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所·地域·时代
——重读深圳大学演会中心的思考

2020-05-21 02:56作者刘尔明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李智捷深圳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高级建筑师
世界建筑导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建筑师场所校园

作者:刘尔明 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副教授李智捷 深圳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 高级建筑师

深圳大学演会中心(图1)设计记录了一个80 年代一位建筑师的实践与思考。建筑师从对“场所”的理解和“场所精神”的构建出发,在现代主义(Modernism)建筑理念的框架下,融入了地域主义(Regionalism)实践思考,反映了特定时代一位中国建筑师在特定时空背景下对建筑本质的理解和认识,对现代主义思想理念的批判性继承与反思,并为场所理论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案例。

一、时代与建筑师

二十世纪80 年代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社会巨变、思潮涌动的时期。这一时期,建筑理论与实践空前活跃,源自西方的理论与思潮以各种方式在业界得到片断而广泛的传播。曾经统治西方建筑世界达半个多世纪的现代主义思想影响着随后的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形式服从功能”、“建筑追随时代”、“建筑表达技术、表达材料”等现代主义设计原则深入人心。同时,西方跨越了战后大规模建设时期,现代主义价值观遭到普遍质疑,质疑的中心是其理论与实践对建筑文化多元价值的忽视,后现代主义、历史主义、理性主义、结构主义、地域主义等思潮的兴起,丰富和超越了早期现代主义对建筑的本质单一的定义和理解。

图1

图2

图3

二十世纪70 年代,挪威著名城市建筑理论家诺伯-舒尔茨(Christian Norberg-Schulz)基于现象学理论,提出了“场所精神”(Genius Loci)的概念,挑战现代主义对建筑的理解与定义。“场所精神”认为:所有独立的本体,包括人与场所,都有其“守护神灵”的陪伴,这种灵性也决定了其特性与本质。对建筑而言,“场所”(Place)即“土地”(Land)和周边环境(Context),是由自然环境与人工环境相结合的有意义的整体。建筑师的任务在于创造有意义的场所,即建筑的形式背后蕴含的所在地域的地理、气候、风土等自然精神和它所孕育的人文精神,因而建筑并非是一种简单的功能布局及形式构成游戏,形式的背后承载着环境、历史、传统、文化、民族等人文内涵,它们赋予空间以丰富的意义,并由此建立起某一地方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使之成为人们喜爱的场所。【注1】

图4

图5

图6

图7

演会中心的设计反映了建筑师对建筑理论的开放和包容,一个大学教师兼建筑师对学术的敏锐和追求,对新生事物的兴趣与好奇,并有选择地将之灵活应用的务实态度。这种灵活、平衡的务实方式,也从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建筑师在新中国独特的教育背景下,逐步形成的建筑观。一般而言,对于上世纪50 年代受教育的建筑师,他们“早期接受欧美及前苏联教育体系影响下的中国建筑教育,折中主义的影响远远大于现代主义的影响”,【注2】建筑师又作为国内知名院校的建筑专业及美术教师,其教育与专业背景是复合、多元的。早期布扎教育(Beaux-Arts)体系下的古典训练,留学欧美受现代主义教育前辈的言传身教,毕业后参与北京十大工程,在“适用、经济、美观”原则指导下的折中主义实践及中央美院的绘画训练等,多元独特的学术氛围的熏陶与浸润,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着建筑师对建筑、艺术的理解。也正是综合的背景丰富了建筑师对世界文化的复杂性和多元性的认识。演会中心的设计和建造试验作为一种思考与观念的载体,真实地反映了设计师成长背景影响下形成的建筑价值观烙印与痕迹,凝聚了设计师对场所的认识及理解。

二、重读深圳大学演会中心

1.项目概况

演会中心设计始于1987 年,基地位于深圳大学西主入口广场北侧小山丘,与广场间有三米的高差。项目总建筑面积约5000 平方米,按设计任务书造价为280 万元人民币。【注3】深圳大学建校之初快速的校园建设是“深圳速度”的源起,这个项目亦不例外,带着快速设计、快速建设的基因。

2.建筑的场所性表达

设计如何以一种微妙、温和的方式平衡地表达现代建筑与此时此地之关联,丰富人们对场所的认知与体验成为建筑理论与实践关注的焦点。演会中心的设计构思聚焦校园场所、现代语汇、传统意象等关键词的提炼而形成的表达方式。并由此展开对如何构建一个属于中国的、深圳的现代大学校园建筑的独立思考。建筑作为校园整体环境的一部分,以其多功能的属性表达了独特的场所精神,并促进校园多元文化的交流与繁荣。在布局、平面组织、形体及细节设计中,贯穿着功能与形式、人工与自然、现代与传统紧密结合的设计逻辑。

2.1 融入自然与人工环境,续写校园场所精神深大校园总体规划布局(图2)呈现出灵活的空间布局与空间转换:西入口主广场与校园中心区通过建筑形体转折、架空层、轴线对位、景观元素等手段进行空间轴线转换与对接,形成主次分明、层次丰富的多元校园场所(图3)。因地制宜的场地处理、层层密林与开阔的草地及穿插其间的水体,展示了对原有自然场所的尊重和敬畏,抽象的传统日晷、浑天仪等元素作为现代空间的焦点与连接,则表达了一种向传统致敬的文化自信。平台、连廊、大台阶、架空层、树荫、草坪、岸边、小径……师生们各种活动在不同的场地中上演,在自然与人工的互动中,校园空间达成了场所精神的重要特质——认同感与归属感。

在演会中心的设计中,建筑师用自己的对建筑理解及处理方式,续写着校园的场所精神。项目用地环境优越、位置特殊,是大学西主入口广场建筑界面的重要组成部分。设计通过灵动的空间布局及系统的环境设计,使建筑自然地融入独特的场所之中,与校园建立连续而紧凑的空间连接并创造不同的空间意象,丰富了校园场所体验。作为校园西侧主要入口广场的组成部分,演会中心与办公楼、实验楼构成一个近100x200m广场的建筑界面,三者在形体上根据各自的功能及地形呈现不同特征,整体形成一个依山就势、顺应地形的格局。实验楼以两组“口”字形单元平行于等高线,置于广场南侧;办公楼采用折线型形体垂直于等高线作为广场轴线对景置于东侧;而北侧基本保留原有山坡,演会中心点缀于山坡之间靠办公楼一侧。每组建筑主要入口分别朝向广场,占据彼此相差三米左右的不同台地,建筑与广场之间以高大的乔木与自然山坡草地作为连接与过渡。

与实验楼、办公楼作为广场连续空间界面的处理方式不同,演会中心居高临下的点状体量不仅突出了建筑本身,亦强化了广场作为校园前庭场所的礼仪性与灵活性并存之特征。为了强调建筑与校园场所的紧密关系,通过保留原有地形、地貌,建筑与基地外部空间的对位,塑造不同近人尺度的环境空间意象,拓展建筑作为校园空间的体验(图4)。如南侧主入口正对“日晷广场”,与校园主要人流方向一致,以基本对称的大台阶、开阔大气的形体,展示了建筑不同于办公楼、实验楼的独立、完整形象(大台阶三十年来,一直是各种活动集体照拍摄地首选,背后的演会中心作为照片里的背景,成为了所有人的记忆)。东侧次入口以一种自由和不对称的方式与林荫小径相连;辅助及后勤的出入口则跨越水塘、树林与校园环道相接。让建筑交织于校园肌理之中,各空间节点成为校园生活不可或缺之组成部分,续写着校园的空间场所精神。另外,建筑结合功能的设置、地形的高差变化,将观众厅、舞台及辅助空间自然地嵌固于原有起伏的地形之间,构成宛自天成,以自然为中心的整体场所(图5)。由天然石材墙体、花池、水体、山坡、树木穿插的园林化层次不仅强调了空间的层次感与仪式感,同时构成步以景移、自由而轻松的场所特质(图6)。

2.2 开放性——建筑场所的地域性与现代性表达

现代地域主义的实践表明:传统地域的经验往往是有效的,而从设计与现代性的关系考量,建筑师又必须面对传统的价值对现代审美的关系问题,也即现代的解决方式中如何融汇古老的智慧而构成对今日生活的意义。开放性是岭南建筑的重要特征,戏台、凉棚是开放性建构的典型案例(图7、8、9)。戏台常见于许多传统大宅内,凉棚则以其建造的灵活性及应对岭南地区天气变化无常的有效性,广泛地应用于民间集会、庆典及市场等群体性活动场所。

建筑师将整个建筑在形式上分为“上”与“下”两部分,并分别施以不同的处理策略:

建筑上部大跨度的钢结构网架屋面,以简洁、真实的姿态覆盖于9-12 米标高上,直接演绎着传统戏台、凉棚的建构原型,亲切而自然地表现了一个多元文化场所应有的开放亲民形象(图10)。而其上部结构形式与下部平面组织的相对独立,介于巨型网架屋面与底座平面场景之间是连续变化开敞的“空隙”,与凉棚原型一致,开敞的“空隙”实质上是对气候的回应,吸纳四面来风,造成南方湿热环境中“凉风习习”的小气候,屋顶与大地之间的“空隙”成为阳光与空气的走廊,也正是阳光的注入与空气的流动使下部的场景变得生动、自然。正如其传统原型,网架大屋面的意义在于其灵活性,应对气候的有效性,对各种形式活动的兼容,对原有地形、地貌的尊重,并有效地避免了公共建筑中常见的威严与庄重的形象(图1、12、13)。

图8

图9

图10

图11

图12

建筑下部则采用小尺度的建筑体量、本土化材料、传统建筑及景观等元素,并将之融汇于灵动多变的布局之中。设计对传统元素与意象的考量是自由和灵活的,一如平面布局不是严格地套用建筑的基本功能型制,而是在适应的过程中寻求与其它设计影响的因素如功能、地形与校园关系的平衡。西侧原有地形中的凹地、水塘、观众厅地面的升起及东入口的山水壁画水池连接成自然的水系,不仅作为舞台、观众厅的消防水池,并自东向西串联起前厅、观众厅、舞台及西侧室外的山林,屋面与山体雨水积聚形成的水体经过精心的场地设计,构成演会大厅依山就势的独特场景,并展示了岭南园林室内外关系的空间意境与客家大宅的“风水塘”的精神特质,“塘之蓄水,足以荫脉,养真气”“有水就有风水”,因应特定的场所关系(图15、16)。

图13

图14

图15

图16

按传统的风水,水塘及水渠一般位于建筑东南,“天下之水多朝东”,“东方乃木的生旺之方”就是这个道理,建筑亦注重“背山面水”“负阴抱阳”以“藏风聚气”。而演会中心“水塘”则是对西侧原有低洼地势形成的水体的因势利导,建筑内部人工水体则完全与建筑使用空间的设计标高一致,内外通过不同的高差与形态组织构成连续的景观场所。广府与客家地方传统文化意象中灵动的田野阡陌、街巷村舍作为大众熟悉的“认知图式”注入空间组织之中,赋予空间以丰富的意义,并构成了场所归属感与文化认同的基石(图17)。这种开放的形式对校园活动的意义则是建构一个自由的场所,每逢重大表演活动,室内、室外特别是北侧山坡、矮墙上布满观众,室空间通过低矮墙体和山坡、树木延伸至室外,场所突破了建筑的边界,向广阔的校延伸。作为校园多功能的文化交流场所,演会中心室内外空间边界是模糊和象征性内即外,外亦内,内外相生相容。内园的,

图17

简洁规则的网架屋面与底部丰富灵活的空间场所构成演会中心的主体,表现了现代校园对科学技术的理性追求及对空间氛围活泼与自由的向往,又对应了快速建造的项目要求。先行建筑的四根素面混凝土大柱支撑屋面形成的“伞状”空间,为建造者施工底部提供了一个风雨无阻的现场施工环境,精确的空间网架亦为下部根据声学原理而布置多向错落的墙体提供定位参考。

3.理性与艺术——建筑师/艺术家的建筑细节处理

建筑师通过对建筑本身场所、空间、形体的关注,探索建筑在现代化语境下地域传统与文化的形式演绎,这种关注由建筑逻辑、材料特质及其构成方式等细节表达而呈现。演会中心大至布局特征、形体关系、空间构成,小至台阶、侧墙、水体、空间营造等细节,都充分展示了一位建筑师兼艺术家对于一个理性和趣味性校园场所的独特表达方式(图18)。

图18

观众厅非对称的平面布置,花池、水体、矮墙等多层次界面处理,则源自空间分区与通风的考量,以及对开放的多元场所的空间独特性与趣味性的追求。另外设计中诸多艺术性元素如舞台一侧圆形的学校标识、水塘上空的龙形雕塑(图19、20)、水体一端的山水壁画(图21)、铁艺入口大门(图22)及墙体上的通风口部等细节,均反映了建筑师对建筑功能及建构的艺术家式理解与处理,并为建筑空间增添了多元艺术活动的场所气质。

图19

如果说演会中心空间形态的开放性处理是建筑场所与地域性的一种表达方式,那么这种处理方式在艺术的表达上则更象绘画中的“留白”,正如作为画家的建筑师对完美、纯粹艺术观的否认,“艺术形式是经过人类大脑过滤而产生,必然带有个体主观情感的烙印,因而任何艺术形式都是不完美的,而空白与残缺的呈现是一种最高的境界”。【注4】也正是这种空白与残缺随着岁月的更替为建筑与自然的变化与成长留下了空间。

图20

舞台部分一组圆柱组成的弧形背景墙(图23)、观众厅大块毛石砌筑的矮侧墙及条纹或拉毛涂料处理的后墙,通过相似特质材料的组合,在同一场景中表达一种直接、粗犷的乡野美学特征,同时又应对了观众厅对声学和空间场景的诉求。

图21

图22

图23

三、结语

总体而言,演会中心设计过程中,对建筑与场所精神的思考和实践,对建筑与环境关系的表达,对现代主义方法与特定地域文化相融合的探索,在一个对外部世界知之尚少的年代具有开创性和前瞻性,对数十年后倡导“回归基本原理”的今日依然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注5】

纵观上世纪80’s 年代以来,亚洲及世界几位重要建筑师的理论和实践,我们会有更深切的体会。无论是上世纪80’s 年代末开始进入中国建筑师视野的印度著名建筑师柯里亚(Charles Correa)以现代建筑语汇糅合印度本土建筑精神,执着于源自独特气候的“开场空间”(Open-To-Sky-Space);还是南美墨西哥建筑师路易·巴拉干(Luis Barragan)将墨西哥地域传统建筑形式转化成一种抽象建筑语言的表达方式,运用当地浓烈色彩的墙体与阳光和空气的交错,赋予空间以独特的情感和诗意;亦或是2000 年后为中国建筑师所熟知的斯里兰卡建筑师杰佛里·巴瓦(Geoffrey Bawa)其作品以现代建筑语汇艺术地融入地域风格与环境气候因素,被外界尊为“热带现代主义者、浪漫主义者、乡土主义者与地域主义者”。演会中心的建筑师与这些建筑师先后共同关注现代建筑何去何从的问题,并且在世界不同的角落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现代建筑与地域文化相融合的方向努力。

反观近年国内兴起的建筑师“上山下乡”运动,越来越多的建筑师把目光投向乡村,在远离城市商业化气氛地方,通过建筑回应当地环境、地域文化及建构方式,突出建筑的“本土性”,重新表达了新一代建筑师对于场所的重视。如今的“乡建”作品,设计者更多的把注意力集中于在当代技术语境下,传统符号在建筑形式上重现,或传统材料建构方式的不同表述,以求达成一种的“低调的奢华”的文化表达。与三十年前的演会中心设计采用简单、直接而朴实的解决方式相比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是建筑审美取向的时代差异?是技术条件的进步?还是建筑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带来的必然的改变?也许值得建筑师们在实践中继续思考。

历经三十年的风雨沧桑,演会中心已完全融入校园广场一隅的山林之中,主入口处昔日精心点缀的当地树种南洋松、大王椰、小叶榕等已成长参天大树,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建筑师的前瞻性思考与设计,演会中心一直作为大学校园演艺和交流的重要场所及地标,演绎和丰富着校园作为具有独特气质的多元文化场所的价值。

注释

1.参考文献1,P18

2.参考文献6,前言

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深圳多层框架住宅土建造价为300 元/平米左右

4.笔者与梁鸿文教授访谈内容

5.参考文献 P60,作者认为:20 世纪西方建筑的发展趋势无外乎重视“利用新技术、借鉴传统、重视建筑地域性、注意文脉及环境”等基本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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