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事

2020-05-09 10:37陈晓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邱美眉雨衣

陈晓霞

苏丽说,那天她什么都准备好了。连衣裙,高跟鞋,还化了淡妆,卷了头发。她漂漂亮亮走出家门,准备到李美眉家里去做客。经过小区球场时,不知哪边投篮命中,欢呼声忽然浪头一样拍打过来,她忍不住扭头去看,鞋子的高跟就在这时不偏不倚插进了下水道篦子的缝隙里。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下,无比狼狈地一下子扑倒在路面上。“你猜我倒地前看到了什么?”她问老邱和阿卷,“我竟然看到了李美眉家的保姆!她正蹲在小区一角替人清洗油烟机。我想这女人也太贪心了,一边给人当保姆,一边出来干私活儿。幸亏我摔这一跤,不然李美眉还蒙在鼓里,拿她当忠心无二的自家人呢!”

老邱说:“今年夏天,家里的空调坏了,我就偷偷跑到咱们接班室来睡觉。那天早晨我起来解手,不小心把门给带上了。想想吧,天已经大亮了,很快就有人来上班了,可我的衣服全都锁在了屋子里。我真是傻眼了,急得就差跳楼了。谢天谢地,最后我总算从储物间找到了一件红雨衣。那是刘保洁的雨衣,她这么滴水不漏的一个人,竟然把雨衣忘在单位里,简直就是天助我也。这时大家陆续来上班了,有的人已经在上楼了,我赶忙穿好雨衣,扣低帽檐,戴上口罩,迎着上班的人群走了出去。哈哈,那天看到我的人全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到现在也猜不到大晴天光着两腿穿雨衣的人到底是谁。”

阿卷沉吟一会儿,说,有天晚上,她和老公去看电影,正赶上有家公司搞周年庆,在影院广场上放烟花。有只烟花不知被谁踢翻了,窜着火花一路滚到了阿卷脚下。于是阿卷拽着老公的胳膊跳起来。他们不仅行动默契地躲过了烟花,还又向前一跳,一起跃过了一片一米多宽的积水。他俩手挽着手,一直走到光亮处,这才发现互相之间并不认识。原来她老公和那人的老婆还站在他们起跳的地方。于是她和那人一声不响地松了手,各自默默走回去。阿卷看苏丽和老邱一眼,笑笑说:“幸亏广场有灯光,不然我就跟着那人回家了。”

他们三个是同事。苏丽和阿卷是七到十楼的保洁员,老邱则负责地下两层车库的日常清洁。他们年纪加起来差不多有150歲,却喜欢像年轻人一样,一有时间就到大厦顶楼来聊天。二十三层高的大厦还没完全利用起来,顶楼上空旷的大房间通透明亮,正好做他们说话的场所。说是聊天,其实多半是苏丽和老邱在说,阿卷很少开口。她像一瓶昂贵名酒,总是把口拧得紧紧的,生怕跑掉一点点香味。她越是这样,苏丽和老邱就越让她说话。他们觉得一个女人安静得过头,实在无益于身心健康。在这个年纪忽然出来做保洁,大家都是有一个不得不做的理由。这个理由通常不那么令人开心,所以,就需要他们自寻开心,而聊天就是让他们开心的最好办法。为此他们每天搜肠刮肚,东拉西扯,这次讲的就是他们经历过的那些糗事。

苏丽说,她去李美眉家的路上就想到了,李美眉看她摔得鼻青脸肿一定会开怀大笑,那么她就拿保姆的不忠进行反击。到时候,两个人火花四溅,舌剑唇枪,这顿饭一定会吃得热火朝天。作为多年闺蜜,她们都喜欢用互相打击来体现友爱,而这次苏丽坚信会把李美眉打得落花流水。

可惜李美眉根本没注意苏丽的脸,相反,她自己的脸倒是让苏丽吃了一惊。怎么说呢,这张脸搁在平时,简直就是一张青春样本,无论怎样时光飞逝、雨打风吹,都像喷过保鲜剂似的不见松动。可现在,不知怎么的,青春样本忽然脱水了,变形了,不仅干瘪松弛,皱纹丛生,而且五官上还浮动着一种大难临头般的绝望。

李美眉一见苏丽就张开了嘴,可她的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好像她的声音在苏丽到来之前,已经跟着眼泪用完了,淌干了。李美眉用空洞的嘴形跟苏丽“说”话,可苏丽一句也不明白,她只好拿手指蘸一杯隔夜茶,在桌子上写给苏丽看:人跑了,钱没了,老田进去了,我没法活了!说完她看着苏丽,又想哭,却没能掉下一滴眼泪。苏丽眯起眼睛,似乎又回到了那天的场景,她幽幽地叹口气说,“这个李美眉啊,生来就是美人胚,从小到大被人追,被人宠,不知惹得多少女人对她眼红。我以为她会春风得意一辈子,没想到,她也有狼狈失意的这一天。”

老邱问,“她家出了什么事?老田是谁?怎么就进去了呢?”

苏丽说,“一次讲完就没意思了。该说你的了。”

老邱说,“唉,谁还没几件倒霉事呢,我也接着上面说吧。按说,我的电动自行车在单位充了一夜电,骑起来应该没问题吧?我那时怕人看见,就想风驰电掣快回家。可越着急越出事,没骑多远车子竟然不走了,不管是拍是踹,就是一动不动。我心里那个急啊!可也不能把车子扔在半路上啊,就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推。这种电动车,看着不大,推起来其实挺费劲。要命的是,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天气也越来越热,我包在塑料雨衣里,还戴着口罩,还要费力推车,那样子,简直跟游街示众差不多,就甭提有多狼狈了。

“好歹回了家,我老婆不知为什么那天没有去上班,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我在雨衣里憋坏了,汗水早把内裤湿得精透,所以也顾不上跟她解释,就先一把把雨衣扯下来,去卧室里面找衣服。可我老婆很快就跟着冲进来了。她举着那件红雨衣,非要我交代昨天晚上干什么了。我说我都倒霉死了,我这样子能干什么?她说你这光溜溜的样子不干什么,什么样子才能干什么?说,这个姓刘的女的到底是谁?是不是你们单位的保洁员?是不是你们正在勾勾搭搭,被她男人发现了,你才穿上她的雨衣狼狈逃窜的?我还以为你真到单位睡觉去了,没想到你是到外面耍流氓去了。我白白那么信任你了!说着她就对我又抓又挠。”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刘保洁的雨衣下摆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刘字。本来,我是可以跟我老婆讲讲那天早晨的倒霉经历的,但她把我抓恼了,我干脆什么也不说,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冲起了凉水澡。冲着冲着,我忽然想,不告自取视为偷啊,我得把刘保洁的雨衣冲洗干净给人送回去,不然我不成小偷了吗。于是我就到客厅拿雨衣,可雨衣已经不在那儿了。我问我老婆雨衣呢,她说给扔了,我问扔哪儿了,她说,就那么随手一下,从窗口给撇出去了。我急忙趴到窗口去看,果然,刘保洁的雨衣正挂在我们楼下一棵樱花树上,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就像一面鲜艳的红旗。”

说到这里,老邱收住话头,和苏丽一起看阿卷。瓷砖地面倒映着亮晃晃一溜玻璃窗,从远处看,窗子下面的三个人就像是坐在水面上。阿卷水鸟一样把头埋在胳膊窝里,像是睡着了,苏丽拿胳膊捅捅她,她才抬起头来说:“那我也接着前面说。”

“我和那人走回去,我想这回可是闹大笑话了,不知两个男人见了面会怎么说。反正我不会处理这种事,我只会一声不吭赶紧溜。我老公大概看懂了我的心,拉着我转身就走。那人忽然喊了一声我老公的名字。他喊了一声我老公的名字,然后走到我们面前。他俩一比我就看出来了,虽然他们都是黑短袖,小寸头,但这人至少比我老公高出五公分,肩膀也宽出一两寸,站在那儿跟堵墙似的,给人一种逼迫感。他对我老公说,可真够巧的,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咱们得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我老公说,聊可以,我得先把我媳妇送回家。那人说,行,用我车,先把我媳妇送回家,再把你媳妇送回家,然后咱们找个地方聊天去。湖心亭怎么样?那里人少,安静。我老公说,行,湖心亭就湖心亭。就这样,那人先开车去了他们小区,又开车来到我们小区。一路上我老公都紧紧攥着我的手,对我刚才的粗心大意一点没有怪罪的意思。下车的时候,他忽然向我靠过来,我以为他要嘱咐我别等他,早些睡,没想到,他竟然在我嘴唇上狠狠亲了一下。”

阿卷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她说话一点也不费力。好像只要她愿意,话就会源源不断地淌出来,只不过她更喜欢沉默。阿卷其实不叫阿卷,她的名字明明白白写在接班室的白板上,苏丽和老邱却不会读,只好干脆喊她阿卷,谁让她有一头蓬松柔软的自来卷呢。后来他们知道了那两个字念“逄芃”也没再改正,因为他们觉得乒乒乓乓不好听,不如“阿卷”叫着顺口。好在阿卷不在乎,他们叫,她就应。这当然不是阿卷随和,而是这事对她无关紧要。就好像,他们喊的是另一个人,而她不过是这个人的扮演者。阿卷扮演得很到位,看她收拾卫生的样子,不像是保洁员在工作,倒更像爱干净的主妇在理家。她每天都一丝不苟地擦来擦去,不仅把走廊、电梯、镜子、台面、马桶擦得雪白透亮,还在洗手台一角摆上了清香撲鼻的水仙花,另一角放上了护手霜和小梳子。她让每一个走进卫生间的人,都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午饭过后,办公楼一下安静下来。上午还进进出出焦头烂额的公务人员,此刻像钻进洞穴的小蟹,享受起了珍贵的午休时光。他们三个无处可去,只好到顶楼继续聊天。不聊天干什么呢?日子这么长,他们得想办法把无边无际的时间给打发掉。

苏丽说:“李美眉这么一说我也慌了。因为我的30万家底全交给李美眉去投资了。本来我从单位内退后,一个月只有900块钱生活费,李美眉帮我投资后,光返利我每月就能拿到7000多。这是多大一笔钱啊,比我在工厂三班倒收入高多了。我想,等再赚点钱,即使雇不到像于海棠那样能干的保姆,我至少也要雇个钟点工,帮我打扫卫生,买菜做饭,我也享受一下贵妇的生活。你们知道,我做梦都想过一过李美眉那样的生活。可谁能想到呢?半年不到这笔钱就打水漂了。这下不光李美眉没法活了,我也没法活了。”

“我就和李美眉一起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想将来怎么办,一边想一边骂那个该死的老板。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简直就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魔。我说咱们找他算账去!至少把本钱要回来,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把咱们半辈子的家底给弄没了。李美眉看着我,没出声,我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找过了。我说,怎么样?老板怎么说?李美眉蘸着水在桌子上比划说,老板也没办法,资金链断了,他也没钱了。我不死心,说,那就到他家里去,拉家具!拿东西!能拿一点是一点,多少挽回一些损失。李美眉说,晚了,像我们这种情况的人太多了,老板的家早就被人搬空了。那可怎么办啊?我发疯似的在李美眉家里走来走去,一想到自己年近半百却忽然变得一无所有,就恨不得直接拿刀劈了老板。我说,不行,我咽不下去这口气,得找人狠狠打他一顿,他把人害得这么惨,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这时李美眉的眼睛里又慢慢渗出泪水来,她用已经泡得起皱的指头告诉我,就是因为把老板打得太狠了,她家老田才被警察给抓进去了。”

老邱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呆呆望着窗外,也像阿卷那样好久不说一句话。时间虽然已近中秋,太阳却照旧威力不减,老邱脑门上竟然被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老邱问苏丽:“那个保姆,就是很能干的那个于海棠,还在你闺蜜家里继续干吗?”

苏丽说,“李美眉把老本都赔上了,哪还有钱雇保姆啊。于海棠倒是个干活儿的好手,什么工作都不含糊,但你如果想让她和我们一起干就算了。她老公前几年车祸受了伤,家里就靠她养活呢。咱这点工资都不够她支付医药费的。现在她正到处打零工呢,谁给钱多给谁干,连往楼上扛冰箱的活儿都敢接。嗐,我们说个保姆干什么,说你吧,雨衣还给刘保洁了没?”

老邱掏出大手帕,一下一下擦自己,仿佛脑门上有什么脏东西,要费大力气才能拭干净。他慢慢把汗擦干了,才接着上回继续说,“我想反正雨衣就挂在树枝上,也没大风刮走它,所以就没着急拿。我等头发晾干了,又喝了一杯茶,才不紧不慢下楼去。没想到雨衣竟然不见了。树枝还是那个树枝,雨衣却不在上面了。我给我老婆打电话,让她从六楼再看一下,我老婆从楼上告诉我,她把角角落落都看遍了,确实已经没有了。她提醒我,会不会让收垃圾的给收走了?我赶紧到处找垃圾车,找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门卫告诉我,垃圾车早就走了俩钟头了,根本不可能收走红雨衣。

“这真是我最倒霉的一天,喝口凉水也塞牙。既然做什么都不顺利,我决定哪里也不去了,就待在家里。我其实就该在家休养,我身上的钢钉钢板不允许我出来干活。我来这里做保洁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把所有生活重担都让我老婆自己扛。”

“第二天我给刘保洁买了一件新雨衣,她却没给我好脸色。也许那件雨衣有什么故事,也许是她和她丈夫的一个纪念,总之她对我弄丢她的雨衣很生气。自打她丈夫去世后,她就基本不和男人多说一句话,更甭说让男人动她的东西。因为我碰过她新雨衣的外包装,她三两下就把那个纸盒子给撕掉了。我看得出来了,如果不是她实在需要一件雨衣遮风挡雨,她也会跟我老婆那样,把我买的雨衣随手撇到窗外去。

“这让我心情很糟糕。如果能找到红雨衣,我才不会花五十多块钱重新给她买一件呢。晚上回来我就躺下了,我生自己的气,生我老婆的气,当然更生偷雨衣人的气。我一生气就不想吃饭,不吃饭就只好睡觉。忽然我老婆喊我看电视,她说快看快看,红雨衣,你披的那件红雨衣!原来本地新闻正在播放一个新破获的案件。几个人把一个人给打了。怎么打的呢?就是在这人身上拴个大石头,用绳子绑着扔水里,估摸着快没气了再拽上来。就这么拽上来扔下去,来回折腾,跟法西斯差不多。后来那人因为呛水长时间缺氧,昏迷了。据说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苏丽说,“说雨衣呢,怎么扯到打人上去了?”

老邱说,“我正要说呢。这帮打人的人,为了不被认出来,事先全都做了伪装。其中一个人就穿了这件红雨衣。电视上播放证物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雨衣边上那个‘刘字特别明显。你说,这算不算是一件雨衣的奇遇?”

阿卷再次陷入沉默,她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好像她也在水底窒息了一般。她这人总是这么莫名其妙。苏丽一直搞不懂,明明每天一起上班,明明就是个寻常妇人,阿卷给人的感觉却总像飘飞的蒲公英,让人靠不近,抓不住。她和其他楼层那些无话不说的保洁员完全不同。有时候苏丽忍不住,会冷不丁过来刺探几句:“喂,你是儿子还是女儿?”“你过去在哪上班啊?”“你家在哪个小区?”这些话直戳戳的,常把阿卷吓一跳。她总是看苏丽一阵才能回答,仿佛她要回忆一下,自己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住在城南还是城北,而且她多半会在“回忆”之中忘记了回答。苏丽被她憋得半死,私下里跟老邱说,下次聊天干脆别叫她了,老邱却觉得三个人说话很有必要,不然光他们一男一女在一起,多不方便,多招人眼啊。还有一个原因老邱没说,他越来越受不了老婆的泼辣和苏丽的热情了,他觉得一个女人懂得闭嘴,就像一朵花儿开着却不炫耀一样,是一种美德。有一天老邱在电梯口差点和阿卷撞个满怀,她就是给了他一个茉莉花一样素淡的微笑。本来那天老邱为什么事情憋了一肚子气,但阿卷的笑一下就把他的火气给熄灭了。老邱看着这个安静的女人想,所有暴躁都是可耻的。

好一会儿,阿卷才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就讲一讲我和我老公的故事吧。

“我俩从高中就好上了,大学报在了同一个城市,毕业后,他跟着学长做项目,我就跟着他到处跑。我们住城中村,吃泡面,啃榨菜,可能年轻吧,也没觉得怎么苦。相反,我记住的都是一些快活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坐车去县城,车子在雪地里抛锚了,一车人冻得直发抖,他就拉着我下车不停地跑。我们不仅把自己跑得热气腾腾,还找到了一家小卖铺,把那里吃的盖的几乎全买了下来,让掌柜蹬着三轮直接把东西送上大巴分给了大家,当时就有人祝我们百年好合。我就喜欢他这种朝气蓬勃的劲头,好多女的也喜欢,还有人主动追过他,但他从没对我变过心。”

“后来我们有了一些积蓄,我就不想到处跑了。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平平稳稳,一日三餐。可他不行,他喜欢奋斗,喜欢在路上。为了安定下来,我应聘到高中当了一名英语老师,他则继续单打独斗。从此我们的生活就再也难以同步了。他很少在家,即使在家,别人一个电话,他也会立刻推门而去。我们的生活好像总得让位给他的事业,而他也不再完完全全属于我。这些年,他就像一艘海上的小船,永远都在外面飘荡,永远都让我提心吊胆。”

“有一次,我俩出席一个朋友孩子的婚礼,他作为证婚人在台上讲话,我在台下看他。我很久没那么仔细看他了,他在我心中一直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可是那天我忽然发现,有为青年已经两鬓风霜了。作为妻子,我不知道这些白发是什么时候添上去的,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我一边听他讲话,一边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我觉得我们错过了太多本该在一起的日子,错过了太多只有在一起才会有的幸福。”

“那时他正准备和人合伙开发楼盘,那真是一个宏伟蓝图。此前已经有好多人因为开发楼盘一夜暴富,所以,他毫不犹豫投上了我们的所有积蓄。不仅如此,他还高利从社会上吸收闲散资金,为他的楼盘加油续航。有一阵,争着借钱给他的人多到不计其数,上至政府官员,下至家庭妇女,人人以放钱给他而沾沾自喜,有人甚至托人送礼,把钱打来,就为赚取那部分高额利息。一度他账户上的资金多到像天文数字,可楼盘还没封顶这笔钱又退潮一样不见了踪影。他再没钱搞建设了,更甭提给人返利息了。楼盘成了烂尾,我们一下被逼进了死胡同。很快,那些争相借钱给我们的人,一波又一波来到我家疯狂搬抢,而更多没抢到东西的人则气愤难平。因为有些学生家长也在我们这里投了资,所以他们就到学校找我,扯横幅,喊口号,要求归还他们的血汗钱。可我们上哪弄这笔钱呢?讨债的声势越大,就越没人敢帮我们把楼盘盘活。为了不影响教学秩序,当然,也为了我的人身安全,我辞了职。”

“我們像老鼠一样不敢出门。因为没钱,我们又过起了吃泡面啃榨菜的清苦日子。他不能出门,急得要死,我说没关系,我去工作,我保证我们不会饿死。于是我就来这里干起了保洁。”

“他四十七岁生日那一天,我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们好久没开心一下了。他很犹豫,但还是顺从了我。我说过,我们很相爱,他可以为我做很多事。但看完电影他就被人认了出来。那人把他带走后,我一再回想他们的对话,琢磨那人的表情、语气,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我想老公亲我的那一下,绝对不是中年轻狂,而是一个郑重的道别。想到这里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我记得他们说要去湖心亭,就壮着胆子报了警。我宁可报错警也不愿意他有任何差错。那天晚上我浑身冰冷,不停颤抖,就像泡在深水里,一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就在这冰冷中等他回来。凌晨三点多,警察给我来电话,让我去医院一趟。我的脚都软了,急忙打车赶过去,一眼就看到,那个曾经发誓要爱我一辈子的男人,正像撂挑子一样,一言不发,睡在一张窄床上。”

“从那天开始,他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了。我不再担心他睡到半夜会起身离开,不再担心他飞来跑去途中的安全,更不担心他躲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会沮丧狂躁憋屈悲伤。我们每天相依相守,不见不散。多少年了,这是我们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我还从来没过过这样安宁平静的生活。”

那天的聊天在静默中结束。没人再说一句话,似乎说什么都多余,说什么都不妥。三个人都觉得聊天游戏该结束了,而明天怎么过他们还没想好。

剩下的时间他们貌似平静,却都有点心神不宁。下班的时候苏丽稀里糊涂被拖把绊了一跤,而阿卷忘记关她所在楼层的水龙头就离开了,这显然是一个严重错误,是要被扣钱或辞退的。苏丽听着哗哗的流水响,径直冷冷下了楼。她面若冰霜走出电梯,走向大门,终于还是站住了。她叹口气,又回到楼上,帮阿卷把水轻轻关上。

这时老邱已经迫不及待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边走边给自己的老婆打电话,打着打着就哭起来。他说,“海棠,于海棠,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回家给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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