此亦快事,医生真奇人也!打油诗一首记之:

史载苏门啸,剌然发凤吟。

群山齐响应,众鸟共停音。

隐士生奇志,良医好善心。

京城听妙曲,闹市变丛林。

十八赤膊

戊戌入伏日,办公室空调坏,大热,赤膊挥毫,其乐无穷。汗流浃背之际,突然忆起,吾上小学时,学校有一陈姓老师,“右派”,学问极好,通音律,善歌唱。可惜面部有天花瘢痕,影响了他往表演艺术方面发展,否则……没有什么否则。

当年的夏天比现在热,那时无风扇、空调这些玩意儿,有也没有用,因为那时候我们那里没有电。天热,但课又不能不上,陈老师便脱下褂子挂在椅子背上,光着脊梁讲课。他第一次光膀子我们有点不习惯,但很快我们就习惯了。陈老师瘦骨嶙峋,卻声若洪钟。讲到得意处,手拍胸脯啪啪作响。吾等心驰神往,学问大长。这样的老师再也见不到了。吾虽然只上到小学五年级,但我们的老师几乎都是“右派”,“右派”都是牛人,所以,我们高梁穗子公社玉米棒子小学的毕业生,实际水平相当于当时的高中毕业生。

据说,我们校长在办公会上批评陈老师光脊梁讲课,陈老师说:“宪法没有规定不许光着脊梁讲课。”

“文革”后期,发布“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村里的人把“广积粮”误听成“光脊梁”,于是感慨万千地说:“还是人家陈老师有远见。”

天花瘢痕毁了陈老师的容貌,但陈老师的基因是美丽的。我们村子里一个青岛的女知青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不管冷嘲热讽,嫁给了他。后来,他们一家都回了青岛。那个青岛籍的著名女演员,就是陈老师的女儿。

十九怪梦

今日搭出租车从南站回师大,严重堵车,幸亏司机师傅善谈,免除了我不少焦虑。司机说,他昨天夜里梦到中国足球队参加世界杯赛,守门员是一只斑斓猛虎,足球飞来,老虎扑住球,按在草地上,嚼吧着吃了。他说,老虎怎么能吃足球呢?后来一想,当年没有东西吃,就把牛皮腰带煮着吃了。足球也是牛皮的,所以,老虎就把足球吃了。他说,在他的梦里,老虎吃足球,双方的球员都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老虎把足球吃了,打了一个哈欠,趴在球门前睡了。一会儿,对方的球员又盘带着一个足球过来了,老虎站起来,怒冲冲地说:“你们还有完没有?!……”

这时,忽听到“砰”的一声响,出租车的前头,撞在了一辆劳斯莱斯的屁股上。

二十牛黄

吴鸣自故乡来,言两个月前,村中张二爷家一头黄牛拴在户外,被冰雹击毙。张二爷失声痛哭。此牛如不死,可卖三千元,死了,连一千元也卖不了了。张二爷的女婿吴晋是屠户,前来帮忙,将死牛剖剔,从胆囊里弄出一块鸡蛋大的结石,用刀背敲之,铿然有声。吴晋对岳父说:“爹,你就别难过了,牛胆里长了这么大的石头,这牛,即便不被雹子砸死,也活不了几天。”张二爷接过结石看看,叹道:“嗨,怎么会长这么大的石头呢?”说完他就将结石撇到池塘里去了。当天晚上,吴晋正在家吃饭,张二爷赶来,急火火地说:“快快快,快去把那块结石捞上来!”原来,张二爷晚上与兽医孙宝功喝酒,说起牛胆结石的事,孙宝功说,那是天然牛黄,无比珍贵,比黄金还要贵。吴晋跟着老丈人来到池塘边,借着月光,跳下水去,先是乱摸,后来就用脚一点点地顺着摸,悄没声的,怕被人看到。摸到后半夜,几乎绝望了时,脚尖碰到了一个东西,摸上来一看,正是那块结石。几天后,来了一个香港商人,用十万元买走牛黄。懂行的人说,这样大个儿的牛黄,是宝贝,十万元,贱卖了。

按说,吴晋辛辛苦苦,把死牛剥皮解剖,发现了宝贝,又在池塘里摸了半夜,把宝贝摸上来,张二爷卖了那么多钱,应该拿出一部分给女婿才是正理公道,但张二爷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吴晋起初还不好意思开口,以为老丈人迟早会分钱给自己,但过了几个月,一点动静也没有。村里的搅屎棍尚老四撺掇吴晋:“吴晋啊吴晋,你真是死熊啊,你想想,如果不是你在那苦胆上豁了一刀,那块牛黄能掉出来吗?如果你在池塘里摸到牛黄后,悄没声地塞到裤裆里,你老丈人如何能知道?你这老丈人太不够意思了,他分给你五万元都不多……”

吴晋被撩得火冒三丈,气冲冲地去找老丈人,但到了老丈人面前就蔫了。他挠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爹……那个……爹……”张二爷怒冲冲地说:“什么爹爹爹,不就是尚老四那狗娘养的王八蛋给你喂了点枪药,让你来跟我要钱吗?我跟你实说了吧,如果你不来要,我还真想给你一万,让你回去把那三问破房子翻修一下,让我女儿也住住新房。但你来要,对不起,一分钱也不给。”吴晋于是把那人教他的话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张二爷说:“呸!牛是我的,别说牛胆里的牛黄,就是牛肠子里的屎,也是我的财产。我女儿陪你睡觉给你生孩子,你来帮我干点活儿怎么啦?不应该吗?”吴晋无言以对,灰溜溜地回去了。尚老四又来撺掇道:“你这老丈人太不地道了,告他去!”

吴晋的老婆可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把前来挑拨离间的尚老四臭骂了一顿,然后揪着吴晋的耳朵说:“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给俺好好听着,俺爹就我一个独生女儿,别说这十万块牛黄钱,就连他那五问大瓦房,他那辆拖拉机,他那个玉石烟袋嘴儿,他家里一切的一切,最后都是我们的,你着什么急?”

下次吴晋在集上卖肉,尚老四又凑上来要说什么。吴晋举起钢刀,怒冲冲地说:“你肚子里有块牛黄,要不要我帮你剜出来?!”

二十一石头

福建友人于某,是篆刻家,也是寿山石专家。前不久来京,送我一块桃核大小的黄石头,说是田黄,价值胜过黄金。我看他把玩着这石头,不断地给我讲解这石头的好处,那腔调,那神情……我想,古人笔下的石痴大概就是这样子吧!我笑道:于兄啊,既然这玩意儿比黄金还贵,那你就送我一块黄金吧,这个我不稀罕。他说,你真的不要吗?我说,我真的不要。他走了,我想起了两件与石头有关的事。

十七年前,我应邀去台北艺术村作驻市作家,时间一个月。邀请方希望我能从故乡带一块石头去,镶嵌在艺术村的墙壁上。这是他们的惯例。他们那堵墙上,已经镶上了几十块来自世界各地的石头。我从故乡南山上选了一块赭红色的光滑卵石,足有十斤重。我想,石头太小了显得我小气,大点好,有气派。但这块石头在首都机场安检时被扣下了。他们最终也没明白我为什么要带这么块大石头上飞机。到了台北,艺术村工作人员跟我要石头,我说在行李里,明天给你们。当天晚上我就出去,想找一块跟我家乡的石头颜色相似的充数,但走了十几条街,也没找到那样的。没办法,只好从一处建筑工地上,捡了一块黑色的鹅卵石,揣在怀里,带回宿舍。当天晚上,我把那块石头放在澡盆里用热水浸泡,然后用牙刷蘸着牙膏搓刷,最后擦上了一层雪花膏,然后放进被窝里搂着睡了一夜。第二天,我把那块石头给了那位工作人员,她高兴地说:“这块石头香喷喷的哎!”

前年,一位山东卖石头的朋友,让我帮他找个客户。他不是卖那种一般石头的,他专卖泰山石。我想起少时在农村,经常看到村头上或者人家的房子后,竖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字样,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很好地解释这句话的准确意思,只是大概地知道这是辟邪的。我以为我的朋友卖的也是这样的小石头,谈到深入才知道,他卖的是重达百吨甚至数百吨的巨石,每块要价数百万元。这朋友说起这有造型的巨大泰山石在风水学里的妙用,他说他的用户都是党政机关。按照他说的,这些石头,不但事关一个单位主官的升迁,而且关系到这个单位所有成员的福利,当然还有美观和气派的妙用。后来,我就对这件事比较上心,果然,在很多单位的地盘上,看到了这样的巍峨巨石。有的上边刻着激励人心的口号,有的刻着单位的名称,有的什么也没刻。

这些年我每次乘车路过泰山,总要透过车窗往外张望,也许是心理作用,肯定是心理作用,我感到泰山越来越矮了。

二十二斗虎

关东那地场到底有多么冷,无法子跟你们说清楚,怎么说也是个冷,真冷。但也有不怕冷的,俺家那匹黑马就不怕冷。俺家那匹黑马是匹公马,没骟过。那匹马有点野,蹄子热,嘴尖,除了俺爷爷敢使唤它,别的人都不敢近它的身。但它是一身的好活儿,在俺爷爷的手里,无论是拉车还是拉犁,都是一匹顶两匹。因为这一点,尽管它一身的坏毛病,俺爷爷还是舍不得卖它。这匹马一到初冬就拴不住了,无论你用什么样的缰绳,它也能给你咬断。它一大清早就跑出去,傍黑天才回来。既然能够自己回来,索性也就不拴它了。刚开始,家里人对黑马出去的目的有几种猜想,一是说它出去找母马谈恋爱,一是说它出去找草吃,但后来觉得这几种猜想都不对头。周围屯子里谁家有匹母马我们都知道,我家的公马要是把谁家的母马给配了,消息马上就会传回来,即便没配了母马,毁了马棚子,人家也得找上门来让我们赔偿。关于它出去打野食的说法也不成立,冰天雪地,一根草也没有,灌木条子和树皮它肯定不喜欢吃。况且它每天晚上回来就吃个不停,咀嚼草料的声音彻夜不息。如果白天在外边吃到了野食,夜里就不会有这样好的食欲。还有一个说法就是这匹马喜欢玩,白天它是出去游山玩水去了。这种说法太浪漫了点,毕竟是匹马。但这匹马每天回来时就大汗淋漓,好像一个刚跑完了马拉松的运动员,身上还有一些或深或浅的血口子。它到底出去干了些什么,的確是个让人心痒的谜。后来,我爷爷决定跟踪这匹马,看看这家伙到底去干什么了。

爷爷跟踪着它到了后山的一块被稀疏的林子和一蓬蓬的灌木围绕着的平地,不由得吃了一惊。爷爷看到一只老虎在那儿烦躁地转着圈子,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家的马进了场子,活动了一下身体,对着老虎叫了几声。老虎也叫了几声。我家的马在奔跑时脖子上的鬃毛竖起来,像波浪一样翻滚着,十分威风。然后我家的马就和老虎展开了生死大搏斗。我家那匹马能够将身体立起来,两只前蹄好像拳击手的两个拳头一样灵活而有力。它用前蹄把老虎打得鼻子往外蹿血。如果你认为我家的马只会用前蹄那就坚决地错了。我家的马两只后蹄用得也很俏丽。它会在奔跑中猛然停住,把两只后蹄飞扬起来。我爷爷亲眼看到马蹄子踢到了老虎嘴上,老虎嘴里飞出了几个白白的东西,还用问吗?虎牙。老虎牙被踢掉,蹲着那里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当然,老虎毕竟是老虎,它的锋利的爪子,也在我家马的屁股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深的血痕。

爷爷心中感动,心里想,走遍天涯海角,到哪里去找敢跟老虎打架的马?而且还能打个平手。打上半个时辰,老虎和马看样子都有点累了,它们就分开了。我家的马跑到树棵子里用舌头舔雪吃,那只老虎也用舌头舔雪吃。休息一会儿后,它们继续战斗。我爷爷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家的马鬃毛太长,虽然在与老虎搏斗时能够直竖起来,但有时会遮住它的眼睛。爷爷回家,就替它把鬃毛剪了,想让它利利索索地跟老虎打架。结果,剪了鬃毛的马威风全失,上场不到一分钟,就让老虎咬断了脖子。

我爷爷哭得像泪人似的,一边哭一边说:“马啊,马啊,都是我把你给害了啊!”

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我们村子里的聂西沛,他闯过关东,在名刊《故事汇》上发表过很多作品。

二十三黑猫

这篇小说的题目让我颇费踌躇,拟定的题目有如下几个:一匹宁死不屈的黑猫,一匹永垂不朽的黑猫,一匹装神弄鬼的黑猫,一匹替天行道的黑猫,一匹生命不止、战斗不息的黑猫,一匹转了基因的黑猫,一匹成了神的黑猫。最后感到这些名字都不好,干脆就两个字:黑猫。

黑猫其实并不全黑,四个爪子是白的,尾巴尖儿是白的,鼻子也是白的。如果是马,那就一定叫它雪里站,但一只猫,不配叫雪里站。这是我们当时的看法,等黑猫干出很多英雄事迹后,我们感到“雪里站”这个名字已经配不上它了。那什么名字能配上它呢?有人说叫它展昭,因为展昭的外号叫“御猫”,是武功高强的大侠。但村主任赵二狗那位从哈佛留学回来在县农业局推广转基因大白菜的儿子赵明灯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展昭政治不正确,“御猫”,是皇帝老子的爪牙,而我们的黑猫是反权威反体制的,一句话,展昭不行。熟读《西游记》的耿大爷提议用“大圣”给黑猫命名,“大圣”者,孙悟空也。大闹天宫,何等痛快淋漓。但赵明灯还是不同意,理由是孙悟空的政治也不正确,孙悟空被招安后就丧失了阶级立场,那些所谓的妖魔鬼怪实际上都是农民起义领袖,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耿大爷怒了,说:“这也不正确,那也不正确,就他娘的你正确!我看,就让这黑猫叫‘赵二狗吧,你爹也叫‘赵二狗,你天生不能说你爹政治不正确吧?”赵明灯略一思索,拍着巴掌说:“好,好,好。不过,‘赵字就不要了,就叫‘二狗,本来是只猫,我们叫它狗,这是什么?这就是文化转基因!”

被文化转了基因的黑猫从此就成了“二狗”,但为了不造成叙述的混乱,下边的文章里,我们还是叫它黑猫。黑猫没有家,也就是说,是只野猫。它第一次出现在我们村是坦克车将河里的石桥压断的那个冬天的一个上午。它是被邻村的一群狗撵到我们村子里来的。它身上已经血迹斑斑,那些狗,几乎条条带伤,有破了耳朵的,有瞎了眼睛的,有豁了鼻子的。战斗的惨烈于此可见一斑。黑猫步履艰难地逃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槐树下,背靠着树干喘息。狗们开始合围,形势渐渐危急。我们突然可怜起黑猫来,我们认为邻村这群狗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缺乏费厄泼赖精神。合围圈越来越小,黑猫的小命危在旦夕。就在群狗想一起发起最后的攻击时,黑猫突然将背高高地拱起,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同时,它的两眼里喷溅出碧绿的火星,就像暗夜里的礼花一样灿烂,那些火星子溅到狗身上,狗惨叫着逃走了。这就叫“一猫拼命,群狗丧胆。”我们人,应该学习黑猫的这种精神。

狗逃了,看样子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这时,黑猫艰难地沿着树干爬到了树上。村子里的光棍汉好胜——对,就是丢了喜鹊那位——抽着黑猫牌烟卷踱过来。有一个名叫水库的小子,哑着嗓子道:“好胜,好胜,你的喜鹊就是被树上的黑猫给吃了。你看,它的嘴巴子上还沾着血呢!”——这分明是信口雌黄,但好胜竟然相信了。他站在树下,指着蹲在树权上舔舐伤口的黑猫骂道:“你这畜生,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吃了我的喜鹊?畜生,你等着,老子马上给你来个厉害的。”

好胜扛着一支土枪来到树下,瞄准树上的黑猫,搂了扳机,“咕咚”一声巨响,硝烟弥漫,一束携带着铁砂子的火焰,喷到黑猫屁股上。黑猫惨叫一声,像块烂肉一样,从树上掉了下来。旁观者的同情心突然都转到了黑猫身上,有几个孩子竟然哇哇地哭起来。那个名叫水库的家伙指着好胜的鼻子说:“好胜,好胜,你他妈的太残忍了。你怎么能开枪射击一只身负重伤的猫呢?”好胜翻着白眼,想了好一会儿,才反驳道:“妈的,不是你说它吃了我的喜鹊吗?”水库道:“我说了吗?我说了吗?就算是我说了,但我也没让你用枪轰它呀?错误是你犯下的,你就等着猫精来收拾你吧。”好胜道:“老子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子不怕。”

当天夜里,下了一阵雷雨,电闪耀眼欲瞎,雷鸣震耳欲聋。有人亲眼看到,在蓝色的电光下,那只黑猫缓缓地站立起来。它的身体长大了起码十倍,它的身体上增添了很多白色的条纹,它的眼睛变得又大又圆,它的牙齿变得又长又尖,更为重要的是,它学会了说人话,虽然是我家乡的方言土语,但我估计大多数人能够听瞳。

那时候,村委会里还有一台广播喇叭,水库的姐姐冰河担任播音员。一个只有八百多口人的小村庄,竟然还要配备一个专职的播音员,这简直是腐败——腐敗的事有纪委管,我们只管黑猫的事——雷雨之后的第三个夜晚,凌晨两点来钟,人们睡得正香的时候,村委会后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大喇叭里,突然传出一阵尖利的号叫声。我们都知道“鬼哭狼嚎”这个词,狼嚎,很多人听到过;鬼哭,谁也没听到过。但听了那夜里大喇叭里发出的声音,就可以说鬼哭与狼嚎都听过了。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全都被惊醒了。小孩子都被吓哭了,女人们都在打哆嗦,男人们强作镇静,但脊梁沟里也阵阵冒凉气。

鬼哭狼嚎声渐渐地变成了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时而像男腔,时而像女调,内容基本上是针对着两个人:“水库啊水库,你这个头顶流脓脚底淌血坏透了的坏蛋,你这个狐狸和狼杂交出来的杂种,我跟你前世无仇,今生无怨,你为什么红口白牙地制造谣言说我吃了好胜的喜鹊?好胜啊好胜,你这个满脑袋糨糊的白痴,你这个没有丝毫判断力的愣头青,你这个驴和熊杂交出来的杂种,你一枪把我打成了筛子底……你们这两个小子听着,老子的复仇运动,这就开始了……”

胆子很大的好胜往土枪里装了加量的火药和铁砂子,悄悄地摸到村委会广播室窗外,从窗缝往里一瞧,看到水库的姐姐冰河,披散着头发,腮帮子上抹着胭脂,对着话筒,在那里大呼小叫。好胜骂道:“妈的,原来是你在这儿装神弄鬼!”他举起枪,对着窗户,猛地扣了扳机,只听到“咕咚”一声巨响,枪炸了,好胜左手的四根指头炸掉了。这时,冰河冷笑着(其实是黑猫冷笑着)说:“好胜,好胜,先给你点颜色瞧瞧。其实,我最恨的不是你,我最恨的是水库这个杂种!”

这个故事,要展开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还有别的事急着办,今天就简短节说吧。之后数年问,黑猫用充满酒神精神的复仇运动,把整个村子搞得既惶惶不安又像过节一样,人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几年间世界上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与我们村子里的黑猫复仇相比,简直都不算事儿。黑猫的闹腾,和它的游戏精神,实在是太精彩了。有一次,莎士比亚的亡灵附着在冰河身上,先是大段地背诵了哈姆雷特的台词,然后发表了精彩的演讲。黑猫用匪夷所思的方式要了水库的小命后,接下来就集中精力收拾好胜。好胜过年煮饺子,捞出来是一笊篱癞蛤蟆。好胜躺在炕上,身体不知不觉地就飘起来了,然后又沉重地跌在炕上。好胜让它给闹烦了,想自杀,每次都被黑猫给阻拦。黑猫天天跟踪,生怕好胜自杀之后,它的闹腾就没了对手。黑猫与好胜打斗时,村子里的孩子们就像过年似的。那时候我们真是欢欣鼓舞啊!我们都是积极的观战者。黑猫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我们还回家偷来最好吃的东西,来慰劳黑猫,这时候,黑猫就是一个人,我们早就忘了它是一只猫,我们把它当成了英雄,经过了漫长的一段斗争,好戏终于收了场。我们心中怅然若失,久久难以忘怀。

改革开放之后,腐败现象日益严重,人民愤恨入骨,这时候,黑猫复出的传说产生了。人民把贪官死在澡盆里、恶霸得了神经病等事情都归功于黑猫。黑猫成了英雄,我们村里的人偷偷地建了一个黑猫庙,门口挂着农民夜校的牌子,里边供奉着黑猫的牌位。当时我们那地方流传着一首童谣:“黑猫在哪里?黑猫在哪里?黑猫就在老百姓的心窝里。”这是一个巨大的隐喻,谁不明白谁就是笨蛋和坏蛋。

黑猫庙被一块大陨石砸塌后,黑猫的传说也消失了。我们村子里的人,经过讨论将黑猫命名为“二狗”的事,就发生在这时候。大家可以根据“转基因”这个名词的出现,来判断时间。二狗的故事没完,咱们后会有期。对了,我学着赵明灯的声嗓跟大家吆喝几声:“转基因大白菜啊好啊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看起来是大白菜啊,吃起来像牛肉。吃起来像牛肉啊,但它还是大白菜。”

村里的女人道:“他奶奶的,今后包饺子省事了。”

二十四识字

戊戌腊八下午,与老友霍文典同台做节目,向读者推荐他的一本说文解字的书。开场后我说:“天上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星星,但字典里没有霍文典不认识的字。”他一听,扔下话筒就跑了。主办此次活动的人追出去一千多米才把他抓回来。他严肃地说:“哥,我跟你没仇啊,干吗要这样害我?”“好,你既然这么谦虚,那我就不考你了。”我晃晃手中的小本子,说,“来前从《康熙字典》里抄了二十个生僻字,本来是想考你的。”霍文典是我们这个年龄段里的作家中认识字最多的,但比起我今天要讲的故事里的主角,那还是有点差距。

咱们先说说前年高考时,一个山东省的考生,用甲骨文写了一篇内容与环境保护有关的作文。判卷的人一看,晕了。说实话,那些判卷的人有很多就是在读的现当代文学的硕士研究生,他们认识的字,比我也多不了多少。甲骨文,我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后来,这张卷子层层上交,到了几位古文字专家手里。专家经过辨认,确定考生所用的甲骨文字,是有典可查的,文章的内容,也是顺理成章的。最后,这个考生被某大学的考古系录取了。这是得胜头回,也叫小帽,接下来,咱们讲故事的正题。

话说大清朝乾隆年问,一次会试,和坤担任主考官。有一个江南举子,全用带“鸟”的字,写了一篇文章。一篇八股文,七百字,字字有鸟,好生了得。阅卷官一看,愣了,连忙送呈和坤。和坤一看,也愣了,奶奶的,好多字不认识——其实,和坤的文化水平很高,电视剧把他丑化成胸无点墨,这是与事实不符的——和坤怕担责任,忙把文章进呈御览。皇上一看,也愣了。愣了一会儿,吩咐和坤,将卷子送到刘墉那里。皇上心里想,你刘罗锅不是自恃才高吗?看看你到底是真有才还是假有才。刘大人那个村,清朝时属诸城,1950年后划归高密。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是我的老乡。我爷爷说,刘大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的学问不是学的,是从天上带下来的。刘大人读完卷子,发现了一个生造的字。他冷笑一声,又叹息一声,然后抄起朱笔,在卷子上批道:“左边一鸟,右边一鸟,鸟鸟相对,是个甚鸟?才华横溢,良心不好,一撸到底,回家养鸟。”

一撸到底,就是把他的举人、秀才资格全部给剥夺了。这惩罚不谓不重。没想到过了几年,这小子又从秀才而举人,然后进京参加大考。这次写了一篇八股文,全篇都用带“马”的字。卷子最后又落到刘大人手里。刘大人看了一遍,这次字字都有典可查,文理通达,立論高明,没有理由不录取,但刘大人内心里厌恶这种炫耀才华的轻浮小人,便以他的卷面上有一点污渍为由,将他的卷子甩出三榜。刘大人在卷子上用朱笔批道:“上次是鸟,这次是马。气浮心躁,炫耀才华。卷面有污,品德有瑕。一撸到底,回家养马。”

和坤觉得刘大人处理得有点过分,便跟皇上汇报了。皇上查着《康熙字典》看了卷子,对刘大人说:“刘爱卿,人才难得啊,给他把红椅子坐吧。”

录取的进士要张榜公布,最后一名,考官会用朱笔勾一下,这就是“坐红椅子”。

那考生看了榜,心中不服,从背囊中摸出毛笔墨盒,在那黄榜上题了一首诗:

才华横溢状元诗,鸟马成文世上奇。

巨耳垂肩头颈短,罗锅压背眼窝低。

大师失意趴红椅,小丑成名演大师。

掌掴腮肥非是胖,回头再看脸无皮。

有人将这首诗抄给刘大人。刘大人瞥了一眼,轻蔑地说:“‘低字出韵了。”

有人将刘大人的话传给那人,那人冷笑一声,道:“老子能倒背《康熙字典》,难道还不知道‘低字出韵?——他只配用这个字!”

现如今高密县城的女人骂男人,还喜欢用这样的话:“你这块‘低!”如果情绪再激烈一点,那就会骂:“你这块活‘低!”

二十五老邓之妻

老邓,是我在保定当兵时的战友。那时部队生活差,到了冬天,蔬菜就是那老三样:萝卜、白菜、土豆。萝卜多是糠的,白菜多是卷得不紧的,土豆多是发了芽的。众人的嘴里,真的淡出个鸟来了。那时,军官到了营级职务,家属便可随军。老邓职至副营,家属便随了军。老邓是山东临沂人,农村的。老婆是同村的,跟老邓还沾点亲,一口家乡话,多数人听不懂。老邓结婚早,在国家号召计划生育、推行独生子女政策时,他老婆已经生了三个儿子。那时,干部工资多年没有调整,老邓虽是副营职,但工资跟我们这些连排职干部一样,每月也是五十三元。老邓家口多,老婆随军后因文化程度低又找不到工作,因此,老邓的生活便格外困难。老邓的老婆有时带着三个孩子到部队食堂周围去捡东西,被好事者反映到大队部。大队政委找老邓谈话,让他回家教育老婆孩子,不要到食堂周围转悠。老邓回家把老婆揍了一顿,他自己脸上也添了几道血痕,可见,这个娘们儿不是善茬子。

转过年来,老邓的老婆在河滩上开辟了一片荒地,又从山上搬来石头,垒了一个猪圈,一排鸡舍鸭棚。这个女人真是过日子的好手,她家里的生活很快就改观了。老邓一直干巴巴的小脸儿,慢慢地胖了,圆润了。又有好事者到大队部告状,说老邓的老婆开荒种地养猪养禽,涉嫌搞资本主义。政委又找老邓谈话,让他回家教育老婆。这次老邓肯定没打老婆,因为老邓的老婆站在我们大队部的院子里,左手叉着腰,右手挥舞着,像高级领导人作报告一样,痛骂了我们大队政委两个小时。其最精彩的骂人话我至今还记着:雷政委,你这个不吃人粮食的狗杂种,我们一家五口饿得眼冒金花你不管不问,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发扬南泥湾精神丰衣足食了,你又来找我们的麻烦,老娘今天要让你知道一下俺的厉害!俺沂蒙山人,共产党的大干部见多了,陈师长不比你大?罗政委不比你大?他们都对老百姓好,你一个小鸡×团级干部,竟敢欺负老百姓,老娘今天要给你留点记忆!老邓的老婆冲进政委的宿舍,据说在政委的床上撒了一泡尿。男干部都不敢进去。我那时在大队部当干事,急忙打电话给卫生队,让黄军医带着一个女卫生员赶过来,连拖带拉地把老邓的老婆弄走。政委气得脸黄唇青,双手直哆嗦。大家都说,政委正巴望调到局里去当副局长,只怕要被老邓老婆这泡尿给冲黄了。但事实证明,老邓老婆给政委带来了鸿运。政委很快就调到北京,一路晋升到副军职。

腊月里,雪封山路,食堂的采买车无法进城,每日吃盐水煮黄豆,大家皆面黄肌瘦,只有老邓家的厨房里每天都散发出煎炒烹炸的香气。我们心中愤懑,便决定夜里去偷老邓家的禽。白天我们侦察了,老邓家的禽棚里有两只长颈鹅,每只足有十斤重,偷一只就可以供我们大队部的五位单身干部饱餐一顿。但困难在老邓老婆警惕性很高,据说,她每天夜里都睡在猪圈里,我们必须施行调虎离山计。正好那几天大队的领导都不在位,我们先派人去找老邓,说上级机关指名要他到保定市人民武装部修理一挺机枪,让他当天下午就出发。老邓是军械员出身,枪械专家,当时部队使用的所有枪械,他闭着眼都能拆卸。那时交通不便,从我们营区到保定市区当天不能往返。我们计划等老邓一走,就去夜袭他家的鹅棚。老邓笑着说好,然后就走了。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开了一个小会,设计好几套方案,换上胶鞋,准备好手电,刚要出发,老邓和他老婆来了。他老婆端着一个锅,揭开锅盖,锅里是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鹅肉。老邓的老婆说: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跟老娘斗心眼儿,还嫩了点儿。

这件事很像一篇公式化的小说,但确实是真事,如果我不写出来,就对不起老邓和他老婆。

二十六鸟虱

吾乡张七,见多识广,口才极好,是个肚子里有故事也会讲故事的人,他在村苗圃曾与我共事数月,讲过的故事有一百多个。这些故事大多已被我写进小说,少数未写进小说的,基本上都不太雅,今从这些不太雅的里面选一个还能入目的写出来,供没洁癖者一乐。

张七道:民国元年,俺姥爷十九岁,新婚燕尔,去岳父家帮忙刈麦。干到半晌午时,忽觉腹中饿甚,冷汗涔涔,无物可填饥肠。正好看到麦垄问有一鸟巢,巢中有卵四枚。俺姥爷便将那四枚鸟卵吞食,连壳都没吐,这四枚鸟卵落肚。他感到力量倍增,抖擞精神,一马当先,割到地头,人人夸他是把好手。回家后,俺姥爷感到脖子后发痒,以手探之,有四个鸟卵大隆起,其癢日甚,坐卧不宁,遍寻名医,皆不知何症。一日,一游方郎中摇铃从街上过,俺姥爷追之求诊,那郎中眇目跛足,其貌甚怪。他摩挲着俺姥爷脖后那四个包说:有些东西,即便饿死也不能吃,你明白吗?

俺姥爷说,我没吃什么呀!郎中道:事到如今,还不坦白,那你就等死吧!郎中起身欲走,俺姥爷急忙道:大夫,俺想起来了!前些天帮老丈人家割麦,突然饥饿难忍,见麦垄问有四枚鸟卵,便带壳吞之。郎中道:这就是了!你这脖子上的疮名日鸟毒,凶险异常,如不救治,十日必死。俺姥爷慌忙下跪磕头,请求救命。郎中道:速速准备四只公鸡。俺姥爷说:俺家只有一只公鸡,母鸡行吗?郎中道:母鸡不行。俺姥爷就动员全村人帮他去买公鸡,直到日挂林梢,天色昏黄时才弄到三只。郎中叹息道:再晚就来不及了,姑且用一只母鸡代替吧。不过,这就给人世间留下无穷后患了。郎中让我姥爷趴在地上,用利刃劈开其颈上一个隆起,随即将一只公鸡堵上去,只见那刀口里钻出许多灰白色的小虫,紧接着爬到公鸡的身上。公鸡羽毛穸起,呜叫不止,似有不可忍耐之痛苦。片刻,刀口内再无小虫爬出。郎中便将公鸡扔在地上。只见那公鸡跳跃呜叫,几近疯狂,猛然一跳,离地数米,落地已死。郎中急令村人点燃柴堆,又令以洋油泼鸡身,投之火中,但闻噼啪爆响,如燃竹节,又有腥臭扑鼻。郎中道,此即鸟虱之臭也。接下来,郎中又按此法剖切了俺姥爷颈上两个鸟虱包。牺牲公鸡两只,皆投火而焚之。其时,村中人皆倾出而围观之,中有一孩童,名叫八十,时年七岁,善驯养鹰隼,售与蒙古猎人以获利。此儿亦天才也,驯鸟之技,无师自通之。郎中以利刃剖切俺姥爷颈上最后一个虱包时,八十手托一小隼,挤在最前边观之。郎中一刀剖开虱包,随即以母鸡堵上,那母鸡咯咯鸣叫,如产新卵,顷刻即不出声,显然已血竭命毙矣。郎中大呼:闪开,直接将死母鸡投诸火堆。噼啪燃爆之声依旧。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令人最感遗憾的,只见从俺姥爷脖子上最后切开的刀口里,蹦出了数十只灰白色的鸟虱,落到了那只小隼身上。那隼一声尖叫,声同裂帛,然后疾如闪电,直冲云霄,再也没见踪影。从此,高密东北乡的鸟类再也无法安眠,地球上也多了一种寄生虫。人问郎中:“那四枚鸟卵是何鸟所下?”郎中道:“鸟名青鹗,又名虱母。夜鸣旦止。夏天,羽毛繁茂,至冬,体无一羽,故又名‘冻鸡。”

一斗阁主疑问:这郎中还是个人吗?

二十七盗车铃

上世纪80年代,自行车是北京人的主要交通工具。那时的车子以上海产永久、凤凰,天津产飞鸽最为流行。我当时的坐骑是一辆凤凰二八,骑在车上,如遇顺风,确有怡然自得之感。这三种品牌的车子的零件是可以通用的,这给修理带来了很大方便,但也给某些坏人偷盗车铃盖带来了便利。有一次,我与几位战友聚会,谈到当年偷铃盖的事,众人皆笑。我们都是被盗者,也都是盗窃者。我记得有一次去西单音乐厅听某歌唱家唱歌,同行者乃战友老蔡。听到半截,二人均觉无趣,便中途退场。到停车处取车时,发现我的车铃盖没了,正嘈嘈地骂着,老蔡已把旁边一辆车上的铃盖拧下来递给我。我还有点犹豫呢,老蔡说,别虚伪了,拧上吧。我很想躲到旁边看一下后续的反应,但老蔡把我拉走了。过了几天,我的自行车铃盖又丢了,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把旁边自行车上的铃盖拧了下来。我想来想去,在那个冬天里,只因为有人偷了我一个铃盖,就使北京的很多自行车主,都成了偷铃盖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进剧场看戏或者进影院看电影,都要把铃盖拧下来装进口袋,出来时再拧上。后来,厂家发明了一种拧不下来的新式车铃,这连环偷窃才告结束。

这件事让我想到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的一篇小说,说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小偷,张三偷李四家的鸡,李四偷王五家的鸭,王五偷孙六家的鹅,孙六偷张三家的兔子。大家都有事干,生活也充满了刺激和乐趣。忽然有一个家伙改邪归正,不偷了,这根循环往复的链条断了,村子里的人就感到生活失去了意义,然后陆续地搬走了。这个故事很有趣,似乎蕴含着一些哲理。

二十八卖驴

用假话骗人,寻常事也;用真话骗人,反常事也。寻常事无可记,反常事可记之。吾乡周氏父子,聪明人也。聪明人不愿种田出大力,喜欢干一些出力少、赚钱快的事。吾乡把从事商业者称为买卖人,此称谓含贬义,但也不算太狠。周氏父子,父名文元,字金榜。子名武魁,字占镳。他们家似乎世世代代都与农民不一样。如果说地道的农民与土地是鱼与水的关系,那么,周氏父子与土地就是青蛙与水的关系。他们可以在水里待着,也可以跳到岸上甚至钻到泥土中或是爬到树上。这些都是闲话,咱们书归正传。周氏父子所从事的工作,说好听点儿叫经纪人,说难听点儿就是牲口贩子,因为周氏父子只倒腾驴,因此大家都称他们为驴贩子。他们的特长就是用一些手段把一头老驴装扮成一头比较年轻的驴,然后赚一笔钱。怎样把一头老驴装扮成一头看上去比较年轻的驴呢?具体做法是:将一把谷秸点燃,去烧燎老驴身上的死毛。这个分寸比较难把握,太近了会烫伤驴皮,太远了又烧不出效果,所以,这个活儿一般都是老周干。小周抹着一柄竹扫帚,待老周燎后刷之。刷时,驴似乎很享受。刷后,驴焕然一新,犹如穿上了一件光鲜的外套。处理完驴毛后就开始处理驴牙,这活儿较复杂。先用丝瓜瓤子蘸着盐末儿擦洗,驴越老牙愈黄,擦洗后驴牙变白,会给买驴者留下好印象,驴也显得年轻。接下来的工序最为复杂,那就是用锥子在驴牙上钻剔出沟槽,因为老驴的牙齿经过多年磨损,已经磨平,这是判断驴年龄最重要也最可靠的标志。在磨平的牙齿上剔出沟槽,这活儿也只能老周干,小周做助手。大多数人都有过看牙的经验,知道钻磨牙齿的滋味不好受。驴也一样,所以,小周要让驴嘴分开,一直等到老爹把活儿干完。驴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这活儿多少也有一些危险呢!最后,就是在牵驴上集前,用拌有酒糟的饲料喂它一饱,让它微醺,兴奋。你看这头驴,毛眼儿新鲜,双眼焕发光彩,哪像老驴?活脱脱就是一头青年驴啊!买驴人在扒开驴嘴看罢驴牙后,提出疑问:“这驴牙似乎刚刚钻过。”这时,小周就说:“大叔,您真说对了,今天早晨,我扒着驴嘴,俺爹用锥子钻的!”于是大家都哈哈一笑,不再怀疑。这就是用真话骗人的故事。

类似的故事还有,譬如一男一女有暖昧关系,众皆疑之。女的坦然道,岂止是暧昧关系?!我们的私生子都上大学了呢!这样一说,那些专门打探传播此类消息的人反而感到无趣了。

二十九写诗软件

某晚,吾在办公室学作律诗。正抓耳挠腮寻章摘句时,一学生推門而入。他头大颈细,目深额凸,有古贤人之相。未及我问,他便侃侃而谈:“尊敬的老师,我是天文系的新生。听我们老师说您正下苦功学作律诗,我用两个星期的课余时间,为您编了一个作诗软件,想请您试用一下。”他突然扑哧一笑,道:“那天我去食堂打饭,看到您在小树林里用头撞树,知道您在苦思冥想,其实,在当今这个时代,何必费心耗神于此雕虫小技也!”

我对这个出言不逊的学生没有好感,但还是打开电脑,让他将软件装上。他坐在我的椅子上毫无顾忌地放了一个响屁,这让我更为不快,但还是碍于情面,没赶他走。他说:“老师,软件装好了,您想作首什么诗?”我说:“七律吧。”他问:“平起还是仄起?”我说:“平起。”“首句入韵还是不入韵?”“入韵。”“用新韵还是用旧韵?”“旧韵。”“请您说几个关键词。”“肃杀,孤独,忍耐,无奈,慷慨,佯狂,长歌,纵酒……”他敲击键盘的速度令我目眩。我的话音刚落,他就说:“好了。”

屏幕上显示出:“刀光剑影气萧森,一意孤行路莫寻。开口即招高士恨,装疯可慰怨儿心。忍将村勇冲天怒,化作长歌动地吟。万众皆醒我独醉,夜阑坐起乱弹琴。”

我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不知好歹。学生眉开眼笑,问:“老师,您觉得怎么样?”我说:“这个吗,从格律上来说呢,当然大概可能是没有问题的了,但缺少真情实感……要不,再作一首试试看?”“还是七律吗?”“是吧。”“新韵还是旧韵?”“新韵。”……

他一按键盘,说:“好了。”

“心慈手软窝囊废,忍气吞声戴罪身。宁愿折腰钻狗洞,不求炫翅跳龙门。黄连入口休嫌苦,黑镬加肩莫怨沉。猛士联营欺小丑,梦边偷泣泪无痕。”

“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这首较好。再来一首新旧韵兼通的好吗?”

“好了,老师。”

“前有虎狼后有兵,左山起火右山惊。梦生双翼飞南海,心伴孤鸿落北城。三跪滩头难免罪,九歌湖畔未成名。凭窗愁看风吹雨,竹笠青蓑任我行。”

“老师,您觉得怎么样?”他笑眯眯地问。

“这个软件吗,局部地来看呢,还是不错的,写一点空洞无物、无病呻吟的诗嘛,还是可以的,但再好的软件,也写不出李白和杜甫那样的诗……”

“老师,我还有帮助您编写小说的软件、写剧本的软件,您只要象征性地付我一点儿费用就可以了。”

“同学,不,大师,您贵姓?”

三十马脚穿鞋

据说,公元前一世纪,古罗马人就开始给马蹄挂掌(钉蹄铁),这事当时还有个很有趣的说法,叫作“马穿凉鞋”。中国史书中关于给马挂掌的最早的记载是后晋天福三年(公元938年)——我坦率地承认,上面这些知识,都是“百度”来的,是不是可靠,我也不知道,但下面的故事,却是我亲身的经历,绝对可靠。

我估计像我这个年纪的农村出身的人,都看到过给马或者给骡子挂掌的场面。那场面很精彩,很刺激,看一次就能记一辈子。挂马掌的人,基本上都是健壮、精干的男人,因为这活儿,既需要技术,又需要胆量。因为并不是每匹骡马都是好脾气,它一旦不高兴,一尥蹶子,就够人受的。马掌匠大多数都是铁匠,需要根据骡马的蹄子,随时修改蹄铁的大小。大多数的马掌匠都是在铁匠铺子里等活儿。他们的铺子前,用五根粗大的圆木,交叉竖起一个木架子。他们将骡子或者马弄到架子下,用两根结实的帆布带子,兜在骡子或马的前后腿之间,然后将它们吊起来,这样,无论多么暴烈的骡马,也就失去了尥蹶子的能力。

我要说的是一个犹如凤毛麟角一样稀罕的下乡找活儿干的马蹄匠。下乡找活儿干,就意味着没有了器械的保护,马蹄匠要跟骡马亲密接触,风险很大。单纯因为这,还不值当我使用“凤毛麟角”这样的高级形容词,我之所以使用这个形容词,因为这个马蹄匠是个女的,而且是我的表姐。这个表姐不是那种八竿子拨拉不着的瓜蔓子亲戚,她是我母亲的堂哥的独生女儿。

我这个表姐身材并不粗壮,甚至还可以说她有几分苗条。她也不丑,甚至还可以说她比较漂亮。就是这样一个人,学了这样的手艺。我堂舅是个铁匠,也是马蹄匠。我堂舅并不愿意让自己的独生女儿继承自己的手艺,生产大队安排了一个小伙子给他当学徒,他又不要。我表姐很喜欢这活儿,因为喜欢,所以上心,我堂舅没怎么教,她自己就看会了。

我表姐在我们村子里大显身手赢得了高度赞誉那次,是给我们第二生产队里那匹性情极为暴烈的骡子上蹄子那个中午。那时,我堂舅已经很老了,只能给我表姐当助手。村子里的人听说来了一个女马蹄匠给第二生产队的疯骡子上蹄铁,全都跑来看热闹。

我们第二生产队那匹疯骡子,是真疯。它能同时飞起两条后腿踢人,又能十分灵巧地飞起一条后腿踢狗。它还能站立起来,用两个前蹄,像拳击手一样擂人,当然,用嘴咬人,它也十分擅长。我们队长和会计贪便宜把这家伙买回来,简直是买回了一头猛兽。每次要将它套进车辕,都需要动员全队的壮劳力。一旦把它套进车,它就拉着车狂奔,速度之快,我说出来大家也不会相信。也就是说,这头疯骡子,身上有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力量,它使我们队里马车的速度大大提高。有一次,它从县城给公社供销社拉了一车煤,蛟河农场的一辆捷克产的胶轮拖拉机趾高气扬地超越了它。它野性发作,嗷嗷地叫着,拉着车就追,车上的煤被颠得纷纷落地。拖拉机司机刚开始不以为然,呼喊了一些嘲笑骡子的口号,骡子大怒,狂追不止,车越跑越轻,速度越来越快。拖拉机驾驶员一时慌乱,竟然把车开到了路沟里,差点出了人命。这件事流传甚广,使我们村子里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感到无比的骄傲。骄傲归骄傲,但供销社的煤是要赔的。我们全队的人拿着笤帚去沿路扫煤,但还是缺了一半分量。

话说我堂舅把疯骡子拴在街边一棵柳树上,稍一懈怠,就被骡子一口咬住了胳膊。我表姐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骡子的耳朵眼儿一声尖叫,那骡子像当头挨了一棍似的,两条前腿一弯就跪下了。我表姐迅速地用细麻绳将它的上唇拴起了一个疙瘩,然后将连接着细麻绳的粗绳子扔到树权上,往下一拉,那骡子就乖乖地把头仰了起来。表姐将绳子交给我堂舅,我堂舅把绳子死劲往下一扽,那骡子痛苦得浑身颤抖,再也没有心思飞起蹄子尥人了。

我表姐從容不迫地给疯骡子剔除了旧蹄铁,用扁铲给它修平了趾甲,然后给它钉上了合适的新蹄铁。四个蹄子全部弄好,花费了大概半个小时,真是又快又好,观者无不称赞。一切收拾妥当后,我表姐将骡子上唇的麻绳松开,还轻松地拍了拍它的脑门儿。我堂舅将缰绳递给生产队的饲养员。众人飞快地散开,等待着疯骡子的疯狂。但奇怪的是,疯骡子竟然没有折腾,它跟在饲养员身后,乖乖地走着,仿佛一个刚穿上新鞋的小媳妇,个儿头也高了两寸。

过了几年,在添油加醋的传说中,我表姐成了武功高强的女侠,那疯骡子,成了她仗义行侠时的坐骑。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表姐后来被推荐上了农学院畜牧系,毕业后分配到县兽医站工作。她嫁给了一个部队的军官,后来随军去了贵州。现在,她应该有七十多岁了,自从那个她征服了疯骡子的中午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2015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先生视察高雄渔港,见秋刀鱼丰产,心中喜悦,遂出一上联:“秋刀出鞘渔民笑。”在此之前,为保障渔民出海安全,台海军曾出动军舰护航,这个上联,包含了这层意思。我想了好久,也没对出贴切的下联。忽然想起挂马掌的事,于是勉强对出一个下联:“马脚穿鞋骑士高。”

“高”在这里当动词用。

三十一墙梦

我梦到一道墙,从东往西移动,想堵住那道从西往东移动的墙。

建墙原本是为了防贼、防风、防寒、防盗、防水、防火,也为了挡住那些窥测的目光。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建墙是为了堵住另一道墙。

墙与墙其实没有仇,当然也没有爱,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只是遥遥相望,彼此间连个招呼也不打。可眼下,这两道墙正在加速前进,相撞只是个时间问题。据说,这两道墙都有鲜明的颜色,但可惜我是色盲。

我梦到了两群人,都拿着鞭子,抽打着自己面前的墙。墙扭动着,尖叫着,竭力想提高前进的速度,但它们的身体实在是太长了,太笨重了,在鞭打下,它们前进的速度并没加快。

我又梦到,那些人都骑到了墙头上,像骑手一样,用脚后跟踢墙,像踢马的肚腹;用鞭子抽打墙头,像抽马的脑袋。因为这些人骑墙的方向不一致,所以,那墙就暴怒而痛苦地原地扭动起来。

后来我又梦到,骑墙的人跳下墙,互相打了起来。这些人的面前都有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鸡蛋。他们尽力保护着自己篮子里的蛋,却从别人的篮子里抢蛋,一旦抢到,就摔到墙上。每当有蛋摔到墙上,就有人欢呼,有人痛哭。

我终于梦到了这两道墙撞在一起的情形:砰然巨响,尘土飞扬,变成了一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碎砖烂瓦的丘陵。

但这个梦很快就被另一个梦境覆盖。在这个梦境里,这两道墻犹如两条巨龙缠绕在一起,于是,两道墙就成了一道墙。

最为奇特的梦境是,这两道合二为一的墙,像一条怀孕的巨蟒一样,开始下蛋。似乎有下不完的蛋。那些蛋滚动着,膨胀着,然后砰然破壳,变成了一道小墙。

许多小墙快速地生长着,而那道大墙的屁眼里,还有许多包孕着小墙的蛋滚出来。

三十二皇帝与鞋匠

我爷爷对我说过一些皇帝私访的故事,说得最多的是大清朝的乾隆皇帝。他把乾隆皇帝叫作乾隆爷。我爷爷说有一年乾隆爷私访到了我们县城——我说爷爷啊,乾隆爷没到过我们县城——你这孩子,你怎么知道乾隆爷没来过我们县城?他老人家不但来过,而且还来过好几次呢!乾隆爷微服私访,不坐轿子不骑马,把鞋子走破了,正好路边有家鞋铺,乾隆爷就进去修鞋。

我爷爷说修鞋师傅姓刘,跟我们家是亲戚,所以,这个故事绝对是真的。

我爷爷说这个修鞋的刘师傅是个有眼力的人,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不是寻常人物。他给客人倒了一碗水,还捧出一捧花生给他吃,然后非常认真而又快捷地将开了绽的鞋子修好。当客人说自己没有钱时,刘师傅说:“出门在外,谁能不遇到点儿难处?不要钱。”

第二天,刘师傅听到门外车马喧嚣,出去一看,只见来了一乘大轿,轿前很多开路的,轿后很多护卫的。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县太爷,跟在轿后一溜儿小跑。刘师傅知道自己的好运气来了。

简短节说吧,乾隆爷问刘师傅的名字,刘师傅说叫刘百岁。乾隆爷说百岁太短了,我是万岁,你就千岁吧。乾隆爷挥毫给刘师傅题了一个招牌,“千岁履店”,意犹未尽,又写了一副对联:

大楦头小楦头挤出穷鬼去,

粗麻绳细麻绳拉进财神来。

这副对联真是好。

“文革”前,我们县布鞋厂还生产一种商标为“千岁履”的布鞋。“文革”中废了这个旧商标,改了一个当时流行的新商标,但这个改商标的人很快就倒了霉,具体原因我就不说了。

三十三东瀛长歌行

己亥四次下东瀛,观鹊台主伴我行。

两府一都加一道,看过墨迹探文踪。

初游为拜颜鲁公,祭姪文稿气若虹。

叔侄英豪吞云梦,满门忠烈盖世雄。

未曾观宝先动情,如闻兵戈搏击声。

辚辚车响动大地,萧萧马鸣悲苍穹。

烈士暮年骐骥老,环顾左右泪纵横。

继而寻碑看招牌,日人书法汉唐来。

他山之石可攻玉,虚怀若谷金石开。

二访为看歌舞伎,浓妆艳抹如献祭。

汉风唐韵依稀在,重在象征成体系。

更有宝塚艳歌舞,女扮男装满台丽。

雌雄同体刚柔济,无边潇洒万人迷。

一朵奇葩秀高枝,雨中伫立皆粉丝。

人生如梦更如戏,几家欢乐几家啼。

三渡慕名赏樱花,日夜流连不还家。

上野看罢看御苑,又到隅田千鸟渊。

树树粉红枝枝艳,醉蝶狂蜂舞翩跹。

彤云烂漫迷我眼,天鸡抖翅羽毛翻。

人生百岁也嫌短,樱花三日亦璀璨。

来如疾风去似电,我欲效仿礼花绽。

片刻辉煌照千山,胜他黑暗一万年。

痛饮清酒餐花瓣,人不得意更要欢。

四越鲸海一衣带,下榻岭上展望台。

万山如染红黄叶,湖名洞爷水澄澈。

羊蹄山头尖何缺?五百年前曾喷薄。

玉扇倒悬蓝天下,犹记富士四月雪。

驱车百里探当别,青石碑上字字血。

穴居树栖十三载,吾乡刘爷何壮哉!

谁能为公两度临?我是高密第一人。

冰天雪地锻铮骨,百死不改中国心。

竖子嘲我不爱国,吾爱国时句句火!

高梁如炽血成河,一曲九儿泪滂沱。

斜儿笑我不敢言,我敢言时天惊破。

三十三日呕心血,二十万言蒜薹歌。

丰乳肥臀示大爱,生死疲劳演大悲。

酒国早举反腐旗,后来不绝如风靡。

一声蛙鸣四野应,千万二胎因我生。

猫腔凄厉檀香刑,我以此书敬鲁翁。

凤凰涅槃东方白,万众呼喊我来和。

遥望南天思俊杰,身浸冷泉血犹热。

雪里打滚身全裸,老肉朽骨响格磔。

自谦自嘲不自恋,自怨自艾不自贱。

君子从来不好战,狗血唾面任自干。

人生难得一次狂,嬉笑怒骂皆文章。

挺我僵直病脊梁,反手举瓢舀天浆。

后生切莫欺我老,踏山割云挥破刀。

割来千丈七彩绸,裁成万件状元袍。

一腔热血喷赤壁,正是斗胆展书时。

李杜诗篇两砖悬,二赵事迹双碑刻。

大局从来非人谋,天造地设乃巧合。

犹记龙场问道后,满腔正气壮山河。

南港巨砖阔百米,北疆丰碑高千尺。

抛砖自然为引玉,创新且莫逾法度。

学书偶有千虑得,写诗误撞惊人句。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事,今天忽然想起来,是因为看到我这朋友出了一本研究宗教的书。他的很多言论我弄不太明白,但我相信他说的都是发自他内心的话。

有一年,我与这朋友去欧洲某国,他一天之内竞被小偷偷了三次,因此,我更断定他是个好人。

三十六群众演员

我一老朋友,酷爱上镜头,而且总是能上得了镜头。每年到了重大节日或重要纪念日,他总是会打电话提醒我:“喂,老弟,今晚《新闻联播》注意看,应该有我的镜头。”我按照他的指示注意看,果然有好几次看到了他。有一次,电视台记者还专门采访了他。后来,他告诉我上镜头的窍门。他说,如果明天是国庆节,那你一大早就要等候在最容易被记者发现的地方,你要么化装成头缠羊肚子毛巾的来自陕北的老农,当然,你要说陕北话;要么你化装成一位身穿工装,头戴安全帽的农民工,你要说刚从某个重大建设项目工地上值完夜班直接赶过来的……总之,他说,你要摸准那些记者的脉,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你说的话不但要政治正确,而且要富有个性,有职业特点,符合人物身份。只要你掌握了这些技巧,而且不怕吃苦,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我包你十有八九会上镜头。

我起初有点鄙视我这位朋友,但現在我纠正了自己的偏见。我这朋友的这个业余爱好其实很好,没有他这样的人,我们的新闻记者,将找不到能表现主题的对象。一件事,只要专心去做,总是会有收获的。

我把这件事说给一位担任过基层干部的朋友听,他不以为然地说,为了应付上级领导的检查,我们每个单位都培养了几位能说会道又有镜头感的“群众”。他们虽然没学过表演,但他们演技高超。他们高超的地方表现在他们会把自己说的假话信以为真,如果需要,他们会被自己的假话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说,有一年,省里一位领导下来检查除氟改水情况,我们就安排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化装成挑水的,女的化装成在村头大槐树下卖大碗茶的。水桶里盛着的其实是瓶装矿泉水。他恰到好处地挑着水出现在领导面前。领导问:“这是除氟水吗?好喝吗?”他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这个同志,看样子还是个干部,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你要想知道除氟水的滋味,就要亲口喝一瓢尝尝。”接着,他就用挂在桶沿上的铁瓢舀了水递给那领导。当时正值暑天,天气炎热,领导一路视察一路作指示,口正渴着呢,接过那铁瓢,仰脖咕咚,如饮琼浆。报社记者“咔嚓、咔嚓”拍照,电视台记者转着圈儿录像。领导身心清爽,赞叹道:“不亚于矿泉水嘛!”

坐在村头大槐树下那位女的,演技更是高超,限于篇幅,我就不叨叨了。

猜你喜欢
黑猫
黑猫骑士
黑猫钓鱼 边庆祝
黑猫钓鱼
黑猫总管
我的爸爸是黑猫警长
借 鱼
借鱼
脑筋急转弯
美国“黑猫日”呼吁民众善待黑猫
The Cat’s Fam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