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读书体验

2020-04-28 08:02大东和重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阅读环境郁达夫

大东和重

摘  要:本文通过对郁达夫所写的自传、同时代中日两国知识分子的读书体验、留日教育环境、文坛环境、同时代人的回忆录等材料的梳理,对郁达夫留日期间的留学生活、日语学习以及他对日本文学、外国文学的接受情况进行了考察。同时,本文把郁达夫这一异文化体验者当作对日本大正时期文学情况侧面考察的一个视角。

关键词:郁达夫,读书体验,阅读环境,大正文学

一、沉溺读书的郁达夫

郁达夫于大正二年(1913)至十一年(1922)在日本留学,去除其临时回国的时间,在近9年的留学生活中,郁达夫阅读了大量的日本文学及外国文学作品。本文以郁达夫的阅读行为,即怎样阅读,以及阅读的这些作品在他的创作中留下了怎样的痕迹为前提,对郁达夫的学校体验、留学生活、日语习得,以及对日本文学和外国文学的接受进行考察。

郁达夫可以说是终身都喜爱读书的人,书几乎成为他生活的全部。虽然郁达夫沉于饮酒,酷爱烟草,热衷于与女性的恋爱,但占据他生活中心的依然是读书和文学创作。郁达夫的前半生囿于职业和经济等原因,后半生则因为抗日战争的爆发,而始终在频繁地更换住处。仅列举其主要的住所,即包括故乡的浙江省富阳市、中学时期的嘉兴与杭州(1911—1913)、留学所在地的东京与名古屋(1913—1922),此外,郁达夫回国后,又在安庆、上海、北京、武汉、广州(1921—1926,这一时间包括他从日本临时回国期间)等地担任教师和编辑,之后又在上海和杭州与第二任夫人王映霞(1908—2000)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1926—1936),后赴福州担任政府官员(1936—1938)。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又辗转于武汉、新加坡、苏门答腊等地(1938—1945),其间,郁达夫的足迹还遍布中国沿海地区,以及日本和东南亚地区。但是,他很少在一个地方常住,始终在各地之间辗转。

尽管郁达夫过着各地辗转的生活,但书几乎从未离开过手边,他也沉浸于读书的生活之中。抗日战争开始后的1938年年末,郁达夫赴新加坡担任当地报刊《星洲日报》的副刊编辑,其间,郁达夫积极参加抗日宣传,尽管他过着白云苍狗的生活,但从没放弃过购书。郁达夫的儿子郁飞(1929—)随父亲一起前往新加坡,对于当时的父亲,他是这样描述的:

父亲嗜好的烟酒和书籍在这天南一角更是方便而多样。欧美的好烟名酒多而便宜(因为新加坡是不征关税的自由港),书籍也是古今中外皆可买到。两万多册藏书在杭州陷于敌手,他还是每到一地就置备起备查的或爱读的中外书籍,抵星的第二天,女记者李葆真来访时就见到他抱了一大包外国书回旅社,为价廉物美而喜笑颜开。此后数年间他堆积起满房书籍,到烽烟中仓皇出走时当然一册也带不走。{1}

本文以郁达夫的日本留学时代为中心,兼以其青少年时期和回国后的读书情况为线索,对郁达夫的读书体验进行考察。关于日本留学时代的郁达夫研究,已有较多的成果问世。其中,稻叶昭二的《郁达夫:青春与诗》{2}可以被视为关于这一研究课题的基础研究,其主要考察了郁达夫创作汉诗和投稿的情况,也描述了他与汉诗人交往的故事。郁云所著的《郁达夫传》③可被视为传记的基本文献,其通过一手资料对郁达夫的留学时代进行了素描。李丽君《大正日本的留学生郁达夫》{4}一文,则从制度面和情感面入手,并依据《第一高等学校六十年史》(第一高等学校,1939年,《名古屋大学五十年史》,全四册,名古屋大学史编集委员会编,1989/1995)、《东京大学百年史》(东京大学百年史编集委员会编,全十册,东京大学出版会,1984—1987)等校史资料、郁达夫的自传和自传式小说,对郁达夫留学时代进行了全面的考察。严安生所著《陶晶孙:多舛的一生》{5}的第三章《在文学运动中相聚合的郁达夫等人》中,他全面考察了文学团体创造社(1921年6月—1930年)同人陶晶孙(1897—1952)和郭沫若等人的留学经历及文学活动。本文不再涉及先行研究中所考察过的具体的留学过程和与之相关联的制度问题,而是将视点聚焦于郁达夫的读书体验之上,并以此为基础对其留学生活进行考察。

遗憾的是,由于郁达夫的频繁搬家,特别是晚年因惨遭战火而遗失了大量的藏书,因此,至今也没有一份完整的藏书目录。本文的考察以郁达夫所著的传记、日记、随笔、文论等为基础,并利用诸人的回忆录,参照同时代的文学家的自传,对塑造郁达夫文学基底的读书体验的形态进行描绘。至于这些读书体验如何实际地影响郁达夫的创作,笔者在其他文章中已有详细的考察⑥。本文所关注的重点并不是郁达夫究竟读了哪些书,而是他在怎样的环境下进行阅读。

二、幼年和少年时代的学校体验——书塾与中学

本文的主要目的是明确郁达夫日本留学时代的读书体验,因此,对于其幼少年时期的读书体验,则通过与同时代的文学家们的体验的对照,进行简单的考察。

郁达夫的读书体验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的书塾时期。当时书塾的教师大都是在科举中取得一定成绩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教育对象通常是幼、少年,教育方式是以朗读经典为中心。郁达夫自5岁起进入书塾读书,最初学习《三字经》。《三字经》是书塾教育和家庭教育对于初学者进行儒家教育和文字教育所使用的教科書,其成书年代虽然不详,但从元代起就已经被广泛使用{7}。直至今天,《三字经》仍然以配有有声朗读的形式出版,可以说是中文圈中极为流行的传统教科书。郁达夫在其自传《书塾与学堂》中提到,他在书塾的生活非常愉快,由于从早晚都坐在那里,因此,朗读是“可以助消化,健身体的运动,自然只有身体死劲摇摆与放大喉咙的高叫了”{1}。

对比郁达夫年长或同龄的,出生于都市或近郊农村的文学家们来说,在以家族为中心的家塾学习,或是在城市里的私塾进行学习的经验是共通的。如出生于浙江省北部绍兴的鲁迅(1881—1936),他在收录于《朝花夕拾》中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提到在“全城中被称为最严厉的书塾”的“三味书屋”,“放开喉咙”读《论语》和《易经》《书经》的经历,还提及捕蝉和绘画等令人怀念的生活{2}。与郁达夫同龄的茅盾(1896—1981),出生于浙江省北部的乌镇,由于是大家族的缘故,因此,在他的家族中,有他墨守传统教育规范的祖父所开设的家塾。茅盾在他父亲执教期间进入家塾读书,父亲病倒后又转入亲戚开设的私塾中继续学业。虽然父亲所选定的教材多是新书,但祖父和亲戚们所使用的依然是《三字经》《千家诗》等旧式教科书③。比郁达夫稍年轻的夏衍(1900—1995),出身于浙江省杭州市的郊外,他所在的私塾的规模很小,需要借用村外店铺的一间小屋,夏衍在那里也是从《三字经》开始学习{4}。

类似的书塾体验,在其他省份也相同。创造社成员郭沫若(1892—1978),出生于四川省乐山市附近的一个乡村,因为郭氏一族人数众多,因此郭家内部开设有家塾,郭沫若就读于此。因母亲喜欢诗歌,且常在耳边说起《善书》,郭沫若因受到母亲的影响,很早就对读书抱有好奇心。但真正的读书生活则从他5岁时进入家塾开始。读书从《三字经》开始,白天学习《易经》等经书,夜里则利用《唐诗三百首》来学习古诗{5}。在书塾读书的习惯,在比他们稍微年轻的萧乾(1910—1999)那里也能看到。萧乾出生在北京一个已被汉化的蒙古族家庭,6岁时进入一家设立于尼姑庵内的私塾,“好像解闷似的,从早到晚我们就扯了喉咙‘唱着经文”⑥。

在接受过书塾传统教育之后,等待着他们的是新式学校及小学堂。1906年,9岁的郁达夫进入富阳县立高等小学堂。根据郁达夫所说,“由书塾到学堂!这一个转变,在当时的我的心里,比从天上飞到地上,还要来得大而且奇”。在当时新式学堂是极为罕见的新事物,因此,村里人还带着雨伞、饭包,成群结队地跑去参观{7}。

清末以后,小学堂设置日趋健全。根据1904年颁布的章程来看,初等小学堂课程以传统读经、讲经为中心,以修身、中国文学、算术、历史、地理、体操等为必修科目,绘画和音乐等为选修科目{8}。茅盾在1903年时进入设置在乌镇的初等小学堂,成为这个学堂的第一批学生。由于当时的学校设置仍处于过渡期,因此在当时,茅盾所学习的科目仅有国语、历史、修身和算术等,体操、绘画和音乐等科目则并未开设。等进入高等小学堂后,课程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英语、物理和化学等{1}。郁达夫则是跳过了初等小学堂的阶段而直接进入到高等小学堂,在算术和地理等西洋知识之外,还开始接触英语。如前文中提到的,与在书塾中诵读古代典籍一样,郁达夫在进入小学堂后,依然用“曲着背,耸着肩,摇摆着身体,用了读《古文辞类纂》的腔调”朗读英语课文{2}。

从以上的考察中可以看出,在截止到小学阶段的读书体验中,郁达夫和同时代的文学家几乎没有大的差异。其读书体验开始与同时代的人发生差异大概开始于他进入中学之后。1911年,郁达夫在杭州参加了中学的入学考试,进入了位于浙江省北部嘉兴的浙江第二中学堂。但由于经济的原因,在暑假过后,他又转入杭州第一中学堂。不巧的是,当年因辛亥革命的爆发,学校进入休校状态。因此,第二年又进入属于基督教会学校的之江大学预科,一年之后又进入同为教会学校的蕙兰中学学习。

清末民初时期的中等教育与传统书塾所奉行的初等教育不同,中等教育为学生提供西洋科学的学习。但当时由于仍在教育改革的过渡期的原因,师资力量的匮乏、教育体制的不健全、运营基础的不稳定等问题存在,因而常引起学生的不满,也给学校的运行带来一定的障碍③。这种不满在同时代的许多文人的回忆录中都可窥见一斑。如郭沫若,虽然在1907年时进入四川省乐山市的中学进行学习,但对学校的教育水平十分不满,“学生在教课上得不到满足,在校内便时常爱闹风潮,在校外也时常惹是生非”,学校里所教授的东西,如英语和日语等,都极其肤浅。因此,他要离开这种无法忍受的生活,去他“向往的”的日本,“东洋去不成便想往北京、上海。再办不到,至少也要到省城了”{4}。最后,郭沫若因与军队发生骚动而受到退学的处分,1909年,转入“憧憬了多年的成都学校”,但这里的教育水平却与郭沫若所期待的相差甚远,因而感到的都是“失望、焦躁、愤懑、烦恼”{5}。郭沫若这种不满的情绪与郁达夫是共通的,特别是身在信仰强制、规矩繁杂的教会学校,“我的失望,却比在省里的中学里读死书更加大了”⑥。

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郭沫若还是郁达夫,虽然他们对学校感到失望,但对于升學和进入繁华的都会还是怀抱着极大兴奋感的。郭沫若从乐山徒步4天到达成都,面对成都时还在瞠目结舌地感慨“成都毕竟是四川的政治中心乃至文化中心”{7}。在这里,郭沫若接触到了劝业场和改良川剧,也开始接触与政治相关的活动。对于少年时代的郁达夫来说,杭州也是一个遥远的都市。在以前,从江南出发远行时要利用水路,富阳人以为杭州是“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极边”,当决定不得不去的时候,家里要向先祖祈祷庇佑,出发时邻里都要来一起送行,还要一起喊:“顺风!顺风!”等到了杭州才转而认为这里“自古是佳丽名区”,参观名胜古迹,并品尝各种美食{8}。

在中学时代的三年时间里,形塑郁达夫文学特征的读书体验才得以展开。在对郁达夫中学时代的读书体验的讨论中,其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挚爱是无法忽视的。郁达夫在《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中提到,在杭州学习时,在旧书店买入《西湖佳话》和《花月痕》。在教会学校时,又喜读《桃花扇》和《燕子笺》等作品{9}。对于郁达夫而言,可以说中国古典文学在他一生的文学活动中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其中,关于《西青散记》的接受等问题,日本明治时期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接受相关问题等,值得深入考察{1}。

同时,这一时期郁达夫向报刊投稿的经验也不容忽视。当郁达夫学会创作诗词后,他向报刊投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开始尝试匿名投稿。第一次投稿时,郁达夫因为过度兴奋而无法入睡,对食物也丧失了兴趣,在课堂上也漫不经心,多次跑到报刊阅览室,去查阅有没有新的报刊寄到。当文章第一次被发表出来时,兴奋至极的郁达夫对着报纸读了好几遍,还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文章。而后在操场上走了一圈,等冷静下来再确认一遍,才彻底安心下来,郁达夫形容当时“快活得想大叫起来”{2}。这种向报刊投稿的经验,对于当时的文学青年来说并不是罕见的事情。如施蛰存(1905-2003)曾回忆过,他在1918年,即13岁前后开始创作诗词、小说,并有向上海鸳鸯蝴蝶派报纸副刊及杂志投稿的经历③。这种看着自己作品变为铅字的喜悦之情,也引导着他在日后走向了作家道路。郁达夫在前往日本留学后,仍继续尝试投稿。关于向第八高等学校(以下简称八高)《校友会杂志》和《新爱知新闻》《太阳》的投稿,稻叶昭二《郁达夫的投稿诗》一文有详细考察{4}。

郁达夫在刚进八高时,与《沉沦》的主人公一样,患有神经衰弱,甚至一度厌世。他在日本感受到了作为弱国子民的屈辱感,在他对日本女性有着强烈的追求欲的同时,却因“支那”这一词汇带来的屈辱而感到绝望,这种带着“性苦闷”特征的神经衰弱,在郁达夫自传《雪夜》中也被提及⑥。关于郁达夫所受到的日本人的语言攻击,是有证言存在的。他在八高就读期间,借由向《新爱知新闻》投稿旧体诗的契机,拜访了住在爱知县的日本汉诗人服部担风(1867—1964),并参加了作诗会。在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后,郁达夫与服部弟子富长蝶如(1895—1988)维持了亲密的友情关系。他曾提及过郁达夫在本乡{7}咖啡厅里,被包括大学生在内的年轻人恶语相向的事情,并记下了郁达夫“这种事并不少见”的“静默的声音”{8}。

但是,从富长的记载中看,郁达夫与服部担风、富长蝶如的交往还是十分温馨的。郁达夫在八高和东京帝国大学期间,与同学福田武雄(1894—1975)保持着“非常诚恳的交往”,福田曾回忆说,“在喜爱文学这一点上很合拍”,“主要是在谈论文学,虽然谈论的东西常毫无忌惮,但因为我们大致的倾向相似,所以类似于争吵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同时,福田还回忆说,“平时我会很注意,不让他感受到作为外国人的自卑”。彼时因为郁达夫常回国,到了考试的时候福田还帮他买来资料。在八高时期两人常一起在湖边散步,东京帝国大学时期,郁达夫还经常造访福田住所。当冬季的衣服还没送到时,福田常把自己加了棉的和服借给郁达夫穿。据福田回忆,郁达夫曾想要有朝一日在自己的故乡招待福田{9}。同时,郁达夫在帝国大学时期结识的友人、东洋史学者石田干之助(1891—1974)与他常在正门前的茶馆饮茶,他曾提到说,与郁达夫“经常见面聊天”,觉得“给人印象非常开朗、豁达,是一个能与人坦诚相见的直率少年。在我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像作品中展现出)阴暗、忧郁的人,而是个落落大方的人”{1}。石田干之助毕业于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是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同学。

郁达夫回国后,1928年在上海结识了金子光晴(1895-1975),他回忆郁达夫“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像是中国人,反而更接近日本人”,“是一个聊天的时候没有距离感,非常亲近,一眼就能将他看透的人”{2}。在中国朋友的回忆中,郁达夫这种无论年龄长幼,在交往中都能非常得体的性格也能得到证实。但是,那种从郁达夫行为作风联想出的、热爱世纪末文学的颓废派形象,仅就他所表现出来的天性来说,是看不到的。例如,郑伯奇在留学时期并不认识郁达夫,而是先读了郁达夫的作品,他回忆说:“达夫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聪明活泼而且比较乐观的人。他没有他的作品所表现得那样富于忧郁性的色彩,反使我感到轻微的失望。”③

同时,与《沉沦》主人公相重叠的与日本女性交往失败的挫折记忆,也只不过是郁达夫对自己八高时代早期经验的一个取材而已。在八高时代所写的旧体诗中,有颂咏他借宿的房东女儿后藤隆子的诗,但郁达夫与女性交往的经验并不止于此。与郁达夫同龄、出身于杭州的钱潮(1896—1994),在一高预科和八高时代与郁达夫同窗,他回忆到,暑假后从国内回到名古屋,得知郁达夫与日本女性同居的消息,感到“大吃一惊”。虽然与这个女性不久就分开了,“达夫在名古屋时生活很浪漫,常去妓院,有时回来还向我介绍他的见闻”{4}。郁达夫自己也在回忆东京帝国大学时期的生活时提到“学校的功课很宽,每天于读小说之暇,大半就在咖啡馆里找女孩子喝酒”{5}。

从以上的考察来看,可以说郁达夫对于度过了自己青春时代的日本来说,所怀有的是一种爱恨交加的、强烈的情感。1922年的7月,郁达夫在回国的途中所作的散文《中途》中,记载了他对日本复杂的感情:

十年久住的这海东的岛国,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这异乡天地,我虽受了她的凌辱不少,我虽不愿第二次再使她来吻我的脚底,但是因为这厌恶的情太深了,到了将离的时候,我倒反而生起一种不忍与她诀别的心来。⑥

日本给郁达夫留下了屈辱的回忆,但同时也不可否认,日本还给他留下了诸多深刻的记忆。在散文的结尾,他又借由“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杀的时候,最后浮上我脑子里来的,怕就是你这岛国哩”{7}的诉说,表达了惜别之情。也正因此,大正时期的日本对于郁达夫来说,是影响其人格和文学成型的一个重要场域。

四、日语与日本文学——与大正文学的共鸣

能够证明郁达夫对日本感情深厚的,正是他卓越的日语能力{8}。从与他讲过话的日本人那里来看,几乎都是对他的称赞。富长蝶如曾提到,“他能极其自如地运用日语,虽然多少有点音调和发音的问题,但重要的是他能用正确的日语进行交流,对于日语文学书籍也可以毫无障碍地阅读”,他的回忆佐证了郁达夫极其优异的日语交流和阅读能力。尽管富长提到了郁达夫爱吹牛的癖好,但也提到郁达夫在初次拜会服部担风时,就告诉服部说已经读完了《源氏物语》{1}。石田干之助也曾提到郁达夫的日语“非常流利”{2}。普罗作家前田河广一郎(1888—1957)于1928年年底访问中国时,同包括郁達夫在内的许多中国作家进行了交流,回到日本后,他在《读卖新闻》发表《支那的文学者》一文,其中便提到“很佩服他优异的日语能力”③。1935年,中国史学者增井经夫(1907—1995)在回忆他于杭州拜访郁达夫的情景时,提到“他的日语会使用江户方言中的卷舌音等,非常厉害”{4}。1936年,郁达夫在访日时曾见过的井伏鳟二(1898—1993)也回忆说,郁达夫的“日语非常好”{5}。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鲁迅的弟子增田涉(1903—1977)曾回忆道,“郁氏的日语非常好”,增田涉在收到郁达夫写给《大鲁迅全集》宣传册的文章时,提到其日语文章中“混杂着平假名,十分惊讶”。“就算是能写日语的中国人,如鲁迅等,写的日语也是混杂着片假名。而混杂着平假名写的日语文章,除非在日本生活了很久,而且对日语非常熟悉,否则是做不到的”⑥。1920年,郁达夫曾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日语的小说《圆明园一夜》{7}。虽然这只是一个未写完的片段,但是文中流畅的日语也显示了他惊人的日语能力。在他早期公开发表的用日语写的文章《盐原十日记》中,就使用了非常流畅的日语{8}。

这种流畅的程度,绝不是其仅靠刻苦学习就能达到的。在八高生活四年中,郁达夫利用日语、德语和英语沉浸在文学世界之中。这种对文学的沉迷,也在无形中塑造了他的外语能力。

事实上,郁达夫比他任何来留学的同学都要读过更多的日本文学作品,这也恰说明了日语对于郁达夫而言,不仅仅是学习的工具。福田武雄曾提到,他在和郁达夫讨论文学时,“对芥川、菊池、谷崎等日本作家的评论非常合拍。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刚在杂志上刊出时,我们对其夸赞不止的记忆还残存在脑中”。佐藤春夫(1892—1964)《田园的忧郁》中的一部分《病蔷薇》,发表于1917年6月《黑潮》杂志上,其余部分则发表于1918年9月《中外》杂志上,而郁达夫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的时间是1919年10月,因此,郁达夫阅读《田园的忧郁》的时间,应是其八高时代。福田还提到,“在东大时,郁君在经济系,我在政治系,但我们都没有改变过对文学的热爱,聊天的话题也大都是这方面的”{9}。

这种对文学的挚爱,在郁达夫留下的小说、随笔、文学论、日记和书信中随处可见痕迹。关于郁达夫对日本文学接受的研究,伊藤虎丸《郁达夫与大正文学 关于从与日本文学的关系来看郁达夫的思想=方法》{1}已有详论,笔者也曾讨论过郁达夫对田山花袋《被团》、对志贺直哉、有岛五郎、佐藤春夫等作家的接受,以及江马修《受难者》和岛崎藤村《新生》等大正时期自传恋爱小说的接受。

在关于对大正文学的接受中,非常显著的一个特征是,郁达夫在作品中常将当时文学青年的形象如实描绘出来。其早期小说中主人公的形象,仿佛就是大正时代文学青年的化身。在《银灰色的死》{2}中,主人公病死在路边时,他的衣袋中还装着英国世纪末诗人Ernest Dowson(1867—1900)的《Poems and Prose》;《沉沦》中在田园散步的主人公,其手中拿着Wordsworth(1770—1850)的诗集。比郁达夫年轻三岁、曾就读于早稻田高等预科学校的浅见渊(1899—1973)在回忆他1919年入学前后的情景时提到,“那时候短歌的颓势已经显现,由于萩原朔太郎的《吠月》等作品的出版,诗歌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当时很多的文科生走进丸善书店,都如当时的潮流般在怀里抱着英文诗集”③。其所提到的萩原朔太郎(1886—1942)《吠月》出版于1917年2月。

在郁达夫早期以东京为舞台所创作的小说《沉沦》《南迁》中,“寄宿公寓”{4}作为一个十分典型的素材出现在作品中。《沉沦》主人公十分爱慕房东的女儿,于是跑去浴室偷窥,感到十分兴奋。《南迁》主人公虽然与房东的女儿有着亲密的关系,但因被其他男性抢走而十分伤心。根据浅见回忆,“直到大正末期,寄宿公寓这种东西十分风靡”,藤泽清造(1889—1932)所作《根津权现里》{5}可说是“寄宿公寓文学”的代表。在当时,很多学生都受到了寄宿公寓的关照,他们常在那里高谈阔论,或与女房东、房东女儿和女佣保持着恋爱关系、歌颂自己的青春。

《沉沦》所描绘的留学生形象,自我意识过强而意志薄弱,身患神经衰弱的疾病,饱受着性苦闷和恋爱绝望的折磨,小说最后以暗示主人公跳海自杀的场面结束。这种模式可说是使用了大正中期小说中非常常见的设定。对于读过芥川和菊池的郁达夫来说,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读过久米正雄(1891—1952)的作品。他早期的代表作《考生的手记》⑥讲述了一个从外地到东京来准备考试的考生,尽管以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为目标而发愤学习,最后却以失败告终而跳水自杀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在一年前考试失败后,因受到来自周围人的轻蔑而丧失了自信,并陷入了焦虑之中。同时,一个亲戚的孩子来寄宿公寓游玩,她是一个很现代、具有都市风的少女,与主人公无法与她顺利相恋所不同的是,同为进京赴考的优秀的弟弟却与少女极为亲近。主人公因无法恋爱的懊恼,和对弟弟的嫉妒而身患神经衰弱,第二次考试也以失败告终,最终在故乡投湖自杀。在构成这个故事的要素中,在大城市的自信丧失、对恋爱的恐惧和渴望、自我意识过强与神经衰弱、最后跳水等,除了主人公是东京之外的地方的考生而非中国留学生之外,其余要素基本与《沉沦》相同。

不仅是作品的内容,在作为新式作家的形象方面,或者说作家在面对作品时的姿态,郁达夫与大正文学之间有着多重的共通性。永井荷风(1879—1959)《竞艳》塑造了一个“所谓的新式艺术家的”形象。此人因小有才干和喜欢故弄玄虚,而成为一个比较出色的文学家。尽管如此,他自己没有家庭,赖在寄宿公寓,还提前预支稿费,重复投稿,轻而易举地随手卖掉别人的稿子。永井荷风在小说里对这样的人进行了揶揄:

看戏或赴宴后的归途自不必说,哪怕为相当正儿八经的事情造访他人后回家,只要天色已晚,山井就怎么也不愿意直接回到出租屋去,晃晃悠悠漫无目的地在各处的花柳街巷里游荡。不过,由于所欠的老帐没还,常常被酒馆婉拒,囊中空空,再也掏不出去吉原、洲崎妓院的车费时,那么就是再阴惨的魔窟,他也会不管不顧地趁着酒醉进去过夜,有时一觉醒来,才会感到惭愧后悔。然而,常年的放荡荒唐使他的肉欲完全呈现病态,并不是他的意志力所能驾御的。山井把自己这一弱点所带出的种种情感写成短歌加以吟咏,用上“肉体的悲哀”、“接吻的苦涩”等新式表达,肆无忌惮地发表所谓“生命的真实自白”之类的言论。所幸的是此类自白受到总爱追求新奇的文坛的欢迎,有的浅薄冒失的批评家居然把山井要说成“新时代中真正的新诗人”。他还自称自己是日本的魏尔伦,酩酊之时情绪就会激昂起来,心情显得格外豪迈,他最终会为了这般艺术的功名心强迫自己在这种颓废的感情中沉沦下去。{1}(下划线由笔者添加)

关于郁达夫在现实中是否这样的人先不讨论,但是如“逛妓院”“肉欲的悲哀”“真实的生命自白”这种充满了戏剧意义的“颓废”的特征作品来看,正如郁达夫《沉沦》《茫茫夜》一样。如果把从作品中联想出来的郁达夫不道德的、颓废的作家形象进行彻底地戏剧化创作的话,不正与《竞艳》中的山井相似吗?永井荷风所展示给我们的大正中期“新式的艺术家”形象,无论是否刻意,与郁达夫的形象是有重叠之处的。

此外,“作为所谓的新式艺术家,戏号和雅号都没有,世间也只知道其本名山井要”的这一特征,也与郁达夫共通。郁达夫在借由《沉沦》登上文坛的两年之后,发表了《郁达夫启事》一文:

我平常做的东西很少,这很少的作品也只在《创造》上发表,并且发表时都署我的真名。近来有许多朋友写信来问我,以为某报上的两篇小说是我做的,我不得不在此地声明一句:“我并没有做那两篇小说”。我更要请我的朋友注意,我是从来不用雅号的,请诸君不要弄错了。{2}

在名和字之外使用雅号或者别号的习惯,从战国时代绵延至今。在1920年代的中国,具有文人气质的作家会使用,如周作人,以“启明”为号,并还有“仲密”“苦雨”“知堂”等笔名。这种习惯自然也被传入日本,明治时代的作家们,如鸥外森林太郎、漱石夏目金之助,以及荷风永井壮吉等,几乎所有的作家都给自己取有号。

虽然这一习惯在日本较为普遍,但从1910年代后期开始,使用雅号的习惯开始急速消失。岩佐庄四郎在注意到《竞艳》中雅号问题的同时,認为用本名取代雅号来署名的习惯,成立于明治末年《白桦》和第二次《新思潮》创刊之后。他指出,“小说家使用本名而非雅号来登上文坛,至少直至1900年代后期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然而,这一情况到了1910年代中期以后,却变成了一道常见的风景”。当然,对于文人意识浓厚的作家来说,依然持有雅号。如芥川龙之介(1892—1927),以“澄江堂主人”等号来自称,石川淳(1899—1987)使用别号“夷斋”。

根据岩佐研究,从雅号到本名的变化,实际上是“围绕着艺术观念发生的改变的一种反映”。但是,这种转换原因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近代艺术观念的确立”和“艺术家意识的成立”。他认为,“这与‘我作为主体的近代的个人的观念的觉醒是很难分离开来的”,“与其他任何东西相比,‘作品都更能刻画出‘自我的形象,换言之,作品是必须展现其‘独创性的东西”,“作品是被作为固有名词的作者的姓名所召唤而来的,也是被作为独立性的‘我所创造出来的,或者说是为了展现‘我的独立性而存在的表现世界”③。

这种作家意识的转换,在郁达夫那里也能看到。正如前文中对《郁达夫启事》的引用中所能看到的那样,郁达夫是很执着于“郁达夫”这一固有名词的。郁达夫名文,字达夫。虽然在发表旧诗时,使用过“春江钓徒”“海外流人荫生”“江南一布衣”等名字,发表处女作《银灰色的死》时使用其首字母“T.D.Y.”,但是,除了极少数会使用“文”和“郁”等名字外,他并没有雅号或笔名{1}。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在号被废除之后,很多人都开始使用笔名来代替本名,但郁达夫却都不使用。从这里也能看出,郁达夫始终如一的作风所展现出的,是他无法被其他事物所取代的自我同一性,以及从独立性中发掘文学价值的作家姿态。

最后再来看郁达夫实际的文学活动。前文所提到的福田曾回忆说,他与郁达夫曾策划发行同人杂志的计划。成员包括四名日本人和郁达夫,杂志名被定为《寂光》。1919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后,“虽然学习了‘新思潮,但最终因没有把稿件整合起来,之前所设立的计划也未能实现。如果成功了的话,说不定郁君就可以在日本文坛出道了,想来还是有一些遗憾的”{2}。这里所提到的“新思潮”从时期上来看,是稍在此之前的,即1916年2月之后的,芥川、菊池、久米活跃的第四时期。

比郁达夫年长两岁的木村毅(1894—1979),正如他所自称“作为最后的投稿文人”那样,从明治时代到大正初期,全日本的文学青年以向《文库》(1895—1910)和《文章世界》(1906—1920)为代表的杂志投稿为目标而进行创作。但是,到了大正中期,由于印刷费用的下降,以及聚集文学青年们的教育机构逐渐健全的原因,同人杂志成了他们磨炼自我的场域③。高见顺(1907—1965)所谓的“同人杂志的全盛时代”,虽然指涉的是关东大地震之后的1924年、1925年前后{4},但是在此之前的1921年前后,作为“昭和文学源流”的同人杂志已经大量出现{5}。例如,比郁达夫小一岁的十一谷毅三郎(1897—1937),毕业于旧制第三高等学校,与郁达夫同年(1919年)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他在入学当年,创办了同人杂志《行路》,并勤勉于文学学习,日后作为《文艺时代》(1924—1927)的中心作家之一,活跃于文坛。同样,比郁达夫年轻三岁的尾崎一雄(1899—1983),虽然作品最早是在《文章世界》被发表,但他在早稻田的高等学院《学友会杂志》经过磨炼,在进入早稻田大学后的1925年创刊了同人杂志《主潮》⑥。郁达夫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被熏陶,并和他们一样产生了对于文学的野心。

昭和时代后,在殖民地接受过日语教育,并以进入中心文坛为目标的作家们,如朝鲜作家张赫宙、金史良,台湾的杨达、龙瑛宗等开始出现。其中,张赫宙(1905—1997)活跃于中心文坛{7},如从大正中期这一时代背景来考虑,郁达夫的日语创作依然是一个特例。福田回忆说,“没有听过郁君的作品构思”,但如前所述,郁达夫还是留下了日语作品。

1921年6月,郁达夫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等人结成创造社,同年七月,在上海发表了处女作《银灰色的死》,十月发表处女小说集《沉沦》,并自此登上中国文坛。在此前一段时期里,郁达夫与文学趣味相投的日本朋友计划过以日语创办同人杂志。可见对于他的中文创作来说,以进入日本文坛为目标创作日语小说的经验,不可否认地有着重要的作用。

五、对外国文学的吸收——对屠格涅夫的接受

如前所述,郁达夫的日语能力可以说正是在对日本文学的“贪恋”中获得的。但是,郁达夫对于文学的吸收并不是仅仅通过中文和日语。

对于有长期留日经验的中国作家来说,熟练掌握德语或英语的人有很多。例如鲁迅,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退学后,在东京的德语专修学校学习过三年以上。北冈正子考察了鲁迅这一学习经历,“德语专修学校塑造了鲁迅德语能力的基础,他的德语能力也成为‘文艺运动的推进力。于是,在鲁迅此后的人生中,德语和日语一起,成为了他接受外国文化所必需的工具,也成为支撑他文学活动的一环”{1}。

与鲁迅类似,郁达夫的德语和英语能力对他而言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郁达夫所接受了四年教育的旧制高等学校中,外语学习所占比例极高,占据了学习时间的三分之一以上。根据竹内洋的研究,这种课程设置方式与德国的文理中学(Gymnasium)、英国的公学(Public School)中教授拉丁语和希腊语相对应。教科书中也多使用歌德名作,“教养主义被列入正规课程之中”{2}。这同样在比郁达夫年长的安倍能成(1883—1966)、和辻哲郎(1889—1960)的回忆录中可看出,他们都经由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学习,并最终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在他们对于一高时代的回忆中,充满着对于德语课程、德语老师、同学们德语能力的话题③。

关于郁达夫的外语能力,八高和帝大时代的朋友福田证实说,“(郁达夫)因为会外语,所以读了各种各样的外国东西”,“会英语和德语,且非常好”{4}。这种称赞在郁达夫年轻时认识的朋友那里也得到证实。一高预科和八高时代的同窗钱潮曾回忆说,郁达夫“精通日语和德语,英语也不错”,在八高时,“经常去找德语老师谈天,流利地用德语会话”{5}。日语和德语是在来日本后所学的,而英语,是在他的中学时代,随后因觉得“英文一通,万事就好辦了”⑥进入教会学校时所学,尽管学校生活最后以失败而告终,但在故乡自学时依然勤勉奋发{7}。

对于《沉沦》出版时期的郁达夫,郑伯奇回忆道:

达夫的外国文学知识也是相当渊博的。(中略)。他读书的范围非常广泛,不专读一个作家,也不专攻一国文学,凡是名著杰作,他大都阅读。甚至初露头角的作家,或者不大出名的作品,只要兴趣投合,他也津津乐道。他的兴趣所在似乎是浪漫气息浓厚的、富有抒情味的、艺术性较高的作家。譬如帝俄时代几位大师中,他似乎喜爱屠格涅夫和契诃夫。(中略)。他非常喜爱王尔德,也好读道生、渴姆生等人的诗,而王尔德的艺术对他的影响较深。{8}

1924年,尚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冯至(1905—1993)与郁达夫交往甚密,他曾向郁达夫求取喜爱的外国文学书单,有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还有屠格涅夫的小说{1}。

关于郁达夫为何偏爱王尔德,笔者在其他文章中结合从明治末期到大正时代以佐藤春夫为代表的“王尔德热”进行过考察{2}。本节将对屠格涅夫(1818—1883)进行简单考察。郁达夫关于屠格涅夫写有不少的文章,其中在介绍其前半生的文章《屠格涅夫的〈罗亭〉问世以前》的开头处说道:

在许许多多古今大小的外国作家里,而我觉得最可爱,最熟悉,同他的作品交往得最久而不会生厌的,便是屠格涅夫。这在我也许是和人不同的一种特别的偏嗜,因为我的开始读小说,开始想写小说,受的完全是这一位相貌柔和,眼睛有点忧郁,绕腮胡长得满满的北国巨人的影响。③

尽管郁达夫说“是和人不同的一种特别的偏嗜”,但从屠格涅夫在日本明治末期到大正时代的流行来看,这种偏好也并不特别。郁达夫最早接触屠格涅夫是在1914年进入一高预科时,在课间所读的英译本《初恋》和《春潮》。这是他对西洋文学接触的开始,此后,开始逐渐阅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契诃夫等人的作品{4}。在1917年10月8日的日记中,郁达夫与回国从事开垦事业的朋友谈话过程中,说到“觉兔儿葛纳夫《新土》第一页之引用语忽成金色”{5}。在回国后的1928年,郁达夫从德语翻译了屠格涅夫一篇著名的演讲《哈孟雷特和堂吉诃德》⑥。此外,也有翻译其小说Rauchen的打算{7}。

从1910年代中期的翻译开始,屠格涅夫在中国文坛开始成为一个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家{8}。但是,郁达夫对屠格涅夫的接受始于他在日本留学时期,因此,对屠格涅夫在日本的接受情况的考察甚为必要。由于二叶亭四迷所翻译的《猎人日记》中的一节《幽会》{9},以及《罗亭》{10}的译本太有名气,且对日本明治文坛,特别是自然主义作家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因此,在至今为止关于屠格涅夫在日本接受情况的考察,基本都以此为中心而展开。安田保雄虽然详细考察了明治中期对屠格涅夫的接受情况,但也指出“明治四十年代才是日本屠格涅夫热潮到达最高潮的时代”{11}。

直至明治末年,屠格涅夫的热潮依然存在。虽然对某一个作家的影响力进行判断显得过于困难,但作为一个指标,可以尝试通过对《文艺时评大系·大正篇》别卷的索引篇{12},考察1912年至1926年出版的文艺评论的情况,并以此来简略考察作家的影响力。该书共收入外国人名549个,其中超过一大半的人仅仅被提及了1次到3次。被提及10次以上的人有52人,除去历史名人、古代哲学家和艺术家,对其出现频率进行顺位罗列的话,出现过100次以上的有托尔斯泰(177次)、契诃夫(160次)、陀思妥耶夫斯基(160次)等3人;出现过50次以上的有斯特林堡(85次)、莫泊桑(77次)、易卜生(76次)、屠格涅夫(63次)等4人;出现过30次以上的还有高尔基、梅特林克、王尔德等12人。从这一统计看,屠格涅夫实际上在大正文坛中依然被评论家多次提及。同时,以上所涉及的作家名,在郁达夫的文学论中也常常出现。

屠格涅夫的英译本和日译本,正是支撑起日本从明治末年到大正时期的流行的关键所在。郁达夫最早所阅读的英译本究竟是谁翻译的很难判断,但在日本被广泛接受的是Constance Garnett所翻译的版本,在明治三十年代时,田山花袋和岛崎藤村都很喜欢读她的译本。关于其译本的流行程度,安田指出,“在明治末年到大正初期活跃的日本作家中,没有受到Garnett女士的英译本《屠格涅夫小说集》恩惠的作家几乎不存在”,在这样的流行程度下,他还特别论及郁达夫喜欢的有岛武郎、志贺直哉等大正作家对屠格涅夫的接受{1}。

从明治末年到大正时期,屠格涅夫的日译本也不断问世。其中集大成者,是1918年至1922年间出版的,由英语、德语翻译而来的十卷本《屠格涅夫全集》{2},其中郁达夫曾翻译过的《哈孟雷特和堂吉诃德》一文也在这一时期被译出③。在此之前的1907年前后,相马御风(1883—1950)全力地向日本译介屠格涅夫,他翻译了《前夜》{4}《父与子》{5}《贵族之家》⑥《处女地》{7}等主要长篇小说,还介绍了《屠格涅夫、态度、人》{8}等自传,在大正时期所写的评论集中,也多次提到屠格涅夫。柳富子认为,在“以创立近代文体文目标而尽力将屠格涅夫介绍进我国”的二叶亭之后,御风是“以明治四十年代为中心,有力地将屠格涅夫在文坛推广开来”{9}。如笔者在《奥斯卡·王尔德的受容——唯美主义与个人主义》一文中的考察,相马御风在《自我生活与文学》{10}等作品中论及王尔德和屠格涅夫的同时,提倡个人主义,从郁达夫的文学论中可以看出相马御风的文学论对他所产生的影响,对于屠格涅夫的阅读,也被认为是受到了相马御风的影响。郁达夫最早读屠格涅夫的1914年,也是《自我生活与文学》和昇曙梦(1878—1958)所著《屠格涅夫》{11}的出版之年,也是屠格涅夫摆脱陀思妥耶夫斯基强大的影响话语,开始受到关注的时期{12}。郁达夫正是在屠格涅夫成为外国作家的代表之一的大正初期,开始接触屠格涅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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