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早晨

2020-05-18 09:09李佩甫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队长

李佩甫

他吃村里百家饭长大,后来因为成功劝说村里人绝育和挖祖坟而步步高升,他心里也会问自己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小说记录的是宏大历史中的“私密时刻”,它有时清晰有时混沌,但是作者的悲悯情怀和批判精神,却一直是文学中最珍贵的传承。

国的好运是三十六年前开始的。

三十六年前,国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那堆还未燃尽的草木灰上,头冲着一蓬熊熊燃烧的豆秆火。

那是五更天,颖河墨一样地流着,夜气缓缓地从树梢上掠过,岗上的柿树晃着油缎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兽头狰狞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声早已住了,狗们还在酣睡,远远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静黑。倏而,谁家的公鸡叫了,那一声长鸣嘹亮而遥远,唤醒了天边的一点点鱼肚白,那白渐渐地漫散开去,透出了橘红色的亮。大地渐灰渐白,一条条灰带一样的土路从村庄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湿着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风从远远的天边刮过来,轻摇着场边的垛。于是一声陈旧的咳嗽响起,把那一抹遥远的亮光钉在了瓦屋的红辣椒串上。这时候,国的娘觉得不对劲了。怀孕已九个多月的国的娘匆匆下床,赶紧往屋后的茅坑跑,她紧跑了几步,只听“呼啦”一声,一股腥热的气味从裤裆下蹿出来,羊水破了。国的娘在钻心的坠痛中喊着:“天爷,天爷呀!”又折回头踉踉跄跄地往灶屋奔。国的娘坚忍地跨进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里的灰扒出来铺在下身处。九月天,风是很凉的,躺倒在地的国的娘怕冻了将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点燃了的豆秆火续接在那片摊开的草木灰上。国的娘就这样头枕着灶屋的门槛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声声无助无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个伟大的时刻。

在国的艰难的诞生中,国的娘曾经昏过去三次。每次从冷风中醒来,国的娘都勇敢地呼唤着:“快吧,快吧,儿呀,我的肉肉哇,快点吧!……”在娘挣扎呼唤声中,国的头随着血水慢慢地滑出来。当国的身子还在娘肚里的时候,铺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头颅。于是,在国的身子还未落地之前,就闻到了混着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气息。那时候因为国的娘几经挣扎移动,使国那慢慢滑动的头正对着灶口,而灶里的豆秆火也已烧到了灶口,流动的血水虽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国的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动,滑动……当国的娘再次醒来时,她已着实感觉到了脚边的灶热!为了不让灶口的豆秆火伤了孩子,国的娘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的两只脚顶在灶角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以致半个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门槛上。国的娘在最后的挣扎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于是便有更多的血液从下身处淌出来,去与灶口的豆秆火对垒……而国仿佛听到了大地的召唤,在血与火的战争、生与死的搏斗中,加速了他的滑动。

晨光亮了,九月的冷风掠过低矮的土墙,随雀儿在空荡的柴院里打旋儿。这时国的娘半个身子都沐浴在冰冷的晨风之中,冲荡的冷风一次又一次地肆虐着进行伟大生产的国他娘。承受着生育之苦的国他娘已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未减弱过。终于,在神经彻底麻痹之前,眼望皇天的国他娘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一声啼哭像号角一样响在大李庄的上空,随九月的晨光飘进了一座座农家小院,久久不绝。不用说立时惊动了四邻的婶子大娘,当邻居们匆匆赶来的时候,赤条条的国离灶口只有四指远了!他身旁是一把生锈的剪子,脐带还连在母亲的身上……

于是国得救了。可国的娘再也没有醒过来……

国命硬是不消说的。七天之后,远在平顶山的煤窑上拍来电报说,国的爹在井下挖煤时被砸死了。那也是早晨,快下班的时候……

这一切国都不知道。他一睜开眼就看到了许多张脸,看到了一双双充满怜爱的眼睛,于是国很残酷地笑了。国的笑使大李庄的女人们纷纷落下泪来,她们更紧地抱住孩子,说:“娃呀,可怜的娃呀!”

国在襁褓中为他娘送了葬。这时他在四婶的怀抱里第一次来到村外,见识了无边无际的蓝天,见识了仿佛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秋渐深了,天极高,云儿极淡,大地赤裸裸地横躺着,一片乏极了的静。在送葬的土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在缓缓地移动,高挑的“引魂幡”晃着刺眼的白。国一定是在缓慢的移动中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哭起来。他的哭声像一管哀乐,伴着那凄婉和沉重走向坟地。娘的“牢盆”是国自己摔的。在路口上,四婶捏着他那嫩嫩的小手去摸“牢盆”,而后四婶突然松了手,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摔成碎片的脆响!于是他哭得更加锐利。这响声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烙下了很深的印痕,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恐惧,失去依托的恐惧。

从此,国的待遇升格了,他由一家人的孩子变成了一村人的孩子。大李庄村的女人们为他提供了最优秀最廉价的热量。队长老黑站在村口的大碾盘上庄严地宣布:“妇女们听着,喂一次奶记三分!哇,喂胖了鳖儿我奖励她!哇,奖励她一升半——×他娘两升——谷子!”那时,村里规定割五斤草记一分,这是割十五斤草的价码。如果按队里年终结算的价值,一个工分值人民币六厘六,三分合人民币一分九厘八,差二厘不够买一盒火柴的钱。老黑还说:“听着,‘党员媳妇喂奶可不记分!”老黑是党员,他媳妇喂奶自然是不记分的。女人们听了却乱哄哄地“噫噫”道:“娘那脚老黑,不记工分能叫娃儿饿着?”

国什么都可以抵赖,唯独吃百家奶长大这一条是无法抵赖的。那时候,只要是生了娃的大李庄女人没有不瘦的,那没有血色的黄瘦便是他一次次贪婪吮吸的记录。多年后,国在私下讲酸话的场合里曾经给人吹嘘,说他摸过一百多个女人的奶子!奶子是女人最圣洁的地方,人们自然不信,要他细细说。国无法说,也不能说,只神秘地笑笑。但国心里清楚,那时候他从一家转到另一家,嘴里吃的,手里抓的,就是那肥白。没有奶水时他就咬,咬得女人们哇哇乱叫。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三岁的时候,在大李庄村,只要是生过娃的女人,都知道他的小狗牙厉害!

国三岁时才起名。那时上头来人普查人口,一个村一个村地挨着查,村上人们全都站在场里挨个登记。查到最后见队长老黑还抱着一个娃儿,驻队干部就问:“这娃子啥名?”队长老黑“嘿嘿”笑着说:“没名。”驻队干部大笔一挥说:“就叫‘治国吧。”

后来人们说国天生是做官的料,那是有根据的。

国六岁时便被称作“二队长”。那时,他光着屁股蛋儿,嘴上挂着两筒鼻涕,整日里跟在队长的屁股后头晃悠。队长派活儿时他也跟着,队长说:“叫南坡的地犁犁。”他就说:“叫南坡的地‘哩哩。”队长说:“谷子该割了。”他也说:“谷子该‘哥哥。”每到夕阳西下,队长像瓮一样往村口一蹲,国就气势势地在他身边站着。遇上割草的孩子,队长就眯着眼问:“没捎点儿啥?”打草的孩子自然说:“没捎。”“真没捎?”队长慢悠悠地问。孩子们便怯怯地放下草筐,说:“你搜,你搜。”队长便歪歪脖说:“国,过去摸摸,看鳖儿扒红薯了没有?”国就跑过去摸。草筐很大,摸是摸不出来的。队长就说:“让鳖儿扣过来!”国说:“扣过来!”于是就顺从地把草筐扣过来。这时队长又问:“国,听见响了没?”国要说没,队长就说:“让鳖儿滚吧!”国就说:“滚!”有时也搜女人。那会儿日子艰难,女人腰大,下地回来总要塞点什么。搜女人时,队长就蹲在那儿,让国去摸女人的腰。国的小手在女人的腰上摸来摸去,摸得女人咯咯地笑。女人也不气,知道孩子小,不醒事儿,只骂队长不是东西!队长眼角处邪邪地笑着,却一脸的严肃,嘴里说:“老实!”又让国往深处摸……也有搜出来的时候,就罚。偷了红薯或玉米的,就把东西往脖里一挂,让国跟着在村里走一圈儿。丢了人的女人一路走着哭着,一声声喊国,国说算了才能回去。待到收工之后,国便气势势地往路口一站,喊:“老三,过来。”队长就笑了:“喊叔。”国又喊:“老三,你过来不过来?”队长说:“鳖儿——喊叔!”国阳阳地撅起肚儿来,两手一夹:“老三,我×——”队长骂一声:“鳖儿!”就乖乖地走过去蹲下了。国两腿一跨骑在队长脖里,叫道:“喔——驾!”队长立时驮起他,小跑回村去。国骑在队长的脖上昂昂地在村里过,有时还要在村里转上三圈儿,才拧了耳朵放他走。若是碰上那家女人好针线,队长喊一声:“鳖儿的裤子烂了,给他缝缝。”说了,就有女人拐家拿了针线出来,好言哄他下来,就势蹲下给他缝。缝好,在裤裆处把线头咬断,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欢儿去了。

有一段时间,国又被称作“驻队干部”。那时候,村里有个驻队干部老马,每天到各家去吃派饭,他也跟着吃,伙食自然好些。老马瘦瘦的,高,戴个眼镜,走路两手背着,望天儿。国跟在他屁股后,走路也背着小手,脖子梗着,一晃一晃地很神气。进了哪家,那家人慌慌地说:“驻队干部来了。”国就大声说:“来了。”老马坐下了,他也跟着坐,一碗一碗让人端着吃。可老马常回城里去,国却没地方可去,于是就怅怅地在村口望。望见老马,就说:“走,上狗家吃,狗家有豆腐。”后来老马回城去了。国自然是走到哪家吃哪家,走到哪家住哪家,啥时饿了啥时就吃。家景好些的给他烙块白馍;家景孬的,也给他拍块玉米面饼子,没亏过他。可国还是想老马。再后国见了老马,知道他原是县文化馆的一般干部,当过右派,平反后当上了文化馆的副馆长,见人点头哈腰的,在县里尿也不尿。文化馆开个创作会,把县里大小干部都请去作“指示”,老马弓着身一口一个“首长”地叫,握个手身子抖得像麻花。又听说他老婆跟人家睡,经济也卡得紧,连吸烟钱都不给他,烟瘾发了每每到街角上捡烟头吸。想起老马当年的威风,国不由生出了无限的感慨。这是后话。

那时,队长忙了就把国交给梅姑带。在村里,也只有梅姑的话国才肯听。梅姑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不曾见她怎样打扮,出门便亮了一条村街。梅姑夏天是村人的荫凉,冬天是村人的火盆,无论走到哪里,总扯了年轻汉子的眼珠滴溜溜转。梅姑白,白得有色有韵;梅姑眼大,大得有神有采;梅姑的头发黑,黑得有亮有姿;梅姑走起路来柳腰儿一闪一闪,无风自摆,馋得人眼儿小庙似的。国跟着梅姑享受了从来未有过的宠爱。梅姑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凑过来跟国说话,给他买糖块吃,还争着驮他。国在人前就显得更加威风,总拽着梅姑的白手让她扯着走,眼热得汉子们心里骂,脸上还笑着巴结他。梅姑疼這没娘的孩子,每日里给他洗脸,给他捉虱,夜里还要哄他睡。那时光是国终生难忘的。冬夜里,国总是一蹦一蹦地窜到梅姑家,缠着让她搂着睡,就搂着睡。一钻进被窝,梅姑就说:“国,凉啊,真凉!”而后把他搂得更紧。半夜里,听见有人拍门,梅姑在国的腿上拧了,他便跳起来朗声骂:“我×你娘!”于是,便不再有人敢来。国躺在梅姑的怀里,吮吸着那温暖的甜香死睡到天明。六岁了,还常拱那奶子……

应该说,是梅姑孕育了国的早熟,使他看到了在那个年龄很难体察的东西。跟梅姑的时间长了,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梅姑恋着老马,偷偷的。那时候,国还不知道老马是这样可怜的东西。那时的老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在村里昂然地走来走去,一看见梅姑就神采飞扬,眼亮得可怕。小小年纪的国偷听了梅姑和老马的许多次谈话。老马给梅姑背诵他过去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诗,而后又背“啥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老马背着背着哭了,虾一样弓着身擦他的眼镜片,这时候梅姑就偎在他的身旁像猫样的温顺,梅姑是全村人的“一枝花”,梅姑不让任何人碰她,可最圣洁的梅姑却恋上了老马。老马是狗,是猪!多年后,国在心里这样骂。那时他已明白了什么叫“征服”,这就是“征服”。这童年的思维萌动,是经过了三十年的反刍才得以升华的。记得有一次,梅姑带他到河边去玩,走着走着就碰上了老马。梅姑撇下国急急地跑到老马跟前,悄声说:“你带我走吧,走吧,到哪儿都行……”老马嚅嚅地哭了,他有家,有女人……

此后梅姑常带国到颖河边上转。颖河静静地流着,堤上的“鬼拍手”哗啦哗啦地响,一只“叫吱吱”冲天而去,又无声地落下来。梅姑凝神往极远处望,国也跟着望。天边有一圆滚动的落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在落日下泛着灰色的金黄,地上晃动的人儿很小,蚁样的小。天光倏而明了,倏而又暗,静极了便觉得极远处的喧闹,那是一种想象中的喧闹,叫人血热。国自然不知道梅姑看到了什么,就这么跟着来了,又跟着去,久久伫立。有一回,国怯怯地问:“姑,你——等人么?”梅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极远的天边收回来,默默地,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国的思绪跳跃到那么一个晚上,在亮亮的油灯下,梅姑那白嫩的手抓住老马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臭手给他剪指甲。梅姑捏着老马的指头一个一个给他剪,剪了左手剪右手,剪刀“咔咔”地响着,响着……老马慢慢就抓住了梅姑的手,把梅姑揽在怀里。梅姑很温柔地从老马怀里挣出来,羞羞地说:“国,去问问明儿干啥活儿?”国说:“老三说了,锄地。”梅姑扬起润润的亮眼,柔柔地说:“去吧,好国,再去问问。”后来国一想到此就骂,在心里说,×你娘老马!在河堤上,国看见梅姑眼里落下了一串泪珠,泪珠无声地溅落在黄土地上,印了一地麻坑。

再后,梅姑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又过了许多年,国已认不出他的梅姑了。他见到的是一个拖着娃儿抱着娃儿的邋遢女人,脸黄得像没洗过的小孩尿布,手黑得像鸡爪,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还带股腥叽叽的臭味。国在心里说,梅姑呀,鲜艳的梅姑……

但那时候国还不可能有更多的思考。他还小呢,才刚刚七岁,跟村里娃们一起背着书包到乡村小学里上学去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自然免费,下课时就蹲在土墙后晒暖儿,或摇头去背那“人手口、大小多少、上下来去……”

如果不是那一顿恶打,国将会成为一个贼。那么,国未来最辉煌的前程也不过是一个进出监牢的囚儿,一个绑赴刑场的大盗。

在偷盗方面,国早在九岁时就有了些聪明才智。那是吃大食堂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全村人都排队去食堂里打饭。国自然失去了乡邻们的特殊照顾,他饿。一天夜里,他借着槐树从东山墙爬上屋顶,又扒着房顶上的兽头捣开了西山墙上的小窗户,偷偷地爬进了食堂屋。在屋里,他坐在放蒸馍的笼前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蒸馍,然后又用小布衫包走了十二个!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蒸馍丢了,村治保主任围着食堂里里外外查了一遍,发现西山墙上堵窗户的草被扒了一个洞儿,就断定这是大人干的。因为山墙五尺多高,透风窗贴着房顶,娃们是爬不上去的。于是全队停饭一天,治保主任领着挨家挨户去搜蒸馍……这时候,国正躲在烟炕屋大嚼呢!隔了不久,食堂屋又第二次被盗了。第一次被盗后,队里派专人在食堂屋睡,门上还加了一把大锁,连睡在食堂屋的人都防。结果是门被撬开了,这自然也是国干的。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溜到食堂门前,先对着门脚撒一泡热尿,然后用粪叉把门脚撬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移,这一泡热尿至关重要,泡了尿水的门脚不再吱扭扭响了,国就这样从撬开的门缝里溜进了食堂屋。看食堂屋的是三爷,就在三爷的床跟前,他把蒸馍偷走了。他心怯,只拿了九个。第三次,国被当场捉住。这回食堂屋睡了两个人,他刚溜进去就被发现了。三爷用手电筒照住了他,一个精精瘦的小人儿。三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谁?”他立时怯生生地说,“三爷,我饿。”三爷用手电筒照着他,照了很久。而后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他是孤儿,骂声:“鳖儿哇!”再没说什么。过了片刻,三爷说:“过来。”他抖抖地走了过去,三爷从笼屉里拿出一个馍来,默默地塞给他,说:“滚吧!”此后三爷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直到国自己供出来。

国在十一岁时,偷的“艺术”更有了创造性的发挥。他偷三奶奶的鸡蛋,逢双日偷,单日不偷,隔一天偷一个。三奶奶开始以为是黄鼠狼叼跑了,后来又以为是老鼠吸了,因为鸡窝里有老鼠屎(那是国的“杰作”)。再后来就以为是邻居,两家骂了半年,三奶奶揪住四婶的头发骂天,四婶拽住三奶奶的大裤腰咒地,到了也不知道是谁偷的。在秋天里,国偷红薯、玉米的方法极为高明。他没有家,也根本就不往家带。他扒了红薯、掰了玉米之后,就在地里扒一个窝窝儿,然后点着火烤着吃,吃饱了就拍拍屁股回村去,鼓着圆圆的肚儿。国最有创造性的一次偷窃是在场里。那時天还很热,他赤条条走进场里,当着众人的面,在队长严密的监视下,竟然偷走了场里的芝麻!那时乡下人已很久没吃过油了,收那点芝麻队长天天在场里看着,眼瞪得像驴蛋!国仅仅在场里走了一趟,光着肚儿一线不挂,就偷去了三两芝麻!芝麻是他从鞋窝里带出来的……他在镇上用芝麻跟人换了一盘肉包吃,吃了一嘴油。

国的偷窃行为给村里造成了空前的混乱。有一段时间,这家丢了东西怀疑那家,那家丢了东西又怀疑这家,你防我,我防你,打架骂街的事不断涌现。有许多好乡邻莫名其妙地结下了冤仇。这冤仇一代代延续下来,直到今天还有见面不搭腔的。尤其是三奶奶,多年来一直不理四婶,临死时还嘱咐家人:不让四婶为她戴孝!

这都是国造的孽。

国后来偷到镇上去了。在王集,他偷饭馆里的钱被人当场捉获,送进了乡里的派出所。这消息传回来,一时慌了全村。没娘的孩子,谁都可怜。村人们焦焦地围住队长的家门,立逼老黑去王集领人。老黑慌得连饭都没顾上吃,破例买了盒好烟揣上,掂了一兜红薯就上路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碰上下工,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被活活捆出了两道血印!国竟然还满不在乎,跟这个笑笑,跟那个挤挤眼,恨得队长咬牙骂!

天黑后,队长吩咐人叫来了一些辈分长的人,梅姑听说信儿也来了,就着一盏油灯商量如何教化他。老人们默默地吸着烟,一声声叹气,说:“匪了,匪了,这娃子匪了!”队长一拍腿说:“×他的,干脆明儿叫鳖儿游游街!转个三四个村,看鳖儿改不改?!”众人不吭,眼看就这样定下了,明儿一早叫国敲着锣去游街!梅姑突然说:“老三,娃儿还小哪,千万别让他去游街。”梅姑说着说着掉泪了。她说:“人有脸,树有皮。小小的年纪,丢了脸面,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呢?”队长闷闷地吸了两口烟,骂道:“××的,你说咋办?”梅姑说:“打呀,老三。只当是自家的孩子,你给我打!”

于是把国叫了进来。当着老人的面,国赖着脸笑,还是不在乎。队长一声断喝:

“跪下!”

国起初不跪。扬脸一瞅,却见一屋子黑气,也就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就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出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抽下去,屁股上陡然暴起两道红印!国杀猪一般叫着,骂得鲜艳而热烈!紧接着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着一印,打得小儿姑姑爷爷叔叔奶奶乱喊……

队长厉声问:“都偷过啥?说!”

“……馍。”

“还偷过啥?”

“……鸡蛋。”

“再说!”

“鸡、鸡子……”

一听说他“匪”成了这样,皮绳抽得更猛了!那皮绳是蘸了水的,响声带哨儿,打上去“嗖嗖”冒血花,顷刻屁股上已血烂一片。国的腿不再弹腾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哑哭……

梅姑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处打!”

队长打了一阵,喝道:“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队长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喘着气拧烟来吸。老人们和梅姑又一起上前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只是哭。

队长吸过烟,又骂道:“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你他妈做贼!”

国抽抽咽咽地哭着说:“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改不改?”

“改,我改。”

“中。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的腿,叫你一辈子出不得门!……”

国是被人抬到床上去的。这晚,他整整哭了一夜。梅姑可怜这没娘娃儿,一边用热

水给他焐屁股,一边恨道,“国,不成器呀!”

这顿恶打使国整整在床上趴了五天,半个月都没出门。后来出了门,也老实多了。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多年后,国试图抹去这段记忆,可屁股常常提醒他,常常。国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有可能免去这顿毒打的。若是不受这皮肉之苦,那么,他必须让人牵着去四乡里游街,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去向人们展览他的偷窃行为,用“咣咣”的锣声向人们宣布他是贼,那时他就成了一个公认的贼!假如不是梅姑的及时阻拦,一个经过展览的公认的贼又怎么活呢?

国是秋天里考上县城中学的。

那年国十三岁,已有枪杆那么高了,依旧是很邋遢,嘴上老是挂两筒清水鼻涕,脸上的灰从没洗净过,身上穿的衣裳总是烂了又烂,补都来不及,他好上树掏鸟儿。国平时不算用功,在班里学习也不是最好的。可那年大李庄小学有六十四个学生参加了县中的考试,很多用功的学生都没考上,独有他一人考上了。这无法解释,这只能再一次说明国是聪明的。

临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为他送行。队里给他置了三表新的被褥,那是婶婶娘娘们连夜在油灯下套的。出门的衣裳也都是新置的,一针一线都带着乡邻们的情分。国穿着一身新衣裳走出来,脚上蹬着梅姑给他做的新鞋新袜,显得十分体面。那脸儿也洗净了,黑里透红,一株小高粱似的,陡添了不少的腼腆。在村口,梅姑悄悄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到国手里,那是她婆家送来的嫁妆钱。十块钱,那时候已是很大的數目,国缩着手不要,他看梅姑那很凄伤的脸。梅姑就要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她拿出了十块钱,那是她的卖身钱。这时国已稍稍晓些事了,他看出了梅姑心中的凄凉。梅姑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里带有无限的哀怨。梅姑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钱硬塞在他手里,国只好接下那钱,怯怯地叫了声:“姑。”这时三奶奶颤颤地走来了,三奶奶给他掂了一兜子熟鸡蛋。他偷过三奶奶的鸡蛋,他偷三奶奶的鸡蛋生喝,叫三奶奶跟四婶去对骂,去撕头发挖脸,他在旁边笑。这次他没敢笑,只红着脸叫一声:“奶……”队长女人给他烙了一摞子油馍,也用破手巾兜着送来了。那时乡下过年才吃油馍,那油的来历很让人猜疑,队长女人敢把油馍拿出来也需要一份勇气。队长女人拍着男人样的杆子腿说:“都看看,这是俺孩他舅从西乡捎来的油……”四婶横横地从三奶奶旁边插过来,走过三奶奶身边时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三奶奶已老得不成样了,拄拐杖的手鸡爪一样抖着,耳又背,可三奶奶倏而就给了四婶一屁股!四婶只装没看见,挺挺地递给国一条白毛巾。这条白毛巾是四婶那当兵的儿子捎回来的。队伍上发了两条毛巾,儿子给娘捎回来一条,四婶一直没舍得用,就给了国。那毛巾上还红鲜鲜地印着部队的番号,国眼热那红鲜鲜的“8654部队”就收下了。于是,那黄土一般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慌乱。村民们看着这阳光下的善行各自缩缩地委顿下去,于是就有人凑出一毛两毛的送过来,尽一份心意。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除了出不来门的,都多多少少的有些表示。连村里最有名的吝人“窄过道儿”和“纸糊桥儿”也送了东西出来。“窄过道儿”跑回家拿了一个鸡蛋,噌噌地来到人前,说:“娃,老少。”“纸糊桥儿”也勇敢地凑出五分钱来塞进了国的衣兜,那时五分钱能买两个鸡蛋。这一刻,国像是长大了许多,他在人群里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奶奶……喊得人眼里含了一窝泪。

二十三年后,国扔掉了许多记忆,也曾拼命地洗刷了许多记忆,但生活的底板太厚了,洗了一层又一层,总也忘不掉乡亲们为他送行的情景。在那个无比辉煌的早晨,国站在秋天的阳光里一一与乡邻们告别。眼前是四十八里乡路,身后是黄土一般的人脸,人脸很厚,一层一层地叠着,像动画片里的木偶。风簌簌地从人脸上刮过去,黄尘漫过后仍是人脸,墙一样的人脸。那淡淡秋阳熬着人脸,路两旁那无边的熟绿挤着人脸,可那饼一样的人脸仍然举着,叫人永远无法读熟。那时,他听见梅姑在他耳边轻声说:“国,还回来不?”他说:“回来。”梅姑说:“回来看看我。不管你走到哪儿,都回来看看我……”可他没有去看过梅姑。他是见过梅姑的。十三年后,梅姑像杀猪一样被人拉进乡政府里。梅姑在乡政府门前泼天长骂,终还是被拉进乡医院去了。梅姑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拉进乡里去的。她已生了两个女娃,为此,男人常常揍她。把她打得浑身青紫,逼着她生,所以梅姑想要个男娃……那时他就站在梅姑的旁边,梅姑不认识他了……啊,鲜艳的梅姑。

队长拉着架子车为国送行。四十八里黄土路,送了一坡又一坡。路赖,架子车“叮叮咣咣”地响着,队长的旱船鞋“趿拉趿拉”,国跟在架子车后看队长那驼背的腰,那腰蛇一样拧着,一耸一耸地动……

队长说:“国,好好学。”

“嗯。”

队长说:“出门在外,多留心。”

“嗯。”

队长说:“吃哩别愁,我按时给你送,别饿坏了身子骨。”

国再“嗯”一声。

队长又说:“缺啥少啥言一声……”

在路上,队长嘱咐了无数遍,国都应着。走向新生活的国看天儿,看地,看树上的鸟儿,看悠悠白云,脑海里那小小思绪飘得很远,并不曾把队长的话当回事儿。可国不知道,队长还想再说一句。他想说“娃子,别动人家的东西,千万别动!”又怕伤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说丑话了。可他还是想说。那话随着车轱辘转了无数遍,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到县城了,国说:“三叔,回吧。”队长迟疑疑地说:“行李重,再送送吧。”队长一直把国送到学校门口,在校门口,队长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门,说:“国,你大了,也该给你有个交代了。你爹死时矿上给了一千块钱,埋你娘用了六百,这多年给你看病抓药又用了二百,还有二百我给你存着呢。这是你的钱,啥时有了当紧的用项,你说。就是没这二百,也别愁钱的事儿……”国听了,心里一阵热,说:“三叔,回吧。”三叔没回,三叔站在那儿看他慢慢往校园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国——”国转回来,三叔的嘴嗫嗫了半晌,终于说:

“争气呀,国。”

国看着三叔的脸,那脸上网着乡村的老皱,也网着国的历史。他终于读懂了三叔的意思。国在三叔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那红肿的屁股,屁股上印着一条条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绳抽的。三叔用皮绳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现在国那抽搐变形的脸上,一个“贼”字在国的灵魂深处写得极大,是皮绳把“贼”字打掉了……

国没有说话,默默地掉了两滴泪,去了。

国果然争气,先是入了团,后又当上了司令。

国是第三年夏天当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热,狗长伸着舌头,颖河缩成了一线,知了在树上无休无止地聒噪,于是国当上了司令。

国的司令仅仅当了十四天。在这十四天里,他领着学生在县城里抄了七七四十九户地主富农的家,在县委大院里吃了五顿不掏钱的饭,呼口号时嗓子哑了六回,还弄了一根武装带在腰里束着,因此国非常乐意干司令。

国乐意干司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校花姜惠惠,也参加了他的造反组织,姜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学,坐在他前边的一个位置上,国每天上课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还有脖颈上那隐在黑发里的一点奶白。国很愿意看她的脸儿,也很愿意跟她说说话,只是没有机会。现在在一个司令部里“工作”,说话机会自然多,也有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国是牵着戴高帽的老校长游街时碰上三叔的。三叔领着乡亲们拉架子车来城里交粮,在县城的十字街口,交粮的车队碰上了国率领的游行队伍。国们戴着红袖箍,一个个穿得十分周正,边走边呼口号,威风了一条街。三叔们光脊梁亮着一身臭汗,一个个老牛似的拽着粮车往前拱。人多,口号声就×天地响亮。国一边呼着口号一边喝道:“让开!让开!”突然,国的脖领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热烈的话夹在喉咙里,国冷不防扭身一看,却是三叔。国忙说:“三叔,啥时来了?”三叔瞪着眼说:“鳖儿,不好好上学,在这儿胡闹啥哩?!”这一声“鳖儿”让司令很丢面子。国红着脸说:“革命哩,咋是胡闹!”三叔拉住国,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綁的老校长,小声说:“国,咱回去,咱回去。”国梗着脖儿说:“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说:“鳖儿,我断你粮!”国自然很狂,国根本没把三叔放在眼里,一听这话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声呼道:“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这一声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着国,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满老茧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国的脸上,那巴掌扇起的风臭烘烘的,带有牛尿马尿的气味,打得司令眼冒金星,踉跄后退了两步!天旋旋,地转转,那口号声一时显得很遥远。三叔一耳光把国扇进了无边的黄土地,使他又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乡下小儿,光肚儿在村街里跑的国……只听三叔厉声说:

“回去!”

在十字路口,这一巴掌扫尽了司令的威风,把趾高气扬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头大麦,那一耳光如此响亮,致使游行队伍顿时停下来,学生们呼啦啦把三叔围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着胸脯,大声说:“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贫农!”这时送粮的乡汉们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围过来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东侃侃地背了一条“语录”,说:“为啥打我们司令?!”三叔说:“ [求]哩,自己娃子还不能揍?!”光脊梁的野汉们也跟着嚷嚷:“自己娃子哩!”这一刻,国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司令强忍着没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里翻,涌到眼里就是泪。国知道站在队伍里的女同学都在看自己,更知道姜惠惠眼里带着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个淹没了!国不敢抬头,可还有点心不甘,嗫嗫地说:“我走了他们咋办?”队长不屑地说:“ [求] 哩、 [求]!”说着,就把国从人群中拽出来了。国木木地出了游行队伍,抱住头蹲下了。片刻,游行队伍继续前进,口号依旧震天响!那是辛向东领头呼的。辛向东一窜一窜地蹦着,十分地激动。国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国屈辱地哭了一路。三叔也觉得对不住娃,出手太猛,让娃子丢人了,就悄悄地买了肉包给他赔不是。国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红红地冒着凶光,跳起来发疯似的指着三叔骂:“老三,我×你娘!×你……”在泼天野骂中,三叔的脸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颤着,两手发抖,那黑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到了也没有再动他一指头。

当天夜里,国又偷偷地跑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经干到头了。就在那天下午,辛向东当上了司令。辛向东冷冷地说:“你被开除了。”更可气的是同学们都不理他,姜惠惠看见他就像看见狗一样,朝地上恶恶地吐唾沫!国独自一个孤孤地在操场上转了半夜,觉得实在没脸在学校混了,就连夜卷了铺盖。临走时,他在姜惠惠的宿舍门前站了很长时间……

国自此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一直闷闷不乐。他回村后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饭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墙,见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说话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给三叔个屁股,不管三叔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病好后,国更是很少说话。他常常一个人跑到河坡里,静静地躺在树荫下,两眼望天儿。河坡里有一丛一丛的芦苇,芦苇挑着天边那火烧的云儿,云儿一会儿狗样,一会儿马样,一会儿又狮头样,夕阳西下时荡一坡霞血,风摇羽红。倏而,金色的“叫吱吱”从羽红的苇荡里钻出来,射天而去,而后又笔直地跌进苇荡,化得无影无踪。看着看着,国眼前就幻出了姜惠惠的影子。穿红格格衫的姜惠惠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噘着肉嘟嘟的小嘴儿,两只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李治国呀,李治国,没想到你这么不坚定!……接着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觉得是三叔毁了他的初恋,也毁了他的前程。三叔当着他恋人的面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也给了他永远洗刷不尽的耻辱!三叔不是人,是猪是狗是马是驴!若不是三叔,惠惠会跟他好的。他最喜欢惠惠叫他“司令”,那一声甜甜软软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荡神移。若不是三叔,他们将双双走进新的生活,那是一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埋在这无边的黄土地里,再也没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国就心潮澎湃,万念俱灰,在坡里打着滚儿,像狼一样地嚎叫!

国就这样在河坡里一直躺到天黑,嘴里噙根草棍棍儿,一动也不动。天黑时,四婶家的二妞就跑来叫他吃饭。二妞每次都给他带一个熟鸡蛋,亲亲地叫着“国哥”,剥了给他吃。国嘴里吃着鸡蛋,仍然不动。二妞在他身边坐下,他也不说话,愣愣的。二妞说:“该割豆了。”他就说:“该了。”二妞说:“天短了。”他说:“短了。”二妞说:“夜里狗叫得厉害。”他不吭。二妞说:“梅姑生了个妞。”他还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来,说:“国哥,吃饭吧,俺娘叫喊你吃饭呢。”国就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里总晃着姜惠惠……

后来二妞嫁了个煤矿工,是哭着走的。临出嫁那天,国去帮着抬嫁妆,二妞眼红红地说:“国哥,俺走了。”国淡淡地说:“喜事,走吧。”二妞再没说什么。国也不觉,仍想着姜惠惠。

在这段时间里,国情迷姜惠惠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姜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样在他的梦中升起,引他做了许多傻事……然而,恰恰在这段时间里,革命同学姜惠惠已与革命同学辛向东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后,国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紧的。当上司令的革命同学辛向东,由于武斗中打死了人,被抓进了监狱。他在监狱里关了一年,然后被拉到县城西关的乱葬岗枪毙了!辛向东着实红火了几年,因此头上留下了一个血红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学姜惠惠被流弹打中了大腿,成了瘫痪。后来终日坐在县城的十字街口卖烤红薯。国买过她的烤红薯。国感情十分复杂地站在她的烤炉前,问她烤红薯多少钱一斤?以期唤起“革命”的回忆。姜惠惠抬头看看他,说一毛五一斤,你买么?看来彼此已不认识了。于是国买了一块烤红薯。

再后,在一次一次的考察中,关于“文化革命中的表现”这一栏,国都填得十分清白。笔走龙蛇,签名自然潇洒。而后在一级一级的组织部门顺利过关。

按说这一栏应该归功于三叔。可国还是恨三叔,恨那当街一耳光的耻辱。

自那一巴掌后,三叔一直觉得对不住国。他见国终日闷闷的,话也不说,就赶紧张罗着给国说媳妇。私下里说了几家。人家一打听,是个没爹没娘没房子的主儿,连面都不见。这一弄,三叔更觉得对不住国。于是就偷偷地往公社书记那里送了礼,想给国谋个事做。三叔头一回掂去了五斤香油,公社书记大老王脸一沉说:“干啥?这是干啥?有事儿说事儿,掂回去掂回去!”三叔嘿嘿笑着:“没啥事儿,没事儿,坐坐。”坐了一时,大老王又问:“有事儿?”三叔说:“没事儿。东西是队里打的,给领导尝尝。”大老王手一挥,说:“掂回去,掂回去。”话是说了,三叔却没有掂回去。第二次,三叔又扛去了一篓红柿。红柿是刚从树上摘的,一个照一个,很鲜。三叔把篓子往桌下一推,依旧坐着。大老王看了他一眼,说:“弄啥哩?!有事儿?”三叔说:“也没啥事儿,坐坐。”大老王是个爽快人,粗粗地骂道:“老黑,有事说事,没事你一趟一趟干 [求] 哩?!说吧。”三叔吞吞吐吐地说:“……村里有个娃,没爹没娘,连个媳妇也找不下,看能不能给他瞅个事儿做?”接着,三叔又说,“娃子中学毕业,精灵哩。”大老王沉吟片刻,问:“跟你有啥亲戚?”三叔说:“论说也没啥亲戚,一李家。娃子没爹没娘,不能不管哪。”大老王猛吸两口烟,挠挠头说:“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吧。”三叔忙起身说:“不忙,不忙。”第三次,三叔又掂去了两瓶“宝丰大曲”。三叔把酒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吸烟。坐了有一个时辰了,大老王说:“这样吧,公社缺个通讯员,叫这娃子来试试。试用期三个月,中了就叫他干。”三叔喜喜地说;“明儿我领来你看看,一试就中。”出了门,三叔说:“×你妈,到底应了。”

那时候,国正躺在玉米棵棵里发愣呢。他常常回忆在县城里上学的日子,那日子像流水一样,眨眨眼就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他让一个个女同学在他眼前排队,终了还是觉得姜惠惠好……而跟前却是一坡一坡的黄土地,像是一世也走不出的黄土地。日头爷缓缓地转着,像磨一样转着,周围像死了一般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偶尔,风从玉米田里刮过,叶子“沙沙”地响着,有了一点喧闹,过后又是无休无止的沉寂。国抖抖脚上的烂鞋,把脸埋在土窝窝里,痛哭。

三叔回村后到处找国,最后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他。三叔说:“国,起,起,我给你找了个事儿做。”国仍然不理三叔,好半天才冷冷地说:“啥事儿?”三叔说:“我给书记说了,叫你上公社当通讯员。你干不干?”国愣了,慢慢坐起来,望着三叔,一时竟无话可说……三叔也不争礼,眼一酸说:“中中,只要你娃子愿干。”

第二天早上,三叔去叫国,国突然说:“我不去了。”三叔慌了,问:“咋啦?又咋啦?!”国不说,再问也不说,又是闷闷的。三叔忙让四婶去问,四婶好说歹说才问出缘由。国吞吞吐吐地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出门净丢人!”三叔在门口站着,一听这话就说:“鳖儿,现置也来不及呀!你说穿啥,我给你借。”国自然不说,也没脸说。三叔急躁躁的,一蹦子蹿出去,挨家挨户去借,进门就说:“国去公社了,出门是咱村的脸面,这会儿连件出门衣裳都没有,现置来不及,有啥好衣裳借国一件穿穿。”三叔一连跑了六家,借了几件,不是长了,就是短了,国相不中。最后,还是把复员兵二贵的军上衣借来了,国总算出了门。

那时绿军衣是最时髦也最不惹眼的衣裳。国穿着二贵的绿军衣跟三叔到公社去了。公社離大李庄九里地,一路上三叔再没嘱咐什么,也没讲给大老王送礼的事儿,只颠颠地头前走。到了公社,大老王看小伙个头高高的,一脸的精明,穿得也干干净净的,很满意地点点头说:“留下吧。”国就这样留下了。

三叔走时,国喉咙一热,好久才叫了一声:“三叔——”他似乎想说一点什么,三叔没容他说,就弓着腰去了。

国在公社,名义上是公社通讯员,实际上是大老王的跟班儿。除了骑车到各村通知开会以外,他几乎整天跟着大老王。国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是扫过公社大院,然后把水烧开,茶瓶灌满,接着给大老王打上洗脸水,包括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待书记起床后,去倒夜壶。倒夜壶时国隐隐地感到屈辱,夜壶的尿臊味伴着国的屈辱,走那么一小段路就淡散了。一个月三十块钱,那时,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国忍了。白天里,国常跟大老王到各村去检查工作,自然是走哪儿吃哪儿,有酒有肉。有时大老王去县里开会也带上他,到了县委逢人就说:“这是我的通讯员,小伙很能干。”大老王工作很有魄力,为人也极为豪爽,走到哪里都是中心,国跟着他尝到了许多甜头。渐渐地,国的天地大了,认识人越来越多,视野也跟着开阔了。他很快地了解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日后都是有用的。国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把公社书记的生活习惯摸透了。大老王有三大:个子大,嗓门大,烟瘾大。所以国兜里常常揣两包香烟,一包好的,一包孬的。那好烟是给大老王预备的,一旦大老王没烟吸了,国就把那包好烟拿出来,书记“×!”一声,揭开就吸。此后大老王喝酒,也带上他,有了什么好处也总有国一份。书记是外乡人,光身一人住在公社大院里。他老婆每年只来两次,春上一次,秋后一次。那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女人每次来总是只住三天,给书记拆洗拆洗被褥,而后又挎着小包袱默默地去了。书记常年不回去,吃住都在公社大院里,工作起来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常年不回去的书记还有个晚睡早起的习惯,国感觉到这习惯是有缘由的,国自然不问,只每晚早早地打两瓶开水放到书记屋里,而后就不再去了。第二天早上,国听大老王那一声响亮的咳嗽。没有咳嗽声他就不动,直到听见大老王的咳嗽声,他才把洗脸水端过去。日后,大老王曾十分感慨地对人说:“知我者,国也!”

严格地说,国的政治生涯是从公社大院开始的。公社院里人不多,人事关系却错综复杂。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内里却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息。从公社直接与县上有联系的有六条线,而且起码挂到副县长这一级。公社大院本身却又较为明朗地存在着三股势力。公社副书记老胡和武装部长老张是一股势力;公社主任老苗与党委委员老黄是一股势力;以大老王为首的又是一股势力。三股势力虽各有所长,却存在着明显的优劣。老胡和老张是军队转业干部,为人严谨却不善言辞,在关键时候说不出道理来;老苗和老黄是本地干部,土生土长惨淡经营,却又缺乏领导魄力,因此很难统揽全局;大老王为人粗率,不拘小节,却粗中有细,能说能讲,人往台上一站声若洪钟,发怒时,那目光从脸上扫过去,是很有威严的。大老王有时甚至很霸道,骂起人来狗血淋头!第二天见了却又笑眯眯地喊住人家:“过来,过来。我这人屌脾气,你别计较……”说了就了,该骂还骂。公社每次开党委会,三股势力都有一番小小的较量。公社书记大老王每每像铁塔一样坐在那里,听委员们一个一个发言。那发言有时很激烈,他却从不插话,只一支接一支吸烟。待人们都讲完了,他的目光威严地扫过会场。目光的接触是一种心理素质的反映,当他的目光扫过人脸的时候,没有人能接住这种目光,所有的公社干部都无法承受这种目光,躲。于是大老王就说:“同志们讲得很好,现在我总结几句……”这所谓的“总结”完全是按照他的意图讲的,讲完就散会。这“总结”自然就成了党委会的决议。

在这段时间里,国沉湎在这种人与人的“艺术”之中。他细心地观察了公社大院里的每个人,每件事,在人与人、事与事之间作出比较和分析,然后悄悄地作出自己的判断。他仅仅是临时工,自然是没有发言权的。但这种静静的旁观使他在潜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游刃有余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于日后,那更不必说。国很少回村去,村庄也离他越来越远了,小伙的目光已转向未来。

一天,三叔突然来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门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时才见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边,很为难地说:“国,你看,你看……那军衣是借二贵的,二贵明儿要相亲了,想用。你看,你看……”国一直以为这件绿军装给他带来了好处。国穿着这件绿军衣在公社院里显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里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体面。那时他已有了工资,可以置衣裳的,但国不想还了。国红着脸说:“三叔……”往下他就不说了。三叔像欠了账似的,嗫嗫地望着国说:“你看,你看……”国说:“我天天在公社院里转,人前人后的,你看……”三叔脸上的皱纹像枯树皮一样抽搐着,咝咝地说:“二贵相亲呢。相亲也是大事,你看……”国还是不脱。国说:“这样吧,也不叫你作难。”国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十块钱来,递给三叔:“让二贵再买一件,买件好的……”三叔再没话说了,叹口气,就佝着腰走了。

为这件绿军衣,三叔回村后跟二贵吵了一架。二贵不要钱,非要军衣不可,他全指望穿军衣去赢得姑娘的心呢。于是三叔只好再去给他借,求爷爷告奶奶地跑了好几家,才借来了一件旧的……此后二贵的亲事没说成,一家人都恼三叔,骂得很难听。三叔有苦说不出,只好认了。

国当然不知道,仍很神气地穿着那件绿军衣,在公社大院里晃来晃去。

国的转机牵涉着公社大院的一件隐私。

那是个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里,国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慌乱,有一刻,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九月初六是个不祥的日子。这天,大老王到县里开会去了,会要开七天,所以没有带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县里就来人了,来了两个,公社大院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先是常委们一个个被叫去谈话,接着是委员和一般干部。去的人都很严肃,出来时有人笑着,有人却沉着脸,眼里藏着神秘。尔后便是纷乱地走动,极秘密地进行串联,到处都是窃窃的私语声。

当天晚上,武装部长老张突然走进了国的房间。老张坐在床边上,很亲热地说:“国,你今年多大了?”国说:“二十啦。”老张说:“你愿不愿当兵哇?你要想当兵,我今年保证把你送走。”国很想出去闯闯,也知道征兵时武装部长是极有权的,于是就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可说着说着,老张就严肃起来了。老张说:“国,我告诉你,老王不行了。这人作风不正,你要揭发他的问题呀!组织上已经派人来了,这回就看你的表現了!那些事儿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说完,老张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国,就走出去了。

接着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说:“国呀,咱都是本乡本土的,亲不亲一乡人嘛。人家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还得在这儿混哪。日子长着哪,一根线扯不断。你还只是个临时工哇!……”国一听就慌了。“临时工”三个字一下子就钉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说的是理。本乡本土的,人家说走就走了,他一个临时工往哪儿去呢?国忙说:“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轻,不晓事,你多说呀。”老苗说:“没啥,没啥。本乡的娃子么,和尚不亲帽儿亲,啊?”接着,老苗悄悄地说:“最近听到风声了吧?县委组织部来人了,调查老王的问题。鳖儿犯事了!这人道德败坏,又整日里压制人……”国头上出了一层细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说:“不要怕么,要敢于揭发。年轻人要坚持原则,你是最了解情况的证人,可得说呀!”

而后来找他的是公社的妇联主任马春妮。马春妮是公社副书记老胡的老婆,为人很泼,两只薄片子嘴刀似的,一进门就说:

“国,老胡叫我来看看你。老胡说了,你年龄不小了,叫我操心给你说个好媒。请放心了,这大鲤鱼我吃了。娘那脚,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鹅娃儿笋那浪货明铺夜盖的谁不知?那浪货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里跑谁不知?你得说你不说可不中你不说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里了。反国(戈)一击吧!‘鹅娃儿笋那浪货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泪……”

国蒙了。他像掉进了一口黑瘆瘆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层一层地包围着他,仿佛要把他挤成肉酱!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里是非常孤单的。没有人能够帮助他,谁也不能帮助他。他必须独自作出决定。极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得想喊一声娘,我的亲娘哟!

多年之后,他仍然不明白。

五年后,一纸公文下来,国当上了副乡长。

在这五年里,大老王把他带进了一个更为窄小又更为广阔的天地。国跟着大老王进入了县城较高层的政治生活圈子。在这个生活圈子里,国学到了更多的不为常人所知的东西。在这里,他知道了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知道哪些地方是能去的,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這生活使他兴奋,也使他感到危机四伏……

在县里,国先是在县委招待所当了两年合同工。乡下人到城里来,自然是被人瞧不起的。国就拼命干活,一句闲话也不说,也从不给大老王找麻烦。临来时,大老王曾严厉地告诫过他,大老王说:“国,我让你来,是看你原则问题不含糊,是个苗子。这是组织上的培养,不是个人的事,知道么?”所以,在公开的场合,大老王一直对国很严厉。然而,私下里,大老王却对国一直十分关照,有时候开会开到半夜还绕到他那里坐坐,摸摸被子薄不薄,待他像小弟弟一样。日子久子,知道城里人事关系复杂,于是国学会了隐藏,隐藏是一门很高超的艺术,脸上空空的,胸中却包罗万象。笑的时候也许正是不想笑的时候,不笑的时候也许正应该开怀大笑。谁能把脸变成机器呢?国正做着这种努力。不痛快的时候,他也曾关上门掉几滴眼泪。可出了门,他就对自己说:“娃子,笑吧。在城里不好混,你笑吧。”于是就笑了。大老王知道国的嘴严,有时也跑到他那儿发几句牢骚。有一次,大老王感慨地说:“国呀,这届官不好做呀!”国说:“有啥不好做的?论你的能力,当县委书记都行!”大老王的脸立时沉下来了,喝道:“胡说!”国愣了,问:“私下也不能说呀?”大老王严肃地说:“私下也不能说。这是组织上的事!”过一会儿,大老王站起来,敲着国的头说:“国呀,你个屌国呀,猴儿一样!”大老王笑了,国也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国很快转成了国家干部,入了党。事隔不久,大老王又把他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临行前,国带了两瓶好酒去看大老王,那酒是在县委招待所买的平价茅台,是一般人舍不得喝的,整整花费了国两个月的工资。可大老王看见酒就火了,当着客人的面狠狠把他熊了一顿!大老王骂道:

“屌!谁教你的?你给我说谁教你的?你是党员么?我开除你的党籍!屌毛灰,你拿两瓶酒来,你当你还是农民娃子呢?你是干部!组织上考虑的事儿两瓶酒就解决了?掂回去!……”国含着两眼泪,一句话也不敢说,乖乖地把酒掂回去了。当天夜里,大老王敲开了国的门,拍着他的肩膀说:“国呀,骂了你,你不服是不是?”国勾着头一声不吭。大老王叹口气说:“送你上学的事是县委常委集体研究的,不是哪个人的事。就是我让你去,也代表组织嘛,不要瞎胡想。”过了一会儿,大老王说:“国呀,你还年轻哇。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还是看工作呀!……”而后,大老王手一挥说:“好了,好了。屌国,喝一杯,为你送行!”大老王掂出一瓶酒来,倒在两个茶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国也默默地把酒喝了……

国在省委党校里学习了两年,轻轻松松地弄到了一张大专文凭。那时候,上头正提倡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一张大专文凭是十分金贵的。而这时大老王恰好当上了县委书记。于是一纸公文下来,国又回到了出发地王集,当上了王集乡副乡长。

回王集的当天,国很想回村去看看,五年了,他越走越远,乡情却越来越重。他常常回忆起早年吃奶时的情景,那些裸露着的乡下女人的奶子经过想象的渲染,一个个肥满丰腴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夜梦里,他的嘴前总晃着一个个黑葡萄般的“奶豆儿”,他用手去抓,抓了这个,又抓那个;吮了这个,又吮那个……国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了。离村只有九里路,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可他又觉得他是副乡长了,有点身份了,不说衣锦还乡,这多年没回去,是不是该买点啥?该买的,他觉得该买。乡人们待他不错,既然回去了,就该买些礼物才是。

国匆匆出了乡政府大院,可走着走着,他又站住了。不是没什么可买,这些年镇上变化很大,很热闹,卖东西的铺子很多,各样货色都齐全……而是没法买。国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回去一趟,三叔那里得去,四叔那里也得去,还有七叔八叔,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爷七爷八爷,还有一群的婶一群的嫂……他欠的不是一个人的债,一个人的情好还,他欠的是一村人的养育之恩。若回村去,人们见了他会说:“国,你忘了么,你吃过我的奶呀!”“国,你当赤肚孩儿时怎样怎样……”“国,你上学那年怎样怎样……”国怕了,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去买礼物。这些年他挣钱不多,县城里人事关系重,他的工资大多都花在交往上了。而一个堂堂的副乡长,又怎能空手回去呢?人们会耻笑他的。

国站在街口上,耳听着周围那些热热闹闹的叫卖声,迟疑了半晌才说:应个人老不容易呀。缓缓吧,缓缓。

第二天,一位本地的乡干部问他:“李乡长,咋不回家看看哪?”国随口说:“家里没人了。”可过后他又问自己:家里没人了么?乡人们待你这么好,他们不是人么?你是没爹没娘不假,可你从小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呀!……国突然感到了恐怖,从未有过的恐怖。他欠了那么多人情债,怎么还呢?用什么去还呢?无法偿还哪,无法偿还!他在乡里工作,总是要见乡人的,见了面又怎么说?

此后,国曾想等化肥、柴油指标下来了再回去。那时,他可以给乡人们多弄些化肥、柴油票。乡下缺这些东西,捎回去让三叔给大伙分分,也算有个交代了。然而,等化肥、柴油指标下来的时候,县上乡里又有很多人来找他。有的人拿着县里领导写的条子,有的人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不给,这么一弄,手里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那些天,国的怨气特别大,一时恨乡长太揽权,给他的化肥、柴油指标太少;一时又埋怨乡人们不来找他,要早早来人缠着他要,也不会到这一步。再后,国把所剩很少的化肥、柴油票撕了,他说:“去他娘的吧!”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国很想回去,却没有回去。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突然看见了四婶。四婶到镇上卖猪来了,一双小脚仄歪歪地拧着,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四婶老多了,苍苍白发在风中散着,走着还与车上的猪说着话儿,那猪直直地在车上站着,一个劲地吼叫!这一刻,国紧走了几步,很想跑过去帮帮四婶。可他却拐到一个巷子里去了。他在巷子里转过脸去,背对着路口吸了一支烟,待猪的吼叫声渐远的时候,他才走出来。国心神不定地走回乡政府,一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像偷了人家似的。有好几次,他跑出乡政府大院,远远地望着生猪收购站。四婶的架子车就在收购站门口放着,四婶正坐在车杆上啃干馍呢,那饼一定很硬,四婶很艰难地吞咽着,像老牛倒沫似的反复咀嚼。假如国走过去说几句话,四婶就不用排队了。可国默默地站着,掉了两眼泪,却没有过去。国又怏怏地走回乡政府大院,他心里明白,他怕见四婶,为什么怕呢?那又是说不清的。

又有一次,乡里要开各村的干部会。国知道三叔要来,就借口上县里开会躲出去了。会后,他问有人找他没有?人们说没有。国怅怅的,再没说什么。国心里是想见三叔的,可又怕见三叔,怕见大李庄的任何人。要是见了面,三叔问他:“娃子,离家这么近,咋就不回去呢?”他说什么,怎么说?要知道,在他们眼里,他永远是黄土小儿呀!黄土小儿,黄土小儿,黄土小儿……

躲是躲不过去的。好在国碰上的是二妞,嫁出村去的二妞。在街上,他看见一个女人袅袅婷婷地从出租车里走出来,烫着波浪长发,身上香喷喷的,也拎着洋包。这女人叫他“国哥”,他愣愣地站住了,不晓得这漂亮女人是谁。漂亮女人说:“我是二妞呀。”国“呀”了一声:“二妞?”二妞笑着说:“俺那死货承包了个矿……”往下的话,国听不见了。国没想到二妞竟是这样的出众!他想,人富了,也就显得漂亮了。二妞出嫁时他帮着抬过嫁妆,二妞是哭着走的,现在人家笑着回来了。这才叫衣锦还乡。二妞带了好多礼物,还雇了车,漂亮得叫人不敢看,国觉得那“咔咔”的皮鞋声就像踩在他的心上!他知道二妞要回村去,于是就生怕二妞问他回去不?好在二妞没问,他算是又躲过去了。心里却很不平静。待二妞走过去的时候,国闻到了一股烟煤的气味,大唐沟的煤!这才稍稍好受些。

国试图修改他的记忆。他悄悄地对自己说:乡人们对他也不是那么好,那时候他也常常挨饿。冬天里,人家都有爹有娘有人管,他没人管,常常饿得去地里扒红薯。有时候也在烟炕里住,大雪天,抱一捆干草睡,冻得他浑身打哆嗦……但另一种声音仿佛来自天庭,那声音说:国,拍拍良心吧,拍拍你的良心!不回去也罢了,怎能这样想呢?天理不容啊!你光肚肚儿从娘肚里爬出来,娘就死了,你没有一个亲人,姥姥舅舅都不管你!你是怎么长大的?你说呀,你是怎么长大的?!你该回去的,国,你该回去呀……国又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解释说:我也想回去呀,我早就想回去。可我怎么回去呢,回去说什么呢?那么多的乡邻,哪家该去,哪家不去呢?都欠人家的情啊,都欠……

国没有回去。

国是带着计划生育小分队回村的。

那年冬天,王集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受到了县里的严厉批评。县委书记大老王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点了王集乡的名,并当场撤销了乡党委副书记老黄的职务。王集乡的干部一个个像龟孙子似的耷拉着头,而后扛着“黑旗”回乡。

自从在县里挨了批评,乡长老苗回到王集就集中全乡的干部大搞计划生育。老苗挨了大老王的熊,就把气撒在国身上,让国主抓计划生育工作。老苗不但让国负责计划生育工作,还把大李庄定为“钉子”村。让国亲自带人到大李庄搞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是得罪人的事,一般都是这村的干部到那村去,可老苗偏偏让国回大李庄,国一咬牙认了。

国知道农村的计划生育难搞,也知道撤老黄的职有点冤。老黄为搞好计划生育做了不少的工作。他整天带人到各村去宣讲政策,还组织人画了许多人口暴涨的图表、宣传画到各村去展览,甚至还借了—部“幻灯机”挨村去放。眼熬烂了,喉咙喊哑了,可乡下人就是不听这一套,该生还生。在无数个没有灯光的夜晚,乡人们看了老黄搞的计划生育宣传幻灯后,仍去做那繁衍后代的事。老黄没撤职前已扣去了好几个月的奖金,他曾在一个村民大会上可怜巴巴地对乡人说:“老少爷们儿,我的衣食父母哇,我的爷!别再生了……我作揖了,我给你作揖了!”乡人们听了竟哄堂大笑……所以,临回村时,国对自己说:“你得狠哪,国,你得狠!”

国回村当天就召集全村人开会。一听是计划生育的事,队干部们全都缩缩地不肯靠前。国亲自在大喇叭上喊了三遍,村人们都迟迟不来,一直等到半晌午的时候,场院里才稀稀拉拉来了些人。天冷了,人们像雀儿样地搐着,东一片,西一片。他多年没有回来了,不承想乡人们还是穿得这样褴褛。他听见散乱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说:“那不是国么?国回来了……”他不敢再往下看,闭上眼,吸一口气,炸声喊道:“老少爷们儿,计划生育是国策,别以为我回来了就能躲过去。天王老子亲爹亲娘也不中!这回可是动真的哩!该上环上环,该结扎结扎!违反政策的,该罚多少拿多少。有钱出钱,没钱抬东西扒房子。话说了,明天中午十点钟以前必须见人!要是不来人,别怪乡里干部不客气……”国讲完了,默然地望着三叔,示意三叔也说几句。三叔更加的老相了,枯树根似的在那儿蹲着。国看了他好几次,他才站起来,诺诺地说:“国回来了……该咋就咋吧……别、别太那个了。好赖自己爷们儿给国个脸气……”国最怕说“脸气”,一说到脸面国心里火烧火燎的!他立时沉下脸来,厉声说:“老三,看什么脸面?谁的脸面也不看!政策就是政策。我再说一遍:明天中午十点钟以前……”三叔哑了,三叔没想到国会熊自己!就木木地蹲下来,再也不说话了。国也没想到他竟然敢训三叔,一时也愣了……

第二天上午,国领着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在大李庄学校里等着。学校放假了,专门腾出了一个教室供检查用。国在校园里扼杀了任何记忆,他不敢看那些破烂的教室和课桌,他站在院子里,两手背着,把目光射向遥远的蓝天……十点钟到了,没有一个人来检查,谁也不来。

冷风嗖嗖地刮着,遮天的黄尘一阵阵荡来,似要把人埋了。国心里打鼓了,国说:“这一炮得打响啊!老天爷,这一炮要是打不响,往下就完了。”

等到十点半的时候,国不再等了,他带着小分队挨家挨户去查。头一户违反政策的是二贵家。国领人到了二贵家,可二贵家一个人也没有。二贵跑了,二贵家女人也跑了。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三块破砖头支着一个土炕,扒住窗户往屋里一看,屋子里也空空荡荡的。二贵精呢,二贵把值钱东西都转移出去了……國在院里转了一圈,心说:怎么办?这是头一户啊!头一户治不住,往下还怎么进行呢?国心一横说:“去,把他娘叫来!”队干部们都怕得罪人,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了。终于,二贵娘来了。二贵娘就是七婶。七婶挪着一双小脚,腰里束着个破围腰,两手像鸡爪似的抖着,一进院就苦着脸说:“孩儿是我养的,可分家了呀,俺分家了呀。”国眼盯着七婶头上的一缕沾有柴草的白发,说:“分家了也是你孩儿!昨天开会叫到学校里去检查,为啥不照面?!”七婶流着泪说:“我有啥法儿哩?娃大了,我有啥法儿哩?”国火了:“你没法儿是不是?”随即大手一挥,“这院里的树,统统给我砍了!”

于是国亲自坐镇指挥,命令小分队的人全都上去砍树。院里有几十棵桐树呢,全都一把多粗了。那斧子一声声响着,就像砍在七婶的心上……“咔嚓”一声,第一棵树放倒了,紧接着又是第二棵……这时,村街里已围了很多人看,人们默默地站着,谁也不敢吭声……国的脸像铁板一样绷着,谁也不看,两眼死死地盯着村外那片黄土地……七婶先是站着,眼看他们真要砍树,七婶“扑咚”一声跪下了,七婶跪在当院里,呜呜地哭着说:“乡长,李乡长,我去叫,我去把人给你叫回来中不中?爷呀!李乡长哟,饶俺吧!我去叫人中不中?……”

那一声“爷呀!”似五雷轰顶!国颤抖了,心在淌血!国心里说:李治国,你个王八蛋!你不能好好说么?你看看七婶,你敢看七婶么?你吃过七婶的奶呀!你的牙痕还在七婶的奶头上印着哪!七婶这么大年纪了,她给你下跪呀!她跪在你的面前,一声声叫你乡长,叫你爷哪!你要是个人,你要还有一点人味,你就跪下去,你跪下去把老人扶起来,给她擦擦眼里的泪……这一刻,国的心都要碎了,可他依旧漠然地站着,仅仅说了声:“停住。”而后,国背对着七婶,冷冷地说:“天黑之前,你把人给我找回来。”

四周一片寂静。国寒着脸走出了院子。围观的村人们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一个个怯怯地往后缩。国感觉到了村人们的敬畏,那敬畏自然是他六亲不认的结果。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黄土小儿了,再也不是了。

国进的第二家是麦国家。麦国家女人是又怀了孕的。她已生了三胎了,地上爬一个,怀里抱一个,还要生。麦国家女人听信儿就跑了。麦国没跑。麦国会木匠手艺,正在家给人家打家具呢。他见国先是笑笑,见国没笑,也就不敢笑了。麦国的手十分粗大,手掌像锯齿似的崩了许多血口子。他很笨拙地拿烟敬国,国自然不吸,脸黑煞煞的,他就那么一直举着。国指使人抬东西的时候,麦国说:“国,总不能叫我饿死吧?”国一听就火了,声音也变得像锯齿似的:“就是叫饿死你哩!为啥说叫饿死你哩?因为你屡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叫饿死你哩!为啥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就叫饿死你哩?因为粮食不够吃你还一个劲儿生!你看看你这个家,破破烂烂的,像啥?你告我吧,你就说我说了,叫饿死你哩!”麦国翻翻眼,不敢再吭了。往下,他哀求道:“我叫她回来,我一准叫她回来……爷们儿,这是给人家打的家具吔!你拉走了,我用啥赔人家呢?乡长,乡长……”国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麦国就转着圈跟着求他,说,宽两天吧,再宽两天吧,人已跑了,得给个叫的时间哪……倏而,国站住了,他听到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像麦芒儿似的堵住了国的喉咙……那是三爷的咳嗽声。他不知道里屋还有人,可三爷在里屋躺着呢!三奶奶已经死了,三爷也老得不会动了。那么,三爷一定是听到了他说的关于“饿死你”的理论……这话当然是吓唬麦国的,当然是胡说,可他不知道三爷就在里屋躺着呢!三爷,三爷,三爷……问问天?问问地?问问风?问问雨?在三爷面前你能说这样的话么……国胸中立时烧起了一篷大火!他的心在火里一瓣儿一瓣儿煎着,他的肝在火里一页页烤着,他的五脏六腑都化成了灰烬!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但是,国咬紧牙关,仍然冷冰冰地说:“一天!把人叫回来,还你东西。”

三天,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大李庄的计划生育工作奇迹般地结束了。国胜利了。他的方法又很快地推广到全乡,在一个冬天里,王集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一跃而成为全县第一名,于是黑旗换成了红旗。

然而,国却是偷偷离开大李庄的。临走前,国以为三叔会骂他一声“王八蛋!”村人们会用唾沫唾他!可三叔没有骂,三叔默默地,一村人都默默的……

第二年春上,国当上了乡长。

当上乡长了,可国却无法面对乡人,更无法面对自己。每当夜深人静时,拷问就开始了……

他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对的。面对国家的时候你是对的。你是乡长,你必须这样做。不这样人口就降不下来,不这样人口就会产生大爆炸,国家会越来越穷,到时候大家都会没饭吃。而且你仅仅是一个齿轮,国家才是机器,一个齿轮是无法转动国家机器的,只有随机器转动。机器对齿轮下达的每一道指令都是绝对正确的,不容有丝毫的迟疑。当整个机器开动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齿轮能停止转动吗?

那么,在方式方法上,并没人要求你这样做。是你自己要这样做的。在王集乡,你采取了极端的形式,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譬如,像老黄那样,甚至比老黄更耐心地去做工作,说服他们。难道你不该比老黄更耐心更细致么?

没有更好的方法。你比老黄更了解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乡人们有自己的道理。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们没有更多的盼头,唯一的就是生娃。如果你还在乡下,你也会和他们一样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乐趣吗?你无法改变他们,尤其是短期内你无法改变他们。乡下人不怕吃苦,他们要的是传宗接代,生生不息。乡下人也不考虑村子以外的事体,他们在极狭小的范围里劳作,不晓得什么叫人满为患。在这里,当他们还扛着锄头下地的时候,你无法让他们明白计划生育的好处。克服愚昧是需要时间的,那需要很多人一天天一年年的努力。任务是紧迫的,你没有说服他们的时间。即使有时间,你也无法说服他们。你没有这种力量。你仅仅是一个黄土小儿,假如没有乡长的框子,在他们眼里你永远是黄土小儿。方法不是最重要的,你仅仅使用了乡长的权力。

那么,这样做是不是太残酷了?

是残酷。既然不能说服,就必须强迫。柿子长在树上,柿子还没有熟,可你不能等了,你不能等熟了再摘,熟了就会掉在地上,就会烂掉,你只能在它还长的时候摘,你把涩柿子拧下来,放在罐子里捂、熏,蒸……然后拿出来就能吃了。这也是一种强迫。可你必须强迫,没有强迫,就沒有果实。

政策是不容许使用强迫手段的,政策要求说服。可工作起来就顾不上这么多了。老黄按照政策使用说服的方法,可老黄被撤职了,成了一个废齿轮。你采用了极端措施,于是你成功了,当上了乡长。难道老黄的教训不该吸取么?

但是,良心,良心哪?

乡亲们待你恩重如山,你怎么能下得去手呢?你欠下了那么多的人情债,你该还的,可你没有还。你也知道无法偿还。那就该好好地待他们,好好给他们讲道理。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从村东磕到村西,一家一家地给人下跪。你看见了,你什么都看见了,你看见他们屋里放着你用过的小木碗,看见了你盖过的破被子,看见了你藏过身的草垛……可是,你却变本加厉地对待乡人,你吓唬他们,威逼他们,断人家的香火,你是有罪的呀,你罪上加罪!

你没有私欲么?你有。你当了副乡长了,你又想当乡长。你看不起老苗老胡老黄,你想干出成绩来,想一鸣惊人。这还不算哪,这还不算。你一直害怕见乡人,你不敢面对乡人的眼睛。在你内心深处藏着恐惧,对乡人欠债的恐惧。你怕人家说你忘恩负义,总想摆脱“黄土小儿”的压迫。于是你变压迫为压迫,用权力的大坎拦住了漫无边际的乡情……你没有为乡人办任何事情。你办的头一件事就是回去搞计划生育。搞计划生育时你扼杀了你的过去,扼杀了乡人对你的期待,你可以说你是为了国家、民族、乡人,你不得不这样做。可是……

你得到了什么?不错,你得到了乡长的职位。可你却失去了最最要紧的东西,你切断了你的根。你再也无脸回大李庄了,再也无颜见乡亲父老了。你吓唬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人吭一声,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纵然到了这时候,他们也没有提起你的过去。可你害怕这沉默,心里怕。你硬撑着搞了,你六亲不认,可你的心在淌血!你把血吞下去,却无法吐出来。你成了一个游魂,断了根的游魂。当了乡长了,人们眼热你嫉妒你,可你心里的痛苦向谁诉说呢?你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

你又见到了梅姑,用血肉之躯给你暖过身子的梅姑。你眼睁睁地看着梅姑被拽进了乡政府大院,那就是你的极端措施被推广后造成的。梅姑已被男人折磨得不像人样了。她像驴样地躺在地上打滚痛哭,凄然地号叫着……那时候你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你无动于衷吗?假如一切都还可以解释,对梅姑你又能說什么呢?梅姑做完手术后不敢回家,她怕男人揍她,就在乡政府的门口坐着哭……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去?为什么?你该跪下来请求梅姑的宽恕,用心去跪。你该说一声:“梅姑,原谅我吧。”纵是尽忠不能尽孝,你也该有句话的。可你没有啊!假如梅姑有知,会宽恕你么?

良心哪,良心……好好工作吧,好好工作。假如乡人能富起来,有了过好日子的一天,你的无情还可以得到宽恕,不然……

在乡政府大院里,国笑着应付日常事务,可他灵魂深处的拷问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无法承受那旷日持久的追索,更无法填补精神上的空白。他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会发疯的。于是他一连打了三次请调报告,又专门跑到城里去找县委书记大老王。大老王说:“干得好好的,动什么?”国恳求说:“我不能待在王集了,不能再在王集干了。王书记,你给我动动吧。”大老王听了,眯着眼说: “不行,服从分配!”国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此后,国却很快调出了王集,到县里当组织部副部长去了。

十一

国结婚了。

国是调到县城后的第二年结婚的。媒人是县委书记大老王。那姑娘长相一般,却有足够的时髦和足够的优越。她是一位副市级干部的女儿,人很浪漫又很现实,条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凭二要水平,这些国都不缺,于是浪漫就扑进了国的怀抱。

每当国和这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国就想起梅姑年轻时候的鲜艳。他觉得这艳妆浓抹连梅姑年轻时的小脚指头都抵不上!国更无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问国:“你喜欢维纳斯么?”国没好气地说:“我喜欢牛粪!”于是这姑娘就跳起来说:“太棒了,太棒了!”国心里说,“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时候,两人在大街上走着,这姑娘突然就背过脸去,手指着一群光脊梁的乡下汉说:“你看你看,乡里人太没教养了!”国恼了,他板着脸说:“乡下人怎么了?老子就是乡下人,不愿去 [求]!”那姑娘哭了,而后给国道歉,再不敢说这话。应该说,这“艳妆浓抹”在县城里还是很招人的,总有人跟着看。可国不适应,连那甜甜的普通话也觉得恶心。每次上街,国都梗着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着走着就把这姑娘甩下来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国,等等我呀……”国心里一直是不情愿的,他觉得他还能找中个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轻时那样的。不是假货。可他还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没有理由不接受。理由。

国没结婚前就与那姑娘干了那事儿。那时国还住在县委招待所里,那姑娘来了,刚认识不到半个月,那姑娘来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国的房间里扭着腰说:“李治国,来呀,你来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国心里说: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绵垫儿,那姑娘“咚”一声摔在床上,四肢弹动着叫道:“哎呀太棒了!”国最恨城里人说的这个“棒”字,就恶狠狠地扑上去了……过后,国心里说:“×他娘,假家伙!”可那姑娘却柔柔地说:“李治国,你真野呀,真野!”

国是结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马的,在街角上捡烟头吸的老马。国正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个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打得女人满脸是血……街上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却都在看热闹,没人管。这时,国看见老马冲过去了,老马扔了手里的烟头,像狼一样地扑上前去,神经兮兮地揪住那汉子:“你、你……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打人?”那汉子冷不防,一下子蒙了,忙松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马俯身去搀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脸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却一下子跳起来,指着老马骂道:“干你 [求] 事儿?俺两口打架干你 [求] 事儿?闲吃萝卜淡操心,流氓!”紧接着,那愣过神儿的野汉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马的眼镜打飞了!打着还骂着:“叫你管闲事!……”可怜的老马像狗一样地趴在地上,两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镜,边摸着嘴里还喃喃地说:“怎么会哪?怎么会哪……”惹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在这一瞬间,国心里存疑多年的疙瘩解开了。他明白梅姑为什么会喜欢老马了,他明白了。老马是很窝囊,但老马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国看见老马慢慢地爬起来了,脸上肿着一块青紫。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结婚请柬”递给老马,正式邀请老马参加他的婚礼。可“身份”阻止了他,身份。他摸了摸兜里揣的印有大红“喜”字的请柬,犹豫了一会儿,却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样说一句:老马算什么东西!可他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国的婚礼十分隆重。结婚这天,县委书记大老王是“月老”;市里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县里的更不用说,有些“身份”的全都跑来祝贺。人们衣冠楚楚,面带微笑,连婚礼仪式中的逗趣儿也是温文尔雅的。处处是身份,处处是等级和矜持。人们笑着,笑着,笑着。国也裹在西装里与人们握手、点头、微笑。女人“灿烂”地在人们眼前炫耀着她的服饰和高贵,不时“咯咯”地浪笑。而国却像是在梦里,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假的。在这些人中间,有冲着职务来的,有冲着关系来的,有冲着形式来的,当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职务”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有些人私下里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们全都笑着,像道具似的笑着,笑得很商品化。场面是很热烈的,一切应有尽有了。可这里唯一缺少的是亲情。没有亲情。乡人没有来,一个也没有来。国曾经想通知乡人,可他最终又打消了这念头。他没脸通知乡人,再说,这样的场合对乡人也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周围全是眼睛里标着“假货”的笑的招牌……

国觉得站在婚宴上与人频频敬酒的并不是他。这里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他的婚礼似乎应该是在乡间茅屋里举行的。那里有呜里哇啦的喇叭声;有铺着红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满红枣、柿子、花生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让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仪式;有乡汉们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婶婶嫂嫂拿腔作势的撺掇;还有那必须让新娘从上边踏过的豆秆火!狗娃们会蹦着大叫:“亲哪,再亲哪,野亲哪!狗×的你美了呀!”……可这里没有,这里只有杨市长、王书记、张部长、刘主任……

新婚之夜,国喝醉了。他坐在新房里的沙发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应该说,城里女人也是很能干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样白,各样东西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冰箱、电视,还有那立体声的音响都是城里女人带来的。城里女人竟还带来了床,很高级的席梦思床,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落地纱灯……他想,女人是跟他睡来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說一声“太棒了!”女人就是冲着这“棒”来的。女人带来了一切全是为了“棒”。这会儿女人正在外间的客厅里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际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对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费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说全是为了他。女人盼着他的职位再往上升一升。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后仍然安排了晚宴,独自去对付那些有职位的人了。女人的笑声不时从客厅里传来,带着一股很浓重的脂粉气。女人真能干哪,女人在拿烟、敬酒、布菜、卖笑的同时,还能旋风般地冲进里屋亲他一下,像贴“印花”似的贴了就走。可国不由得问自己:这是我的家么?这就是我的家么?

九点钟的时候,女人匆匆地走进来,匆匆地对他说:“外边有人找你,是个乡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发他走算了。”

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红着眼说:“那是我爹!”

女人诧异了,女人说:“你爹?你不是说家里没人了么?”

国心里想:我说过这话么?我啥时说过这话?他没再理女人,就摇晃着走出去了。

天黑下来了,外边下着蒙蒙小雨,雨线凉凉的,国顿时清醒了许多,就着窗口的灯光,国一下子就看见了三叔,三叔缩缩地在门口的雨地里蹲着,很老很小。

“三叔!”国热辣辣地叫了一声。

三叔凑凑地走过来,诺诺地叫道:“李部长……”

这一声叫得国无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说:“三叔,你打我的脸呢,三叔……”说着,国看周围没人,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三叔说:“……走了,也没个信儿。听乡里苗书记说你要办事了,乡人喜哩。得信儿晚了,乡人穷,一时也凑不出啥。这是你爹死后剩下那二百块钱,我给你捎来了。都说国做大官了,不讲俗礼了。乡人们弄了点花生、枣、棉籽,也是图个吉祥……”三叔说着,把一沓钱塞到国手里,又从身后拖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国说不出话来了。多少年了,吃乡人的,喝乡人的,乡人并没记恨他。乡人按俗礼给他送来了“早生子”(花生,红枣,棉籽),还送来二百块钱,乡人厚哇!那钱虽是埋他娘时剩下的,可多少年来,乡人一分一厘都没动过……国不接钱,拽住三叔一声声说:“三叔,上家吧,上家吧。”

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后挣着身子,说:“不了,不了,都是官面上的人……”

国说:“走了恁远的路,怎能不上家哪?上家吧……”

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后挣着……

国见三叔执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烟好酒让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来的时候,三叔已经走了。院里放着装有花生、红枣、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搁着一沓钱……

国冒雨冲出院子,流着泪大声喊:“三叔,等等哇三叔……”可三叔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三叔走了四十八里乡路,送来了二百块钱和“早生子”的祝愿。他来了,又冒雨去了,连口水都没喝。乡人哪,乡人!

国站在雨地里,内心一片凄凉。这时,他听见灯红酒绿的新房里女人在喊:

“李治国,快进来呀,小心淋病了。”

十二

在县委机关工作需要更多的艺术。国一进来就掉进了漩涡之中。他是县委书记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们的意识里也就是大老王的人,于是大老王的对立面也成了他的对立面。现在他又成了谁谁的女婿,这关系一直牵涉到市里省里,在上边虽然有人替他说好话,自然就有人反对他。这样,一个单个人就绑在了一条线上,有了极遥远的牵涉。国感觉到四周全是眼睛,你无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都在众多的眼睛监视之下。你必须有更好的伪装,说你不想说的话,办你不想办的事。流言像蝗虫一样在你心上爬,你得忍着,不动声色地忍着。有人背后捅了你一刀,见了面你还得跟他说话,很认真地谈一谈天气。组织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争议的。表面上是简单的人事安排,而私下里却存在着激烈的权力争斗。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并没有写在档案里,但你必须清楚。而后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作出抉择。常常是你任用了一个人,跟着就得罪了另一个人……国不怕得罪人,但缠在无休无止的人事纠纷中却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国走出办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头。这念头一起就十分强烈,弄得他心烦意乱。他背着手在院里来回走着,想稳定一下心绪。然而那念头像野马一样奔出去了,怎么也收不回来。他心里说: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于是,国跟谁也没打招呼,要了部车,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司机看他一脸焦躁,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问,把车开得飞一样快。路过王集的时候,司机问:“乡里停不停?”他说:“不停。”可是,当车开到离村只有三里远的时候,国突然说:“停住。”

车停住了。村庄遥遥在望。国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两眼盯视着前方,却一声不吭……

已是收麦的季节了,大地一片金黄。麦浪像娃儿一样随风滚动着,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着耀眼的芒儿。灼热的气浪在半空中升腾着,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环,光环里蒸射着五彩缤纷的熟香,那熟香里裹著泥土裹着牛粪裹着人汗,甜腻腻腥叽叽地在田野里游动。麦浪里飘动着许多草帽,圆圆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绽在起伏的麦浪里,这儿一朵,那儿一朵,晃着晃着就晃出一张人脸来……“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麦田旋着,一时不见踪影儿,一时又“叽叽喳喳”地射向蓝天,嬉逐那热白的云儿……村庄远远地浮沉着,绿树中映着一片陈旧的灰黄。在陈旧中又模模糊糊地挑着一抹红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挂的红辣椒串么?村路上尘土飞扬,吆喝牲口的号头此起彼伏,一辆辆载着麦捆的牛车在路上缓缓颠簸……

颖河就在眼前。堤上静静的。昔年的老柿树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着,柿叶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着。河里已无了往日的喧闹,河水浅浅的,只有盈尺细流,像是晾晒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绢。渐渐有一小儿爬上了河堤。小儿光身穿一小小的红肚兜儿,手里提着一个盛水的瓦罐,小儿摇摇的,那瓦罐也是摇摇的,有亮亮的水珠从瓦罐里溅出来……

小桥就在眼前,小桥静静的。小桥的历史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桥栏早已毁坏,桥面的石板上印着凹凸不平的车辙,车辙里散着星星点点的麦粒和晒干的片状牛粪,牛粪上清晰地显现出牛蹄踏过的痕迹,像老牛盖的图章。桥的那边,远远有女人响亮的喊叫:挨千刀挨万刀的你不吃饭了吗?……

倏而,国在不远的麦田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儿。那人头拱在麦地里,屁股朝天撅着,身子一拧一拧像蛇一样向前游动。麦浪在她身后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麦个儿,荡扬的土尘像烟柱一样在她周围旋着。这动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记不起是谁了。他盼着这人能抬起头来,歇一歇身子,可这人一直不抬头,就那么一直往前拱。天太热了,气浪像火一样烤着,坐在车里的国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还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头,这时,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婶,那是四婶!四婶年轻时是村里的头把镰!那时四婶割麦要三个男人跟着捆……现在四婶老了,站在麦田边上的四婶满脸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像男人似的挽着一只裤腿。四婶定是很乏了,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四婶那张脸已看不出什么颜色了,除了阳光下发亮的汗珠,只有干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仅仅是片刻,四婶又拱进麦地里去了……在紧挨着的一块麦田里,国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没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麦地里站着。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样黑红,铁黑似的闪在阳光下亮得发紫,脖颈处的皱儿松松地下垂着,上边缀着串串豆疱似的汗珠。三叔又在骂人了,挺腰拍着腿骂,身子一窜一窜地动着,是在骂三婶么?倘或是骂别的什么?蓦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后又剧烈地抽搐着,麦田里暴起一阵干哑的咳嗽声!那枯树桩一样的身量在振荡中摇晃着,久久不止。三婶慌慌地从麦田里拱出来,小跑着去给三叔捶背……突然,麦田里晃动着许多身影儿,人们纷乱地窜动着,惊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这时,国听见“扑哧”一声,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个“黄土小儿”。那“黄土小儿”赤条条的,光身系着一个红肚兜儿,一蹦一蹦地跑进麦田里去了。那“黄土小儿”在金色的麦浪里跳跃着,光光的屁股上烙着土地的印章。那“黄土小儿”像精灵似的在麦田里嬉耍。一时摇摇地提着水罐去给四婶送水;一时跳跳地越过田埂去为三叔捶背;一时去捉兔子,跃动在万顷麦浪之上;一时又去帮乡人拔麦子……“黄土小儿”融进了一片灿烂的黄色;“黄土小儿”融进了泥土牛粪之中;“黄土小儿”融进了裹有麦香的热风;“黄土小儿”不见了……

国坐在车里,默默地吸完一支烟,又吸完一支烟……而后,他轻声说:“回去吧。”司机不解地望着他:“上哪儿?”国低下头,闭着眼喃喃地说:“回县里。”

十三

又是秋天了。

在这个秋天里国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里修一条公路,这条贯穿六县一市的公路在大李庄受阻了。这条公路恰巧穿过大李庄的祖脉,先人的坟地受到了惊扰。于是,村人们全都坐在坟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队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来了。交通局的人无法说服他们,乡里做工作也没有说通。后来连市长、市委书记都惊动了,匆匆坐车赶来,轮番给乡人们做说服工作。可乡人们以沉默相对,不管谁讲话都一声不吭……

这局面已经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长、市委书记都被困在那里,而工程仍然无法进行。秋夜是很凉的,乡人们全都披着被子坐在坟地里,以此相抗。于是市委责令县委书记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复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车赶往大李庄村,临行前,他吩咐国跟他一块儿去,让国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国是不能不去的。就这样,国又回到了大李庄村。

在路上,县委书记大老王严肃地对国说:“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处理他们!”国无言以对,心里像乱麻一样。又要面对乡人了,他说什么好呢?

下了车,不远就是老坟地。那里有黑压压的人群,市长、市委书记都在那儿站着,县委书记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国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眼前就是先人的坟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漫漫地排列着。每座坟前都竖着一块石碑,一块一块的石碑无声地诉说着族人的历史。那历史是艰难的,因为这里排列着死人的方队……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阵容更为强大,几千个乡人黑压压地在坟前坐着,他们维护死人来了。这里有他们的祖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不愿意让祖先和亲人受到惊扰。人苦了一辈子,已经死了,就让他们睡吧。乡人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地坐着。作为后代子孙,千年的传统制约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站出来。可是,他们却阻挡着一条通向六县一市的公路……

……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这是一支族人的军团,是一条黑色的生命长河。在这里,生与死连接在一起了,生的环链与死的环链紧紧地扣着,那沉默分明诉说着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着一股巨大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面对死人和活人,国一步一步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走着走着,国一眼就看出了乡人的凄凉。乡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一个个像冷雀似的缩着,头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尔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乡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领导,乡人知道理屈呀。乡人的负罪感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惊动了这么多大干部,他们已感到不安了。但他们更感到不安的是对身后死人的惊扰。那是老祖坟哪!多少年来,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这里,他们每年清明都来为先人焚烧纸钱,祈求平安。可现在突然有一条公路要从这里过了,他们能安寝么?

國知道,在这种时候,乡人们是不会退让的。他们进退两难,无法作出抉择。他们脸上的迷惘和犹豫已说明了这一点。若是追加赔偿更不行,那会让他们愧对先人。他们会说,祖脉都挖了,他们要钱有什么用呢?国心里说:这时候不能再说软话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乡人的面目出现,假如说了乡情,那么,乡人们会说:孽种!睁开眼看看吧,老祖爷在哪!……

在这一刹那间,国感觉到了市委领导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气,冲上前去,厉声说:

“李满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这一声“李满仓”如雷贯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来。三叔的名字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叫过,更没有如此响亮地叫过。光这一声就足以使三叔脸红了。三叔被响亮的“李满仓”三个字打蒙了,他慌慌地站了起来,一时满面羞红,手足失措,像一个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显现出来了。等他醒过神儿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乡下人是极看重脸面的,他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领导,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写在了众人的眼里。三叔再也无法蹲下去了。国这一声叫得太郑重、太严肃、太猛!三叔是老党员,在三叔看来,“李满仓”三个字就等于“共产党员李满仓”,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狈地侧转身子,缩缩地往后退着……

紧接着,国眼一撒,又沉声喊道:

“李麦成——!干什么你?嗯?不像话!赶快回去……”

立时,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乡人群里扫射着。五叔被“李麦成”三个字叫得一惊一乍的,实在经不住那么多人看他,语无伦次地摆着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话没说清,就嘟嘟囔囔地往后退了……

再接着,国炸声喊:

“李顺娃——!听见了没有?听话,快回去!”

李顺娃跟国是同辈人,人年轻老实,更没见过世面。国一语未了,他背着被子就跑……

往下,国一一叫着村干部的名字,喝令他们回去。国知道村干部是非常关键的,他们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是村人们的主心骨。只要能喝住他们,往下就好办了。可连国都没有想到,喝喊乡人的名字竟会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在他的呵斥下,被叫到姓名的村干部一个个张皇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乡人群里出现了片刻的骚乱,人们互相张望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已经站起来了,有的还在那儿坐着。站着的人迟疑疑的,仿佛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那么呆立着。坐着的人窃窃私语,像没头蜂似的拧着屁股。婶婶娘娘们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侧着脸儿,头勾在怀里……

已是午时了,孩子的哭声像洋喇叭一样在坟地上空吹奏着。趁这工夫,国穿过人群走进了坟地。他站在坟地里,目光扫过那苍老的古柏和一块一块的石碑,慢慢地走到一座坟前,他在坟前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沉声说:

“老少爷们儿,为修这条公路,国家投资了一千六百万,一千六百万呀!国家为啥要花这么多钱修路呢?是为咱六县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让乡人们尽快富起来呀!路修通了,经济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过了么?咱大李庄人一向是知理的。可今天,咱大李庄人挡了六县一市的道了……”说着说着,国话头一转,大声喊道,“老少爷们儿,我李治国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着,这是俺娘的坟,这墓碑上写着俺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今天不孝了……”说着,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坟前磕了一个头。而后,他转过身来,手一挥说:

“来人!挖吧……”

施工队的人跑过来了。乡人们呼啦啦也全都跟着站起来。人群乱了,可谁也没动。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施工队走进了坟地。看着施工队的人在国的娘的坟前举起了铁锹、洋镐,紧接着,纷乱的挖土声响起来了……

国挺身站着。

人们也都默默地站着。

这时,国听见人群里有人悄悄说:“算了,别叫国作难了,官身不由己……”国听到这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会儿,他才悟过来,三叔给了他多大的面子呀!乡人们又给了他多大的面子呀!这是情分哪,还是情分。若不是情分,乡人们说啥也不会让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乡人们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压压的人们全涌进了老坟地,人们全都跪下来,给先人们磕头。哭声震天!那凄然的哭声像哀乐一样响遍了整座坟地,惊得树上的乌鸦“呱呱”叫着乱飞……

国咬着牙,坚忍地逼住了眼里的泪水。

市委书记大步走过来,握住国的手说:“谢谢你,李治国同志,谢谢你!”市长也赞许地说:“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国木然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十四

国要走了。

任命已经下达,他荣升为另一个县的县长。他的任命是市委常委会全票通过的。市长、市委书记在会上都高度评价了他的才干和工作魄力。市“人大”和县“人大”也已认可,往下仅仅是程序的问题了。现在,那个县派车来接人了,车就停在国的家门口。而且,百里之外,那个县的领导们已在准备着为他“接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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