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饺子铺

2020-05-20 15:08王春迪
小小说月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富商铺子老张

王春迪

老张饺子铺不大,门头两人宽,里头四张方桌,十六条长凳。下饺子的锅,常年地支在外头。这样的铺面,挤在熙熙攘攘的沧桑老街里,好比一张老脸生一小疙瘩,长出来时没人留心,哪天消失了,也没人在意。

老张这个铺子,有些年头了。起先,这个饺子铺还有一个挺响当当的名字,叫什么园的,有点拗口,大伙不乐意叫,只称它老张饺子铺。多少年了,铺子里外也没啥变化。下酒的菜,永远是那老四样——酱瓜子卤花生、小葱拌豆腐、豆子炒虾酱、炸鱼。炸的都是些小鱼,石头鱼、小踏板鱼、小黄鲫什么的。喝的酒,是从二十里外,一个叫黄墩儿的地方出的高粱酒,味儿呛,上头快。

那年月,没有冰箱,什么都不好预备太多,两三盆饺子馅,卖完收摊。临时多了几桌客,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客人溜走。守着这样的小本买卖,老张一家饿不着,也撑不着。一个人的时候老张也会唉声叹气,好好的一辈子,真不想就这么着,可不这么着,又能怎么着!嗐!

俗话说,卖盐的老婆喝淡汤。老张包饺子卖,自己却舍不得吃。偶有客人剩下酒菜,老张便十分欢喜。剩菜给老婆孩子吃,自己喝那剩酒。微醺之时,老张喜欢倚着门,眯着眼,望着斜对面的“一江春”大酒楼,幻想着自己什么年月能有这样的酒楼,让他也能招呼那些有头有脸的富商、大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一日,太阳落半,一黑顶皂幔的轿子,吱嘎吱嘎地停在了老张铺子前。下来一个男人,个儿不高,白净的脸,梳着紧致的辫子,着一身长衫,鞋上不染纤尘,进了老张的饺子铺也不说话,两眼往四周转着弯地看。半晌,老张走上前,弓着腰,问他想吃点啥。那人没答话,只是从袖子里摸了摸,而后往老张手心一放,老张觉得凉丝丝的,一看,傻了眼,是一块小银锭子!平日里,小本的买卖,哪见过这玩意!这是要吃啥?吃龙肉饺子?还是买我这铺子?

“明儿个,你就做我这一单生意。天晌午的时候,我们东家海爷,要带人到你这儿商量点事,你把这铺面收拾得亮堂点。”

海爷?老张耳朵嗡的一响,“敢问是哪位海爷?”

那人哼笑一声:“这鲁东南的地界,还敢有第二个海爷?”

老张傻张着嘴巴,如梦似幻,堂堂首富,活财神一个,县令见他哈腰,知府见他点头,明儿竟然要到我这破铺子来吃饭!图个啥呀?

老张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钱好拿,饭难做,海爷来这儿吃饭,吃啥?老张犯了难。当天,老张让媳妇带着孩子收拾铺子,自己打酒买肉,杀鸡宰鹅,四处打听一些大菜的做法。破庙里突然来了真佛,咋供着是好?

哪想,第二天一早,老张刚开铺子门,就有几个妇人大包小包地走进来,只说是谁谁谁让他们来的,然后便里里外外地擦洗。桌板,洗得都出了毛茬;门口树底下的鸟屎,都被抠了下来。里里外外忙了半个时辰,也不多说话,走时连口水都没喝。

几个人刚走,门外又来了四五个人,也是些妇人,她们肩挑手扛,其中有几个抬着几个箱子,她们带了许多果蔬鱼肉,还有大锅小锅。这帮人手脚更是麻利,其中一个女人,精瘦精瘦的,剁肉和蒜蓉时,如同奔跑的骏马,节奏感极强。更神奇的是,无论怎么剁,蒜泥一点儿都不溅出来,也不粘刀。

老张惊叹,好一个大厨哇!

那瘦女人一笑:“我们只管洗菜配菜,做菜的一会兒才来呢……”

整个一上午,老张就只是空着手,看着一些不认识的人,从饺子铺里进进出出,忙得两脚不沾地。自己却被晾在一边,连个小手指头都插不上。老张觉得,这个铺子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自己是来串门的客。

老张闲得无聊,便揣着个袖筒,坐在铺子前,眼睛呆呆地望着街的另一头。

临近晌午,几顶轿子,从街的两头,吱嘎吱嘎地摇了过来。昨儿个来给他银锭的那个人,老远迎过去,逐一帮他们撩轿帘子。下来几个穿绸缎长衫的人,大都脸色凝重,相互问也没啥言语。只等最后一顶轿子来了,所有人都围了过去,纷纷作了揖,一声声地叫着“海爷”。老张这才看清海爷的模样——一个老者,花白的辫子,瘦高的个儿,腰杆很直,眼睛很亮。

被人簇拥着的海爷,隔着人缝,对着老张点了点头,老张心里一阵扑腾。他们进去后,就有一些随从面朝街,把着门。街上的人来来回回也往这边瞅热闹,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过去好些天,老张心里的疙瘩却一直解不开——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排场,干吗非得摆在他这又小又旧的饺子铺里?摆在海爷府上,摆在斜对面的“一江春”里,哪个不比这里强?

老张便到处打听,所有听说这事的老街人,也都觉得新奇,你问我问,嘴巴一多,再密的墙也透风了。

原来,是街东和街西的两个富商,来来往往地生了点儿矛盾,明争暗斗的,扯不清的是非,县令都难断。后来请海爷来调解,海爷便请两家人在一起吃个饭。可选的地儿,不是街东那个富商嫌离街西的近了,就是街西的嫌离街东的近了,两家人吹胡子瞪眼的,寸步不让。无奈,海爷就让管家去量量两家人最中间的地方是哪儿,一看,得嘞,可不就是老张的饺子铺吗?就把桌子摆到饺子铺里吧!

得知真相,老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为这点儿破事,折腾成这样?有钱人的心眼就这么小?

后来,老张跟很多人讲过这事,时常讲着讲着,老张会忍不住地“呸”一声。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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