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车站

2020-05-09 10:20刘元举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普兰店小站

刘元举

当父亲的十周年祭日,伴着愈来愈浓的秋意一天天迫近时,我的內心又开始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习惯按阳历行事,对于父亲的祭日,我也是只记住了阳历的日子,记不住农历。但母亲和哥姐们却执拗地遵循着农历做事。若按农历算日子,十周年祭奠则要提前20天。而那个时候,我正在欧洲,能否及时赶回来心里没底。

十年就是十个365天,这是个不小的数字。但,这个数字就像支付宝上的钱,经不住每日不经意间的支出。在这个耗费惊人的时代,十年的消费令人心悸。我由雄心万丈的中年人,极不情愿地花掉了应有的“积蓄”,步入老年人行列。而只有到了这个年龄段,才能体会到父亲在这个年龄时的那种孤寂,哀怨乃至忧伤。然而,此前的我,全然没有过这种体会,不知这是不是做儿子共有的疏忽。

现在回想起那些疏忽,哪怕点点滴滴,都是痛悔,都是一种苦不堪言的回忆。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会经常梦见他。而每一次梦见他时,总会看到他身体好好的,也就50多岁时的样子:一头乌发,自然平顺,他从不染发。父亲身高不高,曾经胖过几年,很快就因糖尿病而瘦下来了。他背部挺直,动作轻手轻脚。他不声不响地进了屋,坐在床边瞅着我,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每每这时,我总会暗自惊讶:父亲不是去到另一个世界了吗?他怎么又好端端的回到家了?奇怪的是,每次我想跟父亲搭话,都没有说成。要么他转身离去,要么我会突然醒来……

父亲平生谨言慎行,埋头于工作。小时候,当我在深夜被尿憋醒时,总是见到父亲在拨拉算盘。他使用的那种账本纸,是透明的软纸,上面印了好多细密的格子。我很喜欢用这种纸当作算题的草纸。这种纸很柔软,还能临摹画,把它放到画上,能透出清晰线条,照着描,就能描画出效果。如果当时父亲能够慷慨的为我无限提供这种纸,说不定我会走上美术之路。

父亲对我们要求很严,不苟言笑。

印象中,他到了暮年,总喜欢一人坐在屋外晒太阳,就像东北人到了天冷时,会找那种有太阳的地方呆坐着,如同一根木桩。看到父亲呆坐阳光下长久不动时,我便意识到为何人老了,会用“朽木”来形容。

父亲耳朵聋,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记得他喜欢听收音机,把一个小小的收音机贴在耳朵上,声音调得震耳欲聋,吵到屋里的其他人他也浑然不觉。人只有到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才算是真正的老人。而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受到母亲的喝斥。父亲似乎习惯了母亲的态度,都过一辈子了,那种深深的无奈,只能在他越来越多的沉默中陷落。他在家里待不住,便会一个人郁郁踱到外面。

出了我们居住的那栋小楼,便是另一番天地。近年来迅速发展的小城镇,也有了向大城市扩张的野心,高楼和玻璃幕无序地拥挤在半空,抢占天际线。市场挨着商场,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耳背的父亲,就是把那个小东西调得再响,也盖不住街声的喧嚣。父亲通常会坐在银行门前的那个小广场上。那是唯一的安静之处,夏天有树荫,冬日有太阳,是闹市中的一方净土。

那里时常会聚着一堆老年人。有很多是父亲的老熟人,个别不熟的,日子久了也就熟了。早些年,父亲眼神还好,与人打招呼,蛮热情周到的。他的白内障做了手术后,视力没有很好地恢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眼底出现黄斑病变。这个时候,父亲看人就不那么清楚了,可能只是看到一团影子。他凭知觉,去辨识这团影子是否熟络和热情。这种时候,父亲的感觉也会显得木讷。父亲当了一辈子会计,从一个小企业,一直做到了县工业局,后来改为经委,他是成本会计。尽管我至今也搞不懂成本会计与非成本会计的区别,但是,我相信前者一定是更为重要的。父亲是那种绝对让人放心,严格按照国家财务规定办事,从不逾矩的把门人。用母亲的话说:“死心眼。”

父亲一辈子恪守做人原则,与人为善,老实厚道,知足常乐。人们都管他叫刘会计,而他的名字,却几乎被人忘记。当他的职业称谓取代了他的名字时,父亲居然没有丝毫的不悦。

父亲一生当中最愉快的事情,无非是他的儿子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时候。那个时候没有手机微信,机关单位里的人差不多都有看报纸的习惯。我们县城所在地很小,有个消息,就会传满街巷。而每当我的文章在省报和市报的副刊发表时,总会有人及时告诉父亲:刘会计,我又看到你儿子的文章了。父亲这时候就会赶紧对人家亲切回礼,仿佛稍慢一点儿就会欠了礼数。当互联网出现时,人们淡化了报纸的阅读,父亲也就很少听到人们对他儿子的夸奖了。偶尔有人提起他的作家儿子时,他就会格外欢喜。那是一些认识我的昔日老人,他们偶遇父亲时,也许是没话找话,便会夸奖我如何有出息,而父亲则十分看重,他听到这种听过多少次的话,仍像头一次听到似的,满脸幸福。陌生人若想走近父亲,和他热络,或想从他那里索取什么好处的话,只要一提他的儿子如何,父亲那拒人千里的木讷,便会一下子被融化。倘若连续多日没有人夸奖他的儿子,父亲就会陷入更深的缄默。他听着风声、街声,还有老人们的千篇一律的聊天,面色枯硬,不知他陷入了怎样的冥想。

那时候,我差不多每年都会有新书出版,我每次都会在扉页上工整地签上“父母大人笑纳”的字样,及时邮寄家中。从母亲的电话中得知,每次父亲都如获至宝,眼睛没坏时,他成天捧着我的书看,后来看不清了,他会用一个放大镜缓慢移动。再后来,我干脆就不寄书了,我怕他看得太辛苦。

日子水一样从父亲楼下的那条不深的小巷子流淌着,平静恬淡,丝毫捕捉不到岁月的波纹。然而,那条很窄的小路,从来就没有像大都市的人行道那么平整铺垫,也没有柏油碾压。我每次拉着箱子从那里经过时,箱子轱辘就会被硌得一颠一跳的,像我奔家的心情。跳动的心并不一定都是亢奋的,有时却忐忑不安。

父亲弥留之际,最想见的人就是他在北京工作的孙女。但是他知道孙女工作太忙,不忍打扰,但从未跟我提及。父亲一生就是这样,总替别人着想,从不因自己的原因提出任何要求,而我也对此忽略了。幸亏姑姑到来时,他才跟姑姑说起这个。

女儿闻讯立刻从北京赶来,而她看到的爷爷已经躺在病床上,整天昏睡著连眼睛都难得睁开。

女儿贴在他的耳边一声声喊着“爷爷”。父亲被喊醒了。他那天精神状态特别好,只是说话困难,吐字不清。女儿对他说:“您想我不?”父亲浑黄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孙女。

“您要是想我,就用力捏一下我的手。”于是,父亲就用力捏了一下,又捏一下,再捏一下。女儿泪水盈动,赶忙背过脸去。女儿深知爷爷对她的厚爱,她无以回报,只能以泪水洗面。

30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父亲的大衣》刊于《大连日报》(那时叫《旅大日报》)上。那是记叙我们一家三口,从沈阳回老家过年时,父亲每次都去车站接送我们的情景。

那时候我每年都要回家过年。尽管那时的火车站很小,是那种三等小站,快车只经过不不停车,每次回家只能买慢车票,而慢车从沈阳出发要有六七个小时的车程。而且,每次票都不好买。我们乘坐的火车十分拥挤,有时买不到座票,就得站着。当列车过了大石桥,就觉得快到家了。列车走得再慢,从一个小站启动时,远山近水也是一晃而过。瓦房店、田家、梁家(这是更小的小站),一过梁家,很快就看到泡子乡、台儿山、饽饽山,再一晃,就看到铁西那片海滩了。

铁道西边是海,我们家在铁道东边。那时候,铁西是一片荒滩,几乎没有人家。当列车员广播“普兰店站就要到了”时,那种温暖亲切感,令我终生难忘。车头吼叫一声,喷出浓烟,像云朵飘散,恍若我的内心在喊:爸爸!我回来了。

当列车缓缓驶进普兰店站台时,我还没有顾得上仔细看看那个车站的小洋楼,便在晃动的站台上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跟那个白色的“普兰店”标志牌挨得很近,就好像是一名站台工作人员。他每次都要问清楚我是乘座哪趟车、哪节车厢,当列车停稳时,他会大步跨到车门口。

当车门笨重地打开时,铁质梯凳距地面很高,人往下移步时,如同悬挂。要是拎着行李抱着孩子,下车实在是很艰难。而且,列车在这种小站仅仅停留一分钟。那时女儿还小,幸亏父亲及时过来帮扶。有时列车误点了,误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而父亲就在这种寒冬腊月天里,站在斑驳的雪地上,等候着列车到来。这种挨冻的滋味,父亲从未说过。我也就忽略了,以为他是在候车室里等候的,只是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早早就守候在月台上了,他的耳朵曾被冻肿过。

当父亲接过女儿时,就会用大衣把她紧紧裹在怀里,生怕被风吹着。那些年的春节,天气格外冷,从荒凉的铁道西边的海滩刮来的西北风,如同刀割,站一会儿就会冻脚,就得不停地跺脚。但是,有了父亲前来接站,就会在冰天雪地之中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温暖。

而我每次返程时,父亲也总会为我们送站。其实,当我还在外面应酬各种饭局时,父亲就已经默默地在为我们打理行装了。父亲细心地把一些年货,还有苹果什么的,大包小包的都装在一个纸箱子里。他是用那种粉色的布条在纸箱子上纵横捆绑,再沉也能拎起来。那是一种特别的粉色布条,每次他都是用这种粉绳捆绑。我总是嗔怪他,带这些东西多麻烦,我那里什么也不缺。

父亲也不解释。他捆得很仔细,把结实的箱子拎到楼下,放到自行车后座,一手扶箱子,一手扶车把,迎着呼啸的西北风,走在我们前头。

火车站距我们家差不多有一公里,他一直把我们送到火车站。还要进到站台上相送。

那年头没有随处可买的玻璃丝绳和胶带,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到的这种粉色布条。记不清父亲送过我们多少次、多少个箱子,但是,这种捆箱子的粉布条儿,每次拆下来,都会被妻子细心地缠起来放好。她以为下次我们回家给父亲带东西时,也会用得上这种粉绳捆绑,可我们一次也没有用过。因为我们买的东西都有包装,而且,都是放到行李箱中,根本用不上这种捆绑。于是,年复一年,这种捆绳在一圈圈扩大着,蓬松着,像一个粉色的球体。

我曾在搬家时看到了这一堆粉布条,整理时还弄了一手灰尘。这是我头一次如此细心地观察这种特殊的绑绳。因为搬家捆绑东西要用它。然而,我惊奇地发现这些布条并不长,每一段之间都系着一个疙瘩,长长的布条,是由好多个疙瘩连接而成的。这些疙瘩都是死结,我试着按需要的长度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这时候才感觉到父亲每一次,都是把一些短的布条,一节又一节地耐心拼接起来,那连接处的死扣,是他用心系好的。每一个绳结大小是一样的,圆滚滚的,如同珠子串在上面。看明白了这个,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就突然想哭。

我也是为人父的人了,可是,我却无法做到像父亲那样,不声不响,去为儿女做着每一个细节。我会想到当时的父亲是如何蹲在地上系这些绳扣的,一段段连接成一条长带,然后,把纸箱捆绑牢固。父亲为了把箱子捆绑结实,总会捆出一个标准的“井”字形。按着长度,每次差不多要系十几个扣。精彩的是,这些绳扣大小规模形状,完全一样,经久历年,也没有发生什么改变。父亲的深情,就在这一条条粉色绳扣上缠绕扭结,让我无法释怀。

想到每次回家时,父亲多么盼着能够跟我单独说说话。然而,总有些饭局无法推脱,而我每次回去,时间又总是安排得那么满,不肯多待几天。即使偶尔会坐下来与家人一起用餐,也不时会有电话打进来,我一接又是半天。而每每这种时候,母亲都会抱怨我,但是父亲却从未说过我一句。到了我要动身的时候,父亲就不声不响地到外屋忙活着,为我们打理东西。

满以为父亲的话要在路上跟我说的,但是,天太冷,只有西北风在耳畔呼号,父亲则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味地往前赶路,就好像是他要出门远行。记忆最清楚的,是每次到了车站时,父亲把我们送到站台上等待火车进站的那个短暂的时刻。我们那么近地靠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感觉中父亲的个头矮了,我竟比他高出半头。那种时候,也不过几分钟,但是,对于我和父亲而言,便是在一起的最亲昵时刻了,尽管我们谁也没说什么。

站台上的风,格外凛冽刺骨,小小的火车站像个精致的糕点,一点也遮挡不住风,而空旷的四周,没有高楼围拢遮挡,风便更加肆虐。而父亲怕孙女冻着,竟把他的大衣脱下来去包裹女儿,我怎么也阻拦不住。

站台上斑驳的积雪被风刮净了,块状的水泥砖泛着冰样的清冷。女儿被包裹着,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火车头飞驰而来的粗鲁的轰隆声淹没,一股浓烟喷出,磅礴弥散。

我们上车之后,我总是在找好座位之后,贴到窗口上让女儿跟爷爷招手再见。女儿稚气地喊着,父亲在向我们挥手。车开出去了,父亲还是站在那里挥手,最后,他跟那个尖顶小站一同朦胧渺远了。

父亲年事已高,再也不能去车站接我送我了。每次回乡离乡进出小站,我都是行色匆匆,再也无心眷恋。小站在我的眼里,不再亲切,只有一片空旷冷漠的月台,延伸着寂寞。

有一回,我快步从车站往家走,在经过市场旁边那个大街转角时,突然发现父亲在那个商店的窗台坐着,呆呆的。我悄然走到他的跟前,他居然没有发现。我的心不觉一沉,叫了声“爸!”他这才突然活现开来,嚅嚅地说:“你回来了啊。”我说:“回来了。”他这才焦急而缓慢地起身站立,连声说:“快回家吧。”

我扶着父亲一步步走回家。只是一段很短的路。那条小巷多有坑凹,真不敢想象父亲每天出来,眼神又不好,是如何高一脚低一脚踩踏在上面的。父亲欣喜地接我回家,却还是没有跟我多说一句话。他的话,都是由母亲传递的。

记得是2009年夏天,母亲来电话,说父亲肚子一直痛。让他去医院他也不肯去,说一定要等到我回去。父亲相信我,前几年他患了白内障,由于他有糖尿病,所以,白内障的治疗有些麻烦。我带他去大连,找了专家先后做了两次手术。他的糖尿病治疗,吃什么药,是否注射胰岛素,也都是我给他拿主意。这次父亲肚子痛,绝不会是一般的痛,否则他是绝不会吭声的。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星夜赶回老家,次日一大早,就带父亲去看医生。

万万想不到,医院做彩超时,一下子就查出了父亲肝上有个肿瘤。那是个年轻的主任医师,他非常果断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相信!父亲多年患有糖尿病,他从未得过肝炎,何以会在肝上长出肿瘤?随后我又带父亲去大连检查,而后又通过沈阳和北京等地的医生多方问诊,最终得到确诊。一时间有种天塌地陷之感。

我感觉特别对不起父亲,为何不早点回来带他去检查呢?我和妻子研究,决定将检查结果瞒着父亲。后来,我们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煎熬,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最难忘的是那几天,我和妻子天天守着他,陪他散步。那是父亲最开心的日子。他最喜欢我们扶着他走在大街上,他希望我们往人多的地方走,越多越好。傍晚时分,电影院那里很是热闹。我搀扶着父亲坐到一个石凳上,而父亲则让我和妻子到人群围拢的小广场去跳舞。父亲那时完全像个孩子。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对我提出的要求,然而,这个“要求”我却没有照办。后来妻子说我不应该拒绝父亲的要求。她说:“爸爸一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们做任何事情。”

那次我没有跳舞,但是我一直陪着父亲聊天。他倒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示。就是那一次他悄悄告诉我,他又涨工资了。他清瘦蜡黄的脸上,在斑驳的灯影中,透出了某种满足。但我心里却已五味杂陈。

俗话说,老实常常在。然而,尘世中,老实人也常常扮演着吃亏的角色,除非你不在乎吃点亏,且能够从心里认同“吃亏是福”。

忧伤的父亲到了晚年,内心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他没有出国旅游过,他何尝不想让我带他出去逛逛呢,但他总认为我很忙,怕耽误我的工作,从未表达过他的内心愿望。“知足常乐”这话没错,但什么人才能够凭借“知足”而抵达“常乐”之境?

有位老领导在弥留之际,仍然没有“常乐”之态。他不像父亲从未出过国,他几乎走遍了世界。然而,在他沉疴之时,我去医院探望他,他长叹一声对我说:“过去那么认真、那么看重的事情,现在看来,算个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悔不该当初那么较真的入世态度。或许,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他那时,人瘦得变形。一个新来的护工守在病房里。他摇晃着入厕时,护工要过去搀扶,被他拒绝。但是,他却一手扶着厕所门,一边转头对她说:“你这块抹布放得位置不对,要放在这儿——”他指点着准确的位置。(他仍然如此这般认真,且一丝不苟)。待我数月后再想去探望他时,他已溘然离世。我很悲伤。我犹豫着给他的家人打了电话。家人说了他在弥留之际时常会陷入糊涂状。一个护士问他:“认识我不?”他不答。再问:“您说我是谁?”他眯着眼睛说:“你是白骨精。”护士大笑,认为首长确实糊涂了。

然而,鉴于我对他的理解,他那时并非糊涂。他一定是在不断有人以为他糊涂,反复让他辨认时,他觉得受到了戏弄。他是个非常有自尊的人,即使到了重病在身时。于是,他烦躁了,故意把对方说成“白骨精”,这既是他的宣泄也是他的忿懑,还有对于自己依稀残存的自尊的一种维护。

生命最本真的时刻,只有到了弥留之际才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彰显。父亲到了弥留之际时,我赶到病床前守护他。当时父亲已经不能起床了。哥哥和姐姐、姐夫曾轮流照顾他,但都是近七十岁的人了,忙不过来,就雇了个护工。而当护工为父亲接尿时,父亲却坚决不肯。

护工哪里知道,父亲即使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也绝不想麻烦别人,除了自己的家人。何况,父亲是在维护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细想一下,人活一辈子,若想成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并非易事。因為在你的周围,总有这样或那样的诱惑难以抵挡,总有来自亲朋好友或家人的埋怨和规劝。如果仅仅是短时间的,则可以当作耳边风,但如果是你最近的亲人,埋怨了你一辈子,你还会充耳不闻吗?

那天,深圳的天空像抹了浆糊一样粘稠得令人郁滞。我总算从欧洲赶回,马不停蹄地乘坐南航最早一班航班,归心似箭。当飞机腾空而起时,感觉它就像只巨大的蜻蜓,猛烈冲撞开跑道上空那粘稠的蜘蛛网,高速飞往大连。

飞机上的座位都坐满了人,在我旁边的邻座有位老人,看上去跟父亲年龄相仿。然而,看到这位老人,我不能不联想到父亲。一辈子勤勉做人,勤奋工作的父亲,居然没有机会乘坐飞机。我是有能力带他飞到南方住些时日的,然而,我只顾忙于自己的事情,而忽略了父亲最起码的需求(当然,这话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而当父亲有一次跟我提出他想坐飞机时,却把我吓着了。

那是我带父亲到大连医院确诊时,父亲在酒店里住着颇有些不习惯。他希望回家。我劝说他明天还要去看医生,要住一晚的。父亲便不语。他习惯于早早睡下。天没亮他好像就醒了,我正半睡半迷糊时,忽听他问我,回普兰店我们能否坐一次飞机。我想父亲一定是在梦中。我说,大连到普兰店那么近的距离,哪有飞机,何况,即使有航班,普兰店也没有机场降落啊。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父亲却如同梦呓般:“要不,我们坐飞机到天空转一圈再下来也行。”天呀,我彻底醒了,而看着旁边的父亲,却依然闭着眼睛,似乎在梦呓。

我没有告诉父亲,最后我也没有将他的病情如实告诉他。有的亲朋好友认为我不该瞒着父亲,但是,我想,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其实已经是心知肚明了。要不,他为何在听到哥哥跟我商量给奶奶在龙山公墓买一块墓地,把奶奶的坟迁过来时,突然对我说,给他也买一块墓地,他要守着奶奶……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么后悔没有带父亲乘坐一次飞机。

我在大连没有停留,就从周水子机场直接去了大连火车站,登上最近的一趟列车,去往普兰店。

从大连到普兰店要一小时十分钟。这条线路我从小就熟悉。不知走过多少回。小时候是父亲带着我坐火车,后来是我带着父亲乘坐火车。记得那一次我帶父亲乘火车去大连看望生病的二姑,他们姐弟两人相见时抱头痛哭,像两个孩子。

从大连站出发,要经过一些小站。那时候还有个沙河口火车站。车从大连刚开出没一会儿,就停靠沙河口了,再经过南关岭,到了金州。金州是一个大站,所有快车或特快都会在这里停留,而沿途的三十里堡、石河子等小站,比普兰店站更瘦小,所有快车都会忽略它的存在。

想想父亲当年只有16岁,因饥饿而告别亲人,从山东龙口码头登上船,孤身闯关东。他在日本人持着刺刀的船上,头一次离家远行,他是那样的提心吊胆。然而,父亲还是被一个日本鬼子抽了一个耳光。这是父亲在弥留之际跟我说的。他那时候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但是,他对日本鬼子的恨,是入骨的。

父亲人生第一站就是石河子,他在那个更小的小站下车,投奔一个叫刘日奎的亲戚。在刘日奎的介绍下,他来到普兰店一家瓷器店当小伙计,每天给人家打杂。特殊年代,跟他一样出身的人纷纷起来控诉批判他们的掌柜资本家,以示自己觉悟之高。但是,父亲却没有这样做。有次外调人员前来找他,是掌柜的一个儿子要入党之事。调查到父亲的掌柜时,父亲只说了他的一些好话,没有任何批判的味道。父亲曾悄悄对我说过,他的掌柜主持公道,人品不错。在那个年代,能够做出这样的证明,也是父亲的人品使然。因此,掌柜的儿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回想父亲的一生,波澜不惊,平安淡定。做儿子的,既没有为父亲骄傲,却也从没有被父亲所牵连或受累。

多少年过去了,从大连回家乡仍然还是慢车。好久不坐这种绿皮车了,一站一站的停靠,停车或开动时,都会哐当响着,摇晃着,剧烈的喘息像个年迈老人。好在我有书看。常年旅行保持了这种阅读的习惯。

列车员广播:“前方到站,普兰店车站,要在普兰店站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我赶紧收拾行李,来到车厢连接处。却不想我等待的车门居然不开,也没见到任何乘务人员,我只好赶紧转到车厢另一头。有人往车上挤,我差点没下去车。

再也不见悬挂式的阶梯,轻轻一抬脚,就迈到了站台上。站台是新修的,不再像以往那样要横跨铁轨经过其他站台,才能出站。而是要从地面下去经由地下通道,再由地下上来。这地上地下,没有滚梯,拎箱子便格外吃力。

下车的人很多,我的心却是空荡荡的。曾经那个黄褐色基石,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洋楼,早已不见了。那个耀眼的青铜尖顶的天际线,变得平淡无奇。精美的糕点般的车站,仿佛被搬走了,换上了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平顶长方形的水泥盒子,既无高度,也无什么造型可言。外墙全是用那种白色小块瓷砖镶嵌,这种瓷砖不仅廉价,而且没有品位。最感缺失的还是楼顶设计得太简单,没有构成天际线的起伏,只是悬挂的几个大红字:“普兰店站”。

我说不清这个小站是从什么时候改换的,我只记得自从小站拆了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他跟那个温馨如诗的小站,一同从这里隐退直至消亡。

每每想到父亲,自然就会联想到早年间的那座车站小洋楼。原以为是日本人修建的,但后来感觉是俄罗斯风格。我一直想查一下关于这个小站的建筑资料,但是,却没有查到任何记载。可能是因为它太小了,小得微不足道,与沿线的那些个显赫的大站无法相比。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站,却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无法取代。特别是楼顶上矗立的那个尖顶构成的空间韵味,一直缠绕不绝。尤其到了冬天,那上面披挂着白雪,陡添了一种圣洁感,为它的游子们带来了多少的期盼与憧憬。

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候车室。那时的候车室是跟售票室是在一起的。里面有点窄,但因为窄,才显出了一种家的气氛。熟悉的人在这里见面,总会亲热地打招呼。那时人际关系简单,不会撞见了装作没看见。再说,这么窄小的空间,想装作看不见都是不可能的。

候车室并不宽敞,几个长条木椅就占满了。里面有两个售票的小窗口,并列在一起。窗台全是木制的,很厚的板子,上面刷着淡绿色的油漆,伸手递钱时,台面被摩擦得光滑,有着肌肤之感。由于进出的人不多,这么小的候车室也足够用了。

买完票,转过身就到了检票口。要乘车,就得到栏杆处排队等候。那个栏杆是方木的,很厚的正方形,围成一个小小的通道。这种正方形的木围栏,很矮,一偏腿就能坐在上面。天棚很高,梁柱也是这种方木构成的,刷着淡绿色。窗户也是木制的,也是淡绿色的,有种清爽感。墙体很厚,飘窗式的窗台很宽,也是厚木板的。插销是那种很长的铁制的,拉动时,如同拉枪栓,只是有点滞涩。这么厚重的墙体,到了冬天西北风是打不透的,而到了夏天,骄阳再炙热,也是透不进来的,因此,这里有着冬暖夏凉的优势。

这种洋式小站,从旅顺口,到金州,再到熊岳,沿途差不多都是一个风格。即使沈阳站,也是相差无几,只是比我们家乡的小站高大威武一些。

然而,这么好的家乡小站楼,像被一股风刮跑了,连点影儿都不曾留下。这个小站的拆掉,给我带来了永远的遗憾,还有无法言说的痛楚。

其实,遗憾痛悔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想到父亲,就会伴随而来。说到底,都是因为对父亲的疏忽。

我对父亲太疏忽了,他弥留之际,我守在他的病床旁,竟头一次那么细致地观察父亲。他的脸色呈现蜡的质感,他的手背上挂着一节吊针的针头与软管,被胶布一道道粘贴着。他右手中指的指甲怎么變成了灰指甲?他从什么时候得了灰指甲?我怎么从未注意过他的指甲?

灰指甲很厚,指盖早已变形,像郁积了几十年的辛酸与委屈。但父亲太能忍了,从未吭气过。

父亲的病床边立着一根拐棍,这是母亲让我给父亲买的。就这么一件区区小事,却为父亲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每次出门散步时,他就会给人家说,这根拐棍是俺老儿子从广州那边买回来的。

病床上的父亲再也用不到这根拐棍了。看着这根孤零零的拐棍立在那里,有种忧伤突然袭上心头。

那是我最痛苦最绝望的日子。快到中秋了,眼见月亮圆融之时,父亲的病却已无望。父亲熬过了中秋,也熬过了十一,却没能熬过他的生日。

那天早晨,父亲是殡仪馆第一个被火化的,也就是说他是第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天空出现的奇观:在青烟扶摇直上时,天空两端同时出现了太阳和月亮,此乃日月同辉。父亲是个普通人,他有着极其平凡的人生,在他的灵魂飞升天际时,却会有这样的奇观。

我每次去给父亲上坟时,总要带两份供品,因为父亲一定会让我先祭奶奶,然后再管他。

十周年了,父亲的坟没有多大变化,水泥结构连荒草都无法生长。山风很大,守墓人三令五申不许烧纸,只能点燃香烛。在这些程序进行时,我把一本新出的书带来了,我在扉页上给父亲写信,不想一下子就写了满满当当,实在没地方写了,才作罢。山上不让烧纸,我们带来的纸都要拿到山下专门烧纸的地方去焚烧。哥姐买来了很多纸,叔叔和芳姐他们也从大连带来好多纸。在他们看来纸就是钱,越多越好。当所有纸烧成一堆大火球时,我把写了字的书投进火堆里,我想,父亲一定能够收到,他也一定会从字里行间看到他儿子对他的愧疚。

当纸灰随风飘散时,我抬头望天。蓝天白云中,隐隐约约看到一架飞机从云层边上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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