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无边无际?

2020-05-18 09:09何向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佩甫治国黄土

何向阳

《无边无际的早晨》之于李佩甫的创作而言,是处于他的成名作《红蚂蚱 绿蚂蚱》,与此后《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所构成的“平原三部曲”之间的。所以,今天隔了一定时空回头去看,这部小说的位置恰如一个乐曲曲式的中段,既没有起始部的明艳,也没有真正的展开部的平缓,而恰恰突出了两者之间转折的奇崛。

这部小说重读与初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但实话说,我并不太喜欢这个阅读的感受。它所呈示的批判指向与悲悯指向有着杂糅的混合感,也许它是真实的,但就是这个真实让人不悦。“国”这个人物,作为小说阅读者的我们可以理解,但真的谈不上喜欢。这是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大多数”?一个一种文化的土壤孕育出的“种子”?一种可能要以“种子”的命运参与构筑它的环境的“主谋者”?作家的批判不动声色,犹如“无边无际的早晨”之薄雾弥漫,作家的怜惜也氤氲其间,犹如早晨的无边无际。每一个早晨,就如一个人的成年之前,而是不是可以说,这一切,在成人之前,在“早晨”之前,就已命定了呢?李佩甫在这部作品中没有作出回答,这也促使了他在此后的一切与平原有关的长篇作品中必须找出一个答案。

从目前来看,他仍在找。

答案也许不止一个。

正如“国”这个人物,也不止一个。在“国”作为人物出现之前,他在现实当中也许已经出现了无数次,无数个的“个人”,构成了“人物”这个走上了纸面的典型。

那么,“创造”了这一“人物”的人,作家,想要从他的“造物”中寻到什么答案呢?这是这次重读我感到兴趣的所在。

詹姆斯·伍德在其《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一书中,写道:“小说经常让我们能正式地洞察某个人人生的形态:我们能够看到许多虚构人生的起始与终结,它们的成长与犯下的错,停滞与漂浮。小说以很多方式来呈现——依靠它纯粹的视野与篇幅(角色众多的长篇小说,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起始与终结),也依靠它的精练与简短(把一个人的人生从开头到结尾彻底地压缩的中篇小说……”小说的创造者之不凡之处,在于他是一个“造物者”,他创造出一个也许压根在这世上的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或者说,他用了一种混合的化学式的方法,造出了一个我们在“这一个”人物身上看到了许多个个人的集合。那么,“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小说给了我们大量的细节。这些细节摆在那里,让我们眼见一个“人物”的生与“死”,他的与众不同,也同时是集合种种的人生起伏。第一个让人难忘的细节,是“国”的出生,他诞生的特殊场景,以及在他的出生之后母亲父亲的先后离世。村人们把他从灶火灰与血泊中救出的一瞬,就注定了这个人物在这部小说中要始终处于“聚光灯”下的可能。的确,果然,“国”是包括三婶在内的全村妇女用乳汁一点点喂大的,这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他(她)们都是给予他生命的亲人。第二个细节,三叔经过了三次送礼,终于为“国”挣得了一个也许会改变他人生走向的指标,但“国”却拒绝去,原因在于他没有一件可以穿得出门的衣裳。而解决了这一面子窘境的是三叔从村中借来的一件绿军装。这是一个孤儿的“成人礼”吗?的确,“国”穿上它,找到了一个人成为人的最基本的体面。这体面,不是他一个人的,也同时是一个村庄的体面。但同时你会关注到他也剥夺了村子里另一位青年的体面,那个借他绿军装的男青年,因没有这身代表了体面的衣裳而相亲失败。第三个细节,是在事务与人际的应酬中,在人与人的矛盾与争斗中,“国”处于两个方阵的争取与撕裂中。他在夜半回到村庄去找三叔要个答案,三叔没有告诉他怎么办,只是说若不行的话,就回来吧。“国”没有回来,也没有选择成为落井下石者。他的选择,使得他的命运迎来了另一次转机。同时也让他第一次领略到了某种丛林法则。然而,这选择是谁——他自己——做出来的么?还是一种土地伦理的自然法则使然呢?没有谁追问,也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人与土的关系,一直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存在。它不可解析。虽然我们的作家一直没有放弃这样的试探。第四个细节,也是让我极受震撼的,是大李庄村的平坟事件,公路要穿村而过,大李庄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披着被子日夜守着祖先的坟地,领导只得求助于“国”。而“国”站在黑压压的乡亲们面前,他一个个喝斥般地高声叫出三叔们的名字,叫出长辈们的名字,叫出同辈们的名字,他的声音好像已不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然而,三叔们在这样的喝斥下一个个地败下阵来,而“国”在“聚光灯”下的高光表现,在于他向母亲的坟大声呼叫“儿不孝了”之后,指挥人挥动铁锹先平了他母亲的坟。也许是从这一刻,“国”这个人物,与生养他的土地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不愿发生的,然而它就是发生了,发生得合乎“这一个”人生发展的逻辑。果然,“国”获得了提拔,他的“成长”是从人与土的断裂中获得的么?小说只给我们细节,并不提供结论。第五个细节,是结尾,是的,人“成人”之后,他就不能不面临一个现实的、同时也是哲学的问题,那就是——

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国”一路高升,但从来没能解决这个作为人的最基本的问题。所以当那包“老娘土”被妻子从车中掷出去时,他没有立即喊停车,而是习惯性地让车前行着,直到,突然,他的心、身发生了隔裂,心要求他“停车”“下去”,捡回老娘土,而身却为物役,各种事务安排已没有时间允许他“停车”“下去”。小说就在这个开放式的结尾中落下了帷幕。“国”究竟是否重新获得了那包“老娘土”呢?每个读者的答案或许并不相同。这是一个怎样的结尾?我们在小说中先是看到了“这一个”与母亲的“生离死别”,再是看到了“这一个”与土地的断裂。那么,在此,我们看到的是“这一个”,也不完全是“这一个”了,或者说,“这一个”已变得不再完整,“这一个”也断成了两截?

那么,“這一个”的目的在哪里?

这可能,真的是我们今天要问的。人的目的,在哪里?“你要到哪里去?”托尔斯泰作品中人的目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在其《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中讲到的是,“精神的人”。但是在关于乡村的人的故事中,我们已与这样的“精神的人”久违了,我们是不是已经有些时候没有看到那样一种“人”了——“这一个”的“他”是年轻的、健康的、干净的、善良的、单纯的、清洁的、朴素的、诚实的、美好的。以前的文学中,我们曾经多次与“他”相遇,但是又是哪一天,我们错过了“他”。或者是,“他”,在哪里与我们走失了?

李治国这个人物当然不是李佩甫关于人的理想状态,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个人物恰是李佩甫要寻求的另一种“人”的背面。对于这位今天仍一直瞩目于“平原”的作家而言,他向往探讨的“土壤与植物”的关系,在他的《无边无际的早晨》之后的几乎每部作品中都藏有答案。但那答案也像植物一样,盘根错节,几乎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树出现。那些人物,灌木丛生,却难见大树参天。当然我们无法去过度要求“这一个”作家,他做到了批判,可能也正完成了“这一个”作家的使命。

但是,作为读者的我们,还是心有不甘。

好了,总结一下。让我们回到詹姆斯·伍德的一些我认可的提法,关于小说与现实。

一,“小说的世俗冲动是朝向扩展和延伸生活;小说是日常生活份额的杰出交易者。它把我们生活中的事例扩展成一幕幕的细节,努力把这些事例按照接近于真实时间的节奏放映。”

《无边无际的早晨》做到了这一点。它为我们提供了现实的延伸与生活的扩展,其中我们看到了“国”和“三叔”们,以及“国”与他后来的环境所构成的一幕幕细节。我以上罗列的细节只是这些细节的一小部分,当然作为小说而言,它们对主人公的命运走向起着支撑作用。的确,它们在小说中,按照人物从出生到成人到迷惑于自己是“谁”的真实的时间节奏,那一幕幕的艺术真实,在我们的视线下构成了“放映”的冲击。

二,伍德先生在评论英国当代小说家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女士的历史小说《蓝花》时,引用了她小说中用诺瓦利斯的一句台词而作的卷首语——“小说来自历史的缺陷”。“……小说想要拯救那些历史从未能记录下来的私密时刻,甚至是家庭自身也可能没有记录下的私密时刻。但是,这些世俗的事例存在于书本的更宏大更严肃的形式中。换句话说,这些短暂的人生,不幸的人生,只不过是历史里的插入句罢了。……是小说经常把我们抛掷于‘为什么?这个问题的宽大、怀疑、恐怖的自由空间的原因所在。这个问题被小说的形式有力地調动了起来:不仅仅因为小说很擅长唤醒人生中普通的事例,也因为它很擅长强调人生是已完成的完整形式。”虽然这段话是讲菲兹杰拉德女士的小说的,但放在这里也相对妥帖。《无边无际的早晨》的现实是有历史感的现实。农业文明的历史,或者土地伦理的历史,乡村自身的历史,我们的历史著述中多有总结,但小说的确是拯救了那些历史中从未记录下,或未能完整记录下来的私密时刻,在其更宏大的历史叙事中我们缺失的可能也包括这些“世俗的事例”,小说中李治国“这一个”人物的出现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作家凭空虚构的。“他”一定是与乡村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中的“为什么?”的问题是巨大的,只不过李佩甫借助于“李治国”这一个人物的普通事例,以“他”的人生轨迹而再次唤醒我们罢了。

三、随着小说结尾的“老娘土”的细节出现,随着李治国的身心不一、灵肉分离,随着对于这块“老娘土”是掷去还是捡回的问题,我们再次看到作家李佩甫掷出的那个人类永恒的灵魂问题——

你是谁?生在何处?长在何处?你要到哪里去?……

李治国没有答案。李佩甫也只是提出问题。

那么,也许,另一个人的“解答”值得重视:

“放逐……它是强行挡在一个人与他的出生地、自我与它真正的家之间不可弥合的裂缝:它本质上的悲哀永远无法被克服。虽然在文学和历史中,被放逐者在一生中确实会有一些英雄人物般浪漫光辉甚至是成功的事迹,可这些不过是为了克服疏离感致残的悲伤所做的努力而已。放逐带来的成就,会永远被遗落在身后并丧失的东西遮住光辉。”

伍德对爱德华·萨义德《放逐论》中放逐定义的引用有自己的一套解释。比如,他对于被放逐者的“真正的家”的概念更感兴致。他说,“如果存在这种普遍的无家可归,无论它是强加的还是自愿的,那么,‘真正的家的概念就确实经历了一些不怀好意的修正。或许,萨义德的言下之意是说,非情愿的无家可归只强加于那些有真正的家的人身上,所以总是强化了出生地的纯洁性,而自愿的无家可归——我试图界定的那种更为温和的迁移——则意味着家归根到底不可能是‘真正的。”话是说得有些绕,特别是没有上下文的情形下,更是如此。但这段话还是引出了“流放者的荒漠”和“原初归属地的绿洲”之间的联系人——被放逐者。李治国不也是在这“荒漠”与“绿洲”间迁徙的人吗?这个“被放逐者”的“真正的家”在哪里呢?这个在血缘的意义上失去双亲的人,乡亲们没有将他遗弃,而是一点点地养大了他,一程程地送他并成就他,但面对这个在精神的意义上已变得“无家可归”的人,在乡亲们的眼里,他真的是一个成功者吗?他真的是他们想往他成为的那种人吗?如果是,为什么他丝毫没有成功的欢喜,而时时体味的却是失家的苦楚呢?或者,是不是文学的存在强化了“出生地的纯洁性”呢?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放逐带来的成就,会永远被遗落在身后并丧失的东西遮住光辉。” 李治国经由放逐而遗落并丧失的东西,他是知道的,但就是知道,他依然在那个遗落并丧失的路上回不了头了。这本质上的悲哀永远无法被人类克服了吗?如此,“老娘土”带不带在身边,之于李治国而言在情感认同的层面上是不同的——连这个问题也变作了两难了么?但就其本质而言真的又是没有什么区分的——在他完成“放逐”这一行动之后,他已经一意孤行义无反顾。这正是“被放逐者”的可悲又可怖的一点。而这一点,又使得“李治国”这个人物可以无限放大,“他”,何曾不是一个个的你、我,在世界的广漠中不断行走的迁徙者。

小说到此,其实写出的不止一个平原。它所况味的,是有史以来的人性,或者是亘古未变的人性的悖反。

现在,说了那么多讨人嫌的枯燥的理论与分析之后,我终于可以把我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段落放在这里了。

蓦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后又剧烈地抽搐着,麦田里暴起一阵干哑的咳嗽声!那枯树桩一样的身量在振荡中摇晃着,久久不止。三婶慌慌地从麦田里拱出来,小跑着去给三叔捶背……突然,麦田里晃动着许多身影儿,人们纷乱地窜动着,惊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这时,国听见“扑哧”一声,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个“黄土小儿”。那“黄土小儿”赤条条的,光身系着一个红肚兜儿,一蹦一蹦地跑进麦田里去了。那“黄土小儿”在金色的麦浪里跳跃着,光光的屁股上烙着土地的印章。那“黄土小儿”像精灵似的在麦田里嬉耍。一时摇摇地提着水罐去给四婶送水;一时跳跳地越过田埂去为三叔捶背;一时去捉兔子,跃动在万顷麦浪之上;一时又去帮乡人拔麦子……“黄土小儿”融进了一片灿烂的黄色;“黄土小儿”融进了泥土牛粪之中;“黄土小儿”融进了裹有麦香的热风;“黄土小儿”不见了……

与生俱来的乡愁。人类的黄金童年。接近真相的理论。从语言修辞上都无法与这个“黄土小儿”的鲜活形象相比。那时的他,没有悲恸焦虑,只有生命的欣喜。然而,坐在车上的李治国只能躲在车窗后面看着他的乡亲,和想象中或是记忆中的自己。他与那个“自己”已是隔山隔水,他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黄土小儿”不见了……

就这样,“他”一步步地失去了自己。

那么,这就是那个结局了?不!作为追随作家多年几乎通读他所有作品的读者之一,我仍心有不甘。那个健壮、刚毅、有力、纯真、和善而又骄傲的人,那个站在田野之上顶天立地的人,他到哪里去了?他的雄健刚毅、质朴诚挚到哪里去了?这是作为读者的我们追着要一个答案的。

也许,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无边无际的平原之上,一定还有这样一个“人”,一定还有属于这个诞生的新人的一个早晨。

无边无际中,我如是期待。

2020.2.2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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