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

苏金鸿

这天，火辣辣的太阳刚当顶，宋铁汉不知那股筋翻，在屋子里踌躇了半天，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有点糊，接着，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许多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事，心里突然有了一股难以言状的烦躁，就像有许多小虫子抓心，痒痒的，挺难受，就差没又蹦又跳，骂骂咧咧，疯疯癫癫。他开始喝酒，喝了几大口烈酒。这酒，是他偷偷藏的，就藏在枕头下面，没有人发现。热浪在袭，一股又一股，最后，他实在熬不住，就什么人也没说，痴痴的，独自一人悄悄溜出了家门。

出门后，左顾右盼的宋铁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便僵尸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蕩和转悠，在人流里穿行。说是人流，就是人挤人，除了人，还是人。其实，城里这么多的人，他没认识几个，算上儿子儿媳和孙女，他就认识三个人，到了这人流里，他举目无亲，就像一个流浪儿，孤独难耐，行色匆匆。他在想什么呢？没想什么，就只知道慢悠悠地走呀走。说烦，那烦什么哩？烦钱，那钱多得几辈子也花不完。烦情，过去有过，可眼下自己已经是耄耋之人，还奢谈什么情哩。烦事，有儿子在，似乎也没什么烦恼的事缠身。就这么走着走着，他感觉肚子饿了，就在街边的小摊吃了早点，也不是什么，是豆浆油条，随便买了瓶矿泉水。他仰起脖子，往胃里灌了些水，怎么也感觉不出舒服来。这时，他多么想喝茶，多年养成的习惯了，只有喝茶，这才解渴，这才舒心。但这城里哪里有茶室呢？即使有，他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哩。为了解渴，他只能喝这没有什么味道的矿泉水。不想走的时候，他东张西望，就见到眼前驶来一辆公交车，他想也没多想就挤上公交车，想瞎转悠一会儿。刚才投进钱箱一元钱时，他的手有些颤抖。的确，他老了，用自己的话说，就是等死。

再就是，这是轻微酒精中毒的反应。几十年了，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过去喝低劣的白酒，现在喝十多元一斤的白酒。每天都喝，顿顿都喝，一次也就半斤八两。比如，过去在家乡，起床后，在火塘边烤香茶，那杯子里就是一杯酒。一边喝茶，一边喝酒，是最大的享受。然后，就到自家办的农产品加工厂看看。回到家时，又开始喝第二杯酒。第三杯酒是在吃中午饭时喝的，也就一小杯。等到了晚餐时，第四杯酒也就喝下了。到了城里儿子的身边，那酒一直没断过，就连手有些颤抖了，也少不了要喝那要命的酒。为喝酒，宋铁汉的胃出了好几次血，在城里住了几回医院，医生也多次劝他少喝酒，最好是断了酒，说已经出现肝硬化的征兆，得小心，不然，到了晚期，要保命就来不及了。儿子也劝了他不知多少次，说已经被酒害得够惨了，别喝酒了，可积习难改，宋铁汉怎么改得了喝酒的习惯哩。他依然嗜酒如命，依然天天喝那已经成瘾的酒。家人和医生不让喝，他就躲着喝，偷着喝。宋铁汉也试着断过一段时间的酒，可似乎什么病都找到头上来了，莫名其妙的，就有了许多病。

这样一来，就又急坏了家人，便只好又让他喝酒了。还真别说，奇了怪了，一旦又恢复了喝酒，宋铁汉身上的许多病也就不见了踪影。那酒就像是往身上打了营养液和兴奋剂，宋铁汉一下子就精神起了好多。

车在城里转来转去，他也就在城里转来转去。这城市的房屋跟鸽子笼似的，挤在一堆。这时，上车下车的人多了去，可他仍然在车里发呆。他想起来了，这个城市这么多年的变化，他就是一个见证人。原先，这里只有两三条街，人也不多，即使有些店铺，也只是经营一些日杂百货。再就是有一二家旅馆和饭店。宋铁汉一旦进了城，就往饭店里钻，吃饭喝酒，然后，在旅店里住上一宿，这才回到乡下。后来，宋铁汉有了钱，就在这里买了地、建了房，办了一个农特产品加工批发厂，自己年岁大了，就将加工厂转到了儿子户头上。自己原来也还对这城市有些熟悉，可这几十年里，城市发生了变迁，高楼似乎一下子像蘑菇一样长了出来，人也跟蚂蚁一样多得数不清。

如今，自己老了，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许多年，宋铁汉对这座新兴的城市眼前仍然一抹黑，常常迷路，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更别提什么路、什么街了。眼下，宋铁汉这一转，就转了一个多小时，这时的宋铁汉头有些晕了，恍恍惚惚的，他有些找不着北。反正驾驶员也没有撵他下车的意思，他也就呆在了那里，装疯卖傻，不言不语。

驾驶员见他已经来来回回坐了几趟车，有些痴呆，就说：“您老人家这是咋了？坐过站了吧？”连说了几遍，宋铁汉这才反应过来，一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所措中，又呆在了那里。驾驶员见说的话没结果，就在一个站口多停留了几分钟，又问了宋铁汉，这时，宋铁汉不知怎么回事就想到了家乡石村，就说：“你看我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呢，我是石村人。”驾驶员就说：“正好，下这个站，前面就是去石村的客运站，您买张票就可以回家了。”宋铁汉一听，就急急忙忙站起身，下了车。他抬眼一看，的确看到附近有一个车站，车进车出，这勾起了他的欲望，他走进了车站。车站里有许多人在排队买车票，宋铁汉也上前排起了队。买票时，宋铁汉说了半天，也说不清买票的事，往怀里掏了半天这才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车站里有好心人上前来问他，要去哪里，就替他买了一张去石村的车票。手里捏着回石村的车票，宋铁汉颤颤巍巍上了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座位。那个座位是临窗的，正好开了一条缝，清风徐徐，吹进车里。

车开了，宋铁汉突然明白了这趟车是往家乡开的，心里就开朗起了很多。不大一会儿，他心有些乱，就昏沉沉地睡了。他又有些犯糊涂：“这车真的是往石村开的吗？”路边的景物，在车窗前，一晃而过，宋铁汉似乎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终于，他看清了路边的一座石桥，对哩，就是在这座石桥上，他不知驻足过多少回，因为那条小河就是从石村流过来的。他小的时候，常常在这条小河里捉鱼摸虾，记得有一次，还在这石桥的石缝里摸到过几条鲤鱼，就着河水煮了吃，那味道实在是美妙，到如今也还忘不了。

其实，石村距城也就十里地，平时，走路也就个把钟头，如果坐车，不过十来分钟。也是的，宋铁汉还没有打个盹，就听驾驶员在叫：“石村到了，去石村的，该下车了。”

听到驾驶员说石村，宋铁汉有了反应，他突然站起身，下了车。他想起来了，不远处就是石村，就是自己阔别多年的老家。

说是老家，其实就是他的衣袍之地。一个多年没有什么人住的院子，几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再就是一口老井，几棵老树。

宋铁汉出走的时候，就在当口上，加工厂里突然就有了事，要他的儿子去处理。儿子见老爷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暂时没什么不正常的模样，就放心地开车走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不儿子是不会轻易离开老爷子的。这段时间，儿子就是这样守着老爷子，不让老爷子有离开家的机会。可谁知儿子刚刚离开，宋铁汉就出了家门。也就一个小时左右，处理完加工厂里的事之后，儿子就急急忙忙回到了家。回到家一看，老爷子不见了。本来，这几天，老爷子有些異样，常常显现出心神不定的样子，这让儿子有些担心，就加工厂也没去，在家看护着老爷子。

自从前些年将老爷子从石村的家里接到城里后，老爷子不习惯这里孤单寂寞的生活，常常闹着要回石村的家里，可儿子一直不同意。眼下，石村的家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快九十岁的老爷子一个人的饮食起居已经不能自理，原先请了一个保姆服侍，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保姆也感到有些吃力，这样，儿子就将老爷子接到了城里享清福。谁知，日子一长，老爷子就闹病了。首先是说自己浑身不舒服，然后，就郁郁寡欢，不思茶饭。再就是，老爷子胡思乱想，一再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就要快死了，于是到处乱求医，为一点点小病，花钱像流水。什么养生会所都去了，按摩、拔火罐、针炙，几乎天天在做，而且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就一门心思我行我素，也就是说，他的精神已经频临崩溃的边缘。这事，让儿子心里凉凉的，就忙不迭将老爷子的棺材也给做好了，生怕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归天。做好了棺材，儿子还是不放心，就小心地陪着老爷子去医院检查身体。去医院一检查，常见病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倒是有了，但都不严重，不至于要了老命，一点点小毛病有是有的，可并没有什么要紧，吃点药也就没有什么了。

老爷子失眠时，想的可不少，情况反而越来越严重了。说话颠三倒四，行为恍恍惚惚，有时甚至有些神经质。终于有一天，老爷子一个人出了门，在城里到处乱转。这可急坏了儿子。四处寻找，大半天这才找到了老爷子。这城市也实在是太大了，老了的老爷子出了门就认不得回家的路。后来，又发生了几次这样的事。儿子怕了，这老爷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闹着玩的。儿子就给老爷子养了一直画眉鸟，可过不了多久，那只画眉鸟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儿子又为老爷子买来了一个大鱼缸，养了十几条金鱼，可过不了多久，金鱼一条一条先先后后死了。这下子，儿子没辙了。近来，加工厂里的事实在是多如牛毛，可老爷子又不得不相陪，生怕一不小心老爷子出了事。老爷子就认儿子一个人，除了儿子，他一概不让相陪。这下又出事了，趁着儿子出去办事，老爷子出走了。

首先，儿子想到了打电话找老爷子。这手机也是儿子让老爷子须臾不离的物件，有几次，就是通过手机找到了老爷子在的地方，这才将老爷子接到了家。儿子开始不停地打电话。这电话通是通的，可就是没人接听。其实，那电话就放在沙发上，老爷子根本就没有带在身上。儿子拿起沙发上老爷子的手机，心里一片茫然：“这老爷子又出走了。哎，这次，这老爷子能去哪儿呢？如果老爷子一不小心倒在了外面，那就是做儿子的大不孝了。”

马上，儿子就开车出了家门。他首先到前几次找到老爷子的地方去找，可没有老爷子的半点消息，问了许多人，谁也说不清楚，说得清楚的，都说根本就没见到过老爷子。

要在过去，不用花多大功夫就能够找到老爷子，可儿子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探听到老爷子的下落，直到这时，儿子开始真的有些着急了。儿子突然想到了绑架两个字。是啊，现如今这有钱的人遭到绑票的事还少吗？这不得不防，难道这老爷子也遭到了绑匪的绑票？想到此，儿子给车子加了速，直奔公安局去报了案。接到报案，公安局马上派人去调查。一个小时后，就得到了消息，说是有人见过老爷子坐公交车。可这城市有三十多万人，去哪里能够找得老爷子呢？

这时的宋铁汉刚刚下了班车，正站在路边看漫山遍野的自然风景。他点了支香烟，在抽。看上去他的气色好多了，至少嘴角有了些许笑容。山风吹来，凉丝丝的，很惬意。公路通到山边，要再去石村，就得再走三里的山路。要在晴天，有一条土路是可以坐车去的，可刚下过雨，有不少牲畜进出，踩了一道道浅浅的土坎，车子也就停开了。这里，宋铁汉熟得不能再熟，就连一草一木，他也见过不知多少回了。这些景物，他在城里在梦中不知梦过多少回了。他干脆就坐在路边，眼前的深涧里，白云在流动，江涛在喧响。

路边的树上，几只小鸟在叽叽喳喳叫唤。草丛里，有几只蟋蟀在鸣叫，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口瞿，叫声灌满了耳朵。还有蝉声，也飘然传了过来。这一切，对于宋铁汉来说，已经久违和缺失了。他一下子激奋起来，脑子不再昏昏然：“这些声音已经多年没有听到了，多好听呀，这些动物还是过去的那些动物吗？”一只螳螂正在宋铁汉的脚边爬行，它的触须摇摇晃晃，手臂扬得很高，头颅更抬得高。这只螳螂，像是知道宋铁汉似的，慢慢地爬到了他的身边，就停在那里不动了。宋铁汉伸手将螳螂抓在了手心，那螳螂站在掌心，浅绿的身躯一动不动，大大的眼睛非常透明，泛着绿色的光。透过螳螂绿色的光，宋铁汉的眼睛里似乎也射出了绿色的光。其实，在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绿油油的世界。就在眼前的这条江边，小的时候，有很多时光，宋铁汉是在这里度过的，比如抓鱼、牧牛、放猪、放羊。

在这里，有那么一次，年轻的宋铁汉遇到过一只蟒蛇。那蟒蛇有建房用的梁头那么粗，花花的皮子，看了让人浑身上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那是在江边的一个山丫口，蟒蛇懒洋洋地伏在那里晒太阳。蟒蛇盘着一团，头耷拉着，有些无精打采。宋铁汉路过那里，他带着一队马帮，进山去收购土特产品。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惊动了蟒蛇悠闲的小憩。它惊醒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第一个发现蟒蛇的是宋铁汉，他发出一声喊后，舌头惊得好长。有人说，别慌张，蟒蛇受到惊吓，就会自动离开。的确，那受了惊的蟒蛇，慢慢伸张开长长的身体，开始蠕动，朝着草丛里游去。事情过后，宋铁汉去请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听算命先生说，遇到蟒蛇，会大富大贵，是好事。后来，这事还真灵验，宋铁汉果然发了。再后来，宋铁汉常常在梦中梦到过那条蟒蛇。遇到蟒蛇的这一幕，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依然深刻在宋铁汉的心里。过去一直忙，有些模模糊糊，现在，老了，反而清晰的如在眼前。就在一瞬间，宋铁汉甚至看清了那条蟒蛇缓缓从眼前游过，身体越来越大。他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为清晰一些，可那蟒蛇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宋铁汉开始爬上山坡。这山坡，他这一生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可这一次，心里的感觉非同一般。路边的包谷林绿油油的，山风一吹，绿浪翻滚，刷刷刷，一片响声。宋铁汉停住了脚步，谛听着，心潮也如那包谷林喧响。这包谷，他是种过的，是农活中一种辛苦的劳作。开春时，播种在山地里，秋天一到，就可收获沉甸甸的包谷棒子。最老火的是薅锄时，正值热辣辣的盛夏，挥汗如雨不说，那包谷的叶片，犹如小小的锯子，伤着肩膀，好多天都在钻心地疼。

一条如练的山溪，从脚边汩汩流过，清清如许。宋铁汉弯下腰用手捧喝了几大口。甜甜的，滋润心头，让心清爽起了很多。这水，算起来，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喝到了。

“终于又喝到家乡的水了。”宋铁汉自言自语说。

然后，宋铁汉往四下看了看，见四下里没人，禁不住极其夸张地“哟呵呵、哟呵呵……”喊了几声。空旷，辽阔，那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到了村子口，熟悉的景物全展现在了眼前：一棵参天大树挺立村口，是一棵千年榕树。那虬根足足有几个磨盘大，上面正坐了几个村人在聊天。村里的喜事白事、哭哭笑笑、世事沧桑，都要经过这里，一切都被这棵老树记录下来。过去，宋铁汉也常常是这里的常客，村人见到许多年不见的他突然归来了，还气色不错，向他问候时，都有些惊讶。村人惊讶的原因是，这么多年来，宋铁汉在村人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重量级人物。首先，他自小死了父母，是他的一个远房叔叔将他养大，他先是做马锅头赶马，做点小本生意，后来改做土特产买卖。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就赚了钱，发了大财，成为一方的财主。然后，进城买地建房，买卖越做越大，全家进了城。对石村，宋铁汉还是有些贡献的，比如，村道硬化，捐资助学。在石村，他什么事似乎都是带头羊，创造了许多第一。第一个装程控电话，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拥有电脑，第一个玩上手机，就这么几样第一，他在石村人眼里，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榜样。因而，宋铁汉在石村口碑也还是好的。村人几年不见他，如今突然见了，惊讶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宋铁汉见到村人，那高兴劲没法提，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正经经的，连传烟的动作也是毕恭毕敬的，就跟从前一个样儿，没什么变化。

“哎哟，回来了，还是城里好呀，精神蛮好的嘛。”有人说。

“几年不见，身板还跟从前一个样，了不起哩。”有人说。

“在城里有好日子过，养人咧。哎哟哟，看你这气色，就跟神仙似的呢。”有人说。

宋铁汉没说什么，只是痴痴地笑着，像是一尊木雕。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村人的话里虽然有恭维的意思在里面，但也不失掩藏真诚的东西。他能说些什么哩？这些年，怎么说呢？他想解释一番，可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

接着，村人说了他的同辈人狗娃、花儿、二狗、春贵、庚甲等都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的心一下子悲凉起来。想想也是，这些年，他熟悉的伙伴，一个个悄无声息地死了。一起玩大，青梅竹马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从前的热闹，从前的亲情，一下子就都走远了，一些场景已经不复存在，一种失落感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心。他有些心力交瘁，也預感到活一天少一天，属于自己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了。这种预感，在城里就已经存储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如今触景生情，越来越强烈了。

宋铁汉不再痴笑了，冲着村人挥了挥手，走了。尽管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但还是显得很自然和有力。村人在背后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他懒得再听。

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宋铁汉掏出钥匙，开了门，进了院子。刚进门，他惊呆了。满院杂草丛生，什么蒲公英、车前草、地干豆，满地蔓延。许多年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踏进这院子一步。院子里，原来是铺有一条石板路的，可现在不见了，全被倒伏的杂草和厚厚的落叶覆盖，已经看不出那里曾经有一条石板路。只有那蓬蔷薇在顽强地开着小小的灿烂的花朵，并且爬满了北墙。一条蛇，一闪而过，钻进草丛。几只或者几十只蟋蟀在鸣叫，甚至还有癞蛤蟆鼓哇鼓哇的叫声。

“真荒凉呀，这院子。”宋铁汉说。

宋铁汉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在那里想心事。他第一个想起的人，是他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已经离开自己十年了。老婆子走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那雨越下越大。就在这个时候，老婆子突然得了急病，就倒在了这个院子里。她断断续续留给宋铁汉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头子，我好冷。我要走了，抱抱我吧……”

老婆子的葬礼是在这院子里完成的，大雨滂沱，浇注了这里的一切，直到葬礼结束，雨也没有停下来。宋铁汉记得很清楚，到了葬礼后的第三天，雨才停了下来。那时，他是石村首富，算得上土豪，当然，老婆子的葬礼十分奢华，那墓地和坟墓也修造得十分讲究，墓地上有石马、石牛，甚至还有石人。石村本来石头就多，可在石村，一次性雕塑这么多的石头像，也还是首次。

宋铁汉在自家的院子里想到这些，也是他这些年来常常挂在心头的事情。去年以来，这些事就更加清晰，历历在目。

宋铁汉站起身，进了屋子。堂屋里，几条沙发，依然摆在原来的地方，如果说有了变化，那就是积满了灰尘。墙上的像框里，那几张发黄的照片，记录着宋铁汉辉煌的过去。他的卧室里，那张席梦思床还是一个老样摆放在墙的角落里。就在这张床上，他有过许多美妙的夜晚。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这就是过去他年轻时候的生活。他抬脚走进了卧室，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抬眼处，他看到了那棵杏树。这时的杏树结满了黄橙橙的果实。他不喜欢，这杏树结果的样子，他喜欢的是杏树开花的样子。红红硕硕的花朵，密匝匝地压满枝头。成千上百的蜜蜂飞来飞去，嗡嗡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在听一支民间小调。

“要看杏树花开，只能等明春了。”说这话时，宋铁汉已经站在杏树下好久了。

这时，宋铁汉十分想喝一杯烤香茶。他咂咂了嘴唇，咽口水也有些吃力，那喉咙正在冒着火烟，干干的好难受。的确，忙乎了半天，连一口水也还没喝上哩。火塘里的灶灰，已经结了块，硬梆梆的，一敲就碎。他架上了铁三角架，找来了茶壶，那山泉水就在院子里流过，他就洗了洗茶壶，将山泉水灌了进去，放到铁三角架上。接着，他找出了茶罐和茶杯。这茶罐是用土陶烧制而成的器物。有一个小小的把柄，前面的出水口，就像小鸟的嘴巴。然后，他开始劈柴。这一回，他的手似乎不再颤抖，麻利得很，噗一声，从打火机里蹿出的火苗，点燃了柴火。不到五分钟，那水壶里的水就吱吱在叫了。这时，宋铁汉在不断翻烤着茶罐。这茶罐一热，就往里面放了些许茶叶，然后，一直在抖茶罐里的茶叶。水开了，宋铁汉马上往茶罐里注入开水。吱一声，那茶罐里的茶叶在开水里翻滚。那烤熟的茶叶的香味，在弥漫。宋铁汉吸了吸鼻子，香得很，他像一个孩子一样，陶醉了。

宋铁汉开始在喝香喷喷的烤香茶，他连续喝了几杯了。这渴一解，那舒服的感觉，真是难于言表。这还不够，他脱下了皮鞋，穿上了老布鞋，喷云吐雾抽起了老旱烟。那烟锅杆不多不少有五个节点，代表“生老病死苦”，这是人生在世不可避免的轮回和宿命。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有邻居和亲戚来帮助宋铁汉收拾好久没人住的房子，还带来了不少做吃晚饭的物品。的确，屋子里已经堆集了不少灰尘。要在过去，这些事，有保姆在做，可现在保姆没了，邻居来了。其实，要在过去年轻的时候，这些事，宋铁汉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他的名字就叫铁汉，自小就有一股蛮力，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力气。可这次回乡，他老了，他做不动了，他得依靠邻居来做这些事情。

邻居做完了该做的事情时，太阳也快要落山了。他们为宋铁汉做好了晚饭，这才离去。色香味俱全，一盘炒腊肉，一盘炒鸡蛋，外加一盆青菜汤，摆在了餐桌上。

宋铁汉想起了院子里，早先时候在杏花树下埋下的一罐土坛酒。他找了把锄头，开始挖那罐土坛酒。他想得更清楚了，那是十多年前就埋下的包谷酒，现在应当是很醇的老酒了。

一锄头、一锄头，宋铁汉在挖着，新翻的土，是红色的，很黏。他把身子往前弯，一下一下，非常有力。挖下不到一米，那坛酒罐被挖出来了。罐子是土陶的，表面有着很好看的花纹。其实，土坛也不是很大，也就装得下五斤酒。

宋铁汉将酒罐抱到了餐桌前，轻轻撬开了表面的塑料布和封了漆的红布片。一股酒香喷涌而出，整个屋子都有酒香在飘荡。宋铁汉端起酒罐，先倒了一碗酒，美美地啜饮了一口。这酒，喝起来没什么辣味，淡淡的，可却满口留香。

只一会儿，宋铁汉就喝下了三碗酒。这要在过去，那算得了什么呢？可眼下的他已经是耄耋老人，已经不胜酒力，再加上，他已经是个轻度酒精中毒的老人，既离不开酒，可也一喝就醉。

宋铁汉醉了，就着伏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些可口的菜肴一筷子也没夹，全冷了。

这时，在城里到处找老爷子的儿子，并且开始在城里的每一个地方张贴寻人启事。他根本就想不到老爷子现在正醉在乡下的家里。他一直以为，老爷子现在的确老得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怎么可能会到得了老家呢？因而他一直在城里找，一直找。有时，他甚至不得不相信老爷子已经死了，死在了一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角落。可他又再想，老爷子死不了，前几次都是这样，说怕是找不到了，可柳暗花明，老爷子突然就又找到了。这次，儿子心里希望奇迹会在不经意的一刻发生。到派出所报案也报了，寻人启事也张贴了，儿子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着，在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幻想着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来。他只能这样，别无他法。

“这老人家会不会回了乡下的家呢？”儿子一次次在心里问着自己，又一次又一次否定自己的想法，“不会吧，老爷子的模样儿都那样了，这怎么可能哩……”

想着，想着，儿子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这是在哪里哩？”宋铁汉一觉醒来，月亮已经升起一竹竿高了。哦，他想起来了，这是在乡下的家里，不是在城里过苟延残喘的日子。不错，自己刚刚就喝了几碗好酒，比神仙还舒服哩。“是啊，神仙哪有我舒服呢？”宋铁汉嘿嘿笑了笑说。接下来，他想喝茶，烤香茶。他就着余火，熟练地烤起了香茶。在接连喝了几杯茶后，他的头脑清醒多了。他似乎记得墙角里的那棵何首乌也该挖了。既然想起了，就立即去看看。的确，那株何首乌长势旺盛，已经有碗口粗了。这是他七年前种下的，现在可以挖了。他开始在挖那株何首乌。不大会儿，何首烏被挖出来了，像个人形，足足有三十来斤重。

宋铁汉喘着粗气，此时，他已经大汗淋漓，好像大病了一场。不过呢，他心里高兴，毕竟看到了自己的劳动成果摆在那里，这比什么都让他激动，就好像得了一个大大的奖章。接着，他抡起斧头，劈了些柴。在感觉有些疲惫后，他到卫生间里就着冷水冲了个澡，惬意极了。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记得自己年轻时去赶马，一个装满货物的马垛子，轻轻就能举起来，放到马背上。如今，自己已经是一个老人，可还可以这样有本事。他很高兴，就仰起脖子，又往胃里灌了一大碗酒。然后，他一一关了院子里所有的灯，他的上身只穿了个短袄，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沐着月色，迷迷糊糊中，就静悄悄地睡着了。那藤椅就摆放在杏树下，斑斑驳驳的月光从叶片的隙缝里漏下来，覆盖了一切，包括宋铁汉。

这时，儿子开车刚刚出了城，往乡下的老家赶。在城里，什么地方都找了，什么手段都用了，就是没有老爷子的消息。他在不相信老爷子一个人会回老家的情况下，还是不由自主地神差鬼使般开车想回到老家看看，到底老人家回没回去哩。他一直在想，就凭着老爷子眼下的意识，没有人带领，是怎么也回不到老家的，可什么事都会有个万一，要是老爷子真的回到了乡下的家里，在这城里折腾来折腾去，又怎么能够找得到老爷子呢？得亲自走一趟，回到老家探个虚实，这才放心。

车到了石村下的路边，亮亮的光柱一闪一闪的，照得车前的景物，跟白天似的，一清二楚。嘎一声，车停在了路口。儿子下了车，开始铆足劲往山坡上爬。儿子终于到了老家的门口。院门是锁着的，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声，连一丁点灯光也没有。只有月光，洒满了院子。儿子身上是带了钥匙的，就开了院门，悄悄进了院子。他首先去了堂屋里，摁亮了灯。然后，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察看。结果，窗明几净的屋子，让儿子大吃一惊。本来应当是有灰尘的，可这里明明是被人打扫过了，就在刚才，有人还劈了一堆柴在院子里。儿子再一细看，火塘里还有余火，那茶罐里还有吃剩的茶水。桌子上的那坛老酒，正飘出淡淡的酒香，虽然细微，但还是被儿子的鼻子捕捉到了。再就是，那桌菜，摆在那里，看上去好像没被人动过，但却是新鲜的，诱人的。这时，儿子相信老爷子已经回到了乡下的家里，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平时病恹恹的老爷子这时去了哪里呢？儿子又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查，可就是没有见到老爷子的影子。儿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老爷子真的出事了？”

当儿子站在院子里疑惑不已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滴滴答答的山泉，像断断续续的铃声。循着这种独特的声音，儿子走到了杏树下。这回，看到的真相，把他的舌头惊出老长。酣睡中的老爷子，像极了一个贪睡的小孩子，不仅睡姿可爱，还发出有节奏的鼾声。

儿子一下子像个木头人呆在那里，他不想叫醒睡得很香的老爷子，他想让老爷子好好睡在这一片美好的天地里。这之前，这场景几乎不可想象，因为一直以来，老爷子的失眠症全靠安眠药控制，后来，加大剂量的安眠药也不起了什么作用，老爷子常常通宵难眠，可现在老爷子睡得那么香甜。儿子的眼里满含着泪水，轻轻地哭出了声音。儿子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是激动呢，还是伤情？总之，儿子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儿子回转身，到里屋拿了张毛巾被，盖到了老爷子的身上。

老爷子被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竖起身子，看清了是儿子守候在身边，就笑了。这笑，儿子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过了。

儿子见老爷子醒了，就说：“爹，我们回城里的家吧？”

老爷子说：“不回。”

儿子有些不懂：“为什么呢？”

老爷子说：“这里挺好，我不愿离开。”

儿子说：“在这里，没人照料您哩。”

老爷子说：“我会自己照料自己呢。”

儿子千方百计在劝说老爷子，可老爷子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就是不听。儿子仍然在劝说，并且加大了语气。

最后，老爷子说：“我是不会走的，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哩。”

说完这句话，宋铁汉就不再说什么话，不再搭理焦急不安的儿子。他又慢慢躺回藤椅上，在那里闭目养神。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