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塔（组诗）

临渊者

当一个人拥有和时间对抗的力量

这意味着什么——

他将在痛苦中获得清醒，并对

现实的安逸产生警觉。1961年7月

海明威用一杆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在一首诗中

看到了自己的宿命——一个

在罅隙中等待被征服的困境

因此，一个人的自戕变得有迹可循

这只是一种方式，在征服

与被征服之间。或许结局早已注定

一个在深渊边徘徊的人，总有

纵身一跃的瞬间。这并不悲哀

就像我写这首诗，也不是为了哀悼

反身之日

历史的轴线不会因一束光的

折射产生偏离，这是我们怀揣的共识

当一对年轻的恋人在红绿灯前

徘徊不定，那么他们面临的可能是

分别。正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对未来的预判存在一定的雏形

——并不是所有的拥抱都意味着

离别，也不是所有的离别都有

再聚之时。当我从时间的一端

反身而回，答案依旧是既定

且不容质疑。但我看到了那束光

在轴线上的投影远比我想象中

要更加深远，它早已为我的返程

做好了准备。像这对即将分别的

恋人一样，朝着相同的终点

奔跑在各自的路径。他们也有

反身之日，在某个不可闪避的瞬间

断崖

北风从西面开始攀登，呼啸声

在我头顶飞掠。我无登顶之心

但能想象，一只飞鸟在高空

俯瞰群山时的心情。我也有过

类似的境遇，那是在64层

时代大厦的天台，望着一枚落日

在崖尖打滑。群山寂寂，只有

几只飞鸟从地平线赶来

我钦佩它们，敢于和时间抗争的勇气

但也深知这种徒劳。当我的旧友

从时间的另一端起身返航，他也

一定经历过这种绝望，在攀至

断崖的深处，一枚月亮

静静地悬挂在半空

悲伤的女人

一个女人的哭声在列车里回荡

她该有多无助？才会在这狭闭的空间

袒露自己的悲伤。我曾在一辆

破旧的自行车后座，感受过一个母亲

的绝望。世界遗弃了我们，

在它斧雕刀凿的侧面。但我们最终

翻越了那座山峰，有多少人

和我们一样，在悲伤与悲伤之间

获得了意外的慰藉。但我不能告诉她

这些行将发生的秘密。像一把

环闭的锁扣，持有钥匙的人

永远在沉默中等待。这也是我为何

在一列啜泣的列车中，写下这首诗

的原因

寂静之塔

它发出过的信号一定比

接收到的信号少得多，这是一切

沉默的根源。入夜

一个酒鬼栖身于塔下，他的瞳孔

因酒精而开始涣散，南十字星的光芒

在他身上映射出一个清晰的十字

他觉得自己无限接近了上帝

这个发现提醒了他，在他和上帝之间

必然存在着某种媒介，可以让

一些隐身在暗处的事物为己显现

于是，他开始陷入了沉默

像头顶的那座塔一样，为保守这个秘密

而终生放弃了抗辩

去南方

去南方看望一位失联已久的朋友

因为居无定所，我始终徘徊在他

曾经羁留的地方。木门前挂着

两盆吊兰，很显然这里已经易主

我想起多年前我们在院中喝酒的情形

——头顶星辰密布，偶有一两束星光

落入碗中，让我们如获至宝

他说这正是他愿意客死异乡的原因：

当所有的人事都变得了无意义

还有天地间的关怀让他得以继续

我无法理解他内心遵循的戒律

但对那晚，酒桌上摆满的空瓶

充满了怀念，我们喝下了那么多的星光

却仍会在黑暗中感到不安

密林深处

一头小兽在人间迷失了方向

作为它，名义上的父亲

我有责任要将它送归山林，于是

趁着夜黑我们来到了郊外

接引它的同伴早已做好了准备

因为久居人间，它的踟蹰

引起了同伴们的不快，长长的獠牙

倒映出森寒的光芒。终于

我们下定决心，往密林深处走去

腥风越来越盛，残留在它身上

人类的气息越来越淡。它开始像

它的同伴们一样，在山林间腾挪呼啸

月光淡淡地洒在我脸上，渗出了一层

细密的绒毛。但我并不在意

此刻我内心充满了欢愉，只想往

更深的密林走去

现实与梦境

在梦中，你聽到一条河流

坠入悬崖的声音。并从中捕捉到

尼采那匹都灵之马倒地的声响

它终因不支而离开了我们

是谁最后握着它的缰绳？

你有没有感受到，一种因贫乏

而产生的无力感，在旷无边际的

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将你挫败

最终，你不得不重回现实

在马厩旁凝视那个掩面而泣的男人

他的肩膀因悲伤而剧烈抖动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所有的泪水

都是你宽恕自己的借口。相比于

真正的丰饶，你所拥有的一切

都已随马匹的死去难以为继

从来没有一种声音比它倒地时的哀鸣

更令人悲伤。也从来没有一种悲伤

孕育过如此巨大的希望

我所庆幸的，是它让我们及时醒来

刘康，江苏常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扬子江》《诗歌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