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方来

2020-05-11 06:02王可心
上海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汉文腊梅农家乐

王可心

“啪”的一声,走廊的空气开关跳闸,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拘留室里的姑娘们开始骂娘。娘生你们一回,是让你们随时拽出来使用的吗?鹿小角没骂,倒不是她有多舍不得她娘,她懒得骂,自打被关进来,她一直蹲在地上,偶尔猫起腰伸伸腿,她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点背?大概是邻居们报的警,才将她们连窝端。警察冲进去的时候,她和几个兄弟姐妹正商量着下一趟活儿去躺哪条马路。

“谁是鹿小角?”重见光亮的同时,门口站了一个人。

旁边的小蒋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鹿小角眯起眼,嘟囊着,“有事儿?警察大哥。”

“出来。”

鹿小角特别想提醒眼前的小鲜肉,这么标致的长相,干吗这么凶巴巴。

拖着已经麻木的双腿刚迈了几步,她听见身后的小蒋又跟了一句,“嘴儿甜点儿,别忘了,大后天是你那帅哥的生日。”

怎么能忘呢?这个生日,她已经记了八年。要不是为这一天,她才不在乎是不是被抓,在哪儿不是吃饭睡觉?就是可惜了为这个生日准备的那些钱,生怕忍不住花掉攒在老板那儿,说好后天结账,躺了仨月马路,一次差点真成瘸子,一次还差点送命,结果泡了汤,全捐了公安。

“十来个人,干吗就拎我出来呀?”鹿小角不往前走了。

这个明显比她还年轻的乳臭未干的警察不得不也停下脚步,脸微微地泛红。鹿小角觉得有趣,抢白了一句,“我还没不好意思呢,你臊什么呀?”年轻警察听了她的话,挺直了腰杆,厉声喝道,“痛快点。”

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鹿小角面前坐了三个人。这是什么节奏?姑奶奶又不是主犯。鹿小角想好了,公安也得讲理,要是他们敢拿软杮子捏,她就撒泼。

“你家里人来看你。”坐在长条桌后的年长的警察开口了,他这一开口,鹿小角才意识到,三人中还有两个没穿警服的。

“你们谁呀?”已经就座的鹿小角抬起眼皮撩向对面的两个陌生男人。五六十岁,满脸皱纹,一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另外一个罩着黑色皮夹克,水獭毛领里露着一截白色的衬衫,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鹿小角判断,这是俩农民工。

军大衣指着皮夹克对鹿小角小心翼翼地说,“他,是你爸,我,是你舅舅啊。”

这话让鹿小角吓得倒吸了一口气,眯起眼打量着两个老男人,发现他们的核桃纹里布满了灰尘,冲她咧嘴表示笑意时,皱纹乍开,像一朵秋天的菊花。俩人并不迎接鹿小角的目光,军大衣低下头揉搓着摆放在桌上的手指,皮夹克干脆把脸扭向了墙角,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式。什么爸?什么舅舅?都是哪儿蹦出来的?鹿小角皱着眉头对警察说,“我不认识他们。”

“我们已经来天津一个礼拜了,就为找你,昨儿知道的,你在……这儿。”自称舅舅的人支支吾吾地解释说。

警察也跟着溜了一句,说看过他们的证明,也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

鹿小角腾地站起身,想骂警察不地道,不就是碰瓷儿么,想拘就拘,想押就押,至于弄俩不伦不类的乡下鬼恶心人么。但是人在屋檐下,她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刚拉开门锁,却听见年长的警察说,你想不想出去?他们是来保释你的。

还有这事儿?鹿小角挑了挑眉毛,想起了两天后过生日的那个人,嘴角撇出一丝笑意。

松开门锁,重新坐回长條凳,鹿小角在三张A4纸上签上名字,听完年长警察的教育和嘱咐,就算履行完了保释手续。她对那一连串希望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话没兴趣,倒是有一个信息让她不可思议,他们,这两个男人,居然替她交了一万块钱的罚款。鹿小角想了想,她也没交下过哪个大叔啊,难不成,天上真掉下来个爸和舅?她可有些年头没听过这俩称呼了。

“甭跟着我啊。”出了派出所的门,鹿小角甩给俩人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两个男人紧紧地跟上,随着她钻出胡同,又穿过马路,像三条鱼,游弋在往来的车海人海中。扛着旅行包的舅舅气喘吁吁地又说话了,“你不记得我了么?你妈过世的时候,我来了。”

鹿小角怎么会记得呢?那么混乱、崩溃的时候,又是八年前。鹿小角对她爸倒是有点记忆,因为她妈在世时,一直在骂她爸。鹿小角的爸妈是在她四岁时离的婚,她跟着她妈到了天津,从此,虽然没再跟她爸照面,但她爸揣在了她妈的兜里,时不时地被拿出来骂两句,直到八年前,她妈死了,再也听不到谩骂和诅咒,才断了与那个男人的关联。那一年,她十七岁。

鹿小角很饿,她已经一天一宿没吃东西了,所以三拐两拐,停在了一家“北京烤鸭”店门前,虽然不是全聚德,也足可以让她饱餐一顿了。她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问,“有钱吗?”军大衣看了眼皮夹克,点点头。

一只鸭,几张饼,两个菜一个汤,风卷残云地迅速见了底。鹿小角打了个饱嗝,扫了一眼面前一直不动筷子的俩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皮夹克的脸上。

“想找人养老?你欠我多少先不说,你看我能养么?我还想找人养着呢。回去该干吗干吗吧,啊。”说着,离开了座位。

“丫头。”鹿小角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回过头,乐了,“哟,您会说话呀?我还以为您是哑巴呢。”这是这么半天她听见老鹿说的第一句话,她知道他什么意思,马上堵了他的嘴,“花那一万后悔了?您活该。再说了,您要真是我那什么人,花俩钱儿不应该啊?”

“跟我回东北老家,回呼钦。”

鹿小角万没料到对方挤出这么几个字,简直让她哭笑不得,她问,“吃错药了吧您?”

“我一个月给你五千块钱。”

又不是初出茅庐的丫头片子,鹿小角怎会相信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指着俩人的鼻子重申了一遍“再跟着我就报警了啊”。转身刚走了几步,又传来皮夹克的声音,“那就八千。”鹿小角不得不当真了,军大衣也追上来,补充说,“你爸开了个农家乐,有房子有院,想让你回去跟他一起经营。”

重回皮夹克的对面,鹿小角觉得有必要认真看看这个财大气粗、会讨价还价的爷们儿,面前闪烁的小眼睛里透着一丝坚定,就是这一丝坚定,差点让鹿小角在片刻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对方跷起的二郎腿也吸引了鹿小角的注意,嘿,居然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如今的天津城,要不是天天擦拭怎会有如此清洁度?真是个乡下奇葩男。再联想刚才一路走来,始终是军大衣扛着包,眼前这人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还真是一仆一主。鹿小角有了主意,伸出两根手指说,“三万二,四个月的,放这儿,我就跟你回去。”

“靠。”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鹿小角听到了,紧跟着她又听到一个字:“成。”

出了饭店的门,三人直奔银行,取了钱,又奔电脑商城。鹿小角心里不平,什么世道,农村人竟比城里人有钱,但好在解了燃眉之急,鹿小角还是觉得天空比较晴朗。

买电脑倒没费力气,鹿小角只有两个条件,一是能做图,二是按照三万块钱买,超过三万她没有,但也不能太便宜,比如单价两万五的,剩下几千她有什么用呢?她只想在这一天把这笔钱都花在那个人身上。最后,选择了联想拯救者。这个名字也让她很喜欢。

走出商场前,鹿小角去了卫生间,洗掉浓妆,摘下红色假发,重新出现在两个乡下人面前时,他们惊讶的目光告诉鹿小角,此时的她已经焕然一新。丁汉文是研究生,鹿小角知道他喜欢清纯的女孩子,虽然俩人差距太大,不可能让他爱上自己,但是她要给他一个好形象,起码不能让他太反感。

三人打车直奔建筑学院的研究生大楼。甩开军大衣和皮夹克,鹿小角打电话叫出了丁汉文。

当这张英俊的、暖人的面孔近在咫尺时,鹿小角觉得一切都值了。拘留算什么?身后那两个皱皱巴巴的男人算什么?未来东北的几个月又算什么?她又看到了这张面孔,并且大方地骄傲地跟他说生日快乐,拿出生日礼物,这就足够了。她知道他需要这样一台电脑,但是根本无力实现。他的老家在山西农村,他不但得不到父母的资助,每月勤工助学挣的钱,还得接济家里。鹿小角希望手里的东西能雪中送炭,助他设计出精美的图纸。她闻到了丁汉文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力士香皂味,她真希望能融进这香味中。虽然有过两个前任,同居过上过床,可唯独眼前这个连手都没碰过的人让她面红心跳。

但是,丁汉文说,“我不能要。”

“为什么?”

“太贵重了。”

“又不让你还。”

“那更不能要了。”

鹿小角觉得已经有眼泪在打转,怎么能不要呢?必须要啊。几个月的努力就是为了帮他啊。这是丁汉文的愿望,更是她的愿望啊。虽然紧张得要窒息,但她还是笑嘻嘻故作轻松地甩出一句:“这点面子都不给呀?又不让你以身相许。”

话音落下的同时,电脑也塞进丁汉文的怀里。

“好了,我还有事,我走了。”明明是给人礼物,鹿小角却觉得是落荒而逃。

丁汉文没再推脱,鹿小角想他是不是因为最后一句话,才没推脱呢?走了几步,回过身,看见丁汉文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玻璃门里。

说不出什么滋味,鹿小角的眼泪落了下来。

动车的票没了,卧铺票也没了,但是,鹿万年着急,一着急,就买了三张硬座。

送完电脑,鹿万年先是陪鹿小角折腾了大半个天津城,去了郊区她与几人合租的公寓,拎走一只皮箱,按鹿小角的说法,那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他听见鹿小角低声跟两个正化妆的女孩耳语了几声,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老鹿和他的前妻弟张援朝。老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就把眼睛瞥向了别处,去打量这间不到二十平的房间,挤挤插插地竟然摆了六张上下铺。这丫头活得可真不咋地,老鹿想,住着这么破的地方,挣着那么下贱的钱,他鹿万年的出现,那不就是救星么?

帶着这个想法,坐到火车上时,鹿万年的腰杆挺起了不少。他瞟了几次对面的鹿小角,发现她始终侧着身斜着头看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呢?夜已经很深,外面无非是车厢内的翻版。鹿万年在她倔强、冷漠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幼时的痕迹,二十几年了,这就是个陌生人啊,走在大马路上,肯定头也不回地错过。

“钱都给那小子买那玩意儿了?”鹿万年发出沙哑的声音。

“管得着么。”

“我的钱,咋管不着?”

“你真逗,那是我工资。”

俩人一路无语,为了避开鹿万年,鹿小角的头一直歪着。直到清晨下了火车,她才又发出一些动静,冲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喊了几嗓子,鹿万年这才意识到,这丫头压根不是东北人了。

三人又换乘了去往镇里的公共汽车,在镇北松花江边的码头上了摆渡船。摆渡船由挖沙设备改制而成,能同时容得下两辆皮卡和几十号人,每天几班按点儿发送。三人到的时候,岸上只有俩人,下一班还要一个半小时,但是老鹿给了船家五十人的票钱,摆渡船就按规矩加了一班。接近中午时分,三人赶到了家,呼钦村。村子傍松花江而建,下了摆渡,沿着水泥路一直朝东走,村东的尽头,酱块砬子的山脚下坐落着一套红砖仿旧的两进院,这就是老鹿的农家乐了。推开紫漆大门,原本吵闹的院子瞬间变得安静,老老少少把目光聚向鹿小角。鹿万年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来人都有谁:姐姐、姐夫领着儿媳妇、外孙,弟弟两口子领着孙子。也就是,鹿家跟他平辈分的人,该来的都来了。按照鹿万年事先的电话,农家乐管事儿的腊梅也挂出了歇业的牌子,张灯结彩、杀猪灌血肠迎接他们的归来。

鹿万年环视一番,对腊梅的布置表示满意,让她先安排鹿小角住下。他对鹿小角介绍说,“你得叫姨,农家乐的经理。”当然,相好的那一层,老鹿暂时把它省略了。

鹿小角没给腊梅和其他人一个正眼,拖着皮箱去了东厢房。鹿万年就喊伙计小唐上菜,已经进了东厢的腊梅回过身说,“我给他放假了,家宴么。”

腊梅时不时地展示自己在这个家的身份和地位,让鹿万年心里不舒服。这么多年,他就想提醒她,你不是老板娘,虽然上了床睡了觉,但你不是老板娘。

鹿万年只好自己招呼大伙落座,待几个女人把菜摆好,腊梅却一个人回来了。

鹿万年无奈只能亲自去请,鹿小角却躺在床上没有动的意思。

鹿万年说,“去见见亲戚。”

鹿小角闭着眼,“我来打工的。”

“这就是工作。”

鹿小角不情愿地白了眼鹿万年,踢踢踏踏跟着他出了厢房站到了正房的圆桌跟前。鹿万年一一把两大家子人介绍给鹿小角,人们纷纷夸赞丫头长得俊祝贺父女团圆,道喜的话说到了老鹿的心里,不管咋说,最亲近的人回到了他身边,在姐姐和弟弟面前,他就是个全乎人了。老鹿举起杯,本来想来段开场白,却不想鹿小角吹了吹刘海,抢了先。

鹿小角说,“各位老少爷们好,我呢,是来挣钱的,没辙啊,天津混得不好,他说一个月给我八千,我就来了。”

说罢,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老鹿想,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桌上的人谁也不吭声了。老鹿知道他们都等他发作,可他偏不,本来扬眉吐气的事儿,他不能让人看笑话。他是谁,方圆二三百里最大农家乐的掌柜,风风雨雨闯过来,啥阵势没见过,所以,他不但没发作,还拿起一张煎饼卷了截大葱沾酱递给鹿小角。鹿小角同样没给他面子。鹿万年就自己叭嗒叭嗒地吃。

鹿小角三下五除二结束了晚餐。她走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碗跟筷子相碰的声音。谁能说什么呢?谁敢说什么呢?

老鹿不干了,原本还想压着气,火苗却蹭蹭地往脑门儿上蹿,这分明是没人给他台阶啊。老鹿重重地放下酒杯,问姐姐,“你啥意思?你们都啥意思?啊?啥意思?”老鹿手一挥,“吃完了拉倒,都走,散了吧。”

平日三句话说不拢都要翻脸,何况此时已经三两小烧下肚,老鹿铁青着脸率先起立。

天刚蒙黑,院子里就只剩下鹿家爷俩了,一个东厢,一个西厢。

折腾了一天,鹿万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好在腊梅早把镇咳药备好。鹿万年平息之后,东厢却传来鹿小角鬼哭狼嚎的歌声。老鹿趴着窗望去,北风呼啸,雪片仍在飘洒,对面的窗户泛着橘红的灯火,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要是日子还有很长该有多好,怎么就得了肺癌呢?怎么就是晚期了呢?叹着气,老鹿又骂起来,老天爷也真不是个东西,凭啥这种事要轮到自己脑袋上呢?

关于得病一事,除了老鹿本人,只有腊梅知晓,要不是她陪著去的医院,老鹿连她也不想告诉的。老鹿知道她现在琢磨啥:这点家业,她到底能分多少?这个女人万没料到老鹿能把闺女找回来,表面的乐呵下藏着天大的不满。老鹿看在眼里,也不想瞒她,给不了啥,那就给个实底吧。老鹿说,“这丫头要是认我这个爹,对我知冷知热,这份家业,我就都给她。”

腊梅说,“你的东西你说了算。”

“我知道你想啥,你儿子我帮你拉扯大的,每月还给你工资,你不亏。再说你不想有个爷们儿搂着啊?”

老鹿说完这句话,腊梅放下药开门就走了,像往常一样,老鹿点头,她就留宿,老鹿要是不吭声,她就回自己家。老鹿有老鹿的算盘,女人是啥,是衣裳,人活着要衣裳有用,死了,衣裳能干啥呢?老鹿当初看上她,是因为她屁股大,可这屁股能为他守寡么?指不定他尸骨未寒,就另有所属了呢。何况她还有一个少爷儿子,不管留多少,要不了几天就能败光。

家产同样不能给姐姐和弟弟。爹妈死那年分三间草房几亩旱地时,兄弟情分早就分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除了大年初二能吃顿团圆饭,三家基本没什么往来。当年他偷鸡摸狗满镇子闲逛的时候,他们躲瘟疫似的躲着他,就算他这几年发迹了之后,那两家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老鹿就是把钱扔了听了响,也绝不会留给他们。

思来想去,一周前,老鹿就想到了鹿小角,这个四岁离开他的闺女,这个唯一一个他不烦不恨跟他没有纠葛的人。半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只有放在这个人的名下,他鹿万年才能死得暝目。当然前提是,她得对他好,要是不冷不热,他就临了把钱捐给镇上的希望小学。他死以后,有人世世代代念叨他的名字,也算雁过留声。不过,即便图个好,鹿小角眼下的态度,他也是不会计较的,毕竟二十几年没见呢。他得处,他得找她谈,并且,绝不能告诉她自己的病情——跟个要死的人,哪能试出真情还是假意?

第二天一早,鹿万年坐第一班摆渡船去镇上的鲜花店买了一束郁金香,插进花瓶里放在东厢的窗台,他知道城里人都时兴洋事儿。然后他躲在马厩里往这边观察。果然,窗帘拉开时,鹿小角瞪大了眼睛,渐渐地凑到窗前。鹿万年的心狂跳不止,闭上眼,等待着,听见门哗拉被推开,紧接着一阵风刮到了跟前,再睁开眼时,那束郁金香牢牢地插在了马槽里。

“有病啊。”这是鹿小角给这件事的总结。

老鹿就当啥也没发生,还是忍了。

鹿小角晌午坐着摆渡船去镇里逛大集的时候,他也登上了同一班船,一路相随,鹿小角不急也不撵,因为她买东西他能付账。

逛完了集,老鹿还请鹿小角在镇上吃了包子。

像镇里的所有熟人一样,包子铺的老板也向老鹿道了喜。老鹿人前春风得意,私下里却低声与鹿小角掰扯。

老鹿说,“我接你回来,不是找冤家,对不?”

“当年判你一个月八十块钱抚养费,什么时候按月给了?八十啊,两个菜钱。怎么好意思呢。”鹿小角比划着。

“那会儿没钱啊,有这买卖才几年。”

“八十你没有?”

老鹿想了半天,“你也不跟我叫爸呀,打过三次电话,你妈哪次让你跟我叫爸了?”

“我呸,我高中都没毕业,工作都找不着,你这吃香喝辣的。”

老鹿很反感丫头的这个“呸”,但是他忍了,他说,“那你这条命总是我给你的吧?”

鹿小角扔下筷子,摔门而去。

放在呼钦的别人身上,敢这么对老鹿,他早掀桌子了,可是这次他还是忍住,咬着牙追出去,却让鹿小角骂了一句,“滚。”

老鹿压着火气,说,“从前的事咱不提,咱就说现在说将来,行吧?”

鹿小角不管不顾径直朝前走。

老鹿实在忍不住了,冲她的背影喊了句,“说破大天,我也是你爸,你也是我闺女。”

不满归不满,睡了一宿觉,老鹿想明白了,想让他们俩像别的父女一样,是不大现实的,腊梅也说,这姑娘怕是软硬不吃呢。第二天,老鹿就改变了打法,换句话说是,改变了标准,亲不亲可以再处,但既然找回来了,就得让她成为一个能干活的吃苦耐劳的人,将来好守住他的摊子。况且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打磨出个接班人。

自打见了鹿小角,老鹿的脑子里一直画着一个问号,这到底是个坏到啥程度的孩子?是因为缺钱才不往好道上走,去碰瓷儿?如果日子安稳了,她能不能学好呢?老鹿咋也没料到,他的闺女能这副德行,生生地往人家车上撞,骗钱。这就叫报应?

虽然下了决心,可想调教这丫头太难了,要啥没啥,干啥啥不会,从哪教起呢?琢磨来琢磨去,老鹿捋清了头绪,在呼钦想立住脚,首先得会做盘酱。盘酱是呼钦的命根子,也是农家乐的命根子,每年开启酱缸的日子,十里八村还有吉林长春的人都一窝蜂地涌来,多少呼钦人,不管汉人还是满人靠着酱缸发家,到农家乐的客人更是没有不点酱做的菜,有人去了南方发展,回到东北也会来老鹿的院子吃上一顿,正经给农家乐送来不少财气呢。所以,百事从酱开始。

老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对在院子里来回溜跶的鹿小角说:“你不能再干那些下三滥的事儿,得干点正事儿了。”

鹿小角乐了,“嘿哟喂,下三滥笑话下三滥?”

老鹿不接她的话茬,继续说,“在我这打工就得按我这的规矩,从今天开始,先学做酱,帮着接待客人,上菜,打扫房间。”

鹿小角不满,“你做梦。”

“不干也得干。”

“我就不干。”

眼见着俩人又要针尖对麦芒,腊梅赶紧过来劝架,拉走鹿小角。老鹿憋气,失望,这丫头不是会干啥的问题,而是压根不想干呐,这是个祖宗啊。

老鹿怕继续跟鹿小角争执下去,不好收场,就找了个借口,带着一肚子的气,去豆腐坊和油坊结账。结账的事儿,他是信不过腊梅的。

没成想,老鹿本就不爽朗的心到了油坊,又起了更大的波澜。

结完账,老鹿碰上了前去打油的弟媳,出了大门,她把老鹿拽到一边,支支吾吾地耳语道:“大哥,那丫头我咋瞅着不像你呢?你整准了,不是重名?”

老鹿的心咯噔一下,他明白這句话背后的意思,丫头是鹿小角,但不一定是他老鹿的种。

老鹿喝了她一句,“瞎扯老婆舌。”

弟媳让他骂得灰溜溜地走了,可老鹿不平静了。咋会这样呢?这个问题他可从来没想过。回到农家乐,老鹿就找机会观察、打量鹿小角,从眉眼到身段,老鹿越看心里越慌,难不成老婆当时跟了谁?怪不得那么急着离婚。跟了谁呢?老鹿甚至把村里、镇里的男人挨个想了一遍。难道,大限将至,还要被戴绿帽子不成?老鹿越想越憋气,为啥要把她找回来添堵呢?

老鹿感觉自己要疯了,于是就想到了亲子鉴定。马不停蹄上网查,打电话,联系了一家可以远程鉴定的机构,按要求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又趁鹿小角不注意去东厢的枕头上找了根她的头发,仔细地打包好,邮走。

等待的过程,让老鹿心力交瘁。因为心里有了疙瘩,对鹿小角的在意就差了那么一层意思,不如前几天亲,也提不起兴趣管理,口角的时候惹急了更不想让着她了,发展到后来,有时干脆冷战一天。其实,冷静下来,他也觉得这就是他的闺女,咋能不是呢?宽额头、左撇子,这是他们鹿家的标志,最关键她的烈性像他鹿万年,这些旁人看不出,他和腊梅天天跟她相处,是能体会得一清二楚的。

鹿万年也想好最坏的结局,如果不是亲生,他就一把火把这个农家乐点着,反正得了绝症,不如跟一生的心血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沾他的光,希望小学也别想。他要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这座酱块砬子下,为所欲为,名留呼钦。

鹿小角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被邮到了遥远的北京。自打进了这个院子,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能让那个老流氓不舒服。她永远不会忘了推开紫漆院门,迈进门槛第一步时的屈辱。她跟小蒋去过京郊的两个农家乐,都没有眼前的阵势,百十平米的院落比中学时的教室还宽敞,东西两排是规矩的仿1970年代红砖建筑,一侧挂匾餐厅,另一侧挂匾客房,每间房前挑着的红灯笼也让鹿小角觉得刺眼,因为每一块红色灯布上都有一个烫金的“鹿”字,就是说,这里,这套颇有气势的院子的全部都是那老流氓的产业。短短的几十秒,鹿小角就能判定,这套院落是经过规划后的新建,而不是那种住宅改造。没有厚实的家底,能有这排场吗?穿过正房的小门进到后院,更让鹿小角瞠目,参天的柳树下,亭台掩映,屋舍整齐,即便在眼下萧条的季节,仍难掩俏皮里的华贵。这是怎样的日子?在她和她的母亲朝不保夕的时候,在她被城里人欺负的时候,这老流氓过着怎样的日子啊?鹿小角不平,拥有这么可观买卖的人,竟然还亏欠她抚养费,竟然在她母亲死后,蹦子儿再没寄过。

最让鹿小角不能接受的是,俩人就抚养费问题掰扯到最后,老鹿摊出了一沓邮政汇款底单。

老鹿说,“晚给是晚给,我可一分不差,你妈要是没给你花,那是她的事儿。”

鹿小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留着汇款底单。她想骂祖宗,想把手里端着的一杯水都泼在对方的头上。怎么会遇到这么操蛋龌龊的渣男,还是她爸。

所以,老鹿交给她的活计,她是坚决不会干的,做酱收拾客房?姑奶奶打小除了给自己就没给谁做过饭铺过床。当然,偶尔她也会跟着腊梅端盘子送餐,都是赶上寂寞想找人聊天解闷时,特别碰上都是男客人的饭局,酒菜摆好,她也会扭着腰肢拉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喝点东北小烧,讲讲笑话,唱唱歌儿。老鹿看不上,就喊她,喊不回就去拉,而老鹿的出现,只能让鹿小角更加地放纵,她就是想骚给他看,老东西能忍就忍,她就在此免费吃喝,如果忍不了,可以撵她走,反正这个院子除了吃饭不花钱,没有任何让她留恋的地方。

对老鹿和腊梅的关系,也让鹿小角不舒服,不舒服自然就要挑拨一下。一天早上,倚着门的鹿小角突然指了指躺椅里的老鹿,对腊梅说,“他怎么不娶你呀?听说十几年了?”

腊梅正扒葱,有些不好意思,打岔道,“别听他们胡说。”

“我知道他想什么,”鹿小角继续比画着老鹿,“娶了你,他的财产你就有份啊。他是不是还得跟你算计一个月几次,一次多少钱啊?”

虽然平日里能跟客人们讲荤段子逗闷儿,但是以鹿小角的身份和辈分说出这么直白的话,还是让腊梅浑身不自在,无地自容。

鹿万年更是气愤,直接放下手里的茶碗,怒怼鹿小角,“有娘养……”

鹿小角等着他的下半句,可老鹿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最想说的咽了回去,嘟囔着,“太他妈不像话了。”

“我告诉你啊,再拿我妈说事儿,别怪我他妈翻脸。”

“他妈的”几乎成了俩人对话的口头禅。

能把这层窗户纸捅开,让面前的一对男女尴尬,鹿小角快意无比,扔下腊梅分配给她的工作,戴上火红的假发,披上羽绒服出发了。

她得去看看这个村子。到农家乐的第一个晚上,鹿小角就把母亲的相册从皮箱底层拿出来,一页页地翻看。母亲的照片不多,乡下的有几张,大多是结婚时拍的,还有在照相馆与鹿小角一起拍的写真,到了天津后,母亲一直做钟点工和力工,天天奔波生计的人,哪有心思照相呢?即便是照了,也只能存在手机里,不会去冲洗,所以,只有寥寥几张去北京时在故宫和颐和园的母女合影插在影集的最后几页。

母亲是一个有主见、敢做敢为的人。见到鹿万年,鹿小角特别感谢母亲带着她离了婚,离开这个男人,并且把她带到了大城市。不过,母亲临终也跟她说过一句话,挺想回村儿看一看。看什么呢?看天,看地,看房子?有什么可看的呢?这破地方给她的伤害还不够么?但既然母亲说过这样的话,那就替她完成这个想法吧。时间在哪儿不能打发呢。

出了院门,向右是通往酱块砬子的路,原本在火车上时鹿小角就想到了这座山,母亲说过,它的冬天比图片上的梅里雪山还漂亮呢,没钱去云南,看看仿品也不错啊。可是下了摆渡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让鹿小角很失望,后来每天站在农家乐又换各个角度去打量,怎么都没觉得有甚稀奇,一座普通的被雪覆盖的山脉而已。所以鹿小角此一行放弃了山路,直接向左进了村。

寒风扑脸,村子里弥漫着跟农家乐同样的酱香,这股浓烈绵软的味道铺张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那天在村口下了车就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着她。鹿小角乍一闻到,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生怕它跑掉。久违了,鹿小角闭上眼,自从母亲过世,她再也没有闻到过这种香气。母亲在天津时也做酱,每年一次,雷打不动,即便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躺在床上指挥着鹿小角把当年的酱下到坛子里。鹿小角从小就喜欢跟着母亲用酱佐餐,比如蘸一截大葱,或者拌一块大豆腐。明明很可口的美食,可母亲始终说,她的酱跟在呼钦村时做的总差那么一截。鹿小角一直以为母亲是错觉,或者在以舌尖的差别表达着某种对人生的不满,直到那天她闻到呼钦的酱香,才相信了母亲叨咕十几年的话。一样的酱气,却又是天壤之别。吃到嘴里,更是理解了母亲每次比较时的遗憾。母亲总结说,因为呼钦有一口古井,而天津是自来水。天下还真有这么玄的事儿啊?呼钦村对盘酱的使用也让鹿小角不可思议,不仅可以蘸菜拌菜,甚至炒菜时最后都舀上一勺代替盐和酱油,比如酱鲤鱼、酱豆角、酱豌豆,几乎所有的菜,呼钦人都可以用酱来做。所以,多天以来,尽管有再多的愤懑,鹿小角都能在酱香里得到片刻的安宁。有酱香在,就好比有母亲在。

呼钦村太小了,鹿小角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兜了一圈,最后一路打听到了舅舅家。上了年纪的人对她的假发瞠目,有好奇的,也有不屑的,鹿小角一概鼻孔朝天,置之不理。踩在母亲曾经走过的村路上,呼吸着浓郁的香气,鹿小角想起了母亲年轻时的美丽。

她突然想找母亲年轻时生活的痕迹,哪怕是一个鸡窝或者一个猪圈。舅舅说,那你可找错了地方。鹿小角问,都拆了,没了?舅舅说,换个地方有。

俩人临出门,舅妈拉着鹿小角的手说,让她在农家乐站稳了脚跟,想着照顾下她的儿子,说他开了个酒厂。

舅舅赶紧打断老婆,“一边儿去。”

鹿小角倒不烦,不管是舅舅还是他老婆。因为她妈说过,两家不算怎么亲,但也没有仇怨,毕竟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呢。

让鹿小角没想到的是,俩人去的竟然是后屯她的姑姑家。凡是跟老鹿沾亲的,鹿小角都想骂。舅舅说,你这个姑姑跟你爸可不一样,再说你还吃过她的奶呢。

姑姑家是三间砖瓦房,红顶蓝墙,大概是刚刚建成或者翻修过,墙裙的瓷磚还泛着粼粼的波光,让鹿小角想到了北戴河的碧海青天。

姑姑早有准备,塞给鹿小角一个红包,不等她反应,马上补充说,“知道你爸有钱,但我是你姑。”

鹿小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揣进兜里。姑姑指着西侧的厨房,“你就是在这间屋子出生的,原来它是个茅草房,你妈也是在这儿坐的月子。”听了这样的话,鹿小角觉得兜里的红包带了一丝温度。

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等鹿小角发现时,屋里只剩下姑姑和她两个人。老太太掀开炕上斑驳的实木箱子,拽出一个花色布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最后抖落出的竟是一件艳红色小棉袄。棉袄小得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你的。”

“我的?”

“你刚生下来穿的,红色儿,避邪。我给你留着,也是给你妈留着。”

鹿小角看见老太太枯枝一样的手重重地抚过棉袄胸前的盘扣,还看见她浑浊的眼里含了两汪泪。

鹿小角的心底涌起一股热浪,在呼钦,特别是鹿家,还有人惦记她和她的母亲,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记忆里,她们娘俩跟鹿家的关系,就是没完没了地骂她爸。上初中的时候,她妈还想让她改姓,鹿小角没同意,多么与众不同的姓氏啊,为什么因为一个王八蛋就不要了呢?或许诗意的名字,还会帮她吸引男生的注意呢。

对于母亲的回忆,让鹿小角觉得不虚此行。

可是老鹿不高兴了,老鹿放话,“不准再去你姑家。”

“凭什么?”

“凭我烦她,老鹿家的人,除了我自己,还有你,我都烦。”

鹿小角乐了,老鹿的这句话等于是把她推向了姑姑,能让这老东西生气,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于是,第二天,第三天,以及接连的几天,鹿小角每早都要大摇大摆地去姑姑家打卡,一路上弄得鸡飞狗跳,恨不得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每次去,鹿小角都会跟老太太聊起母亲,她知道了母亲所以嫁给她爸是因为她爸的脾气,脾气胀,又天天堵在家门口,母亲的母亲,一个寡妇能咋办呢?她也在老太太支离破碎吞吞吐吐的回忆里知道了母亲为什么要离婚,背井离乡。游手好闲,不下地不干农活也不管家里事儿,还酗酒打老婆,哪个男人敢这么对自己,鹿小角拿刀剁了他的心都有,母亲的离婚仅仅是一个哑巴式的反抗。

几天过去,鹿小角俨然拿这个干瘪的老太太当成了母亲的闺蜜,听她讲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就像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母亲。鹿小角能接受她,还因为她与她的弟弟也就是鹿万年的界限分明,老东西跟谁都不来往,不管是鹿家的人,舅舅家的人,还是族里的人,都离着八丈远,“他独着呢,”老太太说,“要不为啥都跟他叫老独?”

“老独?”有一天,鹿小角拿这个词儿顶撞老鹿时,他这么反问。

“你不知道吗?都跟你叫老独。”

“哈哈,”老鹿正喂一只野猫小炸鱼,他弹了弹手上的油星儿说,“这个名儿我喜欢。”

鹿小角想,这还真不是个东西啊。老鹿哈哈大笑之后,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了。

在老鹿难看的脸色里,鹿小角的心情日益爽朗。她的好心情来自丁汉文,丁汉文居然每天都给她发微信了,还会发来很多设计图纸,那是用那台电脑制作出来的作品。鹿小角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甜蜜。

丁汉文说,他要参加一个大赛,一等奖是马尔代夫六日游,如果得中,他要把这份礼物送给鹿小角。鹿小角很激动,一激动就写下了一句话,“咱俩一起去”。发送出去十几秒钟,又很后悔,这样表白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呢?赶紧撤回。丁汉文那一晚便杳无音信了。鹿小角想,他一定是看了那条信息吧?正在鹿小角苦熬了一夜没睡,懊恼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天刚放亮,丁汉文的短信乘着曙光飞进她的小屋,说看了天气预报,东北降温,让鹿小角多添衣服。鹿小角的脸一阵潮热,双手捧起手机,轻轻地吻了吻丁汉文的头像,那只是一个卡通人物而已。然后她又把手机搂在怀里,搂着丁汉文的那些话语,像是抱着他温暖的臂膀。母亲活着的时候,母亲是鹿小角唯一的念想,母亲死了以后,她把微信的个性签名改为“独行侠”。所以用了个“侠”,就是想给自己壮胆儿,她不知道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一分积蓄的人,为什么活,又怎么活。直到遇见丁汉文,她才有了新的寄托。丁汉文的爸妈也是农民工,但是他考上了大学,还考上了研究生。鹿小角不指望爱情,只要那个男人存在于她的生活里,她便不再是独行。

她很想用视频看看丁汉文,可她不敢提出这个要求,他们差距那么大,她的非分想法,一定会招来他的耻笑。她不能让他瞧不起。

鹿小角在视频里问小蒋,“他这是爱情吗?”

“是吧。”

“我觉得是感激。”

“是吧。”

小蒋的回答让鹿小角很不满意,她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小蒋快人快语,“能确定的答案是,姑娘你恋爱了。”

鹿小角挂在嘴角的一抹羞涩,被小蒋看在眼里,取笑她,“能不能行啊大姐,过尽千帆,你还这么笑,吓死人不偿命啊?”

“呸,忌妒。”鹿小角笑嘻嘻地关上手机,睡梦里都像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知道小蒋一定非常羡慕她,哪个女孩子不想心底里住着个爱人呢?

爱情并没有让鹿小角忘记斗争,她还得利用一切可能有的机会和时间继续跟老东西斗。她记得舅舅儿子的酒厂,去拿了几箱白酒,收了客人的钱转身去交给舅妈,又把老鹿刚买回来的两只家养大雁送去给了姑姑。如她所料,这几箱酒和大雁让老鹿暴发了,确切地说是大雁,因为酒已经卖了三箱,老鹿虽然绷着脸,嘴上却没吭声,直到发现大雁没了。鹿小角希望他发作,并没想到后来的结果,她就是喜欢看他生气。

鹿小角说,“谁家的酒不是酒?”

“谁家的酒都是酒,就没必要非用他家的。”

什么逻辑?鹿小角说完了酒,又说大雁,“野猫野狗你还喂呢,自己家人喂一口,怎么啦,怎么啦?”

“猫能喂狗能喂,就是不能喂人。”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人,”鹿小角终于说出了很多天都想说的话。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给我滚。”

老鹿终于忍不住了,将手里的计算器摔在地上,鹿小角拾起来轻轻吹落上面的尘土,慢条斯理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看看摔坏没,坏了再买个新的,可别算错了账。”

回到房间,眨眼的工夫,东西收拾妥当。鹿小角拽着皮箱出了院门,她想好了,如果老鹿出手阻拦,她就推他一把,使劲推一把,最好推他一个跟头,这是鹿小角这么多天最大的愿望。她一直想找一个正当防卫的机会,没借口她实在不敢主动出手,这个混蛋可不是吃素的,鹿小角总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躲藏不住的凶光。

可是,老鹿没拦,就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盯着她。鹿小角走到门口,身后仍然没有动静。鹿小角突然觉得再呆下去,的确没意思了,连仗都打不起来,继续纠缠还有什么劲呢?姑奶奶就再见吧。

拖着皮箱刚出院门,鹿小角撞上了买药回来的腊梅,腊梅吃惊地动了动嘴唇,没吭声,鹿小角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欢迎自己。不欢迎当然巴不得她赶紧走。

没遭到任何人的阻拦,鹿小角感觉像汤里没放盐,也像一部好戏只有开头没有结尾。讪讪地坐上去往市里的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鹿小角才发现,去天津的最早一趟动车至少要等四个半小时。买了票,无聊地闭目养神,嘀嗒进来一条微信,短短一行字,让鹿小角心里所有杂七杂八的情绪瞬间蒸发。丁汉文说,“能借我点钱吗,比如几万,或者再多点儿。”

鹿小角马上回,“你怎么了?”

“出了点儿事儿。”

鹿小角的心悬了起来,她知道丁汉文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于是立马拨过去语音电话。

丁汉文说,他借着在导师课题组打工的身份,挪用了科研经费,炒股赔了进去。

鹿小角问多少。丁汉文接连说了三个数,鹿小角情急地问她到底多少。丁汉文吞吞吐吐地说出二十万。

“你把我卖了也不值二十万呀,”鹿小角真的急了,“还不上怎么办?”

“坐牢。”

鹿小角感觉世界霎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

丁汉文那么优秀的男人怎么能去坐牢呢?如果可以代替,她鹿小角会义不容辞。想到丁汉文要被关进那种地方,她的心像被刀剜一样。尊严、前程、脸面,这些她可以不要,可丁汉文不能没有啊。哪里去弄几十万呢?丁汉文一定没有想到那台电脑花光了她全部的家当。想到这,鹿小角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啊,离开了她生活中唯一的财神。她还有回去的可能么?为了爱人,覆汤蹈火再所不惜,何況一个农家乐和鹿万年,她可以觍着脸回去,只是那老东西会接受吗?

“你让我想想办法。”鹿小角舍不得回绝电话那边的人,甚至丁汉文遇到难处能来求她,都让她惊慌之余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收起手机,还没来得及盘算何去何从,就听见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循声看过去,天呐,是气喘吁吁的鹿万年在候车室的闸口。鹿小角真想飞奔过去,但是她忍住了,鹿万年的来意她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心里便闪过一缕曙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鹿万年冲她摆手,鹿小角假意犹豫着慢吞吞地挪出闸口。

鹿万年搓着两手说,“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回去吧。”

鹿小角刚准备像上次一样谈条件要挟,旋即就打消了念头,她清楚自己的身价,也许值两万、三万,可是绝不值几十万。

鹿万年得不到响应,又补充道,“不用干那么多活,啊。”

鹿小角还是拿不准是否马上答应,或者以什么方式答应,她把目光从远处移向老鹿的脸,突然发现老东西脸上的傲慢和杀气减了几分。鹿小角猜测他是太想让自己回去了,要么趁此再讹他一把?到底什么分寸好呢?

“要不……你说个条件,行不行?”

鹿小角的心狂跳不止,迅速地拨拉算盘,几万没用,几十万容易把他惹急了。

见鹿小角还是沉默,鹿万年搓了把脸,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伸了过来。

“什么意思?”鹿小角不接。

“看看。”

鹿小角接到手里打开一瞧,竟是一份亲子鉴定书。

老鹿说,“你别误会也别生气,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不信你妈,是姓鹿的太多了万一错了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说是不是?有了这页纸,那咱就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筯了,你说是不是?”

在鹿万年语无伦次的叨咕声里,鹿小角轻轻地合上鉴定书……

松花江面的云雾渐渐散去,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水在傍晚时分显出了模样,摆渡船上的老少都对老鹿投去惊诧的目光。鹿小角知道这老东西是很少亲自拎包的,今天却在寒风里替她拖着皮箱,等待她的运气应该不会太差。

老鹿万没料到一份亲子鉴定书能让鹿小角起这么大变化,好日子说来就来了。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昨天接到快递的时候,当着腊梅的面他便忍不住热泪横流,其实撵走鹿小角也不是断定她就是野种,丫头片子实在太惹人气,好吃懒做又吃里扒外,如果是亲的,家产留给这样的人他图个啥呢?如果不是亲的,那就更没必要留在跟前碍眼了。可当那一行小字撮到眼前时,老鹿已经平静的心还是被一双软绵绵的手揉搓得七零八落,支持鹿万年与鹿小角生物学父女关系,这是啥意思,这就是血管里有他老鹿的血呀,于是赶紧打车往火车站追。原以为招回这丫头要费些周折,没想到看了那张纸,她立马就答应回家。老鹿还发现,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凶,说话也不再那么冲了,他不得不慨叹血缘这东西真是神奇啊。

鹿万年正掂量着如何重新相处时,鹿小角拎着一瓶二锅头出现在餐桌前。

“喝点?”鹿小角问他。

鹿万年受宠若惊有些结巴,“喝……点。”

正是夜半时分,腊梅和伙计小唐都已经离店回家了,桌上只有老鹿吃剩的饭菜,他又回身取了一盘花生米和两个咸鸭蛋。老鹿有一肚子的话,可又不知从哪说起,他感觉鹿小角也没有说啥的意思,就是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光了一杯,再倒一杯。

老鹿说,“你酒量随我。”

老鹿一激动也干了杯中酒,尽管大夫不让他喝酒,但是他高兴,高兴就必须喝,更乐于陪着丫头喝。

一瓶二锅头迅速见底,老鹿又拎来一打啤酒。也不知道谁起的头,俩人开始划拳,老鹿发现,自己还真不是丫头的对手,几轮下来,面前就堆了几个空瓶子。他又一次败下阵拿起第四瓶时,鹿小角摁住他的手,抢过酒瓶对着瓶嘴儿一口气喝光,然后摇摇晃晃地挥着手跟老鹿拜拜,说“明儿见”。

幸福的老鹿一夜没合眼,他掰着指头又算了算医生说的倒计时。老鹿得的是肺腺癌,发现时已经转移到骨头,不能手术也没有其他更好的疗法,唯一能延长生命的就是吃一种叫易瑞莎的靶向药,这种药吃了以后肿瘤会立刻缩小弄好了还能消失,但是半年就会产生抗药性,反弹就会像洪水一样反扑要了他的命——而关键的一点是,这个叫易瑞莎的药他已经吃了一个月,也就是说,他还有五个月的好时光。算明白这个时间,老鹿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悲观不平,鹿小角让他看到了余生的光亮,他想,哪怕能在最后的几个月天天跟她喝点小酒也是天大的幸福啊。

幸福远比鹿万年想的要猛烈。

第二天一早,鹿万年打好皮鞋油,整理好衣服——即便得了病,他对自己的形象也绝不含糊,用他的话说,不能“倒架儿”。拉开窗帘,他发现窗台上摆了一个相框。咋回事?他冲出房门捧起相框,里面镶的正是那张亲子鉴定书。对面的房门响了,老鹿抬起头,看见了鹿小角倚着门冲他微微一笑。这一笑,老鹿彻底懵了,这是多天以来他得到的第一个笑脸。老鹿拘谨地搂着相框走过去,鹿小角耸耸肩努了努嘴,说,“看见这张纸儿,我还真就不怎么烦你了。”

“不烦就好,”鹿万年也咧开了嘴,快六十岁了,他好像第一次明白啥叫天伦之乐。他把相框钉在了自己屋的床头。

但是老鹿并没有让幸福冲昏头脑失去理智,他意识到当务之急还是要让丫头自立,将来能接管这么大的家业,却又不敢明说,怕像上次一样惹急了她。

想不到的是,一日鹿小角主动开了口。她说,“老鹿,要么,你教我炒酱引子?”鹿小角现在称呼他“老鹿”,比以前好多了呢,以前他是“哎”。

酱引子是呼钦做酱的前奏,每年冬月的时候将玉米面炒熟做成方砖,培养出菌丝,第二年做酱时用来发酵。“这么说吧,没有酱引子就没有酱。”老鹿给鹿小角总结说。

还没到散工的时间,鹿万年提早把腊梅和小唐打发走了。自从鹿小角回来,他就总想跟她单独多待会儿。其实每年的这时也到了该做酱引的季节,多天来,呼钦村已经到处飘荡着玉米面的糊香了。腊梅假装若无其事地问过啥时候做,老鹿没应声,明年的酱能不能做都是未知,还要酱引做甚呢?老鹿不说,腊梅也不好再问。俩人都心照不宣地躲避着。但是现在不同了,老鹿有了继承人,农家乐也有了继承人,这个继承人主动要学着做他们的命根子,老鹿心里樂了。老鹿知道她是示好的意思。哪个城里大姑娘能对做酱有兴趣呢?

支起大铁锅,倒进五斤玉米面,鹿万年先做起了示范,用铁铲来回地翻炒,炒了一会儿,就把家什交给鹿小角。老鹿给得不仗义,鹿小角倒没推辞,这让老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很快,熟悉的糊香又像往年一样在农家乐蔓延。鹿万年很享受这股糊气。

鹿万年见鹿小角有点懈怠,就提醒她,“炒引子最关键,这引子好比酒药子,明年发不发缸全在它。”

鹿小角的脸让炉火熏得微红,回头看了眼老鹿,“早说啊,说酒我懂。”

“丫头,你还真得少喝点了,酒大伤身。”

鹿万年明显感觉鹿小角拿着锅铲的手停顿了片刻,他以为她又要发作,正后悔不该多嘴,鹿小角却剜了他一眼又继续干活,倒弄得老鹿不知所措。

夕阳已经掉落在酱块砬子的山凹,余辉漫进厨房的窗棂,拉长了鹿小角忙碌的身影,鹿万年觉得,眼前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悦耳的音乐了。

玉米面炒至深红色时,鹿万年把它们倒进事先备好的焖罐,让鹿小角将烧好的两壶开水往上浇,她一边浇,老鹿一边搅,腾腾的热气里,深红色的粉末很快就粘在了一起,颜色越来越深,直到老鹿把它团成三块方砖。

鹿万年抖了抖手上的碎渣,说,“酱块砬子就是这么来的。”

鹿小角耸了耸肩。

老鹿又指着远处的雪山,神秘地补了一句,“后边第三道岭,有个酱块色的石头,比这房子都大。”

鹿小角嘴角一撇,“有什么呀,我还见过七彩石呢。”

“问题是,七彩石你见过,可这酱块色的石头,谁都没见过。”

鹿万年觉得,这丫头不能不了解酱块砬子,知道了那块石头的邪性,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呼钦人。

“这么说吧,我上去二十来次,就没见过它变色儿,灰不溜秋。但是祖上说它是酱色,它就指定变过色。”老鹿伸出巴掌拢着音。

鹿小角拍了拍老鹿的肩膀,扑哧乐了,“那是你人品不行。”

鹿万年让她这一拍,感觉浑身过电一样,直点头,“是是是,我人品不行。”虽然还是被骂着,却骂得心里翻起蜜意。

第二天,腊梅进了农家乐一眼就看到了餐厅桌上摆着三块方砖。鹿万年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她不是滋味,她问了几次没得到回应的事儿,结果背着她,他们爷俩就办了。关键,做酱可是呼钦人的大事。老鹿想,也好,再次提醒下她是外人的事实,省得以后自己死了她总惦记农家乐。见酱引子已经风干,老鹿又亲自教鹿小角将它们用宣纸包好,放到碗柜的上方储存。腊梅想帮忙,也被老鹿一摆手拒绝,说这些她都得亲自学会。腊梅没有走的意思,不离开又不让伸手,就像一根木头一样杵着。

一切妥当,鹿小角拍了拍手,“欧了。”

鹿万年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待她出去招待客人,老鹿把手搭在了腊梅的腰间轻轻捏了一把。自打确诊,他就没再碰过这个女人,当然现在也提不起兴趣,但总要给她个安慰。鹿万年现在的世界里只有鹿小角。

按在天津时说好的到了开支日。早晨吃完饭,鹿万年将八千块钱如数交到丫头手上。没成想,鹿小角掂着钱,一挥手,冲老鹿说,“走啊,我领你玩去。”

鹿万年还没醒过神,就飘忽着到了码头上了船,又在镇里坐进出租车,奔向城里。接下来的一天让他许久后都不能忘怀。

他先是被领到了国贸,在鹿小角的指点下买了一件羽绒服。鹿小角说,“还真是爆发户,除了皮子就是貂儿。”

于是,一件天蓝色的哥伦比亚罩在了身上,老鹿可是头一回穿这么鲜亮的颜色,照照镜子,青春焕发,不错,老鹿对自己挺满意,竟想起了年轻的好时光。

买完了衣服,鹿小角又领老鹿走进了电影院。看电影这事,老鹿可有二十来年没干了。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还是十几年前跟腊梅刚好上的时候。后来老鹿有钱了就看二人转,县里市里的二人转场子都让他逛了个遍,一高兴也会给喜欢的角儿现场打个赏。今天老鹿本来也想让鹿小角去看看东北戏,可丫头压根不给他作主的机会。坐进沙发座,还塞给他一桶爆米花。

电影是啥,老鹿事后咋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旁边嘎嘎乐的鹿小角。这丫头的笑声像她妈,脆成,透亮,当年就是这样的笑声吸引了他。鹿小角的苞米花吃得快,老鹿就把自己的端给她,有时俩人的手会碰在一起,都让老鹿心旌荡漾。可惜,电影太短了,老鹿还没享受够呢,就到了散场时间。

老鹿以为就此打道回府,不想,鹿小角又提议带他去泡温泉。老鹿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虽然不差钱,可他只喜欢泡十块钱的澡堂子。沏一壶茶,镇里的澡堂子泡一天,看谁顺眼,顺带着给那个人或者那几个人的搓背按摩买单。

换完了衣服,老鹿先跳进了温暖的池水里,温泉水还是比澡堂子高级啊,身上好比抹了油那么顺滑。四处张望着,看见穿着泳衣的丫头远远地走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真漂亮,老鹿感觉要窒息,肩膀、胸、屁股、大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鹿小角讓他看得有些不高兴,“哎,干吗呢?”

老鹿笑了,“你是我闺女,能干吗?”

老鹿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没有杂念、邪念地欣赏一个女人。

“漂亮。”老鹿竖起大拇指。

鹿小角也滑进了温泉池,离老鹿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脸,也刚好能听得清声音。

“老鹿,你都有几段艳史啊?”

“哪有几段?”

鹿小角掰起手指头,“你,有钱,有长相。”

“我长得还行?”

“正经呢。”

“哈哈,”老鹿闭上眼仰起头笑了,“我也这么觉得。你呢?喜欢那小子?花钱那小子?”

“咋了?不行啊?”

“小伙子人不错,但不是你的菜。”他睁开眼,看向鹿小角,“生气了?说实话,咱配不上他。这男女讲的是般配。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我知道——”

“知道还给他花钱?傻冒啊?”

鹿小角看得出老鹿不喜欢丁汉文,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管他呢,能让她的心上人有个栖身之地就OK了。

“这是放假了?开学就回去?”老鹿问,明显带着逐客之意。

“研究生没那么多课,也许多住一阵子,好好看看东北的雪。”鹿小角替他回答。

老鹿当然不满意,又去冷冷地打量这个一言不发的小伙子。鹿小角拿起筷子在老鹿眼前不满地比画,“哎,你干吗?注意表情啊。”老鹿就不敢再造次。为了缓解,鹿小角在桌下狠狠地踩了老鹿的一只脚,她不想让心爱的人受委屈,但也不敢招惹老东西。这个亲昵的动作果然奏效,老鹿不再吭声。饭吃得很憋闷,除了鹿小角,两个男人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

入夜,想到西厢住着的丁汉文,鹿小角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鹿小角并不满足,还想离他更近一点,再近一点。她推开门,走到院子正中的石桌旁,假装收拾上面的干辣椒,目光却飘向那扇已经熄了灯的木窗,仿佛听到了从那里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她希望这个人今晚能睡个踏实觉。这是她鹿小角眼下最大的幸福。转身回房的瞬间,她的眼角里有一样东西抖动了一下,借着月光定眼看去,是老鹿房间的窗帘。

有病,鹿小角在心底骂了一句。

不过,她可没心思计较这些小事儿,她得认真盘算往下该如何进行。鹿小角知道,只要她上进,老东西就是高兴的,只要她对他好,他也就是舍得的。她有把握的是,现在提出让老东西拿出几万块钱资助她上个什么学,应该不是问题,天天的英语叽里呱啦早把自己听烦了,老东西倒挺受用,就是最好的佐证。原想几万几万地攒,可丁汉文眼下已经火烧眉毛,没有时间了,她不能让他坐牢。她决定冒险找老东西谈一谈,争取一次套出一笔巨款。

还没等鹿小角开口,第二天晌午送走两伙客人,支开丁汉文,鹿万年倒先发话了。

“咱们村要祭井了。”

“祭井好。”鹿小角哪有心思听他胡说八道。

“你知道啥是祭井?”

“不知道,啥是?”鹿小角只能顺着老东西的话茬。

老鹿没说什么是祭井,先告诉了她一个事实,村西枯了两年的井,上个礼拜日,终于有人在井壁看到了冰茬儿。让老鹿这么一说,鹿小角突然想起了那个傍晚,村子里有人大呼小叫,老鹿和腊梅也冲出了院门,回来以后难掩兴奋。老鹿说,看到冰茬儿的意思就是能出水了。鹿小角这才知道,虽然面水背山,那口呼钦人用来做酱的井,不是每年都有水,近百年里枯过三次,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所以呼钦人每年做酱都会打出余量,以备不测。这一次的枯期有点长,再没水,恐怕呼钦人的酱缸也要见底了。可是这些跟她鹿小角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老鹿说,“祭井,要有两个人掀开遮在井口的红布,你是其中的一个人。”

“我去?”鹿小角瞪大了眼睛。

“对,你去,拜祭咱呼钦的命根子,”老鹿的目光很坚定,“这一个礼拜,我就忙活这一件事,这是你,是咱老鹿家树威的时候。井属阴,祭井必须是女人,咱鹿家现在有女人,还是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又不是呼钦的人。”鹿小角懒得掺和。

“咋不是,从前是,往后更是。”老鹿掏出鹿小角的身份证搁在桌上,点划着那一排小字,呼欽村。

“哎,你要这玩意就是干这个?”鹿小角赶紧收了身份证揣进兜里,没错,她的户口至今还在呼钦,但是她说,“我不去。”

“去,必须去。呼钦就回来你这么一个外人,井就有水了,说明啥,说明你是咱村的福星。”

鹿小角让老鹿逗乐了,“哎,你说话能不能靠点谱?咱可以流氓,不能这么流氓。”

“这咋是流氓,这是呼钦的头等大事,也是咱鹿家的头等大事。”

“祭祀,那得是纯净水似的圣女,我干过啥,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是个好孩子。”

老鹿的严肃让鹿小角觉得可笑,也让她看到了生机。“成,”鹿小角一拍桌子说,“我这好孩子就给你这个面子,听好喽,是给你面子,我可不想出什么风头。”

老鹿乐了,“是给咱鹿家面子。”

鹿小角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为咱鹿家。”

鹿小角没再提要钱的事,如果祭井表现出色,是不是可以狮子大开口呢?她暗暗惊喜,看来丁汉文还真是个命不赖的人。

鹿小角立马全情投入,丁汉文虽不知原委,也鞍前马后地配合。鹿小角知道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不想吃白食,自从进了这个院子,每天都抢着农家乐的各种活计,包括打扫厕所。以前脏活都由腊梅亲自干,现在让丁汉文一人包了,鹿小角既心疼,又升起一股敬意,这就是有素质的人跟她的区别吧。

俩人去市里买了一套祭祀时的衣服,经丁汉文的设计、配色,鹿小角几乎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了。我去,这就是一个清纯的大学生啊。

“你很漂亮。”丁汉文说。

鹿小角不知道这是由衷的赞美,还是客套,但是有一点能确定,丁汉文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是这片刻的注目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环绕着她。

祭井日选在了腊月初五,早早地,鹿小角被老鹿的敲门声唤醒,老鹿的装束让她笑出了声,那件新买的羽绒服里竟然穿着西装,还扎着领带。老鹿没乐,绷着脸指挥鹿小角抓紧吃早饭。早饭是炸酱面,也是祭祀人的标配,就是说,在这个村子里,此时此刻还有一个女人或女孩也在吃同样的面,鹿小角想想就觉得有趣。

吃完了饭,鹿小角和腊梅在老鹿的带领下奔向村西的古井,丁汉文在鹿小角的要求下也着了正装跟在后头,老鹿虽没说什么,但是鹿小角能体会到他的一丝欣慰。现在让老东西高兴是多么重要啊。

一阵风袭来,空中扬扬洒洒地飘起了雪花,哎呀我去,老天爷也挺配合,假作庄严的气氛里又涂上了点诗情画意。古井前陆陆续续聚集了百十号人,规矩地排成几列纵队,鹿小角被安排站在第一排,她便与另外一个女孩儿打了照面,鹿小角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她没自己漂亮。挺好。她可不想在丁汉文面前有人压过她。

站在古井前,抬头远眺,是绵延的酱块砬子山脉,这就是呼钦人所说的“远祭山近祭井”了。听老东西说过,呼钦人一敬山,二敬井,如果祭祀活动放在其他几季,还会有一伙人去那块传说中的酱块砬子前燃香叩拜,如今大雪封山,香改在井前烧,头也改在井前叩了,鹿小角想,多亏呼钦人还没失去理智,要么岂不是还要让她这单薄的身躯翻山越岭?

八点整,吉时已到。鹿小角先是听到了三声钟响,接着是村长讲话,村书记读祭文,之乎者也说了一堆,她一句没听懂,只恍惚着听明白一件事,呼钦所以叫呼钦,就是因为这口井,满语里,井的发音就是呼钦。

村书记的啰嗦终于结束了,主持的司仪喊“叩拜——”按照昨天老鹿的彩排,到了鹿小角跪下的时刻,这时,有人喊,“蒲团呢?蒲团怎么没拿?”两个姑娘傻眼了,难不成让她们跪在冰雪之上?有人跑去村委会拿蒲团,司仪大爷捶胸顿足,念叨着,“过了吉时啦。”

扑通,鹿小角双膝着地,毫不迟疑。她听见后面的人群骚动。旁边的女孩见状也只好跟着跪下。鹿小角双手合十凝视井前燃起的三炷香。按规矩,她们要一直到高香燃尽,方能起身。鹿小角不怕,只要让老鹿高兴,只要能助她的爱人远离牢狱,这点苦算什么呢?膝下的雪很快融化,鹿小角感觉到一股透心儿的寒意。

有人打开一坛酱,舀出两碗摆在祭台,熟悉的酱香沁人心脾,鹿小角突然想起了母亲,那个曾经相依为命的人,那个早早就抛下她的人,好在,她又有了丁汉文,她的生命不再孤单,想到此,鼻子一酸,眼眶涌上一股热浪。起身时,两行泪滚落到腮边,腿也好像进了冰窖一样,艰难地跟那个女孩合作掀开红布后,她已经泣不成声。身后的人群再次骚动,老鹿冲上前,搂过她的肩膀。仪式结束了。

鹿小角知道,包括老鹿在内的所有人对她的表现都是满意的,他们把她的眼泪当作对呼钦的感情,对祭井的崇高敬意。所以,回到农家乐,老东西大声吆喝“摆席”,她一点不意外。

鹿小角的姑姑、舅舅几家人又来了。老鹿春风得意,频频举杯。舅舅张援朝是找回鹿小角的人,被当成了座上宾,让老鹿封了“功臣”二字,并宣布张援朝儿子的酒厂将成为农家乐永久的供应商。人们夸赞鹿小角的同时,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丁汉文。丁汉文的身份,还有他的举止做派,都让鹿小角由衷地自豪,怎么着,姑奶奶也有这样的男人,甭管真假,起码让人看着是那么回事儿。只有姑姑的态度在她意料之外,老太太始终坐在桌子的最里侧埋头吃菜,不冷也不热。不过,她才不会在乎这个老太太,高不高兴能怎么样呢?征服了老东西,才是她要的结果。

席终人散,月亮已经爬上酱块砬子的山顶,鹿小角的房间一直亮着灯,她猜测老东西也肯定没睡,并且拉开窗帘的一角时不时地朝这里看。送走客人,她一直做出落落寡欢的模样,老东西不可能没注意,不可能不关心她,她等待着他的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就在她快要失望时,响起了敲门声。她激动地拧开门锁,是鹿万年堆满笑容的脸。

坐到板凳上的鹿万年问,“咋了?不高兴呢?”

“没怎么。”

“说说,到底咋啦?”

鹿小角准备狮子大开口了,“我想去读大学,学服装设计,那种自费生,一个学期要五万,一次交两年的学费,你能提前预支我两年的工资吗?上完了学,有了文凭,我再回来干活。”

“读那玩意儿干啥?”

“你说呢?我不想跟他差距太大。”

“有了文凭也是假的,照样差一大截儿。你们成不了。”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鹿万年态度很坚决,“不成,你只能在呼钦,不能去上学。”

这个态度可是大大出乎鹿小角的意料,她想发作,但是她忍住了,不能再干愚蠢的事儿。虽然没按计划进行,却不能乱了阵脚,否则功亏一篑。

“为什么呀?你不是说要让我自强自立,过上好日子吗?”

“农家乐就是你的好日子。”

“我想上学,”停顿了一下,鹿小角又说,“我求求你了,行不行?”她带了哭腔,几近献媚了,“我天天学英语,就为了上大学呀。”

没成想,鹿万年丝毫不为所动,起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你干啥都行,就是得在农家乐。这是咱鹿家的摊子。”

重新关上门,鹿小角想骂娘了,该讨好的讨好,该表演的表演,求都求了,往下怎么办呢?老东西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难道不怕关系决裂,她翻脸么?

不过为了丁汉文,她不能破罐子破摔,老东西可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铁棒都能磨成针呢,继续努力,她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气。

再见到丁汉文的时候,鹿小角的心里竟涌起一股歉意。招待客人之余,丁汉文也会拿出那台笔记本电脑,让她欣赏他的设计,一幅幅作品跃然屏上,鹿小角便很有成就感,因为她,才有了这些图画啊。她也希望时间能凝固,或者把自己变得小小的,揣在丁汉文的背包里,时时跟着他。她带着丁汉文看了山也转了水,丁汉文却时不时站那儿发呆,鹿小角知道他在担心,这个男人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里,为了宽慰,有一次她竟脱口而出“一起想办法”,那双忧郁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她,叹了口气,看得鹿小角无地自容。她设想过,如果她拿出一笔巨资,这张脸上该会绽现多么灿烂的笑容啊。她要为这个灿烂的时刻努力。

她把和老鹿的关系看成是一场博弈和较量,博弈的出口就是老鹿的软肋,可是软肋在哪呢?鹿小角一直以为只要老东西感动,一切迎刃而解,事實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有一日,老鹿对她说,“将来这农家乐都是你的,买卖才是最踏实的,干吗非要去迈大学那个门。”鹿小角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骂了一句,将来?将来是多远,你喘着气儿,农家乐什么时候能归我?

思来想去,没有别的辄,鹿小角只能铤而走险了。做出决定后,她不是没犹豫过,万一被丁汉文当成荡妇怎么办?最后,还是心一横,当也就当了,总比看着他被人抓走的好。那天晚上,她熬了一只鸽子端到丁汉文的房间,自从他进了这个院子,鹿小角每天都要想尽办法给他补身子,有时候是一只鸭一只鸡,有时候是滋补的草药。老鹿不鼓励也不敢反对,鹿小角就我行我素。她得告诉老东西,别的可以将就,善待她的爱人,可是她的底线。

今天的鸽子也是丁汉文喜欢的。他喝汤的时候,鹿小角坐在一旁看电脑。喝完了汤,鹿小角去收拾,假装无意地与他撞了个满怀,抬起头,脸碰到了丁汉文披着的羽绒服绸面上,力士皂的芳香又一次钻进鼻孔,她再一次犹豫,是不是要逃离,她的手伸到丁汉文的腰际时,轻得像春天里的柳絮,却如一名冲锋的战士,义无反顾。

在最后一刻,鹿小角伸手关掉了房灯。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有过两个同居前任,此时的鹿小角却羞涩得像一个第一次偷吃的女孩儿,甚至不能去拥抱这个男人光滑热烈的身体。鹿小角只能听见他的心跳,扑通扑通,那颗有力的心脏像要穿越所有的阻隔进入自己的胸膛。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了一句,“我爱你。”

鹿小角很崩溃,丁汉文会不会把她当成了欲女呢?

从这天以后,她再也没给丁汉文送过吃食,没进过他的房间,她也能体会到丁汉文的羞涩,每天期待的,就是俩人能在某些时刻某些场合相遇。倒是丁汉文常去镇上买她爱吃的糖葫芦和打糕回来,丁汉文身无分文,虽然花的是鹿小角给的零花钱,可是爱情跟钱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也去渡口和山脚下拍照,咔嚓,快门一响,丁汉文搂着她的合影成为她的手机屏保。恋爱的感觉可真好,她冲着母亲的照片说。因为担心学校和警察随时光顾,鹿小角经常在半夜惊醒,起床后发现对面丁汉文的灯也是亮着的,爱情便因为掺杂了恐惧而更加真实和沉重。

鹿小角知道,老东西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可让她万万没料到的是还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那天清晨,她起了个大早去晨练,绕着村子跑到第二圈,被姑姑堵在了一个拐角处。自打她重新回到呼钦,俩人基本没照过面,偶尔碰上,老太太也没了从前的热情,冷脸相对。鹿小角不想惹老鹿生气,庆幸她不理自己才好。

老太太堵住她的去路,说道,“丫头,你要干啥我不知道,但有一点,你得明白,不管咋说,他是你爸,你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

“我干啥了?”

“我不知道你干啥了,但我知道你恨他恨得牙根疼。”

“不知道就别胡诌。”

老太太的目光绕过鹿小角,幽灵般擦肩而过。

我去,鹿小角傻了,老太太难道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老东西呢?他到底怎么想?她察言观色,得出的结论是,老鹿还是老鹿,还是那个被亲子鉴定书弄得丧失理智的老鹿。她小心翼翼地挨着时间,等待着最后给老东西一击。

元旦到了。农村只重视阴历年,对于阳历新年,好比过个大礼拜,换本挂历就算过去了。以前鹿万年喜欢节假日,客人多,生意好。现在听到新年的钟声,就像有人在催命,他恨不能找个东西把屋里那台老座钟的指针别住,不让它往前再走一步。

丁汉文的到来,彻底打乱了鹿万年的计划。祭井的时候,老鹿很感动,觉得丫头很给他长脸,这就是咱呼钦的孩子啊。老鹿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匪气,放在从前,这样的女子可以上山做驼龙。没成想,庆功宴上丫头却愁容满面,这让老鹿心里不是滋味。丫头已经住进了他的心里,一举一动都揪扯他。问清缘由,竟要去读大学,这咋可能,要是自己还有很多年可活,也许会顺了她,权当把钱扔水里听个响,哄她个高兴,可现在不行啊。她唯一的归宿和使命,就是继承他的产业,光大他一辈子的心血。全都是这个丁汉文惹的祸,没有这小子,打死鹿小角,也不会有上学的想法,她是什么人,老鹿一眼便能看穿。老鹿很不喜欢这个高学历、高容貌的小子,自己的丫头咋可能跟他开花结果?没结果,还往一块儿扯啥呢?现在好了,魂儿勾走了,人也要勾走,这种事儿他绝不能允许发生。

一个多月来,老鹿越发地觉得力不从心,每天要吃好几种药,但能续命的只有那个小片片,小片片要不了几个月也不管用了。本以为后继有人,想不到半路杀出个这么个玩意儿,老鹿不得不出手了,立遗嘱,让法律说话。

遗嘱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要让腊梅参股,让她监督。老鹿写了一个晚上,整整写了两页,大意就是他死以后,如果鹿小角还在呼钦,农家乐就归她,要是离开呼钦,这么大的家业就跟她半毛钱关系没有,她名下股份就捐给希望小学。

遗嘱第二天拿给腊梅看,腊梅平静地问,“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你也该有份儿。”

“我是说,万一她离开咱村,啥都不给她了?”

鹿万年乐了,“离开农家乐,她吃啥喝啥,用啥消费?这两页纸,就能保她不离开呼钦。”

鹿万年在腊梅的脸上没看到应有的喜悦,不管给了多少,毕竟给她留了点儿,可这娘们儿丝毫不领情,不过他没时间计较。他得找律师,过了春节还得去市里公证,按上手印,经了官,将来鹿小角才能当回事儿。这么一想,老鹿心里踏实了不少。

踏实日子没过几天,老鹿就发现丫头跟那小子好像真好上了,大半夜的,又闭了灯,他是过来人,俩人能干啥那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但是,老鹿还是不信丁汉文能看上丫头,他把那个夜晚归结为两个年轻人没意思中找意思,还有丫头的水性杨花。

打那天之后,俩人并没像别人搞对象那样腻腻歪歪,倒越来越远,就是最好的证明。他鹿万年是谁?全镇最大农家乐的掌柜,没点儿看穿世事的本事能有今天?所以老鹿依旧按部就班地传道授业,闺女现在成了勤快人让他很欣慰,但只勤快還不够,将来她可是老板,还得教她怎么管理,怎么当老大。

老鹿领她去了豆腐坊、油坊、酒坊,还有两个蔬菜种植基地,都是常年给农家乐供货的商家。最后,老鹿掏出了一串钥匙,还有一个账本。

“嘛意思啊?”鹿小角瞪大了眼睛。

“教教你怎么当经理。”

“我撑死也就是个副经理,行了行了,你让我干吗,我就干吗,不学这玩意行不?”

鹿小角的敷衍,并没让老鹿生气,你可以不听,但是我得教,从每天的流水开始,老鹿教她如何记账,如何算账。丫头困得打了瞌睡,老鹿就用笤帚捅她一下。

光教知识还不行,老鹿还得让她认命,认祖。

“你是喝那口井水长大的。”

“知道知道,说一百遍了。我对那井还不好吗?祖宗……”她冲着村西的方向作了个揖。

“还有这座山,咱们祖辈的时候,山上有野果子,有兔子、狍子、野猪……”

“哇,有老虎吗?”鹿小角笑嘻嘻地。

老鹿少有地皱了下眉头,“你得记得这座山的好,没它,就没咱这个村子,也没你,没我。”

老鹿长久地注视着这座白茫茫的山脉,现在再看它,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里有鹿家的祖坟,将是他鹿万年以后的家。他想,找个好天儿也得让丫头去认认祖坟了。

让老鹿做出摊牌决定的是闺女的一句话。那天他正在睡午觉,听见小舅子张援朝来了,扛来半扇黑毛猪,说给小角尝尝鲜。鹿小角按他的指点,把它埋在院角的雪堆里保鲜,舅舅顺口问,“小伙没走呢?”鹿小角很得意地点点头,“过两天走。”舅舅又问,“这是搞上对象了?”鹿小角再次得意地点头,“对呗,过两天回山西,我也跟他回。”老鹿从窗帘缝隙看见张援朝竖起了大拇指,说,“郎才女貌。”他也看见了丫头兴奋得红彤彤的脸蛋儿。老鹿哪知道这是闺女在吹牛,他当真了,回山西,不就是要见婆家么?跟了这种人,心思哪还能在农家乐?

他必须跟丁汉文好好谈谈了。

事不宜迟,第二天老鹿把丁汉文带到码头的一个僻静处,开门见山,问道,“咱都是爷们儿,咱就说点爷们儿的话,侃快点儿,你打算住到啥时候?”

丁漢文不敢正视老鹿的眼睛,答不上话。

“你有家,有学校,有宿舍,该看的景儿也都看了,非住我们这干啥呀?真看上我们家鹿小角了?”

丁汉文低着头,不言语,被问急了,就使劲地点头。

“喜欢她?不能够吧?”

丁汉文还是点头。

“我告诉你,想玩玩儿,你可找错了人家。”

丁汉文使劲摇头。

老鹿更急了,“你们不合适,知道不?小子,你到底啥时候走?”

丁汉文半天不回话,头埋得更低了。

“说话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得不到答案的老鹿怒了,“这两天找个借口就走,听着没有?别再缠着她。”说完,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小子,今天的事儿要是告诉了鹿小角,当心你小命。”

吓唬这种生瓜蛋子,老鹿觉得自己说话都多余,其实一个眼神儿就够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确定了丁汉文离开呼钦的日期,老鹿只等风平浪静重回父女二人世界了,可就在动身的前夜,吃晚饭时,鹿小角突然宣布,“我怀孕了。”

“你说啥?”老鹿和丁汉文几乎同时吃惊地看向她。

“今天去镇里医院查出来的。”鹿小角漫不经心地说。

两个男人沉默了。

“怎么啦?”鹿小角不乐意了。

老鹿把目光转向丁汉文,发现他的脸红了,慌张地攥着两手。

“胡闹。”

老鹿的这个结论,让鹿小角很不满意,草草扒了几口饭回了房间。老鹿也重重地放下碗,想不到丁汉文竟然说了句,“不好意思,对不起。”老鹿想,这要么是个仁义孩子,要么就是个窝囊废。无论是哪种,老鹿都不愿意与之对话。他撂下一句,“哪儿都不许去了”,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一夜无眠,老鹿想,这不是全线溃败么?怀了孕,就得结婚,跟这种人结了婚,鹿小角就可能远走高飞。他的农家乐咋办?

稀里糊涂地和衣躺到天亮,响起了敲门声,老鹿猜到是鹿小角,让进屋,转身又给她拿暖手宝。俩人在床边坐了半天,憋着一肚子的气,老鹿也没找到合适的话开场。

鹿小角说,“我们肯定得结婚了,所以呀,你得让我去读大学,啊。有了文凭,我才不低气呀,我要跟他肩膀齐为弟兄。”

鹿小角又接着说,“将来我的孩子也是在城市长大、发展的好啊,你说是不是?你要是愿意跟我过呢,我也可以接你去北京城,啊。”

老鹿还陷在自己的冥想里,能有啥办法也拴住那研究生呢?纠结了一晚上的问题,到现在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只能保持沉默。

这时,他的胳膊被丫头轻轻地抓住,老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手已经搭在了鹿小角的小肚子上。

“老鹿,我要让你摸摸,这孩子是我的,更是咱鹿家的。”

老鹿长满老茧的手有些抖,不知所措地想收回,丫头却拉住不放,说,“有啥不好意思呀?我是你亲闺女。”

老鹿不只是不好意思,更害怕,有啥怕的呢?他也不知道。

鹿小角不松手,剜了他一眼,“咋回事儿呀?你当姥爷了,你不高兴啊?”

“高兴。”老鹿说。老鹿僵硬的手透过丫头厚厚的棉服,感觉到了一丝温度,他大胆地伸平手掌,屏住了呼吸,因为他抚摸到了一个跳动的小生命,怎么会呢?

鹿小角离开以后,老鹿张开那只被她攥了半天的手,久久回味着那个瞬间,好像丫头压根不曾离开过呼钦,好像他们一直这么相亲相爱地走过来。怎么会呢?老鹿想不明白,手心儿里怎么会跳动呢?但是他分明感觉到了那个小东西。后来的几天,他看着院子里的鹿小角和研究生成双入对时,都会握起他的这只手掌,它告诉老鹿,丫头真的当妈了。老鹿打量着丫头的身段,没啥大变化,如果也生个女孩儿,不错,也能这么好看。老鹿时时幻想一个新生婴儿的模样,抱在怀里哇哇地哭;他也好像能看见丫头当妈时的得意,幸福的脸蛋胀得通红,又像秋天熟透的桃子。

老鹿又一次到了江边,从年轻时候起,但凡心里纠结,他就喜欢看滔滔流过的江水,总觉得像他这么叱咤风云的人物只有豪迈的江水才配得上,他在江边来回地踱步,如一只困兽,在牢笼里四处寻找出口。他需要决断。

摆渡船去了又回,回了又去,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冻得缩头缩脑,老鹿的心里却像点了一束火,火苗越烧越旺,温暖照亮了他的世界。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一轮生生不息的红日让他找到了答案。他冲回农家乐,冲进房间,打开抽屉,拿出遗嘱,撕了个粉碎。他是鹿小角的爹,他必须好好地爱她一次,一心一意地跟着她做同一件事,心往一块儿想,劲往一块儿使。他发现,他很爱她,不是感激,不是幸福,啥都不是,就是爱。老鹿这辈子还没这么爱过呢,啥农家乐,啥家产,狗屁,他要把这份爱大声地告诉丫头。

“我同意你去上学。”老鹿跟院子里的丫头说。

鹿小角跳了起来,“真的?”

“先结婚,再上学,让你踏实,学费过两天就给你,但是,人,得夏天走。”

鹿小角回报给他一个熊抱,老鹿也终于有机会使劲地拥抱了他的闺女。

他知道,要成全丫头,就不只上学这么简单,还得为她设计人生,她向往的人生。于是,老鹿决定,卖掉农家乐,送闺女进城,这个想法的产生很悲情,也让他兴奋不已。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轻松地,鹿万年就找到了两个买家。这件事,他既不能告诉腊梅,也不能告诉鹿小角,他得偷偷地干。他还要在农家乐待几个月,过完了最后的光景,最终把卖掉农家乐的全部所得呈给闺女,让她在城里买房,买车,养孩子。

然而,第一个买主进门时,老鹿的激情一下子就给浇灭了。把腊梅和小唐打发到油坊和酒坊,把鹿小角和丁汉文支到蔬菜基地,老鹿接待了这位城里来的老板。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原来做服装生意,现在都淘宝了生意难做,就要转向。老鹿领着他参观农家乐的几个进院,给他讲解每一个房间的功能,讲解每一砖每一瓦的来历,讲着讲着,老鹿的眼睛就潮湿了,声音也哽咽了。

中年男人问,“舍不得了?舍不得你就再想想。”

“舍得舍得,”老鹿的手轻轻抚过水曲柳做的木门,他还记得这些门窗当时是他亲手刷的腊油,后屯的木匠老齐跟他说,水曲柳的门,用上百年都不会腐烂变形。

加上山上有一片果園,中年男人开价三百五十万,果园也是老鹿几年前买的,每年雇人打理。农家乐都不要了,还要果园干啥呢?老鹿对三百五十万的价格不满意,又涨了十万,还是不满意。

第二天,老鹿又迎来第二个买家,他的心理价位是四百万,可人家也没给到这个价。讨价还价的时候,老鹿感觉像在卖孩子,给不到预期倒高兴似的,孩子还能在身边呆上几天。

想到农家乐不久的将来不再姓鹿,白天老鹿便很少再出门,哪怕多看它一眼也让他心满意足,鹿小角和丁汉文也没咋出门,整天泡在院子里,有时加上腊梅,几人在一起时,老鹿就感觉像四口之家。如果媳妇没死,也许现在就是他们四个人啊。想到此,老鹿就觉得对不住小角她妈,他想,将来万一能见着她,他还是得道个歉的。

老鹿手里的现金基本都买了基金,最早的一笔,下周就到期了,到时候,就可以把学费如数交给闺女。丫头说,只要想到能上大学,就心花怒放。老鹿催丁汉文会亲家,起码先登了记,鹿小角挽着丁汉文一个劲地点头。老鹿想,咋也能看到闺女结婚了,这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活到外孙落地,成为老鹿目前最大的理想。

过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农村的年味儿就越来越浓了。农家乐杀了两头猪,老鹿让鹿小角拎着送去给姑姑、叔叔和舅舅家,这个举动可把那三家吓坏了。舅舅说,“你爸跟从前不一样了呢。”

鹿小角却要装作恶心、吃不进肉,钱到手之前,她不能露馅儿。丁汉文也以为她说的是真话,当天就搓着手问她,这可怎么办?还连说了一堆的对不起。鹿小角也想趁机试探,就半开玩笑地问,能结婚吗?丁汉文紧张得立刻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学业忙,暂时还不考虑家庭,并且要陪着她一起打胎。虽然是假孕,丁汉文的态度还是让鹿小角不那么得劲儿,表面上,她却大大咧咧地说,打也不用你陪,我向来讨厌女人要挟男人。

鹿小角不是没想过让丁汉文跟她一起骗老东西,可她的形象就会彻底完蛋,一个骗自己父亲的人,丁汉文是不会看得起,更不会爱上的,所以,她必须有那一次,然后在几十天后当着两个人的面宣布怀孕,天衣无缝。果然,怀孕让老东西最后的防线瓦解,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鹿小角得意地想,跟我斗?

老鹿把钱打到卡里后立马告诉了鹿小角,说这将是她新生活的开始,还催着她赶紧商量婚事。鹿小角掏出银行卡,掂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这是真的了?鹿小角难以置信,只等去镇上办事的丁汉文回来,找一个恰当的借口告诉他,让他带回天津了结难处,想想那一刻,她就激动不已。

下午一点多,丁汉文终于回来了,鹿小角听得清院子里是他的脚步声。她紧张得手心儿出了汗。丁汉文进了自己的房间,鹿小角拿不准是不是现在出去时,听见他又推开门,并且朝着她的卧室走过来。鹿小角揣好了银行卡,她的房门打开了。

丁汉文竟然穿戴整齐,还背了双肩包,他说,“小角,我想跟你谈谈。”

鹿小角感觉到不祥,难道是警察要来了?她不怕,她现在有了钱,可以帮助他解决问题了。

“有一件事,我撒了谎,挪用经费的,不是我,是我的同学,同课题组的同学。我想顶罪,就躲出来了。可是警方还是查到了真相,我的同学被刑拘了。”

“那好啊,”鹿小角有点懵,“不是你还不好么?”想了想,她明白了,“所以,你就要走了,是吗?没关系,啊,没关系。”

“我的同学,是女生。”

“女生咋了?”

“我爱她。”

最后这三个字灌进耳朵里以后,鹿小角基本就听不清下面的话了。丁汉文好像要告诉她,他必须马上回去看那个女人,如果需要,过些天他还可以回呼钦陪着她去打胎。

“你走吧,”见丁汉文不动,她大喝了一声,“滚!”

见他还不动,鹿小角替他打开了门。

“可是,小角,咱们之间真的不合适。”

“这些天你怎么没说不合适呀?”看丁汉文不接话,鹿小角笑了,“对,你需要个地方,我怎么忘了,你需要个地方,要不你藏哪儿,你吃什么喝什么呀……”

“而且,我没说过我爱你,从我嘴里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靠,鹿小角想攥拳头了。

丁汉文卸下双肩包,拿出那台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说,“我欠你的太多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报。”

鹿小角目送他转身离去,想到的不是爱情受挫,而是两个字,憋屈。往事一起涌到眼前,小学,初中,学校里,合租屋,因为单亲,她一直被人欺负着,她不敢告诉母亲,母亲天天在骂,骂她爸,骂各种人,告诉她,除了多听几句骂人话,不知道还能得到什么帮助。母亲死了以后,她就更没人可说了,一个单着的人,谁能管你死活呢?她不想当软杮子,可周围的人喜欢捏,因为捏了就捏了,捏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弹。

鹿小角操起电脑砸出去,丁汉文却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大门。

“慢着——”这是老鹿的声音。

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迈着四方步走到院中央,捡起电脑,吹了吹上面的灰,又挪着四方步到了大门口,打开丁汉文背后的背包,慢条斯理地说,“还了就没事儿了?知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来的?”他扳过丁汉文的脸,一拳打过去,丁汉文没站稳打了个晃,老鹿又一拳打过去,将他打倒在地,骑在身上,使劲扇了兩耳光。

“怀了你的孩子,你还要溜?我闺女能让你这么欺负?姥姥。打听打听鹿万年是谁。”

鹿小角没拉架,堵在嗓子眼儿二十几年的石头终于吐了出来,有人给她撑腰了。

老鹿的劈雷闪电引起围观,却没人敢阻止,腊梅和小唐从厨房跑出来,也被鹿小角冲过去一把拽住。老鹿瞥了一眼,说,“别拦着,跟我一起揍。”俩人就谁也不敢动了。

半天,看老鹿打累了,鹿小角才喊道,“让他走。”

老鹿骑在丁汉文的身上不松手,上气不接下气。

“你让他走!”鹿小角声嘶力竭。

腊梅和小唐才合力将愤怒的老鹿拽起身,丁汉文在村民的围观里,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踉跄着朝着码头跑去。

鹿万年脱下身上的皮夹克抖了抖,重新穿好,走到鹿小角的跟前,说,“像我闺女,孩子不想生就打喽,想生,我给你钱养。往好喽养,供他上牛津,上哈佛。”

鹿小角怔怔地看着老鹿。

老鹿又吩咐小唐,“炒俩硬菜,给丫头压压惊。”

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的小唐一路小跑奔向厨房。

关上门,鹿小角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这就是追求了八年的爱情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吗?她想不出。院子里的灯笼亮起的时候,小唐来敲门让她吃饭,紧接着是腊梅,都吃了闭门羹,于是老鹿就站到了窗外。蒙在被里的鹿小角不用看也知道,老东西正趴在窗上,她霍地掀开被子,一个箭步拉开房门,面前是那张堆满笑容的菊花般的脸。鹿小角抽了下鼻子,手被老鹿拉着进了餐厅。

四菜一汤摆上桌,腊梅也知趣地请了假先走了,饭厅里只剩下鹿家爷俩。鹿小角启开一瓶二锅头,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鹿看了一眼鹿小角,也倒了一杯,说,“想要这娃就别喝。”

鹿小角却一口干了。

老鹿也干了,“不想要就旅游去,上什么狗屁大学,给你的钱,赶明儿满世界逛去。”

鹿小角又干了一杯,刚止住的眼泪奔涌而下,老鹿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鹿小角却像被烫了似的立马收回,她不需要再演戏了。

“老鹿,你以为替我出了气,我就瞅你顺眼啦?”

鹿小角突然转变的态度让老鹿摸不着头脑。“你喝多了。”他说。

“我没多,我他妈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啦,老鹿,看在你替我作主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实话,我,没怀孕,压根儿就没怀孕。”

“骗他?”

“骗你,”鹿小角哈哈大笑,“为了跟你那儿逗俩钱,逗俩钱干吗?给那王八蛋呀。”

她放下酒杯,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餐厅,撞开老鹿的房门,取下那个镶着亲子鉴定书的相框,回来摔在桌上,指着老鹿的鼻子问,“你当我真拿它当回事儿啊?你傻呀你?”

老鹿生怕她再说下去,喝道,“你喝多了。”

“我没多,告诉你,都是装的,从火车站,从我看着这玩意儿起,就是装,骗蒙了吧?买衣服,看电影,泡温泉……对了,还有祭你们那口破井,拔凉拔凉,透心儿地凉,你知道我跪着想的谁吗?他,丁汉文。我得给他骗钱啊,我得救他啊……脸白了,你脸白了……哈哈……”

鹿小角说出这些话,如释重负,她掏出那张银行卡,“老鹿,爷们儿,明儿我就还你,啊。你别以为我是不好意思,我是没用啊,他走了,我要钱干吗?”

“老鹿?”鹿小角发现老鹿面色惨白,“你搁这儿好好运气吧,你可别气死,气死了,我怪不好意思地,拜拜了您哪……”她唱起了邓丽君的《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鹿小角一路摇曳着身姿回了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醒来正是晌午,眨了下让酒精泡得发涩的眼睛,想起了已经远去的爱人,还有那个倒霉的老东西,先用手机银行把钱转还给他吧。操作时,鹿小角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倒不是要钱没用,钱还能没用吗?老东西的那几拳打走了鹿小角二十几年的不满,人生第一次有背靠大山的感觉,为这几拳,钱也得还他。

撩开窗帘的一角,鹿小角看见了院子里扫雪的老鹿,再拉得更开阔一些,她发现老鹿拿着扫把的手停顿了瞬间,她以为他会转头,或者瞪她一眼,再或者奔过来指着鼻子骂她,可她想错了。老鹿继续扫雪,扫到那个雪人旁边,他总是想着法儿地绕道而行。那是一个巨大的家伙,是鹿小角为溜须老鹿堆的,起了个名字,小小角,就是鹿小角的孩子的意思。雪正在下,老鹿扫完的地方很快又会落上薄薄的一层,鹿小角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她想,她得走了。

收拾好拉杆箱,鹿小角推开了门,老鹿还在扫他的雪,鹿小角从他的身边走过时,本来想说句道别的话,可是老鹿的扫把阻隔了她,她就直接奔大门口了。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儿就是三十儿了。”

鹿小角想,可不是嘛,三十儿就是过年了。

“过了三十儿再走吧。”老鹿的眼皮儿都没抬。

鹿小角分辨了一下,老鹿冷漠的邀请里,隐藏着愤怒。她犹豫了片刻,在哪儿不是过年呢?母亲走后,她一个人过了八个春节,小蒋那几个姐妹要回家,两个前任也得回家,丁汉文更不可能在这种日子搭理她,一个人的春节的确比较孤单,不过再孤单,也不能跟眼前的人就伴儿吧,所以她还是想离开。往前迈了几步,前脚刚跨过门槛儿,又想起了老鹿的那几拳,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撇了下嘴,算了,就当回报和同情吧,鹿小角决定留下来。

农家乐的客人早就走光了,小唐的家是镇里的,按每年的规矩,昨晚放假到正月十五才回,腊梅也是每年的腊月二十九领着儿子去娘家,如果鹿小角不在,老鹿的年就是一个人过了。早就听腊梅说,老鹿今年的春节终于俩人了。可是两个人的农家乐,也还是死气沉沉,掉一片雪花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们谁也不说话。鹿小角知道老鹿一定很崩溃,很绝望,她看他一夜苍老了不少,不过她可没心思琢磨他,她只想丁汉文,她的悲愤里不可阻挡地闯进来思念,让她的绝望更加千疮百孔。鹿小角想,如果从绝望的角度,两个人倒是有共同语言,还可以叫同病相怜。

老鹿亲自和了饺子面,剁了肉馅,鹿小角一直躺在房间听动静,剁馅的声音一停,她就洗了手,进到厨房跟老鹿一起包。老鹿擀皮儿她包馅,包了一半儿,老鹿想起来一件事儿,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她,鹿小角这才想起来,母亲活着的时候也有这个节目,洗过的硬币包在饺子里,谁吃到谁幸运。

包满了两个盖帘儿,老鹿把它们拿到院子里冻,鹿小角知道,按照东北的习惯,饺子得在半夜十二点吃。有母亲那会儿,鹿小角再困,哪怕睡着了,也得被捅醒象征性地吃几个。

年夜饭是六个菜,老鹿没吭声,鹿小角也没说话,但是最后俩人合着做出来的正好是六个菜,沾酱菜、酱大虾、酱焖鲤鱼、酱焖肘子、酱牛肉、酱辣椒。母亲每年做的酱不多,但年夜饭都会像今天这样,个个用酱爆锅。

吃饭的时候,俩人还是没说话。鹿小角萌生过一瞬道歉的想法,也仅仅是想法。丁汉文让她生不如死,她想,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个春节呢?这个念头的闪过,让她不寒而栗。她没喝酒,老鹿也没喝,吃光了六个菜,老鹿又有条不紊地打开电视,春节联欢晚会的时间到了。鹿小角可有年头没看这玩意儿了,那一排热情洋溢的主持人让她有了过年的感觉。电视机摆在餐厅,俩人就正襟危坐在餐桌后的木制沙发上,比现场的观众还严肃。看到半夜,老鹿还去煮了饺子,鹿小角拿起那挂早就准备好的鞭炮,院子里的噼里啪啦和着电视里新年的钟声,这个年很完整地履行了所有程序。

带硬币的饺子让老鹿吃到了,硌了他的牙,声音很响亮,成为他整晚发出的唯一声响,以至鹿小角回到房间里,还能想起那嘎嘣一声。

天亮时,鹿小角不想回天津了,在那个忙忙碌碌五彩缤纷的世界,她的爱人正在为另一个女孩儿奔走悲伤,指不定还要讲述这段东北的经历,他会把她描述成什么样的人呢?缺心眼儿的花痴?上床的那段肯定会掐了,没准还会说成坐怀不乱。鹿小角也不想留在农家乐,不想看老东西,何况老鹿昨天已经下了逐客令,在这个正月初一的清晨,二十七岁万念俱灰的鹿小角只想去找她的母亲。这个愿望来得如此强烈,让她毫无悔意。

以什么方式呢?鹿小角想到了身旁这座连绵起伏的酱块砬子,她觉得她也有必要去看看它,毕竟在母亲和老东西的嘴里,它像祖宗一样被供着,最后在那里跟母亲见面也是不错的选择。

腊月以来雪不大,山路已经裸出土色。虽然第一次上山,鹿小角早已在母亲、姑姑和老鹿的讲述里,对它熟稔于心。沿着唯一的小路,翻过三道岭,刚刚过了晌午就到达了山顶,面前豁然出现了平坦之地。气喘吁吁的鹿小角抬头眺望,不远处耸立着一座山峰,山峰之上是一块巨型岩石,鹿小角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酱块砬子了,四四方方平卧在山巅,形状虽然像母亲和老鹿做的那些酱引子,可是顏色让她大失所望,这哪里是酱色,这是地地道道的再平常不过的灰黄。但是鹿小角还是坚信就是它,因为几十米外,有一座低矮的山神庙,低得不及人腰,母亲说过,东北的山里祭山祭树时常在近旁设庙,花钱不多,随手可建,眼前的这座就是为酱块砬子了。鹿小角走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贡品,风干的馒头,冻硬的水果,还有一只狰狞的猪头。

鹿小角觉得呼钦人很可笑,对这么一块骗人的破石头竟如此恭敬,不过她还是想爬上去,在山的最高点,纵身一跃。

砬子很陡,手跟脚并用,扒着石头的缝隙,鹿小角努力地攀登,终于到达了顶端。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仰面躺在铺着薄雪的岩石上,云朵包裹着像母亲做的棉被,鹿小角想如果能就此睡过去多好,就可以彻底忘掉丁汉文。

既然不能睡过去,就要完成最后的一跃了。她站起身,绵延的山脉,积木一样的村庄,铺展到天地交接的地方,鹿小角往前迈了几步,到了崖边,闭上眼,身体只要再往前倾,就能结束所有的烦恼。风从耳边过,鹿小角的身体晃悠了一下,再睁开眼,她重新坐回了地上,扯着嗓子喊道,“我日你祖宗丁汉文!”

鹿小角捂着脸,泪流满面,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就不要这个世界呢?她要回天津,过了正月十五,小蒋她们也回来了,她要跟她们涮一次羊肉,或者吃一次狗不理。

可是,鹿小角下不去了,岩石上的雪化了结成冰,除了悬崖那一侧,她尝试着从各个角度下山,即便趴在陡峭的岩壁上倒退,也寸步难行,只能回到原地。她想到一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

太阳已经偏西,又刮起了北风,鹿小角瑟瑟发抖。难道真要死在这儿?我靠,不想死啊。她哆嗦着掏出手机,已经冻得关机,赶紧贴在肚皮上去温,隔一会儿拿出来,又隔一会儿再看一下,终于能开机了,鹿小角翻出老鹿的号码。此时此刻,除了他,她还能找谁呢?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鹿小角算了一下,她到山顶用了近四个小时,老鹿的岁数挪到这儿她还能活着吗?按照老鹿的指点,她开始原地跺脚蹦跳,但是零下二十几度,很快她的手和脚就冻僵了,脸也僵了,再后来,她觉得连血液也凝固了。

鹿小角成为冰棍儿朝着山口伫立时,老东西终于出现了,她看到山坡上一只雄鹰飞翔而来,皮夹克摆动的双臂拔开云雾和夕阳的光辉。这真是一副有力的翅膀,鹿小角发出这样的慨叹后,又听见了三三两两的吵嚷。

醒来时,鹿小角已经躺在了温暖的被窝,怀里抱着个热水袋。活着可真好,鹿小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听见老鹿沙哑的声音,“缓缓没事儿了,喝了姜汤就走吧。”

我靠,这是一天都不想留啊。鹿小角伸伸胳膊又蜷蜷腿,真的没事啊,一骨碌爬起,端起床头柜上冒着热气的汤碗,发现老鹿早就没了踪影。

喝完汤,发了一身汗,穿戴整齐的鹿小角再次拽过拉杆箱,这回可真要再见了。到了院子里,老鹿没在,只有那个脏兮兮的雪人儿,鹿小角上前拍了拍快要融化的脸蛋儿,乜斜了一眼老鹿的房间,窗帘紧闭,说不了抱歉,也说不了感谢了。“这可不是我不想说,”鹿小角嘟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程。

过了正月十五,小蒋她们都回来了,挤挤插插的上下铺又回到往日的热闹。鹿小角跟小蒋商量,必须干点正经事儿了。“老鹿说我是个好孩子。”她说。小蒋哈哈大笑。鹿小角也哈哈大笑,走街串巷找了个美甲店,美手指甲,也美脚趾甲。日子不咸也不淡,偶尔北风吹过,她会想起那个飘雪的地方,会想,是不是呼钦刮来的风呢?跟着就想起老鹿,那个倒霉蛋不知道咋样了,一个闪念过去,鹿小角还得忙活自己,吃了这顿,继续琢磨下一顿。

然后春天就来了,夏天也来了。有一天,小蒋她们张罗去逛庙会,看完了花灯,买了驴打滚正吃着,鹿小角的手机响了。舅舅说,“你爸走了。”“往哪儿走?”,鹿小角问。“就是死了,”舅舅又说了一句,“你赶紧回来。”

坐上火车,鹿小角归心似箭,舅舅告诉她,老鹿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鹿小角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很后悔,当时强留在呼钦陪他就好了。她能回忆起老鹿的有两个镜头,一个是烤鸭店坐在对面眯着眼跟她讨价还价,另一个是像鹰一般出现在冰天雪地的山岗,两次都穿着那件标志性的嵌着貂领的皮夹克。

呼钦的山已经绿了,映在松花江里,把江水也染成青色的绸带。春夏之交,水势比冬季迅猛不少,摆渡船破浪而行,鹿小角又看到了那些曾经相识的面孔,还有熟悉的酱香被潮湿的江风裹挟着扑面而来。

老鹿已经火化。农家乐既没挂白,也没摆花圈挽联,鹿小角觉得这些人做得不太地道,毕竟一家人,生的时候有仇,也不至于死后这么薄情吧?

鹿小角被团团围住,姑姑一家,舅舅一家,叔叔一家,腊梅,还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和中年男人。

舅舅掏出一张银行卡,颤着声说,“这里是二百六十万。”

鹿小角傻了,怔怔地看着他们,舅舅清了清嗓子,“你爸在春节前就把农家乐卖了,卖给她,她姓李,加上山上的果园卖了四百万,再加上他所有的积蓄,他的遗产总共是四百六十万。其中的一部分,留给了你,另一部分留给了你姑姑、叔叔、腊梅,还有我们家。这是周律师。”

原来那个陌生男人是律师,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遗嘱交给鹿小角。

鹿小角懵了,“可是,我是在农家乐过的年啊。”

舅舅说,“那会儿这院子就姓李了,他就是没告诉你。他说,你喜欢城里,以后就在城里吧,这些钱就算是给你的安家费。”

姓李的中年妇女补充说,“你还得还我几万块钱,十万吧,你爸后来说啥也舍不得走,又租回去好几个月,一直到死。”

鹿小角说,“好。”

姑姑却抢着说,这笔钱一定要她出。“这个老独啊,”老太太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鹿小角终于明白为什么农家乐一点丧事的氣氛都没有了,中年妇女不准设灵堂。鹿家人,还有舅舅家的人很快就散了,鹿小角选择住在舅舅家,因为当初是舅舅陪着老鹿把她找回来,现在看着他,就感觉格外地亲。

舅舅说,“按说你妈都没了,你爸的遗产咋也轮不着我们,你要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儿,我就做主,把钱还给你。”

鹿小角说,“留着吧,那是老鹿对我妈的心意。他还有什么话给我吗?”

“就那句,你喜欢城里,就拿这钱上城里。”

“再没别的?”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别的,”舅舅很肯定,“一句都没了,你姑问了,他也没说啥。”

怎么能啥也不说呢?夜深人静,鹿小角掂着那张薄薄的卡片,一夜之间,自己竟然成了百万富翁。老鹿要是还在多好,可以跟他喝点小烧,逗两句咳嗽。她可有一肚子的话跟老鹿说呢。

呼钦村这两天很热闹,赶上四月二十八下盘酱的日子,古井旁天天人来人往。舅妈说,今年的井水旺,乡亲说跟祭井那天两个姑娘的表现有关呢,俩人不管不顾地那么一跪,感动了老天爷。

鹿小角去农家乐取了老鹿当时做的那三块酱引子,让舅妈教她下酱。洗刷酱引,掰成小块儿,挑水,烀黄豆,下进缸里,盖上酱帽子,最后又去镇里买了一把椴木做的酱耙子。

舅舅问,“你啥时候走?”

鹿小角说,“没想呢,我还得给老鹿的酱倒耙呢。”

鹿小角等着缸里的酱发酵时,突然就想到了酱块砬子,想去她跟老鹿最后相遇的地方瞧瞧。

山上树木茂盛,云遮雾绕,鹿小角像回家一样轻车熟路,一口气爬到了山顶。这就是老鹿危急关头出现的那座山岗了,又会见到那个巨型的家伙。

累了的鹿小角刚想歇歇脚,抬头仰望,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捂着嘴从胸腔发出声音,天呐。那块巨石真的是酱紫色,跟村子里的酱引子一模一样的颜色,这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酱块儿啊,在太阳耀眼的光芒里熠熠生辉。鹿小角屏着气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扰它,让它变了颜色,毫无疑问,它就是酱块儿紫。

鹿小角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手掌滴进了袖口。

节假日,仍会有很多城里人和外地的摄影爱好者坐着摆渡船涌向呼钦,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村东的那个农家乐,只不过现在的大红灯笼上贴了烫金的“李”。

李家雇了两个人,一个是城里来的中级厨师小赵,还有一个,就是鹿小角。人们喜欢听鹿小角爽朗的笑声,也喜欢听她神秘兮兮地讲酱块砬子的故事。

就在客人们已经忘却曾经风光的鹿家老掌柜时,呼钦村又新开了一家只有三间房的农家乐,挑起了“鹿”字招牌。有人说是鹿家大姐开的,也有人说是鹿家老三,还有人说,可能是老鹿当年的那个相好腊梅开的。鹿小角忙里偷闲偶尔也会去坐一坐,逛一逛前庭后园,想像当年那个风风火火撸胳膊挽袖子的青年鹿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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